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卍暗夜之刃卍 發表於 2016-1-8 09:17 PM

糸森環 -【F‧一】黎明的少女與終焉的騎士

本帖最後由 卍暗夜之刃卍 於 2016-1-8 09:06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春假時突然被召喚到異世界的三島響,
  被自稱為「福君」的人物了當表示選擇了響作為繼承人候選,
  並將她送到已荒廢的世界──艾普利爾。
  接受了眾神庇護的響,在那裡救了騎士路伊一命;
  他是在幽鬼肆虐的世界中,唯一倖存的人類。
  「我發誓一定會守護妳,並獻上我的赤膽忠心。」
  被命運選中拯救世界的兩人,將展開一場超脫不俗的異世界奇幻之旅!
【原日文書名】:F‐エフ‐ 黎明の乙女と終焉の騎士
【原所屬文庫】:角川ビーンズ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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卍暗夜之刃卍 發表於 2016-1-8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卍暗夜之刃卍 於 2016-1-9 01:47 AM 編輯

第一章 遊行之森

  開始即是結束,結束即爲開始。我的故事便是由終焉揭開序幕。

    這是個花朵樹木都開始萌芽的美好春日午後。

    「響,你要出去啊?」

    就在我抱著包包准備悄悄離開旅館房間時,忽然被人叫住。

    「咦?你起來啦?」

    我維持在狹窄的門口脫鞋處朝走道探出半個身體的狀態,轉頭擠出笑容。

    旅館房間中可以看見用旅遊的行李代替枕頭躺著的三春叔叔,他倦怠地拾起頭,面對我盤腿坐起,打了個大呵欠。

    「我也跟你一起去,等我幾分鍾梳洗准備一下。」

    「叔叔你好好休息啦。爲了今天的旅遊,你最近都工作到很晚,對吧?謝謝叔叔。」

    「哎呀,只要能讓可愛的侄女開心,熬夜算不了什麼……喂,別害我剛睡醒就秀叔侄情啊!而且我怎麼可以讓響你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亂走。」

    「放心啦,只是在旅館周圍晃一晃而已。不過,晚上我想跟叔叔一起去看燭光遊行。」

    我對還在猶豫到底該不該同行的三春叔叔揮揮手,迅速走出旅館房間,往樓下大廳走去。這棟旅館有著宛如明治時代建造洋房的外觀,內部裝潢也相當講究地帶有懷舊風格。

    陣陣涼爽的清風從客房走廊旁敞開的窗戶吹拂進來,舒服得令人不禁莞爾一笑。

    我們利用春假期間造訪的這座申海鎮,位於本洲西南的某縣邊境。城鎮規模雖小,卻能觀賞到絕佳的自然美景,是個內行人才知道的秘密觀光景點;從市中心搭新幹線約二個半小時的距離。

    旅館老板是三春叔叔的高中同學,似乎很早就一直邀請三春叔叔來玩了,因此這次的旅遊便決定來到這座城鎮。

    「真是來對了。」

    我順著設置在旅館正門前的露台前進,並輕聲低語。

    旅館蓋在有著茂密林木圍繞的坡道上,後方座落著一條小河,聽說隨著季節更疊,還能發現稀奇的野花。露台對面有條寬約四公尺的石板路向下延伸,中途還有個平緩的彎道。

    我在這裡暫時停下了腳步,雙手放到帶有裝飾的木制護欄上,俯瞰老舊的街道。依循放射狀並列的建築物屋頂大多色彩鮮豔,看上去十分可愛。

    聚集了特別多建築物的地方是城鎮中心,那一帶大概就是鬧區吧。稍微離得遠一點的地方,則散布著超市或工廠等大型設施。

    郁郁的森林環繞住這座仿佛山水盆景般的夢幻城鎮,並不斷延伸而去。在這一片深綠之中摻雜了淡紅色,櫻花似乎正開始星星點點地綻放。朝那個方向走過去可能也不錯。

    我再次將包包掛上肩,走下了小徑。這裡的景色真的很美。

    「等等來拍張照吧。」

    這應該已經是第十五次跟三春叔叔一起旅遊了,相簿也增加了好幾本。

    「第一次旅遊,好像是到距離二個車站的公園吧。」

    一回想起那些記憶,內心便湧現一股暖流。在春、夏、冬季的長假,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就連黃金周假期也會去旅遊。

    總覺得自己真的是太依賴三春叔叔的好意了,因爲每次的旅遊,都是叔叔爲了每天過著喘不過氣的日子的我所安排。除了至少必要的對話以外,我的父母已經好多年沒有任何交流了,每天一起坐在餐桌上,都彌漫著尷尬的沈默以及裝出來的笑容。

    我甚至連父母上一次彼此正眼對看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都想不起來。

    他們好像打算等到我高中畢業,能獨立謀生時就離婚。還有三年的時間,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察覺,並耐著性子等待歲月流逝。

    並不是遭到虐待,或是有過對自己視而不見等這種難過的經驗,我也知道他們是真心誠意地想盡到做父母的責任,但我甯可他們冷漠地拋下我不管。

    「那麼我也就不用期待他們將來有一天可能會和好了……」

    若是爲了雙親的幸福著想,自己應該要盡早告訴他們:「不用爲了我而忍耐!」

    ——等這次旅遊回去,我一定要說出口。

    我的視線落到腳下,在不知不覺中,腳步放慢了下來。每次出門旅遊時自己總是堅定地下決心,卻從來沒成功說出口過。也許,我是害怕看見到時候父母的表情吧。

    假如他們露出的是仿佛放下了肩上重擔,明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的話……光是想像:心髒就宛若沈到了冰冷的水底一般。

    我停下腳步,用力搖頭。這次一定要說出來!又不是說了之後就再也見不到父母了。

    當我擡起頭時,發現有個奇妙的隊伍,橫越了坡道終點上歪斜的十字路口。

    「奇怪……遊行已經開始了?不是晚上才開始嗎?」

    我趕緊跨出腳步,走下石板路。辦理旅館入住手續的時候,我從賢治先生——也就是三春叔叔那位經營旅館的朋友那裡聽說:「今晚有燭光遊行喔!整座城鎮都會變得燈火通明,好好期待吧!」

    這是具有悠久曆史的儀式,最初的起源是爲了避免要出嫁給申海土地神的新娘,在路途中迷路或是跌倒,於是點了許多蠟燭來照亮地面,到了現在則轉變爲熱鬧的化裝遊行。

    我抵達了十字路口後,四處尋找剛才的遊行隊伍蹤跡。

    「居然已經走到對面的十字路口了。」

    遊行隊伍的腳程還真快。但不知爲何,他們似乎朝著與市區反方向的道路前進。由於那邊沒有多少建築物,只要再稍微前進一些,就會迎上森林外圍。

    我邊用眼角餘光瞄著零零散散並排的零售商店,一邊追著遊行隊伍的半路上,忽然傳來好幾道活潑的笑聲。路旁出現了一位裝扮看上去像是要參加遊行的變裝男子跟幾個小孩子。

    打扮成小醜的男子動作輕快地舞動身軀,吹奏著小喇叭發出走調的聲音,小孩子們開心地笑著並圍住他。

    簡直像是「吹笛手哈梅爾」一樣,用樂器的音色操縱孩子們——這可笑的想法一瞬間從我的腦海中閃過,讓我打了個冷顫。

    他們似乎和走在前頭的遊行隊伍一樣,目的地都是森林的樣子。幾經猶豫,我也緩緩追在他們後頭。

    整頓過的道路消失,並立的林木數量急遽增加。

    在陽光從樹葉縫隙中射入的森林裡走了大約十多分鍾後,我感到些許不安。這是自己不熟悉的環境,要是走得太深入,會有迷路的危險。

    我暫時停下腳步確認自己的所在位置後,又看回小醜他們原本前進的方向。

    「……咦?不見了?」

    我慌張地四處張望,卻都沒看見小醜跟孩子們的身影。

    相反地,我發現了意料之外的東西。

    「長椅?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長椅?」

    在樹木之間擺了有椅背的簡樸木制長椅,感覺也不像是被胡亂丟棄的東西,畢竟有好幾張長椅隔著不規則的間距擺放著。

    「大概是讓人在森林中坐下休息的地方吧。」

    我不禁微微一笑,走到距離最近的一張長椅,確定沒有損壞後便坐下;正好有點腳酸了。我輕吐氣,雖然跟丟了剛才的遊行隊伍,不過像這樣悠哉地享受森林的空氣也不錯。生苔的古木,還有松軟的泥土味。

    ——真舒服。

    我閉上了眼,灑在身上的春日陽光暖烘烘的,空氣又很澄淨。晚點也帶叔叔來這裡吧。隨後,我緩慢地睜開雙眼——

    「——!」

    眼前的景色一變。

    原本陽光明媚的舒爽午後,突然變成了彌漫著緊張氣氛的夜晚世界。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自己並沒有睡著,只是閉上眼而已。僅僅一兩分鍾的時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

    我想發出聲音,也打算站起身;卻都做不到。

    不知不覺間,我的手腳都被長椅給束縛。

    ——不對……!這不是長椅!形狀變了!

    我在極度混亂中拼命地思考。

    雙眼一下子還無法適應黑暗,我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坐在什麼東西之上,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是跟長椅不一樣的物體。接觸到腰跟背的部分不但不平坦,甚至還像是有生命般地對我的行動産生些許反動,而且剛才也沒有扶手才對。

    還有,這個用力到深陷進我的臉頰,捂住我嘴巴的毛絨絨物體到底是什麼?不均勻的厚度讓人無法認爲這只是一塊布。

    ——感覺得到體溫,難不成是人類的手……?

    我再度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要馬上掙脫逃跑才行——我內心著急地想,強烈的焦躁感超越了恐懼襲上心頭。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覺得現在絕對不能忽略這股急躁的感受。

    我拼命地掙紮,不明物體大概是想封死我的動作,抓住手腕跟腳踝的力道越來越強。瀏海前端感覺都快刺到眼睛了,我卻連伸手撥開的動作都做不到。

    冷汗一滴滴冒出,我逐漸失去冷靜,呼吸也變得急促。如果可以把覆在嘴上的東西拿開的話,至少還能出聲呼救。想到這裡,我驅動顫抖著的身體使勁。

    突然間,眼前燃起了一道蠟燭的亮光。

    「!」

    ——有人在這裡!

    我連眨眼也忘了,凝視著佇立在自己正前方的物體。

    「啊,我的繼承人候選總算決定了嗎?而且居然選了一位相當年輕的小姐啊!」

    這是很不適合四周這片不吉祥的黑暗,聽上去十分突兀的開朗聲音。

    蠟燭的亮光模糊照出了說著意義不明話語的可疑人物身影。

    ——變裝打扮嗎……?

    現身的是一位身穿奇裝異服的人。

    一時間,我忘了自己身處的詭異狀況以及恐懼感,直盯著觀察眼前的人,而對方也靜默地回看著我。

    宛若白雪般柔順的及腰白發,沒有假發那種不自然感,而臉龐的上半部則是讓暗銀色的面具給遮住了。這人身穿的衣物跟和服有些許不同,上衣的袖子長度及地,隨風飄逸著,下擺則似乎只有背後的布料較長。細致刺繡的腰帶上,環繞著好幾圈以小寶石裝飾的細鎖鏈,而下半身的剪裁比較貼身,使用的是跟上衣同色系的布料。由於蠟燭的光幾乎照不到腳下所以沒辦法斷定,不過穿的應該是類似長馬靴的鞋子。

    這是什麼的變裝呢?看上去就像是不論是日式還是西式都說得通的民族服裝。

    ——這個人是誰?「繼承人」指的又是什麼?

    盡管有很多想問的問題,可是現在這個無法說半句話的狀態讓人力不從心,也令人非常著急。快幫我解開!我試著傳達訊息地悶哼幾聲後,眼前這位不明人士將自己的食指抵在嘴前,並笑了笑。

    「安靜點!你才剛被認可爲繼承人候選之一而已,一旦出聲,施加在你身上的保護殼的力量就會減弱,甚至破掉喔。」

    ——什麼候選,什麼殼,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你的世界與我們艾普利爾界,經由『昏座』的選定之下,這座森林已化作二個世界融合交錯的『重界』了。若沒有我的守護,你就會被重界的扭曲給壓垮,蹂躪得不成人形。」

    艾普利爾界?這是哪個國家?這聽不懂的解釋更令人感到焦慮。

    難道這是遊行的活動之一……自己可能是被強制選爲試膽或逃脫遊戲的參加者了。這麼一想,卻又覺得哪裡不對勁。

    再怎麼說,這類活動都不可能像這樣綁住一般觀光客。

    我掩飾著席卷而上的恐懼感,擡頭看向一臉愉悅地揚起嘴角的那個人。由於遮去大半張臉的面具和獨特服裝的緣故,別說年齡了,就連性別也看不出來。聲音也是,要說是男是女都不奇怪。

    「眼睛像只充滿好奇心的貓一樣,咕嚕咕嚕地轉呢。不過你先別出聲,安分聽我說。」

    這帶有笑意的聲音聽了令人有點火大。不想被用「好奇心」這種無害的詞彙來形容,因爲我是真的很害怕。我發出了表達抗議的低吟聲,身體爲了掙脫手腳上的束縛使力,結果多少成功移動了鞋尖,撞到某個東西。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包包的存在,視線從不明人士的身上移開,看向自己腳下——

    「!」

    霎時間,我寒毛直豎。多虧了不明人士手拿的蠟燭,我總算知道自己坐在什麼東西上了。可是,我寧願自己不要知道還比較好。

    ——椅子是活著的!

    這麼描述似乎不太正確,應該說有一群生物……約略貓咪大小的小猴子們密集聚在一塊兒,做出了椅子的形狀。

    纏繞在我腰上的不是繩子,而是小猴子們串聯起來的長尾巴。而抓住我手腕及腳踝的,也果然是小猴子們的手指,捂住我嘴巴的東西亦然。

    「……!」

    就在恐懼迫使我更加用力掙紮時,小猴子們雙眼瞪大到眼珠子幾乎快掉出來的程度,仿佛在斥責我一般,不斷發出尖銳的吱吱叫聲,整張椅子也開始晃動起來。

    它們像要處罰作勢抵抗的我,抓著我的大腿,又拉著我的頭發……

    「……、……!」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你又是誰!

    我狼狽不堪的模樣大概很滑稽,只見不明人士捂嘴竊笑出聲。而蠟燭的火光也配合著他的動作,微弱晃動著。

    「想知道我的真實身分?我想想……就叫我『福君』吧,我是即將改變你命運的人。」

    這個人……不知道福君是不是想加深我的恐懼,他在我身邊悠悠地繞一圈。

    「由於你得到了我設下的『昏座』的認可,於是獲得了接近高處的資格。」

    ——「昏座」?剛才他也提到了這個詞。

    在一陣混亂中我拼命思考著,盡管抓不准這個詞的正確意義,不過從話中給人的印象看來,那應該是指關於現在我被迫坐著的這張椅子的事情吧。

    「你猜得沒錯,小姑娘。這就是能預測命運的『昏座』。」

    福君仿佛讀出了我的內心想法,立即這麼說了。

    ——該不會真的能看透人心?

    「我所擁有的力量名爲『無限』,這是受到艾普立爾的十位高階神明眷愛的強大力量。只要你成爲了繼承人,一切都將臣服在你的腳下。呵呵,衆神也絕不會幹涉任何事情,所以你盡管放心。而且,我跟衆神訂下的『不可侵犯誓約』,目前依舊有效。」

    福君睥睨著因止不住惡寒而不停發抖的我,腳步緩慢地又繞了一圈。

    「在漫長的歲月中,我忍下了這份愁悶!當我還是人類時,我應該也有無法舍棄的願望及約定才對。然而,我被奪走了過去的一切、失去了原本的姓名,最後得到的只是『已拍案定論的枯燥未來』所産生的空虛感,就連時間也都得臣服於我。就因爲看透了天羅萬象,讓我對未來失去了神秘感。」

    他再度繞著我走一圈,蠟燭的亮光如殘影般閃爍著。

    「那麼,爲了取回『不確定的未來』該怎麼做才好呢?正因爲是看透天羅萬象的我,所以我知道答案。只要把這股衆神認可且討人厭的力量,毫無保留地讓給別人就行了。力量的轉移,應該足以扭曲已確定的未來吧。」

    福君回到我的正前方,湊近窺視我的臉,用指尖輕輕敲了敲我的臉頰。

    「於是,你被挑選爲繼承人候選之一。」

    這是一道帶著誘惑的嗓音。福君在朦朧的光線下浮現的嘴角妖媚地揚起。

    「我選中的繼承人候選中,男女各有一位。我心如亂麻地盼望著擁有才能的人,居然同時出現了兩位,這真是有趣。你們之中究竟誰會繼承我的力量呢?」

    艾普利爾、無限的力量。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聽起來也不像是一般讓渡公司或財産這類的事情。總之,勉強可以理解的是,我跟另一個人被選爲這個自稱爲「福君」的不明人士的特殊繼承人。

    「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被賦予的力量。看你是要成爲世界的霸主,還是榮耀的王者。抑或是——」

    ——創造新世界,成爲神。福君這般低喃著。

    「一切事物都將順從於你。我的力量沒有底限,但你記好了,人的欲望絕不是只能馴服的野獸,越是想要,欲望會越像永不枯竭的泉水般湧現。人的內心是無限大,是一座宇宙,無邊無境,而這無止境的大小終將招致毀滅。」

    福君的手指搔弄般地輕撫著我的喉嚨。

    「原來如此,果然我因爲『無限』的力量而感到迷惘,進而選擇了自我毀滅,也是無可厚非。沒錯,我無法拋卻過去身爲人類時對於未來産生的希望,盡管我知道不可能發生奇跡——而我的希望正是喚來毀滅的絕望啊!」

    這抑郁的笑聲相當逼真,但我並不打算因此認真看待他所說的話。什麼榮光的王者、新世界的神,我又不是遊戲的主角。這樣誇張的說詞跟破天荒的內容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我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希望可以解開身上的束縛。我想回旅館確認三春叔叔的安危。當然,我相信他沒事……但是,短短幾分鍾內天空就變成了黑夜,實在太不尋常了,這讓我無法不在意。

    該不會這場天地異變也和福君有關?

    再怎麼說這也太離譜了吧!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動點小花招就辦得到的事情。

    「用小花招來形容,這還真是稍嫌失禮呢。」

    ——咦?

    我的心髒用力跳了一下。我沒有出聲,他卻說中了。難道說他真的能看透人心……這怎麼可能。

    「這並不是什麼天地異變。天色會變暗是理所當然,我應該說過了,這座森林已經成爲兩個世界融合的『重界』。你應該也感覺得到空氣的扭曲吧。」

    ——什……你說什麼啊!我根本聽不懂!再解釋得更好懂一點啊!我悶聲低吟著,對於來曆不明的福君的恐懼感,一口氣膨脹加大。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假如這不是惡夢的話,我想……這肯定是——這個叫福君的人,使用了催眠術讓我意識不清吧?這樣就說得通了!

    「愚蠢的小姑娘啊,自身的狹隘常識所無法解釋的現象,就全當作是可笑的幻覺嗎?你認爲自己的腦中已網羅了一切森羅萬象嗎?甚至拒絕去做任何思考。」

    沒必要去聽他的話,有問題的是福君。我內心明明這麼想,卻莫名地被他的氣勢給壓倒,不自覺感到羞愧。

    「你深信世上所有的問題都必有解答。確信災禍及困難只會避開自己,從未懷疑過,並認爲自己的身上不可能發生超現實的問題或可怕的事情。我說,你不覺得這份盲信,比起任何事情都還要更來得超現實嗎?」

    瞬間變得冷酷的嗓音令我感到些許惱怒。沒來由地碰上了這麼可怕的事情,無法冷靜思考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才是只會隨便批評別人!我是犯了什麼錯嗎?我才不想當你這來路不明的家夥的繼承人呢!

    我在心中大喊,這些話仿佛傳到了福君耳裡一般,他稍稍歪頭,一臉興味盎然……又有點感到可惜的樣子。

    「唔——看來是選到了兩位個性正好相反的人呢。另一位候選人很快就理解了,還表示對我的力量很感興趣。相反地,你卻表現出抗拒的態度。」

    另一位候選人。說不定那個人也跟我一樣,被擺在附近的詭異椅子給困住了?我迅速遊移視線尋找,但只靠福君拿著的蠟燭亮光很難確認周遭事物。

    ——拜托你放我走!讓我回去找三春叔叔!

    叔叔沒事吧?假如叔叔比我還難受的話——我腦海中描繪出叔叔溫柔的笑臉,卻感到呼吸困難,五官皺成一團。我非常不安,要趕快回去才行!

    「你真的不想要我的力量?」

    ——我才不要!

    「……這樣啊。雖說是欠缺思慮的決定,但也是你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我可以讓你回去,畢竟我也不是爲了殺你才現身。」

    福君用指腹輕輕擦過我的下顎,那冰冷的觸感令我的脖子感到一陣惡寒。

    「看那邊,有蠟燭的亮光對吧。」

    福君指著的方向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排微弱的亮光。

    「穿過這座森林後,就能回到你居住的世界。」

    ——我能回到叔叔在的地方嗎?沒有設下什麼陷阱吧?

    「但是,別忘了我方才的忠告。這座森林是『重界』,因爲有我的庇佑,你區區一介人類的身軀才能免於被壓垮。另外,從被排除在候選人名單外的那刻開始,昏座便會根據你所犯的過錯而有所行動。」

    我感到越來越焦躁。到頭來還是沒辦法回去嗎?

    「直到走出森林爲止,絕對不可以發出聲音。若是不聽我的勸告,道路就會封閉,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你將遭逢巨大災變以及失去的痛苦。」

    ——咦……也就是說,只要注意別發出聲音就可以了?

    緊張的情緒頓時松懈,我本來還擔心會不會提出什麼更詭異的條件呢。

    「你似乎想說這很容易嘛。但我不認爲這個單純的警告足以保護現在思慮淺薄的你。決定如何?即使如此還是要回去嗎?真的不要我的力量?」

    雖然搞不懂他是改變心意了,還是有其他原因,但他真的打算放我走的樣子。

    「真是愚蠢的選擇啊,響。」

    我嚇了一跳。他喊了我的名字?他怎麼會知道?

    「等你明白自己究竟舍棄了什麼之後,你一定會後悔——好了,你走吧。」

    福君似乎不願多管地單手一揮,我手腳上的束縛立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我急忙站起身,警戒地窺探著福君的反應。他靜靜地看著我,感覺不到他有要出手的打算。他沒有騙我,是真的要讓我離開。

    就在我准備逃離時,想起了落在腳邊的包包,便趕緊撿起來。

    這個瞬間,福君手持的光亮消失了。

    「……!」

    福君!我頓時差點呼喊出聲,並趕緊捂住了嘴。發出聲音就糟了,很有可能在張口說話的那個瞬間,我就會再被從黑暗中伸出的手給束縛住。

    我緊抓住包包,腳在地面上用力地跨出步伐跑了起來。沒有月光的漆黑森林,自己踩踏在野草上的腳步聲聽起來特別響亮,好幾次都因爲凹凸不平的地面而差點摔倒在地。我感到一陣鼻酸,恐懼幾乎要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不想哭出來。

    我用單手粗魯地抹臉。哭一哭就能所改變的,只有本來就沒有多痛苦的事情。

    因爲不管我哭了多少次,也還是無法喚回父母真正的笑容。我最討厭眼淚了。

    我調整呼吸後再次加速快跑。途中,我發覺黑夜的濃度變淡,逐漸從深夜轉爲黃昏……仿佛時間在倒轉,視線漸漸清晰,樹木的輪廓越來越清楚。

    ——看見旅館了!

    坡道上的建築物模糊地浮現在對面的樹林頂端,微弱的燈火就像在指示著道路般排成一列,那肯定就是燭光遊行的燈火了。

    總算能脫離這片惡夢般的森林了。忽然安下心的我,還差點當場跌坐在地。

    放心,已經沒事了。不管是福君還是那張詭異的椅子,果然都只是遊行活動之一吧。我忽略各種疑點,牽強地想得出結論。

    我再次抱好包包,朝著燭光闌珊的旅館前進。

    還差一點,再撐個幾分鍾,就能離開這座森林——

    就在我內心充滿希望時,左手邊的樹林深處傳來了像是踩踏過野草的聲響。

    我停下動作,晈緊牙關忍住內心恐懼,凝視著那個方向。

    ——什麼東西?是野生動物嗎?

    猶豫一陣子後,我下定決心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跨出腳步。

    或許不是野生動物,而是福君悄悄從後頭追擊而上也不無可能。我躡手躡腳地移動到前方樹木的陰影下,靜靜觀察情況。

    ——什……?

    我差點要發出驚呼聲,並慌忙地捂住嘴。映入眼簾的既不是野生動物,也不是福君的身影,而是一位陌生男子。我急忙地眨了眨眼。

    是福君的同伴嗎?從五官跟體型來看,應該不是日本人。他的身高很高,一頭長發在身後綁成一束……該怎麼說呢……奶白金嗎?那是極淡的發色。他還有著比這頭美麗的發色更深的褐色肌膚,以及如同運動選手的結實體格。

    我不知如何是好地盯著這個人看,腦中湧現出了一個疑問。就算我是躡手躡腳地靠近,但是四周非常安靜,當我移動時踩到了落在地上的樹枝,也有晃動到野草,這些聲音應該都聽得到才對。然而他卻連頭都不轉,這太奇怪了。

    我做好覺悟,刻意發出腳步聲離開樹蔭下。

    ——難道他看不見我?

    男子仿佛把我當作周遭景色之一,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似乎在警戒著什麼,相當緊張地四處張望。

    他身上類似劍士的奇特服裝已經顯得破破爛爛,露出的強健手臂上有許多滲出血的擦傷,那就像是曆經了多場激戰一樣。

    宛如要證實這點般,男子的手上握著大得嚇人的巨大刀劍,那感覺上就是一把簡簡單單就能把我擊垮的巨劍,絕非只是個裝飾品這點,教人一目了然。

    在反射出銀光的刀身上,沾滿了濃稠的黑血。

    男子絲毫不敢大意地觀察著四周,緩慢前進。雖然他那銳利的雙眼好幾次在我面前掃視而去,但果然是看不見我的樣子。

    那雙美到令人著迷的清澈金色瞳孔,讓我一瞬間止住了呼吸。我伸出了一只手並想出聲,但這時我又突然想起了福君那不可以出聲的警告。也就是說……

    ——是「只要不出聲,那就任誰也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這個意思嗎?

    福君還說了些什麼?記得他說過,傈護我的殼一旦破了,我就會被這片森林給壓垮。

    ——看來是絕不能和任何人說話了。

    這是爲了平安回到旅館必須遵守的規則。盡管得照著對方說的話做讓人覺得很不甘心,眼下還是暫且聽從他的話比較好。就在我往後退的那瞬間,男子一臉痛苦地單膝跪了下去。也許除了手腕上的擦傷以外,還有別的地方也受傷了。

    我忍住想上前的沖動,並緊抱住包包。

    我並非相信福君所言,「這個森林已成爲二個世界融合的『重界』」等等,這些離譜的話。只是……萬一他說的是事實呢?

    現在我所目睹的景象,是否就是所謂的空間扭曲所産生的幻覺之類呢?例如是那個位於異次元,叫作「艾普利爾」的世界的景象,如海市蜃樓般映照出來,稱不上是假的,但也不能說是實物的狀態。我記得在以前讀過的科幻小說上看過這種設定。

    肯定是這樣。

    —、所以,我用不著在意這個人的傷口。

    我在心中這般喃喃自道。似在內心某處,卻又感到一陣刺痛。

    男子忽然擺好架式,輕輕嘖了一聲.他轉過來的臉上露出焦躁,但那卻又立即消失,並回到了原本冷靜的表情。他散發出的霸氣不斷刺激著我的肌膚。

    就算知道他看不見我,我仍忍不住屏住呼吸。

    男子絲毫沒改變空氣流動地,俐落將劍平舉而起。

    就在這個瞬間,從草叢中跳出了從未見過的白色斑紋野獸們。

    如老虎般的四肢,配上狐狸長相的野獸。在其中一頭一邊發出了刺耳低吼聲一邊接近的野獸面前,閃過了一道光——男子的劍在眨眼間,便將看起來很殘暴的野獸給一刀斬斷。

    ——好厲害!

    我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因爲恐懼,還是因爲感動而全身顫抖。

    男子那龐大的身軀用令人想像不到的敏捷動作,打倒一頭又一頭接著出現的野獸。就像在看劍舞一樣,他毫不猶豫地准確解決野獸們。

    但是他卻突然腳步不穩,使劍的動作越來越顯得遲鈍。

    「!」

    我緊張地繃起身體,這麼說來,直到剛才爲止,男子都還一臉痛苦地單膝跪在地上。雖然現在他跨過了倒在地上的野獸,不停拼命揮劍,也還有五只必須要打倒的野獸。

    男子紊亂的氣息,就連只是在旁觀看的我都感受得到,這讓我內心糾結不已。

    ——這真的是幻覺嗎?

    不知道只是單純沾到斬下的野獸的血液,還是真的身負重傷……從他手臂上滴下的紅色血液令人在意。就這麼一直當著旁觀者,真的可以嗎?

    我苦惱地交互看著充滿殺氣並跨出步伐的野獸,以及痛苦地喘著氣的男子。

    充斥的血腥味、野獸們散發的殺氣,全都赤裸裸地真實到不像是幻覺。

    又打倒兩頭野獸之後,男子大聲地咂了嘴,似乎是對無法敏捷行動的自己感到惱怒,我不禁也緊握了拳頭。男子無法一次斬擊就打倒野獸,揮空的次數也增加了,還剩下三頭。

    「!」

    我倒抽一口氣。

    野獸銳利的長爪抓傷了男子的左手手臂。

    他的表情因爲疼痛而扭曲,但又馬上揮出下一劍。劍端挑出了野獸的一顆眼珠,野獸發出了淒厲刺耳的叫聲,並隨即跳開。男子沒有放過這一瞬間,他宛如在空中奔跑般拉近了距離,毫不留情地朝作勢反擊的野獸背後一劍刺下去。這樣就剩下兩頭。

    他現在的狀態已經連站起身都有困難,但也不可能就這麼停下休息。他從擊倒的野獸身上拔起劍,代替拐杖撐起身體,看向剩下的野獸們,並再次驅身向前沖去。

    ——啊,危險……!

    染黑了草地的一灘血窪害他的腳滑了一下,並嚴重失去重心。他立即重整體勢,狂亂地揮舞著劍,牽制住飛撲而上的兩頭野獸。

    我的視線移到了剛才倒地的野獸身上,並大驚失色。它還沒死,這頭野獸擠出了最後一絲力氣,擡起頭打算咬斷他的腳踝。

    他全神貫注在要打倒眼前的兩頭上,所以沒有注意到腳下的野獸,而且他大概也沒有多餘的精神跟力氣可以分神了。

    ——求求你快看看腳邊啊!拜托!

    我抱著包包的手更加使力,若是放任不管的話,男子的腳踝肯定會被晈斷,接著等到他膝蓋著地的瞬間,前方的野獸們就會發出欣喜的吼叫聲,蹂躪撕裂他的肉體。

    但是,這副景象也不過就是類似幻覺的東西而已吧。

    再說了,無論我再怎麼想幫助他……我也無法像這個人一樣用刀劍刺殺生物。而且我的精神狀態也已經到極限了!我在心中不斷尋找著借口。

    眼角可以看見一排燈火,以及坡道上的旅館。只要別出聲,穿過這座森林,我就能回到三春叔叔在的地方。

    這應該也就意指,不許做出對「重界」有任何影響的事情。

    ——這樣的話,我要對這個人……見死不救嗎?

    在心中擺蕩的疑問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我真的不會後悔就這麼視而不見嗎?用一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來撇清,能沒有任何罪惡感嗎?

    ——可是!那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瞄准了男子腳踝的野獸露出尖牙,那是感覺能把鞋子和肉一起撕裂的尖銳巨牙。

    不行,我還是辦不到!我牙一咬,下定了決心。見死不救的話將來絕對會後悔,我會無法原諒自己。

    這有可能只是幻覺,也可能是福君的陷阱;但也有兩者都不是的可能性存在。既然如此,我怎能坐視不管。

    三春叔叔如果知道我做了這麼自私的事情後回去,也一定會很失望!

    「——小心後面!」

    我大喊出聲。

    男子一臉驚訝地回頭,隨即反射動作地一個扭身,一劍揮向正打算咬下自己腳踝的野獸的頭。

    「危險!前面!」

    在前方尋找空隙攻擊的兩頭野獸,對我突如其來發出的第一句話一時無法反應,不過馬上就壓低身軀,准備撲向注意力移到腳下野獸上的男子。

    男子一邊調整態勢,一邊觀察我的模樣。那是一雙仿佛封住了月光,鮮明的金色瞳眸。

    ——還好有趕上。

    這樣就放心了。我打從心底這麼想。

    既然會對我的聲音有反應,就代表這不是幻覺……而是實際發生的景象吧。

    無論是這名男子,還是野獸,都是活生生的存在。雖然充滿了各種難以解釋的部分,像是他爲什麼作這身打扮?爲什麼帶著劍?這些野獸又到底是什麼東西——

    男子回到原本的氣勢後沖進兩頭野獸之間,像畫圓一樣翻轉著劍。不給野獸跳開的機會,並切開了腹側,接著他順勢跳起轉身,分毫不差地斬下逼近眼前的野獸首級,並用劍端彈開,擊中了僅存的那頭野獸的臉。

    男子像滑行一樣在地面上奔跑,並從正面解決了動作遲緩的最後一頭野獸。

    ——全都打倒了。

    最後一頭野獸重重在血泊之中倒下,寂靜突然降臨,只聽得見男子紊亂的喘氣。空氣中還殘留著一些粗暴的氣息,以及壓迫胸口的濃厚血腥味。

    「……」

    男子似乎等不及呼吸恢複順暢,動作有點慌忙地轉身。他的模樣看上去比跟野獸對峙時還更加狼狽,這表露無疑的變化令我不禁感到訝異。

    我們無語地彼此對視了一段時間。我不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再加上先前都只是在一旁窺看,沒有出手幫忙,這點也讓我感到相當愧疚。

    男子的雙眸嚴厲。他身上仍帶有激戰的餘韻,我不禁害怕,是不是連我都會變成他手上那把巨劍的餌食呢?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膽怯,男子僵硬地眨了眨眼。

    那就像是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似地——仿佛他才該懷疑我的存在到底是不是幻覺那般,他的眼神當中包含了許多複雜的情緒。我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只是繼續盯著他看。

    我完全不知道該拿這種不尋常的狀況如何是好。

    最後,男子一臉困惑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劍,又再度將視線移到我身上。他面帶做出某種覺悟的表情,朝我跨出一步,但接著他的膝蓋就忽然重重落在地上。

    ——這麼說來,他好像是受傷了!

    解開了咒縛的我,急忙沖到跪在地上的男子身旁。

    「那、那個,你沒事吧?」

    這或許是聽起來很愚蠢的提問,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話語。

    男子反射性地擡起頭,凝視著我。明明在近距離看他滿身是血的模樣,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也許是因爲知道,他並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吧。

    而且,他有著一對美到勾魂攝魄的清澈眼眸。看來,他確實不是日本人。那張擁有深邃五官的臉龐,深具男性專有的美感。

    年齡大概是二十五歲左右吧?是位非常符合「美男子」一詞的人。

    我漸漸感到有些羞赧。被人如此熱切地盯著看,著實讓人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請問……」

    男子回過神來,視線四處飄移。他想張口說話,卻又緊皺起臉,輕輕吐出一口氣。

    「啊,對了,傷口!你哪裡受傷了?」

    我趕緊檢查他全身上下,果真滿身是血,衣服也染成了血黑色。我無視神情動搖的他,繼續確認,果然在外露的手臂上發現了一道很深的傷口。

    「這是……被剛才的野獸弄傷的?」

    男子似乎想回答什麼,然而在他發出聲音前卻先使勁地咳了起來。見他龜裂的嘴唇,我想起了自己還抱在手裡的包包。

    「我有帶水!」

    我記得應該是有帶了喝了一些的礦泉水。

    據三春叔叔的說法是:「響的包包連接著異次元。」,我的包包裡確實也放了很多連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的雜物。不過女孩子大多都是這樣。

    我摸索著包包內,發現了要找的寶特瓶。

    「來,喝這個吧。」

    男子一邊咳嗽,一邊吃驚地交互看著我跟寶特瓶。

    見他一直不肯接過寶特瓶讓我有些焦急,便硬是將瓶口抵到他的嘴上。

    他一時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不過好像馬上發覺這是水,便如饑似渴地吞飲著。

    「啊,等等,別全部喝完。」

    我伸出手制止後,他似乎有點手足無措。他一臉打從心底感到抱歉的表情,看著變輕的寶特瓶。

    我從包包中取出手帕,把剩下的水倒在上面,輕柔地將沾濕的手帕覆在還沒止血的手臂上,然後用在旅館拿到的紀念品毛巾代替繃帶包覆卷起。

    雖然我很注意不要動搖的神情表現出來,但心髒還是跳得很快。

    看起來好痛。這不去醫院治療絕對不行。

    剛才男子英勇的戰姿宛如假象,他乖乖地接受我笨拙的包紮,還有點戰戰兢兢的模樣。

    「我想想……接著該怎麼辦?」

    就算是被稱作異次元包包,也不可能會有好幾條手帕跟毛巾。

    經過一番苦惱,我拿出了面紙替他擦臉。盡管他露出了有點尷尬的表情,但他到脖子爲止都因爲沾滿了野獸的血而一片鮮紅,教人無法放著不管。但也許是在我內心消之不去的罪惡感在作祟吧。

    「我還帶著什麼啊……?」

    現在用不到胃藥跟在便利商店買的維他命,但也想不到還能做什麼,該怎麼辦呢?

    男子認真到會令人膽怯地直盯著我,那簡直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頭一次看見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那般的程度。我從未被人如此專注地投以視線過,內心相當驚慌,而且他的眼神中,甚至還帶著有如爲了愛戀而苦惱一般的熱度。

    當然,這應該不是一見鍾情那種單純的情感,而是更帶著殷切期盼的色彩。

    「啊,那個,我包紮得不太好,抱歉……還有沒有可以派上用場的東西呢?」

    爲了掩飾害羞,我又開始在包包裡東翻西找起來。對了,疲憊的時候就是要吃甜食,明治巧克力豆是我一向隨身攜帶的點心。

    「這個,請你吃。」

    連寶特瓶都能讓他露出吃驚的表情了,說不定他也沒吃過巧克力。

    我把巧克力豆散倒在手掌上給他看,然後作爲示範地吃了一顆,接著就將巧克力豆輕輕塞到他嘴裡。

    「好好吃……呃,怎麼我自己開心起來了?」

    巧克力的甜味在口中擴散,令人放松下來。而他雖然起初全身僵硬,不過在感覺有些膽顫心驚地咬碎巧克力豆之後,表情也變得稍微柔和了。

    「太好了。巧克力很好吃吧?」

    他對我露出了從剛才的英武模樣完全聯想不到的靦腆微笑。明明身材明顯高出我許多,而且應該比我還要年長,但我卻沒來由地覺得他是個可愛的人。

    我跟著露出微笑,但旋想起了最重要的問題。

    糟糕,福君都已經那樣再三強調過了,我卻還是不顧他的忠告。

    「怎、怎麼辦?」

    現在不是和樂融融的時候。一旦出聲,保護殼就會破裂,我會被「重界」壓垮——不過直到現在,卻還不見有什麼不同。那只是嚇唬人的嗎?

    「總覺得不太可能……畢竟現在這也不是幻覺。」

    「————」

    「咦?」

    就在身旁聽見了一道沈穩的低音,我回過神來。當然,我知道是他在說話。

    ……但是,他說了什麼呢?

    我直盯著男子看,而他也堅定地回看著我。爲了讓我聽懂,他再一次緩慢交織出話語。

    「————」

    我啞口無言,這是我不認識的語言。既非英文,應該也不是法文,盡管發音聽起來略像英文,但不一樣。也難怪我在向他搭話時,他會露出一臉莫名的表情了。話又說回來,畢竟他擁有一張五官深邃的端正容貌,很明白就能得知他不是跟我說同一種語言的人。

    「————」

    「等一下!我聽不懂,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我內含著「無法理解」的意思並搖了搖頭,而男子似乎正確地接收到我所表達的意思,沈思般地蹙起眉,並將視線移向天空。

    忽然間,他擺出了准備站起身的動作。

    「你身上有傷,暫時還是先別亂動比較……」

    話才說到一半,血泊和野獸的死屍便映入了我的視線範圍內,讓我說不出話來。感覺體內的熱度頓時冷卻,這顯然是人造品無法釀造出的真實感,雖然事到如今了,但我這才感到恐慌,這些鮮血跟血腥味都太過真切了。

    突然,我的視線暗了下來,並與擔憂的金色瞳孔正面對上。我慢了一秒才察覺是男子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前方,替我遼去了那不祥的殺戮光景。

    「謝、謝謝你。」

    男子的大手先是朝向地面,接著用大拇指比了比森林深處,應該是意指著要離開這裡的意思。我的確不想一直待在野獸的屍體旁,另外,也有可能因爲聞到濃重血腥味,而引來其他野獸也說不定。不如說這才是問題所在。

    「但是,怎麼辦才好?我想回到旅館的說……」

    我困擾地擡頭看向男子。正確來說,是看著他收進劍鞘裡的劍。我腦中最先一閃而過的,是「違反刀槍管理法」這幾個字眼。

    「不、不能帶他一起過去……」

    話雖如此,也不能把他放在這邊不管。從他的氣質來看,就能知道他不是壞人。

    ——反正就算發出了聲音好像也沒什麼問題的樣子……就暫時先跟著他走吧。

    這麼決定了之後,我將寶特瓶空罐收回包包,背到肩上。男子則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等著我准備完。我在內心偷偷贊賞著。

    簡直像是中世紀的榮譽騎士,舉止紳士且穩重,而且真的很高。

    三春叔叔跟賢治先生的身材也算高大,可是這個人卻遠遠超過他們,看起來隨便都有一百九十公分。總之就是身高拔群,胸膛也相當厚實,仿佛有堅固的壁壘擋在面前。手臂肌肉也很結實,給人一種全身上下都經過鍛鏈的印象。

    不過看起來一點也不笨重,大概是體態勻稱的關系吧。

    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的我如果站在他旁邊,還不曉得有沒有到他的胸口呢。

    ——……不知道我還會不會長高啊……?真希望能再長個十公分。

    男子看著失落的我,不解地偏頭。我擠出笑容蒙混過去之後,就跨出步伐走到他身旁。

    「呀……!」

    我不小心犯了跟男子剛才一樣的錯誤,在被血沾濕的野草上一時腳滑導致重心不穩。但跟他不同,我運動神經非常不好,無法穩住重心,整個人就跌坐在地上。

    先行跨步離開的男子露出了狀況外的表情回過頭,停下腳步。好丟臉啊。

    「我、我、沒事!」

    我打算站起身,卻察覺到了不對勁。看來並不是因爲我手腳遲鈍才跌倒。

    一陣溫熱的風如波浪般地颯然而至,樹葉隨風搖曳。男子表情一變,將手擺到了背在背後的巨劍劍柄上。

    「這是什麼……?」

    我愣愣地盯著自己的靴子,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那血液就像是有意識一樣,蠕動地纏上我的腳踝。

    「——我都那樣再三警告了,你還真是個令人頭疼的小姑娘啊。」

    ——這個聲音是……

    「福君!」

    我吃驚地趕緊回頭,福君就站在另一頭的血泊中。但奇怪的是,他的身體就像是幽靈一般,呈現半透明。而且異樣還不止於此,整座森林全都安靜了下來,不知何時,甚至連男子也維持著拔劍的姿勢,僵在原地。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有股很不好的預感。

    「你好像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出了多麼膚淺的選擇的樣子。」

    「居然說人膚淺,太過分了吧……」

    「你放棄了繼承我的力量的資格,而就在剛才,你連我賜予的保護都舍棄了。你就好好嘗嘗自己的愚蠢吧。」

    我的背後忽然竄上一股寒意,似乎就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了。

    「我也不是自願違背你的警告啊!如果不出聲的話,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會死啊!」

    「你這就叫作愚蠢。自己做出的決定,必將影響命運。然而,你卻是親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人若不能跨越愛恨悲苦,就絕對無法實現心願。」

    「就、就算你這麼說,我也無法對他見死不救!而且……就算突然被說選爲繼承人候補,我也搞不清楚狀況啊!」

    明明一直認爲這一切都太超現實且難以相信,現在我卻開始感到後悔。即使無法完全聽懂這些內容,我是否也該先得到他雙手遞出的「力量」呢?

    「你後悔了嗎?但太遲了,你早已做出了選擇。」

    「……我當然會拒絕啊!不管是誰,被困在那麼詭異的椅子上都會……!」

    「忽略自己的無力,當現實不順自己想望的時候,就開始怪罪他人嗎?」

    福君口氣冷淡地打斷我的控訴。

    「對我而言,你已經失去價值了——唉,真是的,我又得嘗到這股失望了嗎?真是太無趣了……」

    ——「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我想開口詢問的這一瞬間,纏繞在我腳踝上的血液加重了力道。

    「住、住手,這到底是什麼……?」

    血液如血蛭般地膨脹,幻化爲形成那張令人發毛的椅子的小猴子們。

    「好痛!」

    小猴子們飛撲上我還呆愣著的身體,抓我的皮膚、撕我的衣服、拉扯我的頭發。我只見深陷進皮膚的無數爪甲,滴下的唾液,以及滿懷惡意的充血眼眸。

    ——騙人的吧?這一定是惡夢或是幻覺。

    我腦中變的一片空白,無法做出有意義的抵抗。因爲這太難以理解了,這麼異常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在我的身上?這一定是夢,不是真的……

    突然,福君的話在我腦海中蘇醒。「確信災禍及困難只會避開自己,從未懷疑過——」

    不是,才不是這樣。我只是……

    我下意識地向福君伸出手,沒來由地以爲他會願意救我,然而福君卻一動也不動。這讓我確切體認到他是打算拋棄我了,這讓我的胸口感到一股刺痛,並覺得寒冷。我已經沒有價值了……我的父母是否也是因爲在我身上看不見任何價值,才不願意露出笑容呢?

    ——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呢?

    若是時光能倒流,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拼了命地朝福君伸手。而就在這一瞬間,原本聚集在我身上的小猴們一口氣被彈開,一陣澄清的風在我的四周吹卷而上,就像是要守護我一樣。這到底是——?

    「……爲了響,打算要幹涉嗎?」

    福君擡頭看著天空低語,他的語氣飽含著想像不到的哀戚。

    那不是對我所說的話。那麼,他到底是在問誰呢?

    福君將視線移回我身上之後,張了口。但直到最後,我還是無法得知他到底想說什麼,圍繞在我四周的風增強了威力,發出了轟轟巨響。

    忽然間,從背後飄現了紅色的衣服袖擺,我驚訝地回頭。

    「——」

    有人站在我的背後。但就算我定睛細看,那人的輪廓比身體半透明的福君還更加模糊,根本看不清長相。不過,從身高來看應該是男性吧?

    而形成這曖昧不清身影的人,宛如包裹住什麼一般,抱住了一臉茫然的我。

    接著,消滅了小猴子們的風猛烈地改變風向,強大的風壓令我睜不開眼。

    風的低喃刺入耳中,接著——我的意識便墜入了柔軟的黑暗裡頭。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卍暗夜之刃卍 發表於 2016-1-8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卍暗夜之刃卍 於 2016-1-9 01:48 AM 編輯

第二章 衆神誓約

    起床的瞬間就放聲尖叫,這應該是少見的經驗。

    而我就體會了這難得的經驗。

    「————!」

    我都不禁佩服自己,居然剛起床就能發出這麼高分貝的尖叫聲,只不過那並沒有組成完整的字句。

    「——發生什麼事了?」

    聽見我迸出的驚人叫聲後,有人神情慌張地從寢室房門外沖了進來。但是,我沒有多餘的心神去注意那邊,那是因爲……

    「我、我的耳朵……連神的耳朵都能受到傷害的尖叫……」

    「你、你、你是誰————!爲什麼會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

    「會聾,耳朵要聾了……」

    也就是說——我似乎是在被這個有著亮麗藍發,俊美到讓人驚豔的可疑人士,給抱在懷裡的狀態下睡著了。

    ※  ※  ※

    過了幾分鍾後。

    我爬著逃到寬敞寢室的角落邊,盡可能地跟身分不明的這兩人保持距離。

    藍發男子仍捂著耳朵,倒在圓床上痛苦地扭動著。而另一名有著如火焰般鮮豔紅發的男子,則輕輕倚靠在邊桌的桌緣,對藍發男子露出了替他感到可歎的表情。

    ——發、發生什麼事了?這裡是哪裡?話又說回來,這些人到底是誰?

    一切的一切都是謎,教我的腦袋跟不上思考。總之,我緊抱住擺放在附近且拿起來大小合適的陶制水瓶,以便在他們做出什麼可疑行爲時可以全力砸出去。

    ——這裡是……旅館裡頭嗎?

    我環視四周,內心感到疑惑。房內的裝潢既複古又華麗。

    可是,這豪華的程度與我和三春叔叔住宿的房間是天差地遠。看樣子,把這裡當成只是氛圍類似的不同建築物內部會比較好。這一件件的擺設,以及磚瓦風格的牆壁,都帶給人一股濃厚的時代感。而且,內部非常寬敞,天花板也很高。

    我接著偷偷觀察那可疑的兩個人,他們的打扮跟福君很像,與房間裝潢同是絢麗複古的風格——想到這裡,我瞪大了雙眼。

    「福君在哪裡?那個受傷的男人呢?那些小猴子呢?」

    「小姑娘,你冷靜點。」

    看著更加混亂的我,紅發男子露出苦笑。

    「要、要我冷靜下來太困難了啦……!還有三春叔叔他怎麼樣了?」

    紅發男子迅速地站起身,阻止了快要沖出房間的我,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好巨大,他絕對比那名佩帶著巨劍的男子還要高大。此外,他有著一對與發色相同的鮮紅的瞳孔。仔細一瞧,還會發現他的腰上掛著三把劍。

    「與其由我來解釋,不如你自己親眼瞧瞧,還比較能理解吧?跟我來。」

    男子說完後,便離開了擺出警戒態勢的我的身旁,率先走出了寢室。我遲疑地瞄了一眼仍在扭動著的藍發男子後,便追了上去。

    跟寢室只隔了一扇門的隔壁大廳更加寬敞。

    ——這裡果然不是旅館,是哪裡的宮殿內嗎?

    不,比起宮殿,感覺上更像是神殿。牆上有著由五顔六色的石頭拼成的天使圖,露台邊並排著帶有裝飾的柱子,圓形天花板上也有美麗的壁繪。

    「這邊。」

    走在前頭的紅發男子筆直地穿過室內,朝著柱廊的方向而去,這裡一扇窗子也沒有。柱廊的另一頭便是石制的寬敞露台以及扶手,並能一覽外頭的景色。

    我搖搖晃晃地靠近扶手後,一時反應不過來。因爲映入我眼簾的景色居然是——

    「你懂了吧?很遺憾的,這裡並不是你所居住的『世界』,而是艾普利爾界的神域——也就是『天界』。」

    宛如珍珠般閃耀著光彩的雲朵……不,那也許是霧吧。

    緊密生長的樹木們像彩虹一樣的多彩。我咕嚕一聲地吞了口口水,看樣子這座建築物似乎是蓋在坡道……蓋在懸崖上的,而底下則是一片看似市鎮的光景。

    被蒼郁的森林圍住的圓形區域,劃分區域的方式酷似申海鎮,但自然美景的等級卻有著天壤之別。

    「——」

    「小姑娘?」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跌坐在冰冷的石頭地板上。

    「你還好嗎?」

    幾分鍾後,紅發男子單膝跪在我面前,露出了有點困擾的微笑。

    「雖然我很想再讓你多休息一下,但恐怕沒剩多少時間了。而且,你也有想要弄清楚的事情,對吧?」

    「這裡、真的……」

    不是申海鎮……是跟我居住的世界不同的地方,我茫然地在心中呢喃著。這時,藍發男子從大廳的方向走了過來,和我對上眼後愉快地揮了揮手。

    「哎呀~~你剛才那聲尖叫真的很驚人,我還以爲自己的耳朵要完蛋了。」

    藍發男子面露爽朗的笑容,開玩笑地說著。

    「爲了不讓你誤會,我先聲明,『這個』可不是打算侮辱你才會偷爬上床,只是要幫你治療……我想應該是這樣。」

    紅發男子的句尾帶著可疑的懸念,而被叫做「這個」的藍發男子,則是笑意更濃地點了點頭。

    「哎,我是多少有想過『應該可以出手吧』,畢竟可愛的少女全都是我的新娘啊!」

    「席爾拜伊,別鬧了,她會當真。」

    紅發男子低吟了聲。我呆呆地接連盯著他們兩人看。

    吐出一句又一句脫序發言的藍發男子,似乎名叫「席爾拜伊」。

    他有著一張真的會令人說不出話來的姣好五官,一頭仿佛鑲有寶石般的亮麗藍發,而瞳色也與發色相同。淡水藍色的睫毛長得令人羨慕,還帶有一股冶豔的氛圍,他給人的印象就宛如由藍寶石組成的大朵鮮花。無論男女,我都是頭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人。

    「可是啊,歐里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就算我不求,少女們不也都殷切期盼我對她們出手嗎?真對自己的美貌及魅力感到害怕啊……」

    看著歎息的席爾拜伊,被稱爲歐里恩的紅發男子露出了極度疲累的神情。

    這一位的五官立體,擁有跟席爾拜伊不同的魅力。真要評論的話,席爾拜伊比較偏向中性美,而歐里恩則是深具男性魅力,看起來全身上下都能羨煞世上所有男性。

    應該沒有人在這兩個人面前還能保持平常心吧?外表看起來就不普通了。

    不過,也許是因爲連續發生了超乎常理的事情,導致感官變得遲鈍,就在我發愣的這段期間,腦袋慢慢找回了平常的思考能力。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爲自己已經自暴自棄地想著,既然如此,也只好強迫自己接受了也說不定。

    我打起精神,積極地觀察他們。這個叫做歐里恩的人……難道當我在森林中差點被小猴子們殺掉時,從後方抱著保護了我?

    另外他還說,是這位性格開朗的席爾拜伊替我療傷。盡管爲什麼要跟我鑽上同一張床這點還是個謎——總之,我身上的傷痛完全消失了。

    話又說回來,盡管事到如今才注意到,不知何時我被換上了與他們相似的奇特服飾,一襲令人聯想到櫻花的高雅淡紅色長版衣服,還配戴上了感覺價值不斐的飾品。

    「少女,站起來吧。」

    席爾拜伊向低著頭直盯自己身體的我伸出了手。

    我怯生生地握住他伸出的手指後,站起身來。位於扶手彼方那廣闊的夢幻街景,不管我眨了多少次眼,都沒有變成申海鎮。我失落地將視線移回兩人身上。

    「謝……謝謝你們救了我,而且還幫我治療跟換衣服。」

    應該就是眼前這兩人消滅了小猴子們,並帶我逃出那座化爲「重界」的詭異森林的吧。跟福君不同,他們感覺很友善,可以的話我想盡可能別惹他們不開心。因爲我想要問清楚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也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

    「真是惹人憐愛啊……雖然美豔的神女們我也喜歡,但像這種清純的女孩也不錯……」

    席爾拜伊一個人不斷點著頭。

    「很好,我們結婚吧。」

    糟糕,是個性格有點可惜的人。

    「席爾拜伊,拜托你快閉嘴。」

    歐里恩深深歎了口氣,雙手重重地放到扶手上,垂下了頭。

    「你老是這樣……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這小姑娘必須做出決定才行。」

    我繃緊了身體,一邊提醒自己別亂了陣腳,並注視著歐里恩。

    ——要保持冷靜。然後,問出回到原來世界的方法。

    「……請問,兩位認識福君嗎?」

    我一問完,他們臉上便浮現了苦澀的表情,而這反應就代表了肯定。

    「抱歉,你只是被卷進了福君的善變罷了。」

    歐里恩用消沈的聲音道歉之後起身。我慌張地搖頭。

    「那個,歐里恩……你用不著道歉的,而且你還救了我。」

    我還煩惱著可不可以直呼名字,不過他似乎並不在意。

    「沒關系,你就讓他賠罪吧。畢竟事情的開端是起自歐里恩創造的國家嘛。」

    話斷在這邊之後,席爾拜伊忽然面露了正色。

    「我希望你能好好記住這一點——」

    突然間,清高的美貌帶起了威嚴。我倒抽了一口氣,承受著席爾拜伊注視的眼神。

    「跟這個莫名巨大的男人比起來,是我的地位比較高喔!我不只位列於高階五神之一,更重要的是我美到無可挑剔,對吧?所以你隨時可以成爲我的妻子。」

    怎麼辦,他真的是個性格一路可惜到底的人。

    「小姑娘,你可以忘記他剛才說的話。」

    歐里恩立刻插話進來,席爾拜伊哀傷地低頭看著忍不住同意的我,不過他隨即振作,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歐里恩,別一直喊人家小姑娘嘛……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響,三島響。」

    「『響』?原來如此,是個與大氣爲友的名字呢,隸屬於我的管轄喔。」

    席爾拜伊開心地說,並撫摸著我的額頭。

    「請問,你們是什麼人呢?」

    「我叫席爾拜伊,是掌管風與大氣的起源之神,同時也是掌管『寂靜』跟『睿智』的守護神。順帶說明一下好了,這樣你應該就更能了解我的偉大與尊貴。這個紅色的男人是戰神,是爲了人們而存在的神明,也是掌管『勝利』與『祈禱』的新手神明。因爲是戰神,所以原本是人類,在這個天界中的地位較低。」

    「我該謝謝你這詳盡的介紹嗎?」

    歐里恩一臉無力地喃喃說道。

    「道謝是很重要的。不管怎麼說,你可是被其他神明嫌棄野蠻、血腥、無禮至極等而遭到疏遠,會願意跟你深交的怪神,大概也就只有我羅。」

    「大家只是看不順眼我的出身吧。」

    「我並不討厭人類。因爲充滿了矛盾,真是非常有趣。不妙,我不禁對自己的心胸寬大感到著迷了……歐里恩,你可要更珍惜我啊!」

    「呃,那個,請等一下!」

    我慌忙趕在主旨脫軌前打斷對話。

    「你說……神?」

    我的思考追不上這段難以理解的對話。歐里恩困惑地看著呆愣的我,席爾拜伊則是露出了像是看著自己愛貓般的陶醉眼神。

    「響,你不知道『神』嗎?」

    歐里恩表情複雜地問,我思考著該怎麼解讀這個問題。

    「那個……你說的『神』,該不會是指真正的神明吧?啊,還是什麼的代稱嗎?」

    「……唉,畢竟你是來自不同世界的小姑娘啊。」

    歐里恩舉手投降般地歎氣,我不解地看向席爾拜伊。

    「也難怪你會摸不著頭緒,因爲不同世界就會存在著不同神明,而我們便是守護整片艾普利爾的衆神明喔。」

    席爾拜伊摸著我的頭發,一邊露出溫和的微笑。

    「剛才也聽你們說過『艾普利爾』這個詞,福君也有提到過……這到底是指什麼?」

    「是在這座天界的下方延伸出去的遼闊大地之名,跟你居住的世界是相爲表裡。假如你的世界算是鏡子的正面的話,我們的世界就存在於背面。」

    存在於異世界的艾普利爾。這明明是難以置信的事情,我卻不想去否定。因爲我已親眼見識到了天地異變,以及駭人的經曆,現在更是處於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況中。

    ——爲什麼我會碰上這種事呢?

    「說到頭來,這一切的開端都是來自福君的怨天尤人啊。」

    席爾拜伊像是讀到了浮現在我心中的想法,時機接得剛剛好地這麼說著。

    「福君也和歐里恩一樣,原本只是一介人類,但卻因在萬物法則的夾縫中産生的扭曲定律,讓他身上潛藏了人類不該有的力量。因此,我們做好准備要迎接他成爲第十一位神明,而他被賦予的是『無限』以及『命運』之力。然而,福君卻拒絕了神的寶座。這可不同於因爲畏懼而辭退這種不痛不癢的事情,對於某些神明來說,這毫無疑問是種背信的行爲。」

    接收到席爾拜伊的視線後,歐里恩接著說下去。

    「本來呢……就算是神,也有不能決定未來的不成文規定。那是由掌管『混沌』的最古老神明所訂下的,絕對不能幹涉的領域。然而,在衆神中也是有人對這種萬物搖擺不定的現象感到不服,他們想得到能預見未來的『雙眼』,而福君便是從這些衆神所流露出的欲望之中,所産生的奇人。」

    爲了不讓他們發現我陷入了極度混亂之中,我偷偷地深呼吸。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難道真的是指像在希臘神話中登場的宙斯或波賽頓一樣,真正的「神明」嗎?

    而在我眼前的這兩個人也是?

    我覺得頭開始痛了起來。如果是科幻作品般的那種「異次元世界」的話,還勉勉強強在可以接受範圍內,但是要接受到「神」的存在這般的程度,實在太過困難。再說了,我本來就也不是個特別喜歡奇幻風格故事的人。

    我在腦海中描繪出福君的模樣,他是個戴著面具的神秘人物。

    「衆神們超乎必要地將福君捧在手掌心上,毫無保留地賜予他力量,甚至還立下了不可侵犯誓約。」

    「歐里恩,注意你的發言。這邊可就有一個施給那位奇人過多恩惠的愚者啊。」

    我驚訝地擡起頭,看向表情苦悶的席爾拜伊。他看了我一眼,卻又馬上將視線移開了。

    「該怎麼說呢……」

    想到什麼就說出口是我的壞習慣,但我現在卻忍不住不說出口。

    「也就是大家聯手討福君的歡心嗎?」

    兩人噤了聲,直盯著我。我也有自知之明,剛才這句話是多餘的發言。

    一直舉止和譌可親的席爾拜伊,眼神中頭一次出現了不愉快的神色。漂亮的人一旦收起和氣來威嚇人,魄力便會強大到令人無法動彈。

    「福君起初也是很開心地接受我們的寵愛……」

    席爾拜伊緊盯著扶手下方的城鎮,帶點自嘲地低喃。

    ——聽起來就像是借口。

    我的想法似乎確實傳達出去了,原本圍繞在席爾拜伊周遭的沁人氛圍,霎時間變得沈重。當我驚覺不妙時已經太遲了,席爾拜伊已經面無表情地離去。

    我很可能惹得席爾拜伊非常不開心了。就在我煩惱著是否該馬上向他道歉,並准備追上去時,歐里恩拉住了我。

    「看你一臉天真無邪的模樣,還真敢說啊。」

    「對不起。席爾拜伊他……生氣了吧?」

    歐里恩望著席爾拜伊離去的方向,露出了戲譫的表情。

    「雖說你不太了解情況,但有辦法逼走席爾拜伊,也實在是個不得了的小姑娘。」

    情況是指剛才跟「神」有關的事情嗎?

    「你對我說什麼,我都沒差。不過,無論席爾拜伊看上去再怎麼好相處,他畢竟也是個太古神明。個性隨心所欲、自我中心,甚至不瞻前顧後、三分鍾熱度。比起他人怎麼想,更重要的是自己眼前的快樂。或許他真的很偉大,可是,他的內在恐怕就像是個再幼稚傲慢不過的小孩。整體來說,每個神明個性都很難搞。」

    受到語調變得輕松的歐里恩影響,我不小心忘記反省,又脫口說出了真心話。

    「感覺好不成熟啊……」

    「你這句話只能對我說,不然你就算當場被化爲塵土都不奇怪。」

    「什麼!」

    歐里恩發出了豪邁的笑聲,斜眼看著驚慌失措的我,倚靠在扶手上。

    撇除外在容貌,他給人的感覺很接近「一般人類」,也許是因爲這樣,跟他在一起就會感到很安心。

    「話是這麼說,但席爾拜伊在衆神中也算是德高望重、個性溫和的,你就別太責怪他了。而且你的指責連我聽了都覺得刺耳,畢竟我也是給了福君力量的神明之一啊。」

    我一時間語塞。

    「那個,你們真的是……神?」

    「很難相信嗎?那就把我們當『比普通人還多擁有一些特殊能力的棘手統治者』吧。」

    不拐彎抹角的說明反而起了軟化我固執內心的作用。

    盡管沒辦法完全消去我的懷疑,暫時就先試著接受這一切吧。

    「這樣啊,我現在正在跟神明說話啊……」

    我感慨地喃喃自語的模樣似乎逗得他相當開心,歐里恩笑了好長一段時間。

    「席爾拜伊也說了,我原本也只是個人類啊。雖然被艾普利爾的民衆當成神明崇拜,說真的,我從來不認爲自己高高在上,反倒因爲諸多制約,而感到綁手綁腳。」

    盡管我好奇「艾普利爾」具體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但歐里恩的口氣更讓我在意。

    「你不喜歡被稱作神明嗎?」

    「是啊,對我來說這並不是稱贊的話。」

    「這樣啊……你也很辛苦呢。」

    歐里恩又開始笑得喘不過氣來了。能像這樣和他打破隔閡說不定是種收獲,如果害他也生了氣的話,我就完全失去回到三春叔叔身邊的線索了。我藏起冷漠的情緒,趕緊尋找下一個話題。

    「這頭紅發真漂亮。」

    這是真心話。他的頭發比火焰炫麗,比玫瑰鮮豔,長度甚至比我的頭發還要長。

    「你從剛才開始,說話就一直正中紅心啊。」

    總算止住笑意的歐里恩,輕輕地拉了拉我的一搓頭發。

    「我會被衆神疏遠的原因之一,就是這副外表。」

    「爲什麼?明明很帥氣啊。」

    「頭發跟眼睛都是紅色,我又被稱爲戰神,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

    「……該不會是代表了血?」

    「你很聰明。沒錯,我以前是曆經戰爭且渾身染血的人類。我從未戰敗過,但這也證明了我是沐浴在許多人的鮮血中,存活了下來。因此,這對雙眼與這頭頭發都變成了鮮血般的紅色,衆神們會感到厭惡也是在所難免。」

    我不解地歪了頭,歐里恩的臉上浮現了自嘲般的複雜神情。

    「你還是人類時,並不是這個顔色嗎?」

    「沒錯,是金色的啊,眼睛則是綠色。當時我在地表上被稱作大地之王。」

    說不定,他現在也還是想被這麼稱呼吧。

    「可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還真的沒聯想到是血的顔色呢。」

    我再次面向一臉出乎意料般的歐里恩,並感到目眩地注視著那頭絢麗的頭發。

    「我覺得你的頭發就像火焰一般,而雙眼則是紅玫瑰的顔色,我記得花語是『熱情』還是『愛情』吧。兩個顔色都很美,我很喜歡喔。」

    好一段時間內,歐里恩凝視著我,他赤紅的雙眼中透露出純粹的詫異。即使知道他不是普通人類而是神明,但歐里恩的外貌依舊是個成年男性,而且出類拔萃地帥氣。被這樣的人直盯著看,讓我湧上一股害臊的情緒,並渾身都感到不自在。

    就在我縮起身子忍耐著他的視線時,歐里恩柔柔地一笑。周遭空氣因此變得柔和,我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吶,歐里恩,戰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吧。」

    我想起了在森林中發生的事,蹙起眉頭輕聲地說著。揮舞著巨劍打倒了野獸的男子,那個人現在是否平安無事呢?

    我將視線從歐里恩身上轉到被珍珠色的雲朵圍繞的市鎮,只見如夢似幻的街景。

    「這個景色明明就這麼像是申海鎮……」

    「——在你眼中映照出來的,當然會是你所熟知的景色。因爲這裡是天界,本來是區區人類無法踏入的神域,是『不會顯現在眼前的場所』,所以土地才會進行擬態。不過,你的情形是席爾拜伊自己決定把你帶出重界的森林外,因此天界的模樣多少有泄漏出來吧?」

    會看起來像是申海鎮,似乎只是我的眼睛在作祟罷了。這讓我內心感到沮喪,如此一來,不管我在城鎮中踏尋多久,都無法發現聯系原本的世界的關鍵嗎?

    「不過,這片豐腴尊貴的大地,終有一天會化作焦土。」

    「……焦土?這片土地有什麼問題嗎?」

    「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發生了諸神間的鬥爭。」

    「鬥爭——神明之間也會有戰爭嗎?」

    「就因爲是神,鬥爭才極度激烈啊。」

    「神明也會想展現自己的權威,或是對權力的渴望嗎?」

    這一時還真教人難以相信。畢竟我對神明的印象,是像耶穌那般滿懷慈愛的神聖存在。

    「算我求你了,這種直接的話千萬不要讓席爾拜伊聽見。」

    歐理恩帶點懇求的語調還真可愛。

    「若是神明沒有欲望,人類也就不會萌生欲望了吧。」

    歐理恩理所當然地說著。是這麼一回事嗎?

    「也就是說,正因爲神明也有喜怒哀樂,人類也才能擁有這些情緒嗎?」

    「對,不論是欲望還是情感。你真是個聰明的小姑娘。」

    歐理恩一臉贊賞地點著頭。

    這麼說來,我隱約記得《聖經》的創世記中,似乎有寫到「人類是模仿造物主之神的模樣所造出來的生物」這樣的內容,所以心靈的構造也相似吧。

    「歐理恩,你也想要擁有權力嗎?」

    「你說呢?」

    這敷衍般的回答讓我感到不滿。

    「不過,響,你從剛才開始,真的就一直在戳人痛處啊。」

    歐理恩擺明露出了困擾的表情,因此我決定改變話題。差不多可以切入核心問題了吧?我謹慎地思考後,開口詢問:

    「這裡跟我知道的地方很像……而實際上那個地方,現在變得如何了呢?」

    我最掛心的還是叔叔跟賢治先生他們的安危,我拼命忍耐著不要讓情緒爆發,不然其實我現在是焦急到想立刻狂奔而去。

    「……抱歉。」

    看見歐里恩黯然的神色,我心頭一緊。

    「包含我在內的衆神們,立下了愚蠢的誓言。」

    我使勁抓住語氣悔恨的歐里恩的手臂,心中盡是不祥的預感。

    「你指的是跟福君的不可侵犯誓約嗎?告訴我,我的世界變得怎麼樣了?」

    「……因爲兩個世界相互連接的關系,恐怕已經産生扭曲了吧。這裡跟你的世界是相爲表裡,只要其中一邊産生扭曲,另一邊也會跟著扭曲。」

    「叔叔和賢治先生……那座森林附近的人都沒事吧?」

    「他們是你的親朋好友嗎?」

    「嗯,我跟叔叔一起出來旅遊,然後我看見了小醜跟小朋友們,跟著進到森林……」

    ——怎麼辦?

    不安他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叔叔他們真的沒事嗎?

    「我——回得去嗎?」

    我逃避恐懼,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詢問歐里恩。因爲歐里恩可是神明啊,擁有的力量應該是要比福君強大才對,讓我回到原來的世界,應該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吧。

    我分明是如此期待著,但歐里恩的表情卻依舊黯然無光。

    「因爲神具有強大的力量,所以非必要時絕對不能幹涉人類。除了給予祝福或制裁以外,只能靜靜守護著人類。」

    這在我聽來,就只是個恣意妄爲的規定。

    「但是,福君卻做出了想選繼承人,還有把森林聯接起來這樣的事情啊!」

    「這正是衆神犯下的過錯。我們太呵護他了,給予了他太多超過人類精神所能承受的寵愛以及力量。」

    歐里恩暫時陷入沈思並低下頭去。我早已沒心情悠閑地觀賞美景了,就算現在責備歐里恩也無法改變情況,我必須冷靜下來。

    「……福君他選繼承人,是想做什麼呢?」

    「就如同席爾拜伊所說,他一開始也是很順從,但後來卻對於必然成爲衆神傀儡的命運感到疑惑,並開始反抗。他想要實現身爲人類時的願望。」

    「什麼願望?」

    「不清楚,這只有福君自己才知道了……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回不去人類的世界了。人類具有排除異端人士的一面,而這個世界的居民都拒絕接受福君,因此福君他動用了力量,給予了制裁,將所有居民都變成了活屍。」

    ——活屍?

    這是什麼意思?我瞬間聯想到了食屍鬼、強屍這些詞彙……這怎麼可能嘛。

    「福君是不死之身,既不會衰老,也不會遭到病魔侵襲。但是,人類會隨著季節流逝而老去,可以說是與時間並行。而這條定律卻被改寫了,艾普利爾的居民……如果用你的世界中對應的話語來說,也就是被變成了近似於惡靈的存在。」

    「惡靈?」

    「也就是只能存活在夜晚世界的亡靈啊,這是爲了讓他們只能擁有憎恨、憤怒等負面情緒。失去自我化爲幽鬼的人,將永生徘徊在黑暗中,艾普利爾就這樣踏上了毀滅的道路。」

    「等、等等!你說的內容規模太龐大了,我跟不上……而且,如果這是真的,那不是應該要快點拯救國內的人們才對嗎!」

    看見歐里恩苦澀的笑容,我才驚覺地想起了,有著「神明非必要絕不能幹涉人類」這項規定。

    「要拯救人類的非得是人類自己才行,這可說是萬物准則。就像人類如果對動物的世界幹涉太多的話,那個物種終將衰退的道理。同樣地,身爲神明的我們,若是對人類的世界施予過多恩惠,這個物種到最後也只是會滅絕吧。」

    「但凡事總有例外啊。」

    「就算有,時間一久仍會被淘汰。」

    歐里恩忍住悲痛般地瞪著天空,一陣帶有清甜香氣的微風吹拂過我們之間。

    「……而福君下一步打算拋卻自己的力量。爲了報複想預知未來的衆神們,他決定讓別人繼承這股力量。不過,那個人必須是適合這份力量的『人才』才行。」

    「也就是指我跟另一個被選上的人,對吧?」

    歐里恩面色凝重地肯定了我說的話。我緊壓住胸口,是我自己拒絕了福君的力量,可是,現在我卻開始後悔做出了這個選擇。

    「既然你沒有得到力量,那他的力量便將會由另一個人來繼承。」

    另一位候選人。記得福君說過,那是與我正好個性相反的人。到底是誰呢?

    「厭惡神明的福君也開始憎恨人類,最後更對自己感到絕望。他的悲歎太過深沈,早已嚴重到無可救藥,而這將招致滅亡。」

    「滅亡?」

    「最終會選擇自我毀滅的意思。」

    「吶,歐里恩。福君問過我一個問題,說是『你要成爲霸主,還是創造新世界』。」

    「被選上的人要讓幽鬼們恢複成人類,使這個世界以之前的姿態存續下去。或是要將這個世界破壞至體無完膚之後,再建構一個新世界——他大概是將選擇權交給你們了吧。」

    我訝異地注視著歐里恩。

    「等一下,被變成強屍……變成幽鬼的人們,有辦法恢複原狀嗎?」

    「只要有福君的力量就行。」

    「那麼,繼承福君力量的人打算怎麼做?」

    不只艾普利爾的居民,這對我來說,也是個很重要的問題。若是能讓這個世界存續下去,受到波及的我的世界,應該也能消除已經擴大的歪斜才對。

    「然而,繼承人他——渴求毀壞,選擇了成爲新世界的神的道路。」

    我眼前忽然一暗,這該不會表示……

    「我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你說那邊跟這裡的世界是相爲表裡……可是,應該不會變得太慘吧。」

    「還是會慢慢步上毀滅的道路。」

    對於這個毫不思索地宣告無法解救的回答,令我腦袋頓時停止了思考。

    「……這、這怎麼可以!」

    歐里恩帶著懷有悲傷的眼神看過來,低垂著頭直視著憤慨不平的我,並摸了摸我的頭。

    我突然感到惱怒,粗魯地揮開了歐里恩寬大厚實的手掌。

    「既然你是神的話……爲什麼不救救他們?你以前不是被稱作大地之王嗎?這不就表示你曾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嗎!那你爲什麼不……」

    「——因爲是神,所以才無法出手救人。就算再怎麼想,也辦不到。」

    聽見他奮力擠出的聲音,一股怒火頓時冷靜了下來。我才剛聽過這些話而已。

    「所以,我要謝謝你。」

    「謝謝我……?爲什麼?」

    「你不是被福君的力量選上的其中一位的小姑娘嗎?」

    「似、似乎是這樣沒錯,可是他在森林中間我要不要成爲繼承人的時候,因爲太過唐突,再加上很難以相信,所以……我回絕掉了。」

    「你應該會因爲這個選擇而變回普通人類才對。不過,在你穿越森林的路上,不是救了一個男人嗎?而他正是艾普利爾的最後一位人民。」

    「最後一位人民?」

    「我國僅存的人民只剩下兩個人……啊,當我還是人類時,確實是艾普利爾的始祖王,是頭一位在這片大地建立『國家』的人。所以,不管是福君,還是被你所救的那個男人,都算是我國的後裔。」

    「等等,你剛才說『剩下兩個人』,對吧?那麼,爲什麼又說森林中的那位男性是最後一位人民呢?」

    「我說過,繼承福君力量的人,期望的是一個新世界吧。因此,他必須破壞舊世界的『遺物』,無論是人還是建築物——非常不幸的是,就如同你在森林中碰見了那個男人一樣,繼承人也遇上了另一位人民。」

    ——意思是指,那個人被繼承人殺了?

    我說不出話,只感覺心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所以說,響。」

    平靜的語調呼喚著我的名字。

    「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災難就不會降諸於你。」

    留下來……也就是說,只要留在這裡,我的人身安全就會受到保障嗎?

    「我想回去啊,我很擔心三春叔叔……還有我的家人嘛!」

    我不禁大喊出聲之後,忽然察覺到一點疑惑。

    ——神明不是出了給予祝福以外,都不能幹涉人類嗎?

    也是基於這個規定,歐里恩才會因爲沒辦法出手拯救帶著巨劍的男子,以及被繼承人殺死的另一位人民而感到心煩。

    「那麼,我呢?」

    「——」

    「你們出手救我的行爲,其實也是不被允許的吧?」

    「沒錯,對人類而言,神就只是個默默守護著他們的存在。若是隨意行動的話,我們的神威只會帶給世界更大的扭曲。然而,或許因爲你是異世界的人,我們怎麼樣也無法對弱小的你見死不救。因此,席爾拜伊跟我忍不住出手救了你這位——代替我們保護了艾普利爾人民的小姑娘。」

    我嚇了一跳。原來我在森林幫助了男子的這件事,似乎打動了歐里恩他們的內心。這麼說來,那時候福君好像不知道對著誰問了句,「爲了響,打算要幹涉嗎?」

    「切開次元的是席爾拜伊,我則將你帶過來這裡。雖然付出較多代價的是席爾拜伊——不,這還稱不上是打破了誓約,因爲你並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

    歐里恩像是咬緊唇齒般喃喃說出這句話。

    我確實不是艾普利爾的人,舉例來說,大概就像是我們無法以本國法律,擅自對外國人判罪的意思那樣。但是,我總覺得不安。

    ——會有這麼好的事嗎……?假設被認定是違背誓約的話,席爾拜伊會變得怎麼樣?

    歐里恩避開了我的視線,眺望遠方。我內心某處一直呼喊著「應該再問仔細一點」,但被不安驅使的我,卻塞住了耳朵不去聆聽。

    「那個,我想了解一件事情。這裡跟我的世界是相連的吧?因爲這影響,連我的世界也出現了歪斜……這樣的話,如果這邊的世界可以恢複原狀,是不是我的世界就也自然會回歸正軌呢?剛剛歐里恩你也說過,有福君的力量,就能幫助被變成幽鬼的人們。」

    「唉,你真的狂戳中別人的痛處啊。」

    我仰起頭直視著,歐里恩面露著哀戚的微笑。

    「雖然我現在人在天界,但我不是神明,所以下去艾普利爾的話應該也沒事吧?重建這個世界的事情……該怎麼說,就當作是從森林中救了我的謝禮,同時也是爲了我自己,我認爲是一石二鳥。還是說,這很困難嗎?」

    「你實在是個……令人頭疼的小姑娘。爲什麼來到這裡的是像你這種丫頭啊?如果是個強壯的男人,那我也就不用産生同情了。」

    歐里恩看似不悅地皺起眉,接著突然就抱住了困惑的我。我發出了怪聲並掙紮了起來,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難受還是心跳加速啊!自己主動緊抱住跟被人抱住,完全是兩回事。

    「如果你能再笨一些就好了啊。」

    「啊,那個……歐里恩!」

    我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狀態,繞到背後的手腕力道很強,紋風不動。裝飾在如牆壁般強健的胸口,那紼紅色首飾在我眼前晃動著,歐里恩的心跳聲也傳了過來。

    「拜托你,放開我……!」

    我大叫了之後,手腕的力量總算松開了。我明明都害羞得低下了頭,歐里恩卻特意將手捧上了我的臉頰,扳起我的頭。

    「聽好,一旦與神明立誓,直到完成前將會被永遠困住。福君就是個最好的例子,這不是可以隨便說出口的事情。」

    「那爲了避免不公平,彼此各聽對方一個願望如何?」

    聽見我的提案,歐里恩眨了眨眼。

    「雖然不能幹涉世界,但是可以看吧。我希望你看看我的叔叔跟賢治先生是否沒事。作爲交換,我會讓歐里恩的世界的人們恢複原狀。」

    「笨蛋,你有在聽我說話嗎?糖可是神,一旦訂下誓約,就連我也會無法出手了喔。」

    「誓約這種東西,不就是爲了守護而存在的嗎?」

    「你太天真了!你根本沒認真想過,會有多大的苦難在前方等著你吧?要拯救艾普利爾,也就表示終有一天必須與福君的繼承人對峙。要阻止那個人的計劃,並且拯救人民,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你會被繼承人盯上,也可能遭到化作幽鬼的居民襲擊,你分明用不著承受這些苦難。」

    「可是,你們還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嗎?這裡沒有什麼人會來吧。」

    「我說你啊……」

    「而且,再這樣下去,我也沒辦法回到原來的世界吧?」

    「——艾普利爾就算了,扯到你的世界的話……不,雖說並非不可能,如果重開福君所架構的重界的話,恐怕會……」

    「恐怕會?」

    「次元會産生巨大的空洞,而化作幽鬼的我國民衆將會一口氣竄入你的世界,如此一來兩個世界只會一路邁向更混亂的局面。」

    「所以,在這個世界恢複正常之前,我還是無法回去嘛。」

    盡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備,但被明確地告知這個殘酷的事實,果然還是會感到消沈。

    「我幫不上忙嗎?就因爲我外表柔弱嗎?但是不做點什麼的話,歐里恩跟我都會很困擾啊,既無法拯救叔叔和賢治先生,而這個世界的人們也無法變回人類。」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歐里恩的反應。

    「繼承人想毀滅艾普利爾的世界,然後成爲新世界的神明對吧。這對其他的神明來說應該很困擾吧?但是有不可侵犯誓約擋在中間,神明們就算想阻止,頂多也只能當個旁觀者,只因爲那個繼承人得到了福君的力量。」

    「是啊,真是困擾。」

    歐里恩像是投降般地胡亂抓著自己的頭發。

    「就如你所說,對衆神而言,絕不樂見福君的所作所爲。因爲我們這些神,說是因爲有艾普利爾人民真誠的信仰才能存在也不過分。新世界的神明一旦産生,我們將失去支撐,喪失去處。這對我們來說才是攸關生死的大事,明明無法坐視不管,但那愚蠢的誓約卻阻礙了我們的行動。」

    有人民的信仰,神才會存在。這是什麼意思呢?如果被遺忘就會死去嗎?我不敢細問。我斜眼窺探著閉起嘴悶悶不樂的歐里恩,以自己的方式統整了剛才的內容。

    也許,艾普利爾人民對神明的信仰深厚,已成爲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如同日本人在正月會去神社進行年初參拜一樣。

    不過,假如這些重視神明,從不忘祭拜的人們都死去了,而新的神明——也就是福君的繼承人——會將原本的文化、宗教及生活習慣等,全都一掃而空。創造出全新的世界後,歐里恩他們的存在會變得毫無意義。因爲在新世界過活的人們,必定會將那位繼承人當作神明崇拜。

    這聽起來有點像是中世紀的宗教戰爭,古老的神明與新生的神明彼此對立,若是敗北了,就會被抨擊爲邪教或是異教,並遭受毫不留情的殘酷壓迫,終至衰微。

    ——雖然這些都是我現學現賣了經常看國外新聞的叔叔所說的話就是。

    我揮去腦中的想法,說出自己的決心。

    「我想試試看。如果只是去到艾普利爾的土地上的話,應該沒有問題吧?」

    話才說完,歐里恩感覺更加憂慮,並大大地歎了口氣。

    「你真的明白這到底有多危險了嗎?」

    「嗯,我知道。」

    歐里恩神色帶點苦惱地注視著點點頭的我,接著就萬分感激地再次緊抱住我。

    「這樣很難受啦!」

    其實並沒有那麼難受,只是我害羞到無法不大喊。

    歐里恩表情緊張地放開了我。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

    爲了讓臉頰上的熱度冷卻,我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大概是誤以爲惹我不開心了,歐里恩小心翼翼地輕輕拉過看向別處的我的肩膀,就在這時——

    「——看來你們變得很熟了嘛。」

    在不遠處傳來了聽上去不太開心的低音,我跟歐里恩幾乎是同時回過頭。

    席爾拜伊雙手抱胸,靠在一根柱子上,冷冷地盯著我們看。

    我完全沒感覺到他的氣息,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啊?

    「兩個人是在感情和睦地嘲笑著神明們嗎?」

    聽見席爾拜伊話中帶刺,歐里恩苦笑了出來。

    「你就別鬧別扭了嘛。」

    「我哪有在鬧別扭。」

    席爾拜伊蹙起眉,一臉不耐煩地別過頭。感覺真的就像是個任性的小孩子一樣。

    「席爾拜伊,剛才真的很對不起。」

    席爾拜伊撩起了細長的發絲,依舊臉色不悅地瞥了我一眼。糟糕,他好像還在生氣,不愧是擁有張漂亮的臉蛋,生起氣來相當有魄力。

    「比起我,你居然去親近那個只有體格可以誇耀的人,這到底是怎樣啊?」

    席爾拜伊不滿地小聲嘀咕著。

    一瞬間,我跟歐里恩都僵在原地。他生氣的原因似乎不太對吧?

    而且,說人只有體格可以誇耀……這還真是被批評到體無完膚呢,我都忍不住同情了。

    歐里恩聽了大概是真的感到不悅,歪了嘴角,用抗議般的視線看向他。

    「人類真的是種看不清真正價值的生物啊,又不是身體高大就是好。」

    歐里恩的身軀瞬間顫抖了一下。怎麼辦,周遭的空氣突然間冷了下來,開始飄散著劍拔弩張的氛圍。這下子既不能順著席爾拜伊的諷刺,但若是否定的話,他應該又會更不開心。

    「我不管是地位、力量還是容貌,明明全都處於優勢。」

    哇啊,席爾拜伊,你這句話毫無疑問是禁語啊。

    「——所以,你當然要先接受我的祝福羅。」

    「祝福?」

    「那不成!」

    歐里恩的怒氣消失,神情慌張地高聲阻止。

    「少羅嗦,我想怎麼做是我的自由吧。」

    席爾拜伊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將視線投向了緊張的歐里恩。

    「你不可以給予這個小姑娘祝福。」

    仿佛鄙視愁眉苦臉的歐里恩一般,席爾拜伊冷哼了一聲。

    我不明白「祝福」的意涵,只能傻愣在原地。爲什麼歐里恩會如此慌張呢?

    「但是,你打算把響放到地面上吧。」

    「——你偷聽我們說話嗎?」

    歐里恩一臉想咂嘴的表情,低聲碎念著。看樣子他們談話的內容與我有關。

    「……那個……」

    我戰戰兢兢地出聲插話後,席爾拜伊單手抱過我,面帶平靜的微笑。

    「她可是出生在和平之國,不知曉魔術及劍術,純潔無瑕的小姑娘啊。然而你卻要不給予她任何祝福,就將她獨自一人放置到被黑暗壟罩的世界裡徘徊嗎?這豈不是跟見死不救沒什麼兩樣?即使你是神,那仍是罪孽深重啊。」

    什麼罪孽深重……?魔術又是……?

    我不解地擡頭看向席爾拜伊的臉,他纖長的水藍色睫毛緩慢地上下擺動,那宛若一對寶石般的眼眸中,似乎染上了悲淒的色彩。

    「響,很遺憾的,你完全不懂戰鬥的方法。」

    「……嗯。」

    我並不是被衆神所選上,而且才華洋溢的救世主。不只如此,還因爲無法接受過於超現實的情況,未經仔細思考就做了錯誤的判斷,最後甚至被福君舍棄了。雖然我輕易地對歐里恩說出了「要試試看」的宣言,但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而想要讓化作幽鬼的人恢複——就必須殺死他們一次。」

    「咦?你說要對幽鬼……什麼?」

    「你有辦法承受執行這樣不人道的行爲嗎?」

    ——殺死他們。

    「這是,什麼意思……?」

    「想要解除福君對人們——對艾普利爾施下的大型術法,單憑普通的魔法或魔術是無法相匹敵。不,如果是一般的魔法和魔術,或是以劍斬擊的話,勉強可以消滅他們,然而這也代表會一同消滅形成『人類』核心的靈魂。而且,幽鬼可不會乖乖等你去消滅他們,一旦抓到了活著的人類,便會想吃掉。若是無法對抗,你便會被他們吞食,連自己也化爲幽鬼。」

    「也就是說,我沒有辦法幫助大家……」

    我厭到全身無力。難道我真的什麼忙都幫不上嗎?

    席爾拜伊對著感到失望的我露出了調侃般的笑容。

    「不過,我很喜歡女孩你喔。」

    「席爾拜伊……?」

    「說到這個,有關於你叔叔的事啊……」

    「—一春叔叔嗎!」

    我不禁大喊出聲,緊緊抓住席爾拜伊。

    不知道爲什麼,席爾拜伊好像很開心地又將我用雙手抱住。

    「嗯,那邊的世界似乎由於重界産生的扭曲擴大,受到了水災侵襲,水脈也大幅亂掉了。也許是跟艾普利爾遭受到旱災有關吧,二個世界彼此互相影響著。」

    「那我的叔叔呢?賢治先生沒事嗎?還有——我的父母呢!」

    「都沒事喔。只是那叫做賢治的人,因爲大地震動的關系受了點傷,不過沒有大礙。」

    欣喜與安心交雜,讓我感到胸口猛地燃起一陣熱流。

    「謝謝你……!」

    我想不到其他能傳達這份心情的話了。怎麼辦,我好開心。

    只要三春叔叔跟爸爸媽媽都還活著,不管是什麼事情我都能撐下去。太好了,他們沒事真的太好了。

    席爾拜伊一邊輕笑著,一邊緩慢地安撫著我因爲感動而顫抖的背。

    我剛才還說了那麼重的話。

    ——他一點也不自我中心,他是如此地親切、溫暖。

    是個溫柔的神明。不但沒有拋下我,還救了我,更幫我留心我所愛的人們的安危。

    ——那這次就輪到我報恩了。

    「你不必這麼做。福君的過錯,追根究柢都是我們鑄成的問題,讓你代替衆神贖罪,我們就太專擅了。你救了艾普利爾人民所帶來的良德,得以獲准你待在這個天界。」

    「我很喜歡席爾拜伊跟歐里恩你們,所以我立下約定,一定會努力讓大家恢複原狀,並使艾普利爾蘇醒。」

    席爾拜伊雙手抱緊我的力道加大,我感覺到他淡淡地歎了口氣。

    「雖然跟歐里恩並列這點讓人很不甘願……」

    「喂。」我聽見了歐里恩不滿的聲音。

    「我就算變成了幽鬼也不會忘記你們!」

    這麼說好後,席爾拜伊露出了淘氣的微笑,名副其實地趁人不備之際,將臉湊了上來。

    就在我張口打算說話前,額頭上落下了一個柔軟的觸感。

    「席爾拜伊!」

    歐里恩大驚失色地喊。

    「你、你做什麼?」

    我遲了幾秒才發出丟臉的尖叫,後退了幾步,面紅耳赤地用雙手壓住額頭。突然做出脫序行爲的席爾拜伊,看見我們的反應之後似乎心情愉快,並覺得很有趣似地笑著。

    「席爾拜伊!你突然這是……」

    我在內心「啊」了一聲,突然,額頭傳來一股燃燒起來般的感覺。熱度環繞集中在額頭中心,一瞬間傳來了令人發寒的疼痛感。

    「什……!」

    好像有什麼東西劃破我的額頭,並覺醒了一樣。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急遽的變化使我繃緊身軀,並緊壓著額頭。

    「席爾拜伊,你居然!」

    世界天旋地轉,我體內的火炬仿佛有生命般地狂舞著。

    「我很喜歡這女孩。而且——看來不可侵犯誓約好像還是不肯放過我。反正我都已經是降罪之身了,那至少要賜給這位少女最大的祝福。」

    席爾拜伊的聲音不知爲何就逐漸遠去了。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等等,席爾拜伊!」

    席爾拜伊迅速地把疼到擡不起頭的我推進歐里恩的臂彎中。

    我忍住了強烈的暈眩感,搜尋著席爾拜伊的身影。剛開始我還以爲是因爲腦袋昏沈的關系,導致席爾拜伊的樣子模糊不清,但是我馬上就發現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千年的沈睡一下子就結束了。不是睡美人,而是睡美神嗎……闔上雙眼的我也很美麗啊。當我醒來時,想最先看到可愛的少女喔!」

    輕笑著口出狂言的席爾拜伊的四周,出現了類似幾何圖形的銀色尖銳鐵籠。這個奇形怪狀的籠子以席爾拜伊爲中心,機敏地繞著圓圈轉動,一度膨脹成巨大的橢圓形後,又像要是絞殺佇立於其中的席爾拜伊一般,急速縮小。

    「席爾拜伊!」

    就在歐里恩痛徹心扉的喊叫聲響起的同時,懷有惡意的鐵籠切碎了席爾拜伊。下一個瞬間,席爾拜伊的身影宛若落花四散般消逝。

    四周很快就恢複了安靜。席爾拜伊的身影跟銀色鐵籠都不見了,簡直像在說席爾拜伊的存在,打從一開始就是個幻影般地平淡無奇。

    「席爾拜伊……?」

    我感到了不安,不自覺地緊捉住歐里恩的衣服。

    似乎發生了非常不妙的事情,有災禍降臨到席爾拜伊身上了。

    「歐里恩,席爾拜伊在哪裡?」

    難道說是因爲剛才的吻嗎?

    「誰教他草率地做出蠢事……!」

    歐里恩暫時抱著我呆愣在地,但很快地就回過神,以責難的口氣吐出這句話。他既悔恨又相當痛苦的目光,看向直到剛才席爾拜伊還站著的地方,並大聲地咂了嘴。

    「這是怎麼回事?席爾拜伊消失到哪裡去了?」

    額頭傳來的不可思議的熱度早已退去,而且我也知道發生了無法分神的嚴重事態。

    歐里恩忍住悲痛般地緊晈著唇,低頭看著我。鮮紅色的瞳孔看向我的額頭,而我被他的視線牽引,便反射動作般地伸起一只手壓上額頭。

    理應不存在的異物觸感令我大吃一驚。

    「咦?這是什麼?」

    一個小型硬物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黏到我的額頭上。明明表面摸起來冰冷,卻不知爲何有股暖意傳到了指尖。

    ——不對,這不是黏上去的,而是從我額頭上出現了?

    「以現在不通曉術法及劍術的你,說到頭來還是敵不過福君的力量。因此,席爾拜伊賜予了你足以跟那位奇人所選的繼承人抗衡的力量,所以席爾拜伊打破了誓約。」

    「你指的難道是不可侵犯誓約嗎……?」

    「不只如此,他還觸犯了衆神間一項約定的戒律。神明能賜給人的,僅限於淨化的祝福和慈愛。但你並不像福君一樣,獲有穿過天門的資格,擅自決定直接將力量注入這樣的你的體內,是不被容許的事情。」

    「天門……?那麼,席爾拜伊他會變得怎麼樣?」

    「汙蔑了萬物法則的人會被判罪,席爾拜伊在接下來一千年間,將被剝奪神明之位。而根據罪行的嚴重程度,制裁手段也會有差異。」

    「剝奪……!」

    我沒有自信可以正確理解歐里恩所說的每一句話,但即使如此,我多少還是能察覺事情的嚴重性。我拼命地盯著席爾拜伊原本所在的地方,抓住歐里恩衣服的手也更加重了力道。

    「所以,席爾拜伊是被關進像監獄一樣的地方嗎……?還是他會遭受更嚴苛的處罰?」

    無論我再怎麼央求答案,歐里恩都只是搖搖頭,不願意回答。難道這表示席爾拜伊將嘗到難以形容的屈辱和痛苦嗎?

    「唉,被其他神明發現了。」

    歐里恩頓時臉色大變。

    「沒時間了。」

    「歐里恩,你說『沒時間了』……這句話,你一開始的時候也說過……」

    「抱歉,看來沒時間跟你解釋了。事情既然演變至此,恐怕其他神明會拒絕你的存在。」

    歐里恩瞪視著遠方的嚴肅側臉,令我倒抽一口氣。

    「席爾拜伊也真是個讓人困擾的家夥。我還以爲會是我先給祝福呢,結果他這是打算跟我較勁嗎?」

    歐里恩的表情忽然變得柔和,微微露出苦笑。他像是要安撫因爲不安而無法冷靜的我,輕拍了拍我的背,接著迅速地從配掛在自己腰上的三把劍裡頭,抽出了劍身最短的一把。

    雖說是最短,但就我來看已經是把相當長的配劍了。那是一把黑色劍柄上繪有部分複雜花紋的劍,劍鞘的前端部分跟劍柄頂端則鑲嵌著相同形狀的紅寶石。

    「聽好了,你要用這把劍斬斷幽鬼。這把劍甚至淩駕了破魔之劍,雖然無法斬人,卻能消滅非人之物,當然也可以消滅魔物,是一把足以和魔性之物抗鬥的劍。」

    歐里恩把劍強押到驚慌失措的我的手上之後,將視線轉向後方。

    「——愛爾,過來。」

    就在他出聲呼喚的同時,眼前的空間突然開始晃動。

    「啊!」

    眼前産生了白霧並形成漩渦,而從漩渦中心出現了一只具有鐵灰色毛皮,神似獅子的大型野獸,而那野獸的嘴裡還叼著一個眼熟的物品。

    「我的包包!」

    野獸仿佛嫌吵似地眯起雙眼,繞到歐里恩的面前,像是表示服從般地稍微垂下頭。歐里恩點了點頭,並從野獸嘴裡接過了包包,然後遞給我。不知道是誰負責做准備的,但在野獸的背上早已捆綁好了看似是旅行必需品的行李。

    「似乎已經備好了。」

    「已經、備好了……」

    爲什麼突然擺出了這麼慌忙的態度?

    在無法理解狀況而困惑不已的我的面前,歐里恩跪了下來。

    歐里恩緊抿著嘴,仰望天空。我隨著他將視線朝上看去,只見令人聯想到白雪的白色空中,一點一滴地浮現了黑色的斑點,而這些斑點逐漸擴大,並慢慢接近我們。

    難道說,那些影子就是其他神明?

    「雖然席爾拜伊先賜給了你力量,但我也是能多少減輕你負擔的喔。」

    「不、不用啦!已經足夠了……」

    這樣不就連歐里恩都會被奪去神的位子嗎!

    我趕緊向後退,不過,歐里恩的動作更快,他那修長的手臂抓住了我,眼神認真地看了過來。

    「你別忘了,我跟席爾拜伊都會賜予你祝福,即使你是人類之驅,也將成爲席爾拜伊的眷屬,亦是我的眷屬。願我們的少女受到光明眷顧,以及幸運的加持。」

    歐里恩以莊重的口吻這麼說完後,快速地將嘴唇貼到我的手背上,就如同騎士對君主宣誓忠誠一般。接著,和被席爾拜伊親吻時一樣,我的手背猛然發熱。

    就像是有一簇微小的火焰在那裡燃燒。

    我頓時語塞,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額頭就算了,不過左手手背上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歐里恩擡頭看著僵在原地的我,並輕輕笑了。

    「接著嘛,如果什麼事情都被席爾拜伊搶先的話,就不有趣了。」

    「歐里恩?」

    歐里恩使勁地更加拉近僵硬地回看著他的我,等我注意到時,我已經靠近到幾乎能觸及那對美麗得連玫瑰也遜色的,那雙赤紅色瞳孔的地方了。

    「原諒我。」

    一股氣息與這句話同時湊近,然後是覆蓋在嘴唇上的柔軟觸感——這是……接吻嗎?

    宛如就要融化了一般的輕柔親吻,使我腦中一片空白。

    「真可惜,如果你肯留在這個天界的話,我就會迎娶你做妻子了。」

    歐里恩半開玩笑的這句話,讓我從恍惚狀態中回神。

    「……!……!」

    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席爾拜伊就算了,居然連歐里恩也做出這種脫序的行爲。我的嘴巴不停地張合著,渾身顫抖不止。也沒先經過人家同意,真是太過分了!

    「我都說『原諒我』了吧。」

    「……原、原諒你?」

    就在我心想「好不容易能發出聲音了」的瞬間,我的身體突然飄浮在半空中。

    不對,是歐里恩輕而易舉地用單手把我抱了起來。

    ——竟然把人當成像行李一樣對待!

    歐里恩抱著我,一躍跳上了似乎叫做愛爾的野獸的背上。愛爾隨即以敏銳的動作穿過扶手,並高高跳起——邁向那位於遙遠的下方,與申海鎮相似的奇幻城鎮。

    「呀啊……!」

    我的頭發飛揚,衣擺也發出了擺動聲飄蕩著。胸口有一種類似輕飄在空中的奇特感覺,無法順暢地呼吸。當我閉上眼的瞬間,有股劇烈的震動傳到體內,大概是平安著陸了。

    恐懼令我不敢睜開雙眼,而野獸宛如疾風般,開始在大地上奔馳。

    不知道我忍耐了多久之後,我感覺到風突然靜止了下來。

    「頂多只能到這裡嗎?」

    歐里恩的呢喃傳入我的耳中。我急忙睜開眼睛,只見他將我留在愛爾的背上,自己踏上了地面。四周是蒼郁的森林,飄著散發光芒的霧氣。

    「愛爾,帶這個女孩走吧,並且守護她。你要如同遵從我一般,聽從響的命令。」

    「歐里恩,你在說什……」

    當我發出了抗議的叫喊聲時,歐里恩猛地將臉朝向天空。

    ——是鐵籠!

    跟消滅了席爾拜伊時一樣的銀色鐵籠出現了,那是關住神明的判罪之籠。歐里恩直到最後一刻都毫不畏懼,快速地抽出腰上的配劍,威力十足地劈開大地。

    銀色鐵籠一瞬間因爲歐里恩揮出的劍勢而靜止,但馬上又膨脹成橢圓形。

    「不要忘了,我們是你的守護者。」

    「歐里恩!等一下,我還沒……!」

    讓我坐在背上的愛爾一度以輕盈的動作在歐里恩周遭來回奔馳,並低聲咆哮。

    接著,它一舉躍入裂開的地底。

    「歐里恩!」

    在我和愛爾一同被黑暗吞噬的瞬間,我擡頭看著歐里恩。

    歐里恩堅定的視線看向我,露出了宛如王者般的莊嚴微笑。

    那堅毅身軀被銀色鐵籠捉住,變得灰飛煙滅的下一秒,我的意識也在轉眼間消逝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卍暗夜之刃卍 發表於 2016-1-8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卍暗夜之刃卍 於 2016-1-9 01:50 AM 編輯

第三章 亡國騎士

    一片幽暗中,我像是漂浮在水面一般,空氣纏繞在身上。

    忽然,我感到呼吸困難,因此擡起了頭之後,緩慢地睜開雙眼。

    「咕嚕——」地,近在身旁的野獸傳來了撒嬌聲,我似乎是在有著鐵灰色皮毛的愛爾的背上昏厥過去了。起初,我的眼中只映照得出一片黑暗,但周遭的全貌逐漸變得清晰。

    映入我眼簾中的景色——是被繪上了一片詭譎的幽暗,且缺乏生氣的荒廢世界,而且還籠罩著與天界相異的沈沈濃霧。

    「……這裡是……哪裡?」

    自己毫無緊張感且呆傻的聲音,毫不留痕跡地被幽暗給吞噬而去。

    「愛爾,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對於映照在眼中的詭異世界,我緊張到不禁朝著不會說話的野獸提出了詢問。愛爾稍微回過了頭,形似獅子的鼻子抽動了一下之後,好像散發出了因爲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騎坐在它背上的我,而感到困擾的氣息。

    「難道說,這裡就是艾普利爾?」

    我的自言自語一句接著一句落入黑暗之中。若不這麼做,我就會感到非常不安。

    即使無法對談,我仍慶幸還好有愛爾陪在身邊。如果是我獨自被留在這麼不祥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會因爲恐懼而發狂。

    愛爾也許是受到了周遭不祥的氣氛所刺激,它像是在警戒,時不時發出細碎的低吼聲,坐立難安地扭動著身軀。而且仿佛想盡早離開這個地方似地,回過頭好幾次,搖動著觸感有點刺硬的鬃毛。看來,因爲跟身爲主人的歐里恩分離的關系,愛爾也感到很不安的樣子。

    畢竟同行的我不但無法依靠,真要說起來,反而還是個絆腳石,也難怪它會擔憂了。

    不過,看樣子愛爾是只聰明且忠誠的野獸,所以在接收到我的指示之前,都沒有打算擅自行動。眼下還是相信野獸的直覺,盡快離開比較好,我這麼判斷後,說著「走吧」,並輕拍了愛爾的背當作是信號。愛爾流露出一副明顯松了口氣的樣子之後,聽從了我的命令。

    至於要往哪個方向前進,就交給似乎能夠察覺危險的愛爾來判斷,我則專心觀察著四周。應該沒有錯,這裡大概就是艾普利爾的世界。

    「歐里恩……他趕在被銀色鐵籠困住之前,讓我降到了地面上啊……」

    和席爾拜伊一樣,歐里恩也被認定違背了衆神之間訂下的誓約。到底會有多麼駭人的處罰在等著他們呢?無論我再怎麼央求,歐里恩都不願意告訴我。那難道是代表著,將會有殘酷到他不想讓我知道的懲罰在等著呢?

    體認到交付給自己的責任的重要性,我繃緊了全身。

    兩位神明犧牲了自己,賜予我力量,我希望能盡力回應他們的期待。

    我跟愛爾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座雜樹林。雖然有像是月亮的混濁灰色物體高懸在天上,卻只能投射出微弱得令人感到哀戚的光芒,讓我無法窺視到森林深處。

    一個個鑲嵌在夜空中的星辰,也仿佛瀕臨死亡般,只能散發出微弱的光輝,甚至得要定睛注視,才好不容易能勉強辨認出附近的景色。

    「太安靜了……」

    空氣很沈重。不論是天空、樹木,還是大地,宛如都對蔓延在全世界的絕望以及死亡的氣息感到恐懼般,保持著沈默。沒有帶來清涼的風,只有愛爾悄然急速前進的腳步聲響起,除此之外皆是鴉雀無聲。

    「世界……荒蕪了。」

    我不自覺地吐出了這句低喃。幾乎難以拯救的崩壞世界,四散生長的樹木枝幹細瘦且幹癟不已,從樹枝上無力地垂下的樹葉,看起來也早已幹枯。

    樹木的墳場。這樣荒唐的詞句浮現在我腦中。

    「其他地方也都荒蕪了嗎?」

    ——我真的能拯救這個世界嗎?

    我的情緒瞬間跌落到谷底,認爲這是我無法承擔的龐大工程。

    ……這也許辦不到啊,歐里恩。

    居然會是這麼灰暗的世界。不管再怎麼想,我都不認爲自己有足以讓這個荒蕪的世界恢複正常的力量。

    可能是察覺到我開始感到恐慌,愛爾回過了頭,像是要幫我提振勇氣一般,輕聲低吼。

    「……現在可不是退縮的時候啊。」

    我一再深呼吸,並替自己鼓舞打氣。若是現在就舉手投降的話,不就不明白兩位神明是爲了什麼而打破誓約了嗎?我不想做出會讓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並賜給我力量的他們感到失望的事情。要放棄,也得等到真的已經毫無法子的時候。

    「不過,可以的話,還真想再多知道一些關於這個世界的資訊呢……」

    我不經意說出了真心話。說真的,我對艾普利爾的知識幾乎等於零。

    依照歐里恩的說明,總之用這把劍斬殺幽鬼大概就行了……但最重要的使劍方法我也不懂,這應該跟殺魚不同吧。

    「而且,幽鬼是一眼就能辨認出來的東西嗎?」

    再說了,假如沒辦法弄清楚目前的所在位置,是處於艾普利爾的哪裡,也沒辦法推斷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前進。不安與謎題不斷增加,就在我幾乎再次受挫般感到頭疼時,愛爾突然表現出了警戒的態度,並壓低了身體。這是要沖刺的姿勢,我趕忙抓組愛爾的鬃毛。

    「愛爾?」

    沒有發出半聲吼叫,愛爾擺好了隨時都能沖出去的姿勢。怎麼辦,我是不是該拿好劍來應對危險?

    我緊張不已,同時看向了被綁在後方行李上的劍。

    「有誰在嗎?」

    不可能有這種事,這片土地上應該只有幽鬼存在而已。

    話又說回來,幽鬼到底長什麼樣子?……會是史萊姆狀嗎?

    就在因爲我無法具體想像而歪頭困惑的這時候——

    我驚覺地挺直了背,視線在四方遊走。有東西在!

    佇立在左前方的幹瘦樹木的旁邊,有黑色的影子在蠢蠢欲動。

    「愛爾。」

    聽見我小聲的呼喚後,聰敏的野獸像是理解般地急速奔馳了出去。我拼命地緊緊抓著愛爾的鬃毛,避免自己被甩到地上。我在途中發現身體如果維持著坐直的姿勢,會正面直接遭受到空氣阻力,於是我壓著上半身往前傾倒,只稍微拾起頭以便確認周遭的狀況。

    唰——唰——地踢開幹枯野草的複數聲響,從我們後方緊追而來。

    回頭一看,可以發現在樹木之間,有幾道黑影零零落落地從旁橫跨過來。

    緊張感加劇的同時,心髒也開始傳來了猛烈的跳動。浮現在黑暗中的金色圓型光芒,那東西如同螢火蟲一般閃爍著。那不是幽鬼,大概是野狗或狼群這類的動物。

    ——要被攻擊了。

    就在我明確感受到了危機的瞬間,那群黑影一口氣縮短了距離,來到愛爾的身旁並行。

    愛爾更加快了奔跑的速度,當避開了尋找空隙,就想向我們飛撲上來而急速靠近的影子時,那邪惡的姿態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裡。那並不是普通的野狗。

    那是一種具有四肢,我從未見過的生物。長長的脖子所接連的是醜陋野獸的面容,是擁有四只腳的魔物。它的血盆大口張裂到如兔耳般垂下的耳朵旁邊,就像是在朝笑著我們。

    揚起了就像是金屬摩擦般刺耳的威嚇叫聲之後,魔物們從愛爾的身後追了上來。

    因爲背著我這個多餘的包袱,愛爾處於壓倒性不利的狀態。魔物們各個都饑餓無比,絕不讓獵物……絕不讓我們逃掉的淩人氣勢深切地傳達到肌膚上。

    「該怎麼辦……!」

    ——我根本不知道會這麼危險!

    「愛爾,快逃!」

    我的手掌、額頭跟背後都流下了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汗水,也傳來了魔物們紊亂的呼息。我們束手無策,只能背對著它們逃跑。要是被抓到就沒戲唱了,這跟遊戲不同,無法重來。

    而愛爾真不愧是歐里恩的坐騎,即使處於這麼急迫的狀況下,似乎也能正確理解自己的任務。明明速度快到讓我的頭發一致在頭部的高位處呈現水平向後飄動,卻不像騎馬時一樣,幾乎不會感到顛簸。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它像是在大地上滑動般地奔馳著。就算是在幽暗中,它的夜視能力也很好的樣子,蹬在地上的腳步絲毫不亂。同時也似乎是要擾亂追在背後的魔物們,而不斷往左右反複跳躍著改變方向。魔物們的夜視能力大概也不差,但是卻不像愛爾一樣擁有高度智能,而被不規律的方向變換給玩弄在手掌心中。多虧了如此,愛爾跟魔物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我好幾次回過頭,探察著追趕在後的魔物的氣息。

    「愛爾,你好棒!」

    我忍不住呼喚著愛爾。雖然已經將魔物們拋在覺得應該已經不會再追上的遠處了,但愛爾仍然沒有降下速度。

    當我們已經到了再也看不見雜木林的一片空地時,我察覺到相異於魔物們的另一股氣息。至於爲什麼我能發現那股氣息,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說不定,這是歐里恩他們給予的祝福之力發揮了作用。

    「等等。」

    聽見我制止的聲音,愛爾明顯表露出了不解的態度。看見它沒有停下腳步,微弱地晃動著鬃毛持續奔跑的模樣,我猜想,愛爾大概是認爲應該要再更拉大距離才行吧。

    但是……啊,現在確實又從別的地方傳來了仿佛是野獸臨死前的叫聲。

    「愛爾,你聽見剛才的聲音了嗎?」

    愛爾震動著喉嚨發出低吼聲,那叫聲就像是在說著「才沒有多餘心力去分神注意!」一般急迫。

    「——去聲音傳來的地方吧。」

    愛爾對於這個亂來的命令表現出一臉相當不情願的模樣。但是,它知道我不肯退讓的固執之後,便死心般地轉過了身。

    不知道是不是它自暴自棄了,抑或該說是對我感到氣憤呢……不,可能是失望吧。跟剛才明顯不同,它用著有點粗暴的方式奔跑著。

    好不容易平安逃離了危險的魔物群居然還要特意回頭,這只會被當成是自殺行爲吧,而且愛爾一直持續跑到這裡的辛勞也都會全部化爲烏有。

    但是,如果我的直覺沒錯的話……

    沒錯,我曾經聽過那聲魔物不自然的臨死慘叫。

    所以,我要賭一把。

    ※  ※  ※

    「有血腥味。」

    鐵鏽般的濃濃血腥味,想必背著我奔跑的愛爾也注意到了吧。

    愛爾一直線地穿過這片令人呼吸困難的不祥幽暗。

    「等一下,愛爾,在前面。」

    淒厲得幾乎會使樹木震動的野獸咆哮聲從前方傳來,距離很近。

    聽從我的指令的愛爾雖然沒有停下腳步,卻發出了有些埋怨的低吼聲。那肯定是想對我抱怨,「爲什麼要特地做出這種掉頭回到危險場所的事」吧。

    「啊,在那裡!」

    我要求愛爾邁步前進的方向,是比我們剛才所處的位置再更往右的地方。

    勉強在這一側土地上生根的樹木數量似乎比較多,而愛爾靈巧地通過了樹木之間,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馳。

    在昏暗中確認了仿佛巨岩聳立的黑色野獸的形影,是過了不久之後的事情。那只野獸發出了幾乎要震動空氣的激昂吼叫聲,跟不知道是什麼的別的東西爭鬥著。愛爾減緩了奔跑的速度,無聲無息地靠近,以免被不停咆哮的巨大野獸發現。

    我凝神細看,窺視著牽制了凶暴野獸的另一個身影的動作。

    ——是人類!

    我知道那個人。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那是之前曾在森林中看過的男子,他正在與凶狠地吼叫著的野獸對戰。

    在投射出微弱亮光的濁色月亮之下,閃爍並描繪出圓弧的巨劍,那銳利的劍端現在像是訴說著揮劍之人的體力般,看起來岌岌可危。

    再這樣下去,他終究會敵不過野獸的力量,被擊倒在地吧。

    而襲擊他的巨大野獸,果真也具有在我的世界裡所不存在的詭異四肢,那長相貌似熊,粗大的手腳則是像蜘蛛一樣長。它像是要儲蓄力量般地將身體重壓在地上,一口氣跳起後展開攻擊的模樣,實在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雖然野獸的動作本身並不靈敏,但是爲了打倒他而揮下的手臂,還是有著令大氣發出了低沈的聲響般,僅僅一擊就能擊碎樹木的威力。

    揮著劍躲避野獸接二連三攻擊的男子,最後還是無法回擋下野獸的力氣,神情痛苦地踉嗆了一腳,單膝便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仔細一瞧,發現野獸似乎也有受傷,而他看起來則是疲憊不堪。周圍有數不清的野獸屍體倒在地上難道是他獨自一人將這麼大量的野獸打倒的嗎?

    「愛爾,我們去救那個人吧。」

    愛爾擺出了像是要飛撲到獵物身上的動作,背著我直接壓低了身軀。

    凶猛的野獸改變了方向,一邊吐著粗暴的呼息,一邊高高舉起了長手臂,對於這乍看之下單純的攻擊,男子的身體已經無法做出抵擋的態勢。

    「跑!」

    愛爾在我大叫的同時做出一個跳躍,氣勢十足地落下並站在野獸跟他之間。

    對於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野獸和男子都嚇了一跳,仿佛事先串通好了一般,一起停下了動作。

    男子那宛如封住了月光一樣的金色雙眸,錯愕地瞪大著。

    「快坐上來!」

    男子回過神並倏地站起身,像是反射動作一樣采取了行動。

    當男子跳上了我的後方的瞬間,似乎理解了目前情況的野獸,也焦急地逼近上來。

    愛爾靈巧地一個閃身,繞到揮起強韌的長手臂的野獸身後。坐在我後方的男子一時無法跟上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姿勢略有不穩,差點要從愛爾的背上摔落。

    「抓好!」

    愛爾在急躁的野獸轉身之前變換方向,加速沖了出去。但是,它又突然停下了腳步,絲毫不敢大意地擺出了備戰的姿態。

    ——先前的魔物們追上來了!

    從前方的樹木空隙間出現的,是擁有混濁的金色眼眸的一群魔物,後方則是負傷的殘暴野獸。愛爾毫不猶豫地轉身,不知道爲何沖向了有巨獸在等著的那個方向。

    總算追上來的魔物們,仿佛是被吸引般朝著愛爾的方向——也就是有巨獸在等待著的方向——逐漸接近。

    「原來是要讓野獸們互鬥啊!」

    察覺到這點之後,我深深感到佩服。愛爾真是厲害!

    魔物們似乎也認爲,與其追著無論怎麼看都很敏捷的愛爾,不如瞄准形似熊的負傷野獸才是上策;另一方面,對於巨獸來說,比起難以解決掉的我們,反而對湧現殺意的殘忍魔物們表現出了劇烈的反應。

    愛爾縱使背著我跟男子,絲毫不見速度減慢地快速奔馳著,並遠離了魔物們。

    醜惡爭鬥的咆哮聲在背後響起。

    愛爾靜靜地奔馳,直到再也聽不見魔物的叫聲,直到我再也看不見雜樹林爲止。

    ※  ※  ※

    在抵達了遠離雜樹林的窪地深處時,愛爾才終於停下了腳步。

    待在樹葉盡數凋零的粗壯老樹旁,因爲樹枝垂下的高度剛剛好,只要坐在樹根上,應該就能避開魔物們的視線。

    我在心中盤算著把這裡當成休息場所,於是就從愛爾的背上跳下。

    「愛爾,謝謝你,辛苦了。」

    我慰勞般地摸了摸愛爾的頭,本來擔心它會不會還在生氣,不過愛爾眯起了圓滾滾的雙眼,讓喉嚨發出嗚叫聲後,用如獅子般的鼻頭磨蹭了我的肩膀。

    它似乎明白我是爲了幫助男子才掉頭回去,看來對我的信賴也稍微恢複了些。

    「你也快下來吧。」

    我撫摸著愛爾的耳朵,對一臉困惑的男子說道。

    他用那月色般的雙眸看著我,並依照我所說的,將腳踏上了地面。

    「坐下吧。」

    我把綁在愛爾背上的行李取下後,在老樹的樹根上坐下,接著對呆站在原地的男子招了招手。而愛爾則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在我的身旁躺下。

    它仿佛在當我的貼身保鏢般,說實話,愛爾也有著如魔物般的凶惡面孔,可是一旦親近了之後,卻會不可思議地覺得它很可愛。

    「坐這邊。」

    我用手在幹燥的地面上拍了幾下,男子一臉呆愣地走了過來,以抱著劍的姿勢坐下。嗯,這個人果然也很高大,先撇開歐里恩不談,在我見過的人類中,他的體格最是強健。只是,他比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更加遍體鱗傷。

    「我來幫你包紮喔。」

    我認爲彼此之間語言不通,所以沒有等他回答,就將手伸向了放在手邊的包包裡。

    「——你……是誰?」

    「咦?」

    一時之間,我還以爲是愛爾說話了。

    這不可能。我停下了將包包拿過來的動作,將臉轉向男子。

    ——他爲什麼聽得懂我說的話?

    之前明明就無法溝通啊!

    他也感到不可思議般地眨了眨眼。

    在我因爲這難以理解的情況而差點陷入混亂時,自己被歐耳恩親吻的記憶突然蘇醒過來。該不會是因爲那個吻的關系,才變得有辦法溝通吧。

    他愣愣地盯著臉色一下發白、一下泛紅,舉止奇怪的我。

    「那、那個,你真的聽得懂我說的話?」

    男子難以置信般遊移著視線,但仍舊緩慢地點了點頭。

    「你是誰?」

    而他再一次用了低沈穩重的聲音,問了我相同的問題。聽起來真是舒服的嗓音,我如此做出了奇妙的贊歎。

    「那個……我們之前見過一次面吧。」

    他還記得嗎?

    「啊——在華茲之森的時候。」

    華茲?雖然是沒聽說過的詞,不過現在先忽略吧。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並再看回了他的雙眼。

    「你是……這個國家的最後一個人嗎?」

    當我這麼問的時候,他像是被什麼打到了一般,猛然挺直了背杆。

    從可以窺見深沈孤獨的雙眼深處燃起了渴望的光芒,帶著幾乎要將自己燃燒殆盡,被強烈饑渴不斷折磨著的光輝。我覺得這對雙眼仿佛在訴說著,他是獨自一個人從何等苦難中熬了過來。

    我說不出話來,因爲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狂亂的眼神。

    「……你——」

    他用沙啞的聲音呢喃著,像是懷疑我的存在是不是幻覺,卻又想相信我的存在,而感到苦惱不堪一般,露出了帶著十分苦悶的表情。

    ——這個人,真的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啊。

    我匍匐著悄悄地湊近痛苦地皺著眉的他的身旁。

    「不要緊。」

    他像是警戒著一般繃緊了身體,我希望讓他感到安心,於是緩慢地碰觸了他緊握住劍的大手,卻讓他驚嚇地顫抖了一下,還是無法松懈下來。

    「我活著喔,我人就在這裡。」

    我很猶豫到底該說些什麼,他才肯相信我。這個人一路與魔物對戰,不斷累積殘酷經驗的同時,也落寞地眺望著原本是人類的幽鬼們吧。這次,就輪到我接下這份任務了。

    我壓著心跳加快的胸口,展露出笑容,雖然,表情看起來可能有些僵硬就是了。

    「我不是幻影,我跟你一樣是人類喔。」

    男子的眼眸看起來像是發出了撞擊聲一般産生了變化,仿佛幹涸的泉再次重獲滋潤,並湧現出水一般——強烈的情感宣泄而上,他的表情一變,輕聲低吟著。起先他身體細微地顫抖,但大概是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丟臉,而面向了旁邊。

    「沒事了。你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很難受吧。」

    糟糕,總覺得就連我也都要哭出來了。從他身上傳來的悲傷,是那樣地教人感到難受。

    那就像是輕輕一碰便會陷入孤獨之中的悲痛,於是我緊緊握住了男子的手。

    那是一雙受了傷、染了血的溫暖大手。

    男子緩緩地擡起頭,臉上滿是恐懼與苦惱的表情。忽然間,透明的水珠覆蓋在月色的瞳孔上,淚水一滴接著一滴地,從褐色的臉頰旁滑落。他再一次緊咬住嘴唇,低吟出聲。

    我慌張地跪站起身,並將手伸向了他那被淚水沾濕的臉頰。

    「不要哭,求求你,別哭了。」

    看著他咬牙忍住悲傷而哭泣的模樣,讓我的胸口都覺得快要被擊垮了一般。

    男子松開了一直緊握著劍的手,宛如尋求依靠般緊抱住我,力道大到我幾乎無法呼吸。他的哀傷一陣陣地滲透進來,但是,這個人肯定比我所感受到的還要更加痛苦。

    「那、那個……」

    體溫高得令我懷疑是否發燒了。我成了一個緊靠在那結實胸膛上的姿勢,分明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卻還是莫名感到了一陣悸動。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快要溺水的人緊抓著,男子默默地繼續哭泣。他用臉頰磨蹭著我的頭,好幾次都像是要確認觸感般,撫摸著我的肩膀及背部……雖然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被人這麼到處觸碰,很難爲情啊!

    但是要推開還在哭泣的人,這種冷酷的事情我辦不到,於是只能手足無措地忍耐著,放任他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到後來,我已經逐漸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心跳猛烈加速,還是男子的身體在顫抖了。我心亂如麻,就連意識也像是要變得紊亂不清了。

    而是愛爾解救了開始頭昏眼花的我。

    男子注意到了爪子咯哩咯哩地使勁削刮著地面,似乎不開心地讓喉頭發出了低吼聲的愛爾之後,驚醒般地擡起頭。

    「那、那個……」

    我閉著眼,小聲地說著。我目前處於一種實在是無法擡起頭的心境。

    「啊,那個……抱歉。」

    男子回過神後,舉止慌張地放開了我。他的體溫輕柔地遠離了我,令人感到有些寂寞。

    「咦?愛爾?」

    突然,我從身後被拉了一把,轉頭一看,只見愛爾咬住了我的衣角,拼命地想將我拉到它的旁邊。

    「怎麼了?」

    愛爾拖著我,移到了與他保持了一段距離的地方之後,總算開口松開了我的衣角。

    忠誠的護衛好像看男子不順眼的樣子,帶有明顯威嚇的感覺狠瞪了他一眼,便撒嬌般地用鼻子蹭著我的膝蓋。傷腦筋,雖然很可愛,不過這也……

    「對、對了,我來幫你包紮吧。」

    而且我也想給甩開了魔物的功臣愛爾喝水。

    男子率性地用指尖拭去淚水,露出了淡淡的苦笑,但愛爾的目光還是死死地盯著他。

    「愛爾,不可以威嚇人喔。」

    我這麼指責之後,愛爾像是不滿地別過了頭。唉……

    我一邊注意著愛爾,一邊確認包包裡的內容物。歐里恩說過,必需品都備好了,可是到底有什麼東西呢?

    「啊,太好了。」

    寶特瓶裡已經補充好了水。我打開瓶蓋,將自己的手伸到愛爾的面前,慢慢地將水倒在手上。愛爾先是試探般地擡頭看了我一眼之後,便緩緩地舔著水喝。

    只喝了幾口之後,愛爾便表現出「已經夠了」的小動作。不再多喝點水沒關系嗎?又或者,它是在跟我客氣吧。

    猶豫了一陣子之後,我還是放棄強迫愛爾繼續喝水,該將寶特瓶遞給了男子。我對一臉困惑地歪著頭的這個人笑了笑,催促著他喝水,而他有禮地道謝了之後,便接過寶特瓶。這段時間我再次檢查了行囊的內容物,除了我的包包之外,歐里恩還打包了另一件行囊給我。這個,應該是換洗衣物吧。不知爲何還有大尺寸的衣服放在裡面,准備周到得讓我不禁感到佩服,歐里恩是否已經預想到這個狀況了呢?

    此外還有裝著面包的袋子、小包物品、皮制的水壺……等等,各式各樣的東西。說真的,無法理解其用途的東西占去了大半。如果問他的話,他會知道嗎?

    從這個用類似樹葉的布巾包起來的東西,傳來了類似中藥的味道。這搞不好是藥呢。

    「這是外傷用的嗎……?用這個吧。」

    我試著將這個布包和換洗衣物,以及像是毛巾的布巾遞給了男子。

    「……可以嗎?」

    他的視線落到了布包及衣服上,露出了顧慮的表情。

    「嗯,反正我也不太清楚使用方法。」

    他躊躇不決,但仍是打開了小布包,隨後便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這是苻瓏的粉末吧?」

    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這可是很難入手的貴重藥草。」

    啊,果然是藥啊。

    「總之你就用吧。」

    我不在乎地回答了之後,他用有點不可置信,難以形容的表情看向我。

    「你……不,請問您到底是誰?」

    他突然換了表情,口吻也一改正經地詢問著。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優先以包紮傷口爲重。

    這名爲苻瓏的粉末狀藥草,似乎是要浸泡過足夠的水之後再使用。由於手邊沒有適合用來調合的容器,只好拿了眼前看起來足夠堅固的落葉來用。

    將一小撮深綠色的粉末放到葉子上,並加水混合後,就跟溶化的太白粉一樣變得黏稠,份量也增加了。也許是因爲吸收了水分,藥草味濃得刺鼻,讓我不禁皺起了臉。

    據說大量抹在傷口上就能止血。男子告訴我,這藥效非常強,即使是重傷,也只需要幾天就會痊愈。

    我制止了想婉拒的男子,將代替繃帶的布條纏繞在傷口上。

    「居然受了這麼多傷……」

    我倒抽了一口氣。他那強壯的高大身軀,就像是被繡上了粗糙刺繡的手帕,有著多道傷痕。舊傷、新傷,這個人的身心都受到了太多幾乎無法消去的傷害。我在內心了浮現這個想法,心情自然也就變得沈重了。

    「……如果這件衣服的大小能合身就好了。」

    結束了傷口的處理之後,我順便給他換了件衣服。他原本身穿的衣服已經破爛到令人看不下去,甚至還因爲沾滿了血而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男子換好衣服之後,露出了一臉清爽的表情,看起來也比較冷靜了。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內心應該也覺得穿著滿是血的衣服很不舒服吧。

    在這之後,我們升起了一小簇火堆。老實說,我已經感到十分饑餓了,最後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我並不清楚時間已經過了多久。

    我們用火烤了烤歐里恩所准備的一種像是面包,又薄又硬的食物後,那東西仿佛年糕般地膨脹,份量也跟著大增。

    但如果只有這道食物的話感覺又稍嫌不足,於是我們把類似葡萄幹的食物當成了配菜。

    ……其實我不太敢吃葡萄幹跟柿餅,所以我只配了一顆之後就只吃著面包,剩下的則都分給了愛爾,它好像很喜歡這個食物。

    吃完樸素的一餐之後,我們圍在火推旁,享受著這片刻的平和。

    男子坐在隔了些距離的地方面對著我,露出了想問的事情有如山一般高的嚴肅表情,而我也是想了解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無數件必須知道的事情。

    但是,總覺得比第一次見面時還更令人退縮。

    原因就在於他的態度變得莫名敬重。

    「那個,如果你能用像剮才那樣平常的態度的話,我會比較開心……」

    不如說,我才需要注意措詞吧。怎麼看都是他比我年長,他幾歲呢?雖然給人一種老成的氣質,一旦笑起來卻又覺得相當年輕。

    「方便請教您的大名嗎?」

    男子不改畢恭畢敬的態度,面帶著探詢般的眼神,平靜地問道。

    「我叫響,三島響。」

    他露出一臉古怪的神色陷入了沈默。在這個世界的人聽來,肯定是個很稀奇的名字吧。

    「呃,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名叫路伊·馬貝爾。」

    他似乎在提防著我啊,總讓人感到有些失落。

    「雖然有些冒犯,但因爲聽起來是相當稀奇的名字……請問您出身自哪裡?」

    「不告訴你。」

    我故意撇開視線這麼回答之後,他……路伊說不出話來。

    「如果你不願意對我用一般的口氣跟態度的話,我就不說話了。」

    抱歉,但要是再這麼持續拘謹的狀態下去,我精神上的壓力會很大。

    ——想和路伊打破隔閡。

    這個想法忽然在內心浮現。

    「但您可是……身分高貴的公主吧?」

    路伊逡巡地飄移著視線,並環抱住自己的單腳。

    「公主?」

    出乎意料的字詞使我大吃一驚,他到底是怎麼樣把我看成一位公主了?

    該不會是他的視力很差吧?我如此懷疑之後,便恍然大悟。

    「……難道是因爲這身打扮嗎?」

    我急忙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在天界換上的這套衣服,的確是華美到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而至於爲什麼至今我都沒去在意這個部分,答案則是很簡單。

    因爲比起我,歐里恩與席爾拜伊他們身穿的衣物是更加華麗,還搭配了許多裝飾品,甚至到了走路時都會發出聲音的程度。

    我再重新審視了自己的模樣,發覺在這即將滅亡的艾普利爾界之中,看上去或許真的是非常奢華。

    耳朵上掛著砂黃色的精致耳飾,還配帶著由小寶石所串成的墜鏈。

    此外,還有花紋複雜的手環,是雕成鏤空的造型,而這上頭也是鑲著寶石,就連外行人的眼光都看得出應該相當昂貴。我現在才感到坐立難安,這如果拿去賣,不曉得價值多少?

    尤其是衣服,這是使用了輕柔的上等布料,跟日本和服一樣是以腰帶固定布料的款式,穿起來很舒服,而且重量很輕,所以不會在意寬長的袖擺。

    我拿給路伊的男裝跟我的衣服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只在於他沒有袖擺的部分而已。

    「我看起來像是公主嗎?這個誤會可大了。」

    該不會這個世界,真的有身穿著禮服的公主、王子及貴族存在吧?

    「可是,您看上去實在不像是隨處可見的村姑……呃……」

    路伊會突然不知所措,是因爲我輕輕地瞪了他一眼。誰教他的口氣依舊正經八百的呢。

    「聽好羅,我沒有任何身分。」

    「沒有……?」

    「我既不是公主,也不是村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生。」

    斬釘截鐵的否定話語,似乎讓路伊顯得有些思緒混亂。

    「您的意思是指平民嗎?但您的裝扮不是應該比較接近王公貴族嗎?」

    我閉著嘴,噤聲不語。在我們對視了一段時間後,路伊沒轍般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你可以跟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嗯,很好。

    我微微一笑後,道出了急忙想好的說詞。不能照實全盤托出,況且,如果告訴他,我的出身地是跨越了次元,一個叫做日本的異鄉土地,還遇見了兩位神明,進而來到了這個世界之類,應該會直接被當成腦袋有問題的人吧。

    盡管說謊令我感到有些罪惡感,但現在也別無他法,只好視而不見了。

    我將我的故鄉塑造成一個位於極度遙遠的封閉小國,雖然因爲一些內情而不方便透露國名——實際上是完全想不到恰當的假名——總之,奉了我國尊貴人士的命令,前來偵察因天地異變爲契機,而開始崩毀的世界的情況。原本有隨從同行,可是不小心在半路中走散了,正獨自一人苦惱著。

    ——啊啊,這真是一個爛到不行的謊話!

    路伊的眼神中擺明露出猜忌的目光,如此充滿矛盾的一番話,要別人相信才難吧。

    「另外,在我的國家中,不在乎身分的上下關系,說是幾乎沒有階級存在也不爲過。」

    「沒有身分階級?」

    路伊覺得錯愕,神情也更加懷疑了。

    「怎麼都是我在說話,也讓我聽聽你的情況吧。」

    我試著附帶了一句,因爲我來這趟的目的是爲了偵察世界。

    路伊還無法整頓好我所說的話,不如說,他似乎無法信服這過度杜撰的內容,也絲毫不打算隱藏他的困惑。就算如此,我仍煩人地用視線催促著,他只好面露不甘的表情,娓娓道來。而路伊竟然是一位騎士!

    簡單來說,這個世界就有如中世紀的外國……不,比中世紀還更要有奇幻色彩也說不定,因爲不但有騎士及貴族,更實際存在了宮庭魔術師和魔法使。

    ——我、我都見過神了,區區魔法使才不會讓我感到驚訝呢!

    路伊可能是在警戒著我,所以不願多說關於他自己的訊息。我感到一絲落寞,但這是騙人的自己所種下的果。

    但另一方面,他則是詳盡地告訴了我關於世界情況的資訊。

    在法聖六七〇一年的冬天……也就正好是三年前,宣告了黑暗的宴會即將開始。

    「起初,大家以爲只是每隔幾年必定擴散的流行病提早發生了而已。對於流行病的蔓延,各個國家都已經預料並擬定好對策了,因此沒有人把這件事情看得太嚴重。」

    路伊下意識地用手指撥開了垂落到臉頰上的發絲,眺望著彼方。

    「然而,原本只是感到有輕微倦怠感的患者們,突然間都喪失了自我,並且開始暴動,後來就連身體也逐漸變形。在轉眼之間,這個怪病便從家人傳給了鄰居,從城鎮傳染到了另一座城鎮去。」

    「這之間大概過了多久的時間……?」

    「大概不到兩個月吧。當王族們注意到這是一件必須盡快解決的重大要事時,早就爲時已晚了。我們無計可施,而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變成幽鬼,城鎮也趨向毀滅。被稱作『威者之眼』的這個國家……以葵弩嘉蕾新國爲中心,『終焉』擴散了出去。」

    「其他的國家又是如何呢?」

    雖然猶豫但我還是這麼問了,接著路伊淡淡地吐出了悲愁的歎息。

    「有相當多害怕這威脅而打算逃亡他國的人,然而卻連逃去的國家也迎來了滅亡的危機。而這並非單純怪病的證據在於,即使借助了屈指可數的魔術師及魔法使們的特殊能力,仍是無法取回和平安穩的日子。從未想過會目睹人類的曆史被畫上休止符的瞬間,我們的悲歎沒有傳達給上天,就連半點奇跡也未曾……」

    路伊的肩膀輕微地顫抖著。

    「我們失去了多采多姿的四季,天候變得狂暴洶湧。僅僅三年,就只是這麼短暫的歲月當中,世界的時間卻整個停止了。仿佛像在作惡夢——至今,我仍不敢相信。」

    這壯烈的內容令我無言以對。福君真的只是爲了帶來憎恨跟絕望,而設下了如此無情的命運嗎?這讓我有點在意。

    這感覺並不是單憑個人的情感,就能達成的事情……

    「你的國家沒事嗎?」

    「咦……?沒事,好像只有水災比較嚴重。」

    我沈浸在思考中,所以慢了一拍才回答。我記得席爾拜伊確實有說過,這裡跟我的世界是相爲表裡的關系,所以應該會互相影響。艾普利爾遭逢了旱災,相反地,我的世界則是水脈大亂,導致了水災來襲。

    「路伊,你有帶地圖之類的東西嗎?如果有世界地圖可以看是最好。」

    「世界地圖?」

    路伊揮去了憂愁,一臉訝異。我問了什麼奇怪的問題嗎?眼前沒有能夠確認位置的地圖的話,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一個方向前進。

    「國家的地圖當然是有,但我可沒聽說過世界的地圖這種東西。」

    他的回答反而讓我大吃一驚。這麼說來,艾普利爾的居民並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呈現什麼樣的形狀,也不知道大陸陸地是延續到何方羅?

    說到頭來,這個世界……是個跟地球一樣呈現球狀的星球嗎?

    「難道說,你們沒有跟他國有交流往來嗎?」

    「不,我們有進行貿易,但爲什麼一定要有世界的地圖呢?」

    「因爲我必須遊走過各個國家。」

    我的目的是要讓世界恢複正常,進而使化成幽鬼的人們恢複原狀。

    「不過,總之先從這個國家開始。嗯,如果是國家的地圖就有嘛……那麼,有詳細記載所有市鎮村莊的地圖嗎?」

    我大概被定位成一個會問奇怪問題的女孩了。

    「所謂的詳細記載……是指到哪種程度?」

    「有標示方位,也有比例尺標記,道路的話……如果也記有大條道路等內容的比較好。另外,能夠看出一個城鎮的規模有多大的話更好,如果有住宅地圖,當然就更棒了。」

    若是在日本,這種程度的地圖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吧。但是,聽路伊所說的話,在日本認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看來到了這裡似乎成了幾乎是不合乎常理的難題。

    照這樣看來,似乎也不能期待有正確的戶籍資料了。

    「抱歉,我沒見過有記載得如此詳盡資訊的地圖。」

    「但還是有地圖吧,你知道要在哪裡才能買得到地圖嗎?」

    僅管買到了地圖可能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想確定詳細內容是描寫到什麼樣的程度。

    「這到城鎮就能買得到了吧。」

    「距離這裡最近的城鎮是……?」

    「我想想……朝西南方走大約一百歐德後,應該是有一座村莊。」

    我不懂「歐德」這個單位的概念,真傷腦筋。

    「那個,走路的話要花多久時間?」

    「——必須要整整兩天,不……以女性的行走速度來說,可能需要三天吧。」

    我在腦中估算著距離,徒步需要兩天,若是騎著愛爾的話,大概一天就能抵達了吧。

    「公主……不,響。」

    我瞪了他一眼之後,路伊念出了似乎不好發音的名字。

    「打算要去村莊嗎?」

    「嗯。」

    「一個人去?」

    被他莫名具有魄力的眼神注視著,我不禁退縮了。啊,這個表情讓我感受到了跟三春叔叔相同的氛圍,說明白點……就是說教時的臭臉。

    「真的打算要去嗎?」

    「這個嘛……可以的話,我是想去啦……」

    我含糊地回答,並想蒙混過去,但路伊卻用刀劍般銳利的眼光,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好,好嚇人。」

    「應該是恐怖才對吧。因爲路上不但有魔物,更有雷姆在等著。」

    從對話的前因後果看來,雷姆應該是對幽鬼們的稱呼。

    雖然,我剛剛說的「好嚇人」,指的是路伊就是。

    「如果是想了解這個國家的話,想聽多少我都願意說。」

    「聽你這麼說我是很高興,但不親自走這一趟就沒有意義了。」

    「爲什麼?」

    「畢竟百聞不如一見嘛。」

    「什麼意思?」

    這個國家沒有諺語嗎?

    「你……似乎並不明白,前往村莊的這個行爲是有多麼危險。」

    當然不明白,因爲我是生長在和平的日本嘛。我飄移了視線,在內心碎念著。

    「我知道了,我會盡量不接近危險場所。」

    我無法打從心底發誓,然而不這麼說,我猜路伊的眼神會一直嚴厲地直盯著我。

    「——你啊……」

    路伊痛徹心扉地發出的嗓音,嚇得我無法動彈。

    「真的是什麼都不明白。」

    路伊臉上浮現了苦澀的笑容。月色的瞳孔有著仿佛將黑暗完全吸收般的黯淡。

    「請老實回答我,你要前往村莊嗎?」

    我思索著該不該撒謊,如果這麼做了,肯定會傷害到這個人的心,但若是說了實話,恐怕又會被制止。

    「你知道這個國家僅存的人只剩下我,明知如此,卻還是執意要親自前去送死嗎?」

    我有種被人賞了一巴掌的感覺。是啊,現在只剩下這個人存活在葵弩嘉蕾新國中。

    ——如果我不在了,路伊又會成了孤單一人?

    但是,我可以擅自帶路伊走嗎?歐里恩的話語在我腦中蘇醒,普通的劍無法斬斷雷姆,縱使成功斬斷了,也會連同魂魄一起被消滅——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聽好了,雷姆會襲擊人類,一旦落敗,你也會化成雷姆。而且大部分的魔法、劍術都對雷姆不管用。」

    啊,我好像漸漸摸清楚路伊的個性了。平時心胸寬大又溫柔,可是一到了緊要關頭,就會頑固得令人頭疼,跟三春叔叔是同類型的人。相反地,我的行爲舉止還算是認真,但實際上卻是大而化之且容易受到影響,也很三心二意。

    「路伊。」

    火堆傳出了一聲「啪哩」的響聲。黑暗之中,搖曳的緋紅火焰,使我們落在地面的影子跟著扭曲。

    我將視線移到路伊反射了火焰光輝的臉龐上。他鼻梁及眼角的陰影十分清楚,散發出令人不禁著迷的凜然氣息。而他回看著我的眼眸中,也吸收了火焰的色彩,染上了暗紅色。我心想,那果真是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無論如何,我都非得前去各個城鎮及國家不可。」

    「爲什麼?」

    「我有苦衷。」

    我對於缺乏字彙的自己感到相當氣憤。這種回答,就算不是路伊也沒辦法接受吧。

    我拼了命地苦思,在腦中搜尋著詞句,結果路伊卻浮現了自嘲的微笑。

    「我是個不值得你侰賴的人嗎?」

    「……並不是這樣。」

    「你從剛才開始都沒有透露過半句真話,但是,從你的言談中卻也沒有感受到惡意。我向你詢問緣由的行爲,是不被允許的嗎?」

    我真的很苦惱,但若是說出了真相,肯定反而會導致路伊不信任我。

    尷尬的沈默持續了好一陣子。

    直到愛爾輕輕打了一個小呵欠,路伊才別開視線,並深深地歎了口氣。

    「似乎讓你感到困擾了,請忘了我提的問題吧。」

    糟糕,我一定傷害到他了。罪惡感也陣陣湧上心頭。

    「路伊,這個國家還有安全的地方嗎?」

    路伊露出了一臉詫異的表情。

    「有沒有能夠安頓下來的地方呢?」

    歐里恩對於我在重界中拯救了路伊一事而感到欣喜,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想保護身爲這個國家最後幸存者的他。況且,除了這份使命感以外,也包含了對於在森林中,自己曾經想棄他於不顧一事的補償心理……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接受毆里恩的感謝。

    「你不能死,所以你要盡可能到安全的地方去。」

    路伊歪曲著嘴角笑了,仿佛像是在說,根本不可能有安全的地方。

    「你要我一個人活下去,然後呢?」

    「路伊,別說這種話。」

    「那你又是如何?要我別死的你呢?你這不是打算自己躍人危險之中嗎?」

    「那是因爲我有非得這麼做的理由。」

    真是的,根本是無限循環嘛,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是個字彙如此不足的人,與他人接觸後才頭一次意識到這點。

    「我不會死,所以路伊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才行。」

    路伊垂下了眼。我猶豫了一陣子後,再次在他的身旁坐下,擡頭看他滿布悲愴的側臉。

    「別擔心。也許會花上一段時間,不過你一定能再見到其他人,國家也會一點一滴地慢慢邁向複興。」

    我輕輕伸出手,握住了路伊。

    路伊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以不安的小動作,無力地握住了我疊在他手上的指頭。

    「你——」

    那看起來好似擔憂著,隱藏了悲痛的月色雙眸捉住了我。

    「——是神嗎?」

    「什麼?」

    我一時止住了呼息。畢竟,平常可不太會有被認真地這樣問著的經驗。

    縱使感到十分無力,爲了自己,也爲了路伊,我即刻否認了。

    「你怎麼會覺得我是神?我不可能是神啊。」

    從主觀、客觀這兩方面來看,我的相貌都相當平凡,就只有衣服比較華美而已,並沒有半點像歐里恩他們那樣神聖的氣勢。

    「但是……」

    路伊遲疑著,並將視線飄移到了我的額頭附近。

    啊……這麼說來,我都忘了。

    因爲路伊那略帶著敬畏的表情而感到動搖,我戰戰兢兢地朝著自己的額頭伸出了手。

    剛好在額頭的正中央有一塊堅硬的異物,那就像是有石頭埋了進去一樣的觸感。

    對了,當席爾拜伊的吻落在額頭上時,我確實突然感到了一陣發熱。

    「……我可以問一下嗎?」

    「——什麼事?」

    「我的額頭上有什麼東西嗎?」

    整整一分鍾左右都彌漫著一股凝重的靜默。

    「你難道不知道關於你自己身上的事情嗎?」

    路伊面露出明顯帶著懷疑的表情。

    「果然有東西嗎?……該不會讓人覺得惡心?」

    ……我相信席爾拜伊,我雖然相信他!但我畢竟還是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子啊,一想到自己的臉上有著令人忍不住想別開目光的危險物體,還是會感到不安嘛。

    「絕對沒有這回事。」

    路伊誇張地揮揮手,著急得像在說會遭到天譴一樣。

    「那是神石吧,至少可以確定並不是魔石。」

    神石?聞言,在我的腦中就轉換成了「親戚」一詞。(※注:神石和親戚日文發音相同。)

    「那是什麼……?」

    「非常抱歉,我並不是魔法使,沒辦法再做更多解釋。不過,我曾聽說精通術式的魔法使,會在肉體上出現代表力量結晶的神石。但是……浮現在額頭上的就……」

    仔細想想,路伊的推測整體而言並沒有錯,這的確是因爲神的祝福而浮現的石頭。

    「可是,我……我真的不是神。」

    路伊露出了不知道該不該順應著點頭的神色,他將困惑的視線投向了愛爾。

    而愛爾警戒著瞪向似乎做不出判斷的路伊,但愛爾的神情……以人類的態度來描違的話,那就像是在說著「你有什麼意見嗎?」一般,有點擺架子的感覺。

    「那麼,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路伊一臉很是緊張地詢問著。

    我煩惱著該如何躲避他的追問,結果還是想不出任何方法,只好選擇放棄。

    「路伊,你可以從行囊中拿走你喜歡的東西,把你認爲活下去所必需的物品拿走吧。」

    「我並不是想討取物品。」

    路伊口氣焦慮地否定了我的話,他宛如竭盡了全力,想用理智壓下一股湧上的激動。

    我無法告訴他真相,然而我也說不出像是爲了路伊著想的謊言,因此陷入了兩難。

    「我有苦衷,這很難解釋。但我可以發誓絕對不會傷害你,就這點希望你務必相信。」

    路伊突然站起身,背對著驚訝的我,直接以不穩的腳步跨出了步伐。

    「你要去哪裡?」

    我趕緊追了上去,並抓住路伊的手臂。

    愛爾也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頭,並且在距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擺出了待機的姿勢。

    「——如此殘忍。」

    雖然路伊停下了腳步,但無論我怎麼催求,他都不願意將臉轉過來。全身使勁地緊繃著,就像是在表示強烈的拒絕。

    「你居然說出了如此殘忍的話。」

    那是一道帶有責備,又仿佛拋卻了一切的僵硬嗓音,令我無言以對。

    「你救了我兩次。第一次是在華茲之森中,那時我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了,心想——與其被雷姆吞噬靈魂,倒不如被野獸殺死還比較好。失去了是唯一的夥伴,也同是希望所在的朋友,我早已沒有了該守護的人和執著的對象。」

    我忽然聯想到,那位唯一的夥伴,是指被福君的繼承人見死不救的那個人嗎?

    「路伊。」

    「當時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瘋狂吧。要死的話我想死在血泊之中,希望能以人類的身分死去。而就在只渴望著這點的我面前——你出現了。」

    路伊的背微微地顫抖著,事實上他並沒有流淚,卻讓人覺得他的內心正在哭泣。

    「我當下難以置信。我把你的存在當作是場夢境,你只不過是我扭曲的願望所産生的幻影而已。連我都忍不住取笑自己了,真虧還能作這麼美好的夢,畢竟我最渴求的,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

    這麼說來……第一次相遇的時候,路伊用不惜一死的目光看著我,那是認真得嚇人且專注的眼神,仿佛連眨眼也忘了。

    「然後你突然消失了。我強迫說服自己,這果然只是場因瘋狂而産生的美夢。但……」

    顫抖的氣息落下,交融進了幽暗裡。

    由於稍微遠離了火堆的關系,路伊的身體輪廓稍微摻雜了黑暗,變得曖昧不清,讓人有種悲傷的餘波在搖擺晃動著的錯覺。

    「但你卻像這樣再次現身了,就在我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你十分鮮明地現身,並向我伸出了手。然後對我說,『活下去』、『別死』。」

    「那是……」

    像是要遮去我迷網的話語,路伊搖了搖頭。他單手扶著額,僵硬地轉過身面對我。

    「你能體會嗎?無論朋友,無論家人還是所愛之人,一切全都從這雙手中零落!在沒有任何人存在的世界中,只有自己流連徘徊的這份苦痛,你能體會嗎?」

    使勁壓抑著的低沈嗓音,即使如此也足以猛烈地擊破黑暗。

    「若是瘋了就不會感到痛苦了,若是死了就什麼都無所謂了。我好幾次都想刺穿自己的胸口,然而每次都在下手前回過神,想著假如還有人活著的話……這份不可能的希望使我苦惱不已。分明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看不見有奇跡,我卻仍懷抱著膚淺的希望,令人幾乎感到絕望的希望,催促著我活下去!」

    路伊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他那拋開理智,情緒化的言語,一字一句動搖並壓迫著我。

    「你劃破黑暗出現的身影,看上去就比任何東西都還要來得像是奇跡,仿佛就是神明所應許的奇跡。」

    「但我並不是神……」

    「不,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問題。不過,對我而言,你的存在就成了救贖。就算你否認這點,但在我的眼中,就宛如將奇跡具象化了,非常清晰可見。你那比射入黑暗中的一絲光芒還更加耀眼,奇跡般的身影——卻又是如此殘忍。」

    殘忍……?

    「你要我獨自一人活下去?你是想叫我再次獨自一人忍受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嗎?只讓我見識到奇跡的外觀之後,又要將我拋下了嗎?真是如此,那又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要對我伸出手?既然不需要我——不如幹脆讓我斷氣,這樣更能使我解脫!」

    這個表情,就跟在森林中第一次碰面時一模一樣。

    有如爲了愛戀而苦惱一般,寄宿著激動的瘋狂眼神。

    「對不起,我並沒有要丟下你的打算。」

    我用雙手抓住了路伊的衣袖。

    路伊像是罪人一樣雙膝落下跪地,並遮住了自己的臉龐。

    「既然要推開我,又爲何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誰都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我從未接觸過如此哀愴的激情,那一聲深沈的悲歎,幾乎都要反映出凶殘。

    我用雙臂圈住了路伊垂下的頭,並緊緊抱住了他。

    ——到底該如何是好?

    「拜托了,請不要丟下我。」

    隨著宛如悲痛喊叫的懇求,路伊回抱住茫然的我。以力道來看,與其說是被緊緊抱住,反而教人覺得更像是觸碰到了他那近乎崩潰的內心。

    我就像被地面拉著傾倒一般,眼看路伊的身體從面前倒下。

    「如果要丟我獨自一人的話,就請殺了我,賜給我安息吧。」

    我的背部觸碰到了堅硬的地面。路伊像是緊抓著依靠般,抱住了不知所措的我的肩頭。僅僅一瞬間對上了我的視線,然後在耳畔輕語。

    被健壯的身軀給壓制著,讓我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了。但與此同時,那寄宿著痛切情感的溫熱體溫,也滲進了我的四肢百骸裡。

    我頭一次體會到,人的體溫竟然會讓人感到如此悲傷。

    「嗯、嗯,我知道了……我不會丟下你。」

    光是要說出這句話,就費盡了我一番工夫。

    這時絕對不可以拒絕他。我仰望看著懸掛在夜空中的黯淡月亮,如此確信著。

    若是再次變回孤獨一人,路伊很可能就會失去自己到底是爲何而活的理由了吧。

    將佇立在黑暗邊緣的人一把推下,這種事情我辦不到。

    ——就跟他待在一起吧。

    「我會待在路伊的身邊。」

    「——」

    路伊像是要壓誇我一般,用雙手圈住了我的腰。也許是受到他強烈悲歎的影響,我發覺自己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

    這雙絲毫不打算放開我的強健手臂,以寬大修長的手,順著肩膀及背部的線條描繪著,那是一種隱含著熱情的溫柔觸感。

    他在近乎錯亂的意識中拼了命地不斷確認此時此刻是否爲現實,而他不肯放手的原因,則是害怕在那一瞬間,我就會不見蹤影。

    「路伊,已經不要緊了,你不用感到不安。」

    就算他早已變得癲狂也不奇怪。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中孤獨一人,只有自己殘存著的這件事,是多麼令人感到恐懼與絕望啊。無論怎麼忍耐再忍耐,都不會有所回報的孤寂日子,路伊都咬緊牙關撐了過去,身心俱創地活下來了。

    「——你真的願意陪伴在我身邊?」

    「嗯。」

    路伊的眼中仍有著深深的不信任感,可以窺見如冰一般冷冽的孤獨。

    那與我時而會感受到的寂寞或思念,可是不同程度,也是不同類型的心情。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聽見了他人的笑聲時,有時反而會感到孤獨。那是明明四周就充斥著繽紛的色彩,卻不禁認爲只有自己的存在是個異端般難受的瞬間。

    不管周遭有再多的人,一旦感覺自己是一個人時,那就是真正的孤獨。

    ——但是……

    即使只是一句話,也許只要一出聲,或許就會有人願意回過頭來……仍存有這樣渺小的希望。就算心意不通,就算可能導致無法消解寂寞也沒關系。舉例來說,就算不是親朋好友,在問路的時候,陌生人也會願意替自己解答吧,而短暫的對話,就在此時成立了。

    但是,路伊甚至就連這點也無從索求,因爲狀況打從本源開始就不同了。

    沒有任何人在。就算想問路也得不到回答,就算打招呼,也不會有回過頭來的笑容,嘈雜聲、腳步聲、笑聲,什麼都——沒有。

    光是想像,就教人覺得背脊一陣發涼。究竟還有誰會呼喚他的名字呢?還有誰會擔心他的安危,等待他的歸來呢?

    無論行走到何處,傳進耳中的都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早上、中午及夜晚,都是如此。

    對於身爲騎士的他而言,我應當是弱小又不可靠的存在。然而,他的精神已經被逼迫到了極限,疲憊得幾乎無法不像這樣尋求救贖。

    假如不是這麼無能爲力的我,而是感覺很強大的歐里恩,一定更能解除路伊的負擔,替他的心靈帶來解脫吧。想到這點,我就感到悲傷不已。

    「……不對。」

    ——……不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忽然,竄入內心深處的自己的聲音,讓我感到愕然。這與自己無力與否.並沒有關系。

    只不過,我們就是相遇了。

    對路伊而言,這場邂逅有可能成爲左右他命運的轉捩點吧。不只會影響價值觀,我覺得這在他的眼中看起來,會是一件從根本改寫精神層面的驚人事件。

    因爲,我能呼喚路伊的名,他也可以確認到我的存在。

    ——也就是說,我的出現帶給了路伊非比尋常的影響……?

    從未感受過的恐懼感一口氣膨脹了起來,有時候只是一個小小的契機,命運就有可能改變。那麼,經曆了如此明確的相遇之後,我跟路伊的未來將會變得如何?

    如果我站在路伊的立場,只要眼前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存在,肯定就十分感激了。

    而路伊所表達的也就正是這點。

    宛如神明,看起來就像是奇跡的具象化。這所指的意思,我終於懂了。

    「對不起。」

    我吐露出了嚴肅的嗓音。至今壓根就沒想過要去思考的自己,令我感到一絲害怕。這個世界中,有太多無法用「不懂」二字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我小心翼翼地輕撫著路伊的淺色發絲,大概是因爲剛才沾染了野獸的黏稠血液,頭發上有許多地方都打結了,那種結塊的觸感,更是揪緊了我的心。

    好好仔細梳洗過後,應該是會非常柔順又美麗吧。

    「路伊。」

    明天找個地方洗頭吧,然後再用梳子梳整一番。

    不過,在我這麼提案之前,路伊仿佛獻上祈禱般輕聲低喃:

    「不將全部都告訴我也沒關系,就算不相信我也不要緊,我只求有你待在身邊——」

    本來,他應該不是個會做出這般懇求的人才對。

    我很清楚,求人「不要拋下我」,是件多麼難熬且悲慘的事情。雙親不願對上視線的身影,模糊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我急忙開口,不願讓路伊繼續說下去。

    「你願意陪著我嗎?雖然跟我在一起會很危險,因爲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願望。可是,那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我不確定自己一個人能否辦得到,所以,你肯幫忙的話,我真的會很開心。」

    路伊擡起了視線,他的雙手依舊環著我的腰部,並直接翻過了身。這次換他仰躺在堅硬的地面上,並讓我坐在他鍛鏈得結實的腹部上。

    接著,他將自己的手指交握住我的雙手,並稍微朝他的方向拉去。

    「我會獻上我的劍,賭上我的命來守護你。只要——你是如此想望的話。」

    雖然就此時此刻而言還這麼想是太輕率了,但這宛如騎士宣誓般的話語,還是讓我感到心頭一熱。不如說,這並非虛構,路伊確實是一位真正的騎士呢。

    像是要貫穿心髒一般,能夠窺見堅強的意志以及孤獨的月色雙眸,那無與倫比的美麗令我屏息。

    「那個……可是,你別做出因爲保護我而死的這種事情喔。」

    「我將不惜生命。」

    就是因爲知道他是認真說出這番話,所以反而困擾啊。

    「聽好羅,如果有餘力而跑來保護我是沒關系,但千萬不能爲了保護我而舍命。」

    路伊閉上了嘴,露出受傷的表情。所謂的騎士,任務就是挺身保護偉大的人吧。警告負責這項職務的人不准守護我,聽起來或許就像是否定了他的存在,於是我趕緊補充道:

    「我只是不想看見你受傷。」

    「那麼,這是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嗎?」

    路伊氣憤地說著,並別開了視線。

    「然後就要我獨自一人活下去嗎?別開玩笑了。這是要我成爲一個對你見死不救,恬不知恥地活下去的卑鄙男人嗎?你是認真的要我成爲一個比畜生還不如的人嗎?」

    盡管覺得比喻太極端了,但這是關系到他的自尊,也是最不想聽見的話吧。

    我緊握住了和路伊交握的手指。

    「我不是這個意思。該怎麼說呢,我是希望路伊可以像守護我一樣,也保護自己。我們誰都不能犧牲,當陷入險境時,就要兩個人一起快速逃跑。」

    路伊一臉始料未及的表情看向我。

    「……快速逃跑?」

    「沒錯,不是有一句話叫『走爲上策』嘛。」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如果想跟我一起的話,就必須遵守幾件事情,你能發誓嗎?」

    「要遵守什麼事?」

    路伊頓時間提高了警覺,他似乎料想到了接下來的發展。

    「首先,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禁止自我犧牲。」

    我俯視著想反駁的路伊,故意這麼說:

    「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是沒辦法保護他人的喔。」

    這也是從三春叔叔那邊聽來的現學現賣。正確來說,應該是「不珍惜自己的人,沒資格說別人!」。當我提醒他煙抽太多的時候,就會反過來被指責吃了太多巧克力……不過這好像有哪裡不太一樣就是。

    這句話大概是對路伊起了作用,他緊抿住了嘴。就算露出這種表情也不行!

    「第二點,禁止使用敬語!」

    至於理由,就是因爲我會感到渾身不自在,畢竟分明是我的年紀比較小。

    「第三點,你要指導我使劍。」

    路伊啞口無言,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一臉就像是「再怎麼說這也太魯莽了」這般,盡全力否定的表情……這個反應未免也太失禮了吧。

    「我有必須要學會用劍的理由。」

    真該先學過劍道的啊……不過,就連作夢也沒料想到居然會碰上這種狀況,所以也無可奈何就是。

    「你能遵守這三點嗎?那個……向你的劍、性命,以及神明起誓。」

    路伊的表情變得凝重,感覺還帶了點埋怨。不過,他的視線似乎馬上就要別開,所以我爲了阻止,並輕輕晃了晃手指。

    想敷衍了事可是很不成熟的表現喔。

    「——我答應您發誓……呃,我發誓。」

    雖然聽起來是不情不願的答複,不過算了。

    就在我微微一笑時,我的長衣下擺忽然被扯了扯,只見被排擠在外的愛爾,用一副鬧著別扭的模樣看著我。

    「啊,對不起。」

    這時,我才赫然發現自己還坐在路伊的身上。

    我急忙從路伊結實的腹部下來之後,愛爾隨即欣喜地磨蹭著我。

    但卻對坐起上半身的路伊發出了威嚇聲,這表露無遺的競爭心態,是我的錯覺嗎……?

    「愛爾,沒事喔。」

    也許愛爾出乎意料地怕生。

    爲了讓似乎感到寂寞的愛爾安心下來,我細心地撫摸著它的鐵灰色長毛。

    愛爾似乎是很舒服地從喉頭發出了聲音,但緊瞪著路伊的圓滾雙眼,卻還是明顯散發著帶有敵意的光芒。思……該說是可愛,還是頑固呢……

    「路伊,我們回去火堆旁吧。」

    我一邊安撫著不知爲何心情不好的愛爾,一邊對路伊招手。他面有難色地瞥了愛爾一眼後,就順從地照著我的話做。

    察覺了即將熄滅的火堆,我們趕緊添了些枯枝,接著我再一次注視了路伊的臉龐。就全都告訴他吧,既然要與他一起行動,我就想得到他的信賴。

    下定決心之後,我張口道:

    「或許你無法相信我接下來所說的話——」

    ※  ※  ※

    我向路伊詳細說明了自己是名爲「日本」的異世界國家的居民,還有被召喚來這個艾普利爾世界的理由、與席爾拜伊及歐里恩的會面,以及跟福君的對話內容等等,一直到現在爲止的事情原委。

    除了一點……我說不出自己曾將路伊的性命放到天秤上衡量這件事。

    或許全盤托出的話,心情也會比較輕松,可是,我不希望當時自己稍微躊躇了該不該救路伊的事實被他知道,這種自私的想法就連我自己都感到討厭。

    但總有一天,我會好好告訴他。

    起初,路伊面露難以形容的詭異表情,但在提到了福君的部分時他表情一變,待說到席爾拜伊他們的事情時,更是顯得驚愕無比。

    到最後,他露出了一臉目瞪口呆的神情。

    若要說他在事情快講完時,幾乎已經是失神狀態也不爲過。

    但就算如此,應該也很難說我是在說謊,並全面否定這些內容。

    其中一個理由,首先就是眼前愛爾的存在。雖然我不太清楚,不過跟存在於這個世界中的一般野獸相比,愛爾果然有什麼特殊之處吧。

    而另一個理由,則是浮現在我額頭上的石頭。路伊說那是神石,盡管還不確定蘊含著何種力量,但確實是十分珍貴的東西這點不容置喙。

    等路伊在腦中整理好剛才的內容之前,我只能靜默地等待著。

    相信或是不相信,一切都交由路伊來判斷。

    「響。」

    「唔嗯?」

    當我因爲疲勞的關系而開始昏昏欲睡時,總算回神的路伊,有所顧忌地出聲向我搭話。

    「我在想啊……」

    「什麼?」

    我把橫躺在地上的愛爾的腹部當成枕頭倚靠,但如果一直維持放松的姿勢,有可能話說到一半就睡著了。爲了保持意識清醒,我坐起了身,不小心打了個小呵欠。

    「啊,抱歉。明天再說好了,你累了吧。」

    「沒關系,現在說吧。」

    「你……我在想……簡單來說,你完全就是受害者,不是嗎?」

    「受害者?」

    因爲太擔心他會不會不肯相信我而感到不安,還稍微緊繃了身體,結果路伊顧慮著丟出來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

    ——是這樣嗎?……總覺得不太對。

    至少在森林中,猶豫著要不要對路伊出聲時的我並非受害者。

    我猛然産生了一股想將這件實情告訴路伊的沖動,就連自己犯下的過錯都無法好好承擔的我,真是個軟弱的人類。這讓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不是這樣的,路伊。」

    「你都不會怨恨嗎?」

    「怨恨什麼?」

    「怨恨神明所産生的奇人。不,應該說,怨恨導致這場大災難的國民。」

    我歪了頭。要怨恨這個國家的人們?

    「爲什麼?國民並沒有對我做了什麼啊……?」

    「響。」

    「福君、神明們,以及國民,也都不是想要引發爭戰,只是有些什麼讓他們漸漸分歧了而已。當然,用殘酷的手段破壞了國家的福君不可原諒,但聽了歐里恩他們說的話之後,我覺得不能就此斷言他絕對是個壞人,所以就更不知道該如何憎恨、怨懟他了……」

    該怨恨誰、怨懟何事,我無法明確地畫出一道界線來。

    那是所謂的「惡其意,不惡其人」來著嗎?

    不過,我認爲會雙手染上罪孽的就是人類,若是沒有人類,也不會有罪孽的産生。這麼說,果然還是該怨懟人類嗎?然而,這樣就能忽視至今爲止的一切原委嗎?各種疑問以及困惑混雜在一起,讓現在的我無法找出正確答案。

    「總之,現在比起思考要怪罪於誰,拯救國民才是先決事項。」

    歐里恩他們也說過,不然連我的國家也會面臨嚴重的事態。

    路伊不知道爲什麼用著仿佛看見奇人異物般的眼神看向我。

    「……我說錯了嗎?還是我太單純了?」

    我害羞又慌張地這麼問了之後,路伊發出爽朗的笑聲。那是既直率又好看的笑容……

    「……路伊。」

    「啊,抱歉。」

    路伊嘴上雖然道著歉,卻很明顯地就還在笑。這讓我不禁生起了悶氣。

    「我並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覺得你真是一位內心純潔的孩子。」

    居然說我是孩子!

    路伊的話令我大受打擊,那聽起來那就像是在安撫小孩子的情緒一樣。一般來說,是不會對我這樣年紀的女性說出「純潔的孩子」這種話吧。

    路伊稍微別過身,一直笑了很久。我雖然很高興見到他變得有精神了,雖然是很高興沒錯,但是……!

    「——抱歉。」

    突然間,路伊用低沈的嗓音這麼說著。我思考著這句道歉的含義,並瞄了他一眼,發現在路伊的臉上已經失去了笑容。

    「像你這樣的人,不能被牽連進我們醜惡的紛爭之中,這才是比任何事情都還要深重的罪過。」

    「我並不是被牽連,而是依自己的意志來到這裡。」

    「……這片土地上充滿了令人不禁別開視線的醜惡事物,但既然已經基於與衆神們的契約前進,這恐怕將是無可避免的光景——但我一定會守護你。直到終有一天,你平安回到了所愛之人等待的國度爲止,我都會獻上決不改變的赤膽忠心。當作是一介騎士的證明,注入代替了水的義理之血,手持代替了風的光輝之劍,燃燒代替了火的忠勇火炬,獻上代替了大地的不滅精神。直至我身回歸塵土之日,絕不違背這份誓言。」

    路伊忽然優雅地彎下腰,並單膝跪地,他拉過我的左手,輕柔地抵上自己的額頭。

    因爲傳來了愛爾不滿的低吼聲,路伊立刻松開全身僵硬的我,露出了一抹苦笑。

    赤膽忠心……對於生長在和平的日本,又只是個普通國中生的我來說,這非但是個聽不習慣的詞彙,還聽人一臉正經地這麼說,真的會感到非常不知所措!

    不過能讓騎士對著自己宣誓,其實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吧。

    而且還賭上性命什麼……

    「像你這樣年幼的人,我實在不想讓你目睹這個世界的汙穢。」

    那是一句宛如代爲說出神明的心情一般,帶有悔恨的苦澀話語。可是,這一瞬間我卻真的感到很不滿了。

    「路伊,你幾歲?」

    對於突如其來的提問,路伊稍微歪了頭並眨了眨眼。

    「二十六歲,怎麼了?」

    「咦?」

    我不禁大吃一驚,原本還以爲年紀會再更大一點,因爲他無論是氣質或是言行舉止都很沈著冷靜,身體也相當結實。不過一旦露出笑容,看起來反而會覺得更加年輕。

    我打起精神,輕輕地瞪了一臉不解的路伊。

    「那我看起來像是幾歲?」

    「……嗯……」

    我更加用力瞪視了表情莫名生硬,並且不自然地沈默不語的路伊。

    「呃……十二三歲左右吧?」

    ……這樣啊。

    我心情消沈了下來,並無力地倒在愛爾的腹部上。沒救了,振作不起來了,反正我就是個矮子,也沒有女人味。

    在五官深邃且端正的路伊眼中看來,日本人的長相大概是看不出年齡吧。可是,剛才那番不敢肯定的說法也太傷人了。

    路伊是察覺了我可能懷疑他是否把我當成孩子對待,才回答了十三歲左右。

    也就是說,實際上他將我看得更加年幼。當事人大概是認爲自己是經過一番考量,才做出的臨機應變,反倒卻是更自掘墳墓了。

    那是我看起來像十歲左右的意思嗎?……有點快活不下去的感覺。

    「我說錯了嗎?」

    路伊似乎是總算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表情略帶緊張,戰戰兢兢地詢問。

    「算了,沒差啦……」

    我的聲音居然能這麼陰沈。原來如此,他會一直毫不抗拒地抱住我或撫摸我,也就是因爲我不被當成異性看待的意思……糟糕,我真的覺得不想活了!

    「響……?」

    「我一點都不在意喔!雖然我好歹也已經十五歲了!」

    「十五!」

    像是聽見了到目前爲止最感到震驚的事情,路伊失禮的訝異表現,讓我感到更加郁悶。

    「我還想說你雖然年幼,卻是個相當聰慧的孩子……不,考慮到你既然是非人者這點,這也不無道理……呃,不要瞪我。」

    我狠狠地瞪著一副驚惶失措地碎念著的路伊。

    「非人者是什麼意思?我像是妖怪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生氣,我一直以爲你是女神的化身。」

    「女神?」

    這接在覺得我年幼的真心話之後,聽起來就非常假啊!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要睡了!」

    「抱歉,我絕對沒有看輕你的意思。」

    就是這樣才更令人火大啊!

    我將頭埋進愛爾的腹部,賭氣睡下。和我同一國的愛爾對著慌張的路伊冷哼了一聲,接著卷起了長尾巴,宛如擁抱自己孩子般,包住了我。

    算了,反正連愛爾都把我當成小孩子對待就是。

    ——但是,謝謝你,路伊。

    也許在你的內心深處,並不相信我跟諸神見過面這種離譜的事情,但你卻沒有顯露出一絲懷疑的神色,並顧慮著我的心情吧。

    路伊這份無論是多麼超現實的事情都願意接受的體貼,讓我覺得很溫暖。

    在路伊心中,可信度的有無或許只是個小問題而已吧。如果我所說的話全是捏造,即使他注意到了這點,大概也會正經八百地同意吧。

    他剛才提到的忠誠,就是像這樣毫不保留地犧牲奉獻嗎?

    是虛是實並不重要,最優先的事項是,絕不懷疑並且遵從那個人的話語。

    路伊真的是一位騎士呢。在逐漸迷蒙的意識中,我暗自贊歎著。

    ※  ※  ※

    當天晚上絲毫不必擔心會有野獸襲擊。

    我原本只是打算賭氣裝睡,但不知不覺間似乎陷入了沈睡之中。

    路伊好像整晚都沒睡替我守夜,直到早上我被愛爾喚醒爲止,火堆的火焰都沒有熄滅。

    吃過跟昨晚一樣樸素的早餐之後,我們離開了老樹旁。雖然我很想洗臉,也想洗澡,不過看著四周的斷垣殘壁,這麼奢侈的願望我實在說不出口。

    「距離最近的是一個叫『烏魯斯』的村莊。」

    路伊指著平緩的斜坡這麼說著。

    是他昨天提到走路需要兩天的那座村莊吧。

    「有雷姆出沒很危險吧。」

    我還是先確認這點,畢竟知不知道事實,在心理准備上會有差。

    「不,雷姆不會在白天出現。雷姆日落而出,日出而息。該注意的是魔物和饑餓的野獸,不管是野獸還是魔獸,不分晝夜都會攻擊我們。」

    「魔獸跟野獸有哪裡不同?」

    路伊處理著火堆的餘燼,同時向我解說明,而我則是在打包行李。

    「野獸是神所創造的生命,魔獸則是墮落之王所創造。你的世界應該也有野獸吧。」

    我嘴上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內心則補充了「只是跟這邊的野獸不太一樣」這一句。

    「所以,你的世界沒有魔獸存在嗎?」

    「沒有喔,那是被當成憑空想像出來的生物。」

    路伊甩掉沾在手上的煤灰,眯眼微笑著。

    「魔獸的出現也包含了人爲的情況,跟野獸不同,有可能是由知曉術法的人所召喚。」

    我的腦袋中充滿了問號。

    「魔獸很常見嗎?」

    「現在這世界如此荒蕪,所以很容易看見吧。而且,至今使魔獸服從的召喚士及魔術師們,都一同化爲雷姆了。中途被切斷契約的魔物們,都是會感到仿徨失措。」

    魔獸、魔術師再加上召喚士,我不禁感到頭昏眼花,這真是來到了一個不得了的世界。

    「魔獸也是有分等級跟地位,有很強韌的魔獸,也有弱小的魔獸,其中也存在著具有高度智能的魔物。」

    「這……要怎麼分辨普通的野獸跟魔獸呢?」

    「散發出的氣息不同,魔物身上總會纏繞著一股不尋常的氛圍。」

    說真的,我沒有能正確分辨這兩者的自信,雖然在道片雜樹林中救出路伊的時候,我是把比較像怪物的那方判定爲「魔物」。

    「另外,魔獸跟幻獸又是不同領域中的存在,而幻魔及妖魔更是分成了不同世界。」

    我低吟了聲,竟然有這麼多需要警戒的生物啊。

    大概是我不禁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一邊跟我對話著,一邊除去露宿痕跡的路伊,用穩重且真摯的眼神,注視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我。

    「別擔心,無論出現什麼魔物,我都必定會守護著你。」

    「嗯……」

    路伊似乎會在當危險迫近時,就算要以自己的肉身爲盾,也會遵守保護我的誓言。

    「路伊,你曾經跟擁有智能的強大魔物對戰過嗎?」

    「有,好幾次。」

    不知道是不是路伊回想起了與魔物對峙的過往記憶,他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那是在魔物中位居上位的家夥,尤其是人型的魔物,那並非是單打獨鬥就能打倒的對手,至少需要率領集結了包含魔術師在內的精銳大軍,才足以對抗。」

    「大軍……?」

    所謂的大軍大概是由多少人所構成呢?一千人以上嗎?需要有這麼多人對戰才能勢均力敵的話,那魔物豈不是非常強大了。

    我倚靠在湊身過來的愛爾身上,皺起眉頭陷入了沈思。

    路途中還是有可能會與人型的魔物不期而遇吧。

    「響。」

    路伊在低著頭的我的面前蹲下身。

    「我會保護你的,請相信我。」

    我雖然相信他,但因爲路伊感覺就會在緊要關頭時犧牲自我,這讓我感到憂心。我不希望他爲了保護我而讓自己的性命暴露在危險當中。偏偏就只有這點,無論再怎麼立下約定,都有會被背叛的預感。

    話雖如此,這時強求路伊以生命安全爲第一的話,我也可以預見他要不就是會感到困惑,要不就是誤會自己的存在意義遭到否定而感到難過。

    這真是個難題。我一邊苦惱著,一邊撫摸著愛爾的頭。

    「嗯,謝謝你。」

    我暫且先這麼回答了之後,路伊露出了自制的微笑。他是個成熟又強大,相當英勇的騎士,卻似乎又帶了禁欲的氣質,反而令人感到心跳加速。

    忽然間,我慶幸自己遇見的是像路伊這般溫柔的人。

    「差不多該出發了嗎?」

    我這麼問,路伊依舊面帶著沈穩的眼神頷首。

    ※  ※  ※

    我們離開了做爲露宿場所的老木附近,斜眼注視著往左側遠方延伸而去的山丘,朝著城鎮的方向在荒野中前進。

    只有幾只像是烏鴉一樣的黑鳥發出刺耳的鳴叫聲,在遙遠的空中來回飛翔,除此之外就不見任何動態的存在。而那仿佛骨骸般的詭異細樹,則是不規則地零星佇立著。

    地面幹涸得徹底,像石板地一樣有著無數龜裂的痕跡,有時候冷風吹過,還會掀起一陣低矮的沙塵模糊了視線。

    天空的顔色是宛如被水泥灌注而成一般的黯淡,這個世界真的到處都給人冰凍住的印象。目前明明就沒有遭遇危險,不安卻不停地在內心騷動著。

    我將視線從沈重的天空上移開,看向走在旁邊的路伊的側臉。

    「路伊,你會不會累?想休息時就說一聲喔。」

    「——嗯,這用不著擔心。響,要是太過探身出來的話,小心會從聖獸身上摔下來。」

    路伊垂下眼,有點不太好意思地回答。

    其實,就在要出發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小爭執。

    起因於愛爾。

    爲了多少縮短一些行進時間,我原本是打算讓路伊也坐到愛爾身上。

    豈料,愛爾極度厭惡讓除了我以外的人,騎坐在它的身上。

    起初我過意不去地以爲,是因爲兩人都坐上去的話會重量超載,但原因似乎並非如此。

    救出遭受到野獸襲擊的路伊時,因爲再怎麼說都是緊急狀況,所以愛爾才會乖乖地讓他坐上,但內心其實是相當不甘願的樣子。

    無論我怎麼哄它,怎麼拜托它,愛爾始終表露出強硬的拒絕態度,像在說「我不要!」一般,低吼並晃動著毛皮。當我一而在再而三地央求它時,愛爾的心情也變得不開心了。

    當我轉頭的瞬間,它就會用長尾巴輕輕拍打我的手臂,或是露出埋怨的眼神,到最後甚至直接別過臉,不肯回應我了。

    「不要強迫它比較好。」路伊用寬大的心態這麼說著,不與要脾氣的愛爾計較。

    根據路伊的說法,它既然是侍奉神明的高貴聖獸,那不願讓他人乘坐也是情有可原。

    愛爾並非只是單純怕生,而是自尊心相當高的樣子。

    它可能其實也不想讓我坐在身上吧,但基於是歐里恩的命令也沒辦法,只好放棄反抗。

    結果,當我以爲了增強體力爲由,打算也徒步前進時,愛爾大受打擊,露出了受傷的神情。就算我向它搭話,它也是頑固地不肯移動半步,拼了命地蜷曲著身體。

    應該是顧慮到情緒正在低空飛行中的愛爾,路伊用冷靜的口吻建議我還是騎到它身上。

    到這時我的脾氣也上來了,就跟愛爾一樣,忍不住露出了埋怨的眼神看向路伊。

    而路伊一臉認真地闡違著自己的見解,好讓我能接受。首先,是我們之間的體力以及體格的差距。再者,若是連不熟悉艾普利爾的我都徒步行走的話,肯定會多花更多時間,根本沒有任何好處。路伊表示自己早已習慣旅行,徒步對他來說並不辛苦,更重要的是,當我徒步的時候,如果正面遭受了野獸或魔物的襲擊,就會變得非常危險。

    明明我就是爲了應付這種危急情況,才會希望你教導我防身術和劍術啊。

    路伊雖然沒有了當拒絕,但只要察覺到有關這方面話題的跡象時,便會巧妙地回避掉。

    ……發生了這樣的騷動之後,最後還是成了只有我騎在愛爾背上的狀態,而無論是愛爾還是我,心情還是沒有很好。

    路伊則是表現得很成熟,他不再提起這件已經暫時解決的事情,並提出了別的話題。

    「響——我想知道,這把劍就是鬥神賜與的嗎?」

    「是啊。」

    「既然是神劍的話,我可以當作這把劍能夠拯救人們吧。」

    路伊一臉深思熟慮地這麼說,並瞥了我一眼。

    「神劍……?」

    我疑惑般地低喃後,隨即就理解了。因爲是身爲神明的歐里恩所借給我的劍,所以就該稱之爲神劍吧。

    「那把劍我也能使用嗎?」

    路伊不知怎麼地,用嚴肅的口吻詢問。

    「呃,什麼意思?」

    「如果是砷劍,我就不認爲任何人都能妄自使用。」

    「能不能呢……?歐里恩倒是沒有提醒我這點。路伊,你想使用這把劍嗎?」

    我猜不透路伊的用意,於是反問他,結果路伊一瞬將視線落下,露出了猶豫的神情。

    「我慣於用劍,所以我在想,比起你,是否交由我來使用比較恰當……」

    總覺得這回答有種重點被敷衍了過去的不自然感。

    「愛爾,你說呢?」

    聰明的愛爾應該聽得懂人話,聽見我向它征詢意見後,便用冷漠的眼神看著路伊,隨後便像是在說「不可能」一樣,否定地搖了搖頭,那鐵灰色的鬃毛也像是起了小波浪般搖擺。

    「果然不行嗎……」

    路伊面露苦悶的神色。

    「果然?」

    他的說詞令人在意,仿佛是有前例存在一般的口吻。

    「在我的國家當中也有神劍,而那只有繼承了純正的王室血統之人才能使用。」

    「……王室?」

    我想我現在的表情應該很猙獰,有一種「哇啊……可怕的終於要來了」的感覺。

    說到王室,就是國王、王妃……跟帶有皮草的豪華服裝及王冠。此外還有什麼呢?我替自己貧乏的想像力感到悲哀。

    「雖然這是被當成神話流傳下來的故事——當世界從一片渾沌中覺醒的開天辟地之時,統治了整片大地的始祖之王乃是神明。而葵弩嘉蕾新國則被認爲是始祖之王所建立的最古老之國。」

    始祖之王……是指歐里恩!

    雖然這樣不太莊敬,但我感到非常興奮,認識的人被當成神話從他人口中傳述,真的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那位偉大的賢王尊名爲——揆劄·賈連德。爲表睿智及榮耀的燈火永不熄滅,人們便將始祖王的尊名沿用成了國名。」

    「……咦?」

    歐里恩以前叫做這個名字啊?而且是說,國名也不一樣呢。

    「葵弩……這不是變成了女性的名字了嗎?」

    「因爲始祖王沒有王妃。據傳,始祖王宣稱『國即吾妃』。」

    這不就與表明了自己是和國家結婚的那位,英國王朝伊莉莎白女王有些相似嘛!

    還真想不到會在這裡發現曆史上的相似點。

    歐里恩,你真帥氣啊!

    嗯?可是他明明又說了如果能迎娶我做妻子就好了,這類的發言。

    ……歐里恩,你到底是哪種人?

    「也因此,國名就從始祖王的尊名改爲女性的名字了。含意是,就如同結婚相愛的男女一般,將自己的命運與國家緊緊相系。」

    原來如此啊——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看見了我感慨萬分的模樣,路伊輕輕地笑了。

    「而這個誓言也延續到了現在,成爲一種習俗,所以代代的國王都沒有迎娶王妃。」

    「什麼?一直都是嗎?」

    「因爲王的伴侶就是國家。」

    「那麼,每一位過往都是單身嗎?」

    真是如此的話,那這個國家就不是采世襲制羅嗦?我感到意外地看了回去,只見似乎察覺我想要問什麼問題的路伊頓時愣了一下,接著視線就不禁飄移。

    ……這種不自然的態度讓我明白了。

    「該不會是有很多情人,甚至還有後宮之類的吧……」

    我打算設法套出他的話,並這麼喃喃自語了之後,路伊露出了十分動搖的神情,露出了一副「完蛋了……」一般,非常後悔的表情。

    他誤會了,我可沒有潔癖到會因爲嫌棄肮髒的大人們的種種內情,而耍脾氣呢。

    無論是哪一個國家,有權者身邊總是會圍繞著衆多女性,而實際上在過去的曆史中,這也並不稀奇。雖然,就我個人而言當然是堅決反對。

    「……有機會再問問歐里恩好了。」

    「響?」

    「不,沒什麼。」

    路伊用膽顫心驚的視線看向我。這時責備路伊也沒意義,我也要展現成熟的一面才行。

    「有繼承人、後盾或是領土的問題,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嘛。有時可能還無法自由選擇情人吧,這種時候,權力這種東西就很麻煩呢。」

    我表現出懂事的態度這麼回答了之後,路伊瞪大了雙眼,露出了五味雜陳的表情。

    這方面的知識在曆史課本上……當然不是,我主要都是從漫畫跟電影中得知。日本的娛樂消遙出乎意料地深奧,可不能小看呢。

    「當然,可能還是有自由奔放的國王啦……路伊,你認爲呢?以前的國王,或者是路伊你自己,該不會是能心平氣和接受這種事情的人吧?」

    「響,那個……」

    路伊散發出了好像訴說著想改話題的真切氛圍,也許是我的聲音自然地壓低的關系,再加上自己也不知爲何像是在瞪著理應毫無關連的他的樣子。

    「我問你,路伊,這個國家難不成是一夫多妻制吧?」

    路伊稍微倒抽了一口氣之後,假裝是在警戒著四周的情況,並想借此逃避我的問題。

    哇啊,真不敢相信。這種反應就代表了肯定是那麼回事啊!

    等等,始祖之王既然是歐里恩,那麼他不就是制定了這不可原諒的法案的本人嗎?

    「……歐里恩,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吐出實情。」

    「響?」

    「沒事!」

    「喔。」

    其竇我也很想問問路伊的價值觀跟他的情形,但還是作罷了。

    如果他有戀人……或是妻子的話,那個人現在應該也變成幽鬼——雷姆了吧。我不希望因爲這樣輕率的詢問,而讓他感到悲傷。

    「但是你放心,大部分的平民都還是堅守一妻。」

    路伊,我覺得你這毫無疑問是火上添油的發言。

    換句話說,這就會變成有身分的人會迎娶複數女性爲妻的意思嘛。

    重點是,用「大部分」來描述就不對了,這就跟「有少數人不滿足於只有一位妻子」沒兩樣,真是太荒唐了!

    「關於神劍的事情……我可以繼續講下去了嗎?」

    察覺氣氛變得險惡的路伊,似乎發現自己投下一顆爆彈的事實,並想要盡快轉回話題。

    我想想,對了,是有關神劍的事情吧。

    「王室繼承了神明之血,因此能使用始祖王遺留下來的神劍的人,只有王室子孫。」

    「等等,也就是說……」

    「王室中也有供奉著神劍。」

    我感到驚訝。這麼說來,王室的人只要也使用神劍的話,就能讓雷姆恢複成人了。

    「原來王室有神劍啊?」

    「是的,始祖王爲了讓人們能擊退出沒的魔物,授予了各國國王神劍。」

    「但是,王室的人不也都變成幽鬼了嗎……?」

    「所以說,響,可以的話,我希望在開始遊走各個城鎮前,能先一路前往王都。」

    「幽鬼……雷姆會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嗎?」

    「雖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但有可能是以前的記憶成了枷鎖,所以雷姆具有會執著於生長的土地,或者是留有強烈意念之處的特性。」

    「這樣啊。那麼,要是能先前去城堡讓國王恢複原貌的話……」

    能夠使用神劍的人就會增加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吧?

    「——我國國王早已駕崩了。不,應該說是自刎。」

    「自刎?」

    「爲了獻身祭神。起初,大家害怕國家的衰退是來自神明的制裁,於是家臣中也出現了不少提出這種毫無根據的可笑理論的人,認爲這是由於國王違背了神的旨意,將國家導向了歪道所致。也因此國王犧牲了自己,希望以自身性命換得消災解厄。」

    這與政治腐敗並無關聯。

    縱使國王犧牲了性命,但因爲降臨到這國家的災厄,是與神明們的意志背道而馳的,所以事態也不可能好轉。

    就結果來說,這不就失去了身爲國家指標的領導者,甚至引發更多混亂與紛爭了嗎?

    「在王位空了出來的狀態下,我們束手無策,於是國家就此滅亡。」

    路伊回顧過去的雙眸遙望著遠方,臉上帶著充滿看破一切與痛苦交織的哀戚神色。

    「目前嘉蕾國所供奉的神劍有兩把,本來應該有三把,但其中一把在國王獻身祭神時,一同陪葬了。現在手上握有神劍的人是——第二王子葛理佛亞·迪克洛蔔殿下,以及第七王子薩劄帝葛·索達威爾納斯殿下。」

    「葛理……?」

    「我想先去救助這兩位殿下。」

    「嗯、嗯,我知道了。」

    當我急忙點頭後,路伊將視線移回到我身上,並像松了一口氣般,露出微笑。

    「對了,我有一個小問題。」

    「什麼問題?」

    「繼承了王室血統的人就能使用神劍,對吧。但是,路伊你剛才只提到了第二王子跟第七王子,應該還有其他王子不是嗎?」

    我在意的是,爲什麼只限定於第二與第七王子這點。

    當然,王室的譜系也並非一定相通,因此也有可能是我想錯了。不過,至少該有第一王子、第四王子,說不定也有公主的存在吧。

    「先王膝下有十位子女,但能使用神劍的僅限於那兩位殿下。只有繼承了比較純正神明血統的子孫才能碰觸神劍,而擁有王位繼承權的也只有那兩位殿下而已。」

    總覺得漸漸朝向有火藥味的話題發展而去了。

    在君主制國家當中,無論是有血緣關系的人之間展開繼承權的爭奪戰,還是想坐上高位的家臣遭到暗殺之類,總是會卷入這種圍繞在謀權奪位下,而不得安甯的爭鬥中呢……這是三春叔叔以前在看晚上九點播放的西洋片時,脫口而出的話。

    不過,反正政治上錯綜複雜的事情不會與我扯上關系,這時候就算做出各種穿鑿附會的推測也沒有意義。

    「你說的王城,就是往這個方向走嗎?」

    王城所指的應該就是首都吧。

    「沒錯,我們先去烏魯斯村調度必需的物資,之後再南下前往神殿所在的拉萬鎮。」

    嗯、嗯嗯?我心中滿是困惑。

    「拉萬……?」

    「因爲烏魯斯村中沒有神殿,而到拉萬的路途大約是七天,不,可能還會再多花上幾天的時間吧。」

    「呃,路伊?」

    路伊用獨自般的口吻自言自語著並陷入了沈思,因此我只好趕緊呼喊了他的名字,以便引起他的注意,不然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爲什麼要去王城,還必須先繞道去神殿呢?」

    「啊,抱歉,我忘記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路伊一時回過神來,並重新看了坐在愛爾背上的我,而我則是稍微低下了眼瞼。

    我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看見了,在路伊眼中一瞬閃逝而過的悲傷以及失望的情緒波動。

    因爲我對艾普利爾一無所知,因此即使只是隨意提到的話題也都會令我不解,不反問的話就會聽不懂。每當我覺得困惑時,路伊一定也感受到了同等程度的焦急,便會像剛才一樣,使他再度體認到自己是和異世界之人同行的事實。

    對不起。我在心中默默道歉。

    「神殿中大多都常備有緊急用的法具。其中,我記得應該有能進行空間轉移的物品,如果還能使用的話,我們就不用繼續危險的長途旅行,並可以直接抵達王城——金夏。」

    我拼命讓腦袋運轉,不希望被隔閡地當成任何事情都得反問,只會替路伊添麻煩的人。

    小孩子那種「什麼」、「爲什麼」的問題攻勢剛開始都還好,但是到後來,大人們也會逐漸感到厭煩對吧。

    我想想,法具,也就是奇幻世界中,可以達到魔法使魔杖功用的道具吧,而空間轉移則大概跟瞬間移動是同樣的意思。

    如果神殿中可能會有這麼便利的道具,那確實是會想走一趟到那叫做拉萬的城鎮去。

    而拉萬鎮就位於我們現在前往的烏魯斯村的南方。

    不過,身爲普通人的我也有辦法使用法具嗎?舉例來說,可能必須要詠唱特殊咒語吧?而我完全不懂半句咒語,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雖然我有試過好幾次空間轉移的經驗,但不曉得現在還有沒有法具剩下。」

    啊,也對,路伊肯定是有空間轉移的經驗。我爲此感到放心,如此一來,就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問題了吧。

    沒問題,沒問題的。我在心中不斷反複說著。

    一只黑色的飛鳥宛如劃破了水泥色的黯淡天空,並展翅翺翔而去。

    我忽然將視線移向了路伊的側臉,但他一副忘記身旁有我存在的樣子,凝重地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頭。

    我的胸口感到些許躁動。我想出聲呼喊他,卻又打消了念頭。

    這份落寞究竟是爲了什麼呢?我即使想破了頭,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卍暗夜之刃卍 發表於 2016-1-8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卍暗夜之刃卍 於 2016-1-9 01:51 AM 編輯

第四章 林中誓言

    周遭的景色毫無更疊,令人有種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轉的錯覺。

    根據路伊所言,原本這一帶應該是距離小販與旅客交錯的街道並不遠才是,再稍微往前走一些,就有一座森林靜佇著。

    至於選擇不穿過街道,是因爲一天之內無法抵達烏魯斯村的關系。

    無論如何都必須露宿野外。而一旦踏進了寬闊的道路,就沒有能藏身的地方,危險也會隨之增加的樣子。

    此外,若是前往街道的話,雖然不用擔心迷路,但反而會變成繞遠路才能抵達目的地,導致浪費了時間,所以直接穿過森林的路才是捷徑。

    我們發現了附近曾有條小河流經的跡象,蛇行蜿蜒的長長窪地早已幹涸殆盡。

    選擇穿過森林不只是爲了節省時間和危機應對,確保水源好像也是原因之一。這個世界整體而言都很幹燥,想要找到水源似乎要花費上一番工夫。

    這麼說來,跟路伊相遇時,他把我遞上的水喝掉大半後,露出了過意不去的表情。

    「路伊之前一直都待在森林裡頭嗎?」

    我覺得待在城鎮或村莊中度日,還比較容易獲得水或食物。

    「就算考量到有遭受野獸襲擊的危險,仍舊比待在城鎮中安全。尤其是晚上,如果待在城鎮裡頭,就得一整晚擔心雷姆的攻擊。」

    「啊,也對……這樣子根本沒辦法好好睡上一覺呢。」

    「野獸爲了獵食也會來到城鎮,而且蓋有神殿等建築的大街上,更有從召喚的戒律中解放的魔物們在徘徊。野獸和魔物不問晝夜都會襲擊而來,既然不管待在哪裡都會被野獸攻擊的話,還不如幹脆藏身在雷姆出現機率較低的森林裡。」

    險峻又合理的說明讓我無言以對,路伊面色嚴肅地看向我這邊。

    「響,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千萬不要離開我身邊。這個時間點——與其他時間相比,早晨是較不危險,但還是無法斷言絕對安全,因此我希望你可以待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嗯,好。」

    一陣緊張感傳來,讓我的回答也自然而然就帶上了凝重的音色。

    我緊握住了愛爾的毛,由於沒有綁上韁繩,所以我沒有其他可以抓住的地方。

    愛爾大概是察覺了我的不安,它稍微回過頭,撒嬌般低吼了聲。對,我不是獨自一人。

    盡管路伊一顆心懸著,擔心會有野獸的襲擊,但他好像還是希望能在雷姆不會出現的白天抵達村莊。他算好了時間,停下腳步休息,並謹慎地確認道路。

    被一成不變的景色迷惑,我早已失去了方向感,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正確朝向村莊前進。

    ——我完全幫不上忙呢。

    我感到有些沮喪,但還是乖乖跟著路伊的指引繼續走,隨後,一座漆黑陰暗的森林就在眼前出現了。

    我眺望著森林,不禁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那是一座很符合「死亡森林」這般形容,飄散出一陣詭譎氣氛的森林。

    樹木勉強垂掛著七零八落的樹葉,每一棵看上去都是幹枯且瀕死的狀態,無數根伸向天空生長的樹枝,銳利得宛如荊棘一般。

    我分明只是騎乘在愛爾背上,也許是因爲精神持續緊繃的關系,我漸漸開始感到了疲憊,意識也是斷斷續續的,導致身體變得傾斜。

    「響,別坐著,靠著會比較輕松。」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下去了,路伊親切地催促我趴下,他非但不帶責備,還想要讓已經是最輕松的我休息……爲何比起高興,我會更感到焦慮呢?

    愛爾是要足以讓歐裡恩乘坐的,所以身驅龐大,幾乎能讓在它背上的我趴著睡覺。

    「有異狀時我會叫醒你。」

    「……可是……」

    我緊咬住了嘴唇,畢竟路伊昨晚負責守夜,照理說應該沒有睡好才是,而我卻是好好地睡了一覺,也並非做了什麼劇烈的運動。

    不用相比都知道,該讓身體休息的人是路伊才對。

    「身爲女性的你跟平時就在鍛鏈身體的我,體力上當然有差。你就稍微休息一下吧。」

    路伊有些猶豫地伸出了手,輕柔地壓下低著頭的我的肩膀。即使我知道不能一直這樣下去,身體卻沈重不堪,讓我無法反抗。

    「別擔心,好好睡吧。」

    路伊的話語在我的體內深處響起,然後——

    ※  ※  ※

    我忽然感覺到身體用力晃動著,於是睜開了雙眼。

    意識還沒辦法追上現實狀況,使我心中萌生了一種仿佛沈睡在漆黑房間裡的不安。

    我聽見了身體下方傳來了愛爾警戒的低吼聲,這時我的意識才終於清醒。

    我急忙擡起頭,只見四周已經被迷霧般的沈重幽暗包圍,比夜色還要暗沈的林木輪廓浮現,使周圍顯得更加陰暗。

    在這片不祥的氣氛中,「啪」地水滴濺起的聲音、像是劈砍著什麼的可怕聲響,以及踩踏著低矮雜草的腳步聲接連不斷地響起,銳利地刺進了我的耳裡。

    「路伊?」

    劃開黑暗的巨劍閃爍地描繪出一條白色的軌道,斬斷了蠢蠢欲動的身影。

    ——不會吧!

    可能是野獸或魔獸——我們正遭受到危險生物的襲擊。

    「路伊!」

    當我大叫的同時.路伊的劍也讓最後一頭橫倒在地上。我大驚失色,但還是定睛細看,在高舉著劍的路伊腳邊,倒著好幾頭巨大的生物。

    路伊依舊緊握著劍,並大步邁向在樹蔭下待機的愛爾與我的方向。

    「我流血了,其他的魔物可能會循著血味過來,我們馬上移動吧。」

    我發現這句話不是說給我聽,而是對愛爾說的話。聰明的愛爾像是理解了一般,用喉嚨發出了聲音,並毫不猶豫地追在路伊身後。

    「好了,快走吧。」

    從遠方響起了野獸們的吼叫聲,讓我不禁發抖。

    縱使離開流了血的地方,路伊非但沒有松懈警戒,愛爾也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我們一個勁地穿過樹木問的空隙,以便藏住自己的氣息。

    在那之後,在找到能休息的地方之前,我們又遭受了兩次野獸的襲擊。

    路伊……僅有路伊一人投身於戰鬥之中,而我就只是待在隔了一段距離且安全的地方,注視著這一切。

    ※  ※  ※

    我們安身在看似是野獸舍棄的棲息處,由參差不齊的高低差接續的斜面下方的洞穴裡。

    路伊不懈怠地掃視著四周,把不知所措的我推入洞穴深處後,又隨即向外飛奔了出去。

    我知道發出太大的聲響並非上策,所以也無法出聲叫住他。

    路伊離開之後,愛爾像是要堵住入口一般,在洞口前蜷起了身子。

    ——爲了保護在洞穴中的我。

    路伊跟愛爾簡直像是事先已經商量好了一般,絲毫沒有遲疑地采取行動。

    而我除了縮起身體,等待著路伊的歸來之外,什麼也辦不到:心髒以飛快的速度鼓動著,發出猛烈的心跳聲。我這個笨蛋,爲什麼自己一個人悠哉地睡著了呢?

    剛才戰鬥的光景浮現在腦海中,令我扭曲了表情。我這不是什麼都做不到嗎?

    我並非爲了被守護才來到這個世界,但與這份心情相反,現實中我就只是這樣存在。

    「都是因爲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我霎時感到相當失落。真的好丟人現眼,如此一來,豈不是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了路伊而已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站起身,從行李中抽出歐里恩交付的劍,准備往外頭走去。但入口前有愛爾蜷身躺著,我一靠近,它就像在喊著「不可以」似地擡起身體,無論我怎麼請求都不願意移動。

    「愛爾,讓我過去。」

    我拜托了好幾次,愛爾仍是不肯退讓,並用鼻尖將想要強行通過的我推了回去。我無法對愛爾施以暴力,但就算運氣好從一旁鑽了出去,就敏捷度來看我也比不上它,大概一下子就會被追上了吧。

    「愛爾!」

    我略加強勢地喊叫抗議之後,愛爾感到倉惶般地低吼著,即使如此還是不肯讓我出去。

    「不,愛爾,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我緊緊抱住神劍,站在原地。

    愛爾露出了有些困擾的模樣,將鼻子輕輕壓向我的手臂磨蹭著。當我察覺到它大概是想安慰遭受挫折打擊的我時,只是覺得自己更加丟人而已。

    我咬緊牙關,靜待著身體止住顫抖,愛爾則是輕輕舔了我的臉頰,它這樣撒嬌般的舉動,不禁使我放松了全身的力氣。

    愛爾用修長的尾巴包住了重重跌坐在地的我,溫暖的腹部輕壓上了我的臉,而我只能在心中怨懟著自己的無能爲力。

    等到路伊回來時,已經是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後的事了。

    「太好了,路伊……!你有沒有受傷?沒事吧!」

    我慌張地沖到他面前,檢查他全身上下,擔心著他會不會在哪裡受了重傷而坐立不安。

    路伊把巨劍立放在洞穴內壁旁,依序看著愛爾跟我,接著揚起溫柔的笑。

    「我撿了生火用的樹枝回來。」

    雖然路伊確實單手抱著看似可以拿來生火的枯枝。

    「才不是!」

    我忍不住放聲大喊。

    ——騙人,這是假話。

    我緊緊抱住了面露不解的路伊的腰。啊,果然,有血腥味,而且味道還相當重。

    說不定到抵達這裡之前,野獸一直跟在我們的後頭。

    路伊大概考慮到盡可能不想讓我看見爭鬥的場面,所以把我推進了安全的洞穴之後,才又獨自一人離開了吧。

    他一定是以自己爲誘餌,引開野獸的注意力,並在某個距離夠遠的地方,解決了它們。

    而在那之後,他裝作單純只是去巡視周遭的狀況,並在歸途中撿了枯枝回來,以完成這個貼心的謊言——一切都是爲了讓我感到安心。

    「對不起。」

    危險的事情、痛苦的事情、可怕的事情,我全都讓路伊承擔了。

    「有哪裡會痛嗎?之前的舊傷有沒有惡化?」

    我拼了命地擡起頭,卻只見路伊不發一語地跪到地上,並將捆抱著的樹枝放到一旁。而我也隨著他的動作,直接跟著蹲下。

    照理說應該是經曆了可怕遭遇的路伊,不知爲何,臉上卻是浮現了靦腆的柔和神情。

    「我沒有受傷——謝謝你。」

    爲什麼要跟我道謝?

    我明知自己沒有責怪他的權利,卻還是壓抑不住激昂的情緒,並忍不住瞪向路伊。

    路伊非但沒有對此表達不滿,反而還生硬地對我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著我的盾緣,仿佛像是確認存在般,輕柔地撫摸著。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不懂他的意思。但這不是重點,我想知道的是,他真的沒有受傷嗎?

    「路伊,你這樣不行,太狡猾了。你明明就說過有異狀會叫醒我!」

    其實狡猾的人是我,卻還像個孩子一樣鬧脾氣!

    「你不可以自己一個人踏入危險中!」

    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對因爲擔心我的安全,而獨自一人與野獸對峙的路伊,胡亂說出非常無理取鬧的怨言。

    我非常討厭自己這種無法忍住不說的傲慢。

    「嗯……謝謝你,響。」

    我又被他道謝了。路伊像是要藏住濕潤的眼眸一般,將額頭輕輕抵在我的屑上,那是一種撒嬌的小舉動。

    怎麼辦?他是不是在忍耐著傷口的疼痛呢?其實他早已疲憊到無法站立了吧?

    「你去裡面休息吧。這次由我來看守,你就稍微睡一下吧。」

    我握住他的手催促著,路伊只是沈默不語,微微地點頭,接下來好一陣子都沒有擡起。

    ※  ※  ※

    我分明都說了由我來做,路伊卻碎念著各種煞有其事的理由,一個人生起了火,就連幫忙也不讓我插手。

    我也清楚如果是路伊的話,就能手腳俐落地完成,但若是什麼事情都交付給他,而我只是在一旁看著的話,不管經過多久都還是學不會任何事情。

    而且到頭來,路伊還是在最危險的洞口附近坐下來了!

    就只有這種時候,愛爾會跟路伊沆瀣一氣。每當我有所動作時,愛爾就會立即用長尾巴圍住我,或是咬住我身上的長衣下擺,故意阻撓我。而這段時間內,路伊就會采取行動,俐落地完成了各項准備。

    我可是在生氣了喔。

    也許是敏感地察覺到了我的氣憤,愛爾有時會像在窺探我的心情一般,將鼻子湊了上來,而路伊則是露出了有點困擾的表情,但絲毫不見半點退讓的模樣,並且用不合惡意的語調,來避開我的追究。這種應對該怎麼形容呢?以柔克剛……?似乎不太對。

    但是,不管再怎麼被拐著彎回絕,我都一定要負責今晚的守夜!

    路伊完全沒有閉眼休息,縱使他再怎麼習慣露宿野外,再怎麼強大到足以打倒魔物,如果沒有好好睡覺的話,總有一天會弄壞身體。

    吃完了枯燥乏味的樸素的一餐之後,我算准了愛爾打呵欠的瞬間,快速站起身並來到了入口旁邊的內壁……也就是在路伊的身旁坐下。

    同時爲了防身而緊抱著從歐里恩手上拿到的劍。

    「響。」

    我忽視了用困惑的語氣呼喚著的路伊,並絕不移動半步。

    愛爾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吼聲,仿佛表現出怏怏不樂的表情,在鼻子附近蹙起了皺紋並直盯著我,但我也無視了它。

    「……不然這麼辦吧。我們輪流守夜,你先去休息。」

    我可不會被這麼好聽的話蒙混過去,雖然乍看之下是平等對待,但如果不多加思索地就這麼先睡的話,不到逼近出發的時間之前,路伊絕對不會叫醒我。

    「輪流是吧,可以,那麼我就先守夜。」

    「不,這有點……」

    「半夜比較危險吧。所以我認爲,現在這個時間點由我來守夜比較合情合理。」

    我嘴上雖這麼說,但其實我也不打算中途叫醒路伊,我們對彼此撒的謊可說是半斤八兩,但邁時如果不強硬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只會更加重路伊的負擔。

    大概是看不下去路伊閉上嘴且飄移了視線的模樣,愛爾表露出一副「幹脆就交給我解決算了……」的樣子,緩緩地打算起身。

    「愛爾不准守夜,危急時刻我們還需要依靠愛爾你的腳程,所以你必須好好休息。」

    我搶在愛爾完全站起身之前快速牽制住了它。我瞅著它看後,愛爾失落地又坐了回去。

    「到你習慣旅行爲止,能不能都由我負責守夜呢?」

    似乎已經放棄哄騙我的路伊湊身過來,這次打算開始認真地說服我。

    「正因爲不習慣旅行,我才想要累積這些經驗。」

    我沒有任何遲疑地快速回答。

    「響,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但若是在你守夜時遭到攻擊怎麼辦?你不是不會用劍嗎?」

    路伊雖然是面露了難以啓齒的表情,卻仍舊面帶著絕不退讓的眼神提出了反論。

    我無話可說,並頹喪地低下了頭。或許他說的沒錯。

    因爲現在是處於安全的狀態,所以隨便都能誇下海口。然而,一旦危險真的逼近時,我認爲自己只會慌慌張張地,做不出任何反抗。

    「我不是打算無視你這份關心我的心情,但是,我並不想目睹你正面遇上危險的模樣,還請你體諒我的任性妄爲。」

    這才不是什麼任性。路伊謹慎地挑選詞句,貼心地不讓我受到傷害。

    「可是,路伊你完全沒有休息啊。」

    「我還是有閉目養神。而且,響,你別忘了我至今爲止都是獨自一人度過夜晚的,守夜對我來說一點也不苦。」

    在我無法做出辯駁,並低著頭緊握住劍的時候,靜靜觀望著情況的愛爾看准時機走了過來,用鼻子磨蹭著我的臉頰,當那鐵灰色的長毛碰到臉上,就會令人感到搔癢。

    「對不起,我都幫不上任何忙。」

    我的聲音低沈得像是已經跌落到了谷底。

    「不,你沒必要背負這種責任。」

    路伊連忙否認,但我認爲自己還是要負責。

    「響。」

    在我懊悔於自己的無能爲力而遲遲擡不起頭時,路伊用帶著遲疑的動作伸出了手,輕柔地碰觸了我的下顎。

    「只要你肯待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那是幾乎要融入幽暗之中的輕聲細語。

    「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路伊宛如祈願般說完了之後 ,手指便馬上就松開了。當我想回問他這句話所代表的含意時,愛爾繞到我的身邊,像是催促著「快點回到洞穴裡」那樣,用額頭推壓著我的手臂。

    我感到困惑,即使試著等待路伊會有什麼反應,他也絲毫不願看向我,仿佛就像在忍耐著什麼,一直堅決地別過頭。

    ※  ※  ※

    深夜時分,眼前漆黑一片。

    柔軟的物體緊緊環抱住身體的觸感使我睜開了雙眼。

    火堆的火焰熄滅了,愛爾用長尾巴封死我的行動,看來它沒發出一絲聲響地包住了我。

    ——路伊呢?

    他不見了,不在這座洞穴裡。

    就在緊張感一口氣高漲的時候,聽見了從遠處傳來一道有東西倒地的聲響。

    愛爾突然敏捷地站起身,用嘴銜起放在一旁的行李,輕輕一甩便靈巧地放到自己的背上。在恐慌地哆嗉著的我站起身前,愛爾已經壓低身軀,暗示著「快坐上來」般搖著尾巴。

    我趕緊將愛爾背上的行李固定好,並讓自己也坐上去,就在我抓住了鐵灰色毛皮的同時,愛爾便加速飛奔出了洞穴。

    四周擴散了近乎嗆鼻的濃烈血腥味。

    「路伊呢……!」

    我大喊地問道。愛爾猶豫了幾秒之後,轉了一個方向,快速奔馳而去。染上了夜晚色彩的寒風冷冽地迎面吹來,使衣袖震動著發出了聽似鳥兒飛翔時的聲響,滿是殺戮之氣。

    ——路伊。

    宛如詛咒世界般的恐怖野獸叫聲響起,最後又融於黑暗之中,那聽上去有點瘋狂,比起野獸更像是人類的嘲笑聲,這樣詭譎不祥的感覺害我的心髒失序地跳動了一下。

    愛爾流暢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奔馳,一步步接近再次響起咆哮聲的方向,而踏入了樹林深處後,就在那裡。

    在微弱的月光下浮現的黑影,以及比月亮更加清晰的,那把巨大且銳利的白刃。

    「路伊!」

    打鬥的光景烙印進眼裡。那是路伊雙手握住巨劍,像是要削去地面一般由下往上揮舞著的身影,而在他的面前,有個用雙腿站立的醜陋魔物。

    就像是人類的發絲,大得異常的圓眼,還有許多從嘴裡冒出來的淩亂尖牙,粗獷的軀體上長滿了短毛,手肘的前端更是分成了四只手。

    這是多麼令人反胃的生物啊。比起畏懼,我更感到詫異,不禁目瞪口呆。這個魔物居然跟我們一樣擁有生命,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路伊用舉高的劍直線劈開了這個醜惡的魔物,五髒六腑全都一氣落到了地上,發出了惡心的聲響。可是,魔物就算失去了內髒,似乎還是能敏捷地動作,路伊沒有往自己身體的方向抽回染血的劍,而是直接朝斜前方揮動著,他應該是打算斬下魔物的首級。

    魔物接著舉高了手,想擋住路伊的劍,從手肘分裂出的一只手被切斷,成了犧牲品,但還剩下三只——

    「路伊,快躲開!」

    我反射性地大喊出聲,魔物毫不在乎自己被砍下的手,並還回甩動著另一只手,那剃刀般的銳爪劃過了路伊的上手臂。

    「愛爾!」

    愛爾在背著我的狀態下將身體壓低到極限,接著就一口氣奔馳出去,闖入魔物與路伊之間。我閉著眼睛,並使勁握緊了一直收進劍鞘中的劍柄,果斷地把劍端刺進了魔物的腹部。

    我們突如其來的介入似乎令魔物措手不及。

    我胡亂剌出的劍好像是運氣好刺中了傷口,於是魔物發出了足以震動大氣且刺耳的苦悶吼叫聲,隨後便向後倒去。

    「路伊,快坐上來!」

    求你了,愛爾,現在就讓路伊坐上來吧!

    愛爾雖然發出了貌似不滿的低吼聲,但看見我朝著單膝跪地的路伊伸出手,它也沒有阻止我。路伊的臉龐因爲手臂的疼痛而皺成一團,不過還是站起身抓住我的手,並迅速地跳上愛爾的背部。

    當愛爾跨步奔馳的同時,魔物也跟著跳了起來,並再次將他的手伸過來,在距離指尖幾厘米之差的狀況下,我們躲過了魔物的攻擊,而愛爾迅如箭矢般飛奔了出去。

    地上倒著好幾只應該是路伊直到方才爲止解決掉的魔物屍骸,其中還有留著一口氣,身體不斷痙攣抖動著的魔物。

    「響,低下頭!」

    路伊用加倍警戒的語氣這麼說著,並將我的身體往愛爾的背上壓。

    戰鬥仍持續著。

    愛爾巧妙地在視線不佳的樹林縫隙間穿梭奔馳。好像有些什麼東西嘈雜地聚集了過來的詭異氣息,還有種宛如逐漸被設計好的陷阱給圍困住的壓迫感。

    我吞下了好幾口從嘴裡分泌出的唾液,視線投向沈沈黑暗的四周。

    踩踏在落到地上的枯葉的腳步聲。

    緩緩地晃動著的黑暗,咆哮聲。

    還有因爲血腥味和嘈雜聲而逼近的其他魔物。

    「怎麼辦……?」

    要是我沒有用力咬著牙到下巴近乎失去知覺的話,尖叫聲似乎就會迸口而出。

    我壓根從未想過,會有如此恐怖的局面來臨。

    我以爲會是如同天界般奇幻,而且憑借我的力量也能夠解決的那種情況——

    若是這麼輕松的問題,路伊也不可能在見到我之後哭泣了,國家也不會滅亡。

    「別往寬闊的地方去!會容易被盯上!」

    路伊聲音嚴厲地下達指示。

    無論我們怎麼逃,魔物們依舊會緊追而上。

    愛爾沒有休息半刻,一直背著我們,一股腦在四處都是殺氣的隱匿黑暗中不停奔馳著。

    偶爾,潛伏等待著的野獸會從旁飛撲上來,每當這種時候,路伊便會揮劍禦敵,而我什麼都做不到,光是不發出聲響就費盡了心力。

    這真是個漫長的夜晚,我緊抓著愛爾的背,像個笨蛋般一邊發抖一邊就閉起了雙眼。

    在我的心中湧現了無數個後悔。

    早知道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留在天界就好了,如果沒有隨隨便便立誓說要去艾普利爾,如果有接受福君的提議就好了。說到底,我根本不應該一個人離開旅館,並跟在小醜與孩子們的後頭——

    我從來不曉得,自己竟是如此軟弱。

    我好想回去,好希望一切都能重來,回到遠比遇見福君還要更久的以前,最好是可以回到父母仍打從心底笑著的那段時光。

    就在我胡思亂想著卑劣的想法時,天也要亮了,而森林的黑暗也逐漸退去。

    我們成功擺脫了大部分魔物,不過當中也是有些動作敏捷的必須要收拾掉才行。

    「響,千萬不要下來。」

    路伊用堅決的語氣低聲說完後,不給我阻止他的時間,就從愛爾的背上跳了下去。

    「路伊!」

    我急忙回過頭,由於愛爾沒有減緩奔跑的速度,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路伊降落在地上的身影在後方漸漸遠去。

    「你們先走!」

    路伊的叱咜聲與疑似追上了他的魔物們歡喜的叫聲重疊了。

    「愛爾,不行!快回頭!」

    無論我如何強硬地命令,愛爾始終不肯掉頭回去,它依舊背著我,滑行般不停地奔馳。

    「不然我就要跳下去了!」

    心急如焚的我大聲吼叫著,接著愛爾一度斥責般高吼出聲,雖然稍微慢下了速度,卻還是不願停下腳步。

    ——不能丟下路伊!

    就算知道自己待在路伊身邊也只會是個絆腳石,但同樣強烈的直覺也告訴我,非得掉頭回去不可。拋開所有自私的願望、美好的回憶,我已經受夠自己總是在後悔了。

    我全身使勁,盡全力從愛爾的背上跳了下來,但是……

    ——不會吧……

    愛爾居然用回過身的姿勢,展現出了在半空中一口咬住跳下的我的後襟,這種高難度的動作。

    「什麼!」

    自己的身就體像是行李一樣被拋起,在視野轉了一圈之後的下個瞬間,感受到傳遍了全身上下的輕微碰撞的同時,我再一次落在愛爾背上。

    這……這是什麼情況啊!

    我不禁目瞪口呆。

    「——太、太過分了,愛爾!」

    也許是可憐用哀怨聲音抗議的我,愛爾微微垂下頭,低聲吼叫後,轉了彎改變了方向。

    「愛爾!」

    我感到喜悅,緊抱住愛爾的背部。

    ——你肯掉頭回去啊!

    愛爾雖然發出了聽似五味雜陳的低吼聲,卻還是朝著路伊所在的方向前進。放著你不管的話,這次不曉得會出什麼亂子……也許它是擔憂著這點。

    我們的距離似乎並沒有拉得太遠的樣子,所以馬上就發現了正與魔物對峙的路伊身影。

    「路伊!」

    路伊在驚險一刻時躲開了猛沖上前的魔物,並且利用轉身的作用力順勢揮劍,而當他看見退回到這裡的我的身影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爲什麼!」

    「後面!」

    我像要蓋過路伊的低喃般地大叫了一聲。此時魔物翻過身,打算一口咬上路伊的背部。這只魔物有著與巨大的四肢正好相反,一顆極小的腦袋,乍看之下是宛如松鼠的可愛容貌,但在准備咬上路伊的那瞬間,嘴巴便裂到了頭部,露出三條長舌頭,展現了一直隱藏著的醜惡姿態。

    路伊移回視線,用劍端刺穿了魔物的喉嚨。不過這好像並不構成致命傷,魔物怒火沖冠地操縱著分裂成兩條的長尾巴,纏繞上路伊的手臂。

    「別過來,響!」

    ——有誰會聽見別人這麼說了之後,還乖乖點頭說好的啊!

    我輕輕拉了一下愛爾的鬃毛,下達指示。

    愛爾感覺已經放棄抵抗了,聽話地順從指示飛奔向路伊。

    「響!」

    愛爾瞬時間轉過頭,輕吼了幾聲,仿佛在訴說著些什麼。

    ——對了……可以斬斷非人之物的劍。

    我背著手快速地松開了劍鞘,當愛爾飛撲上魔物的同時,以不成形的動作揮下劍,只爲了切斷纏繞住路伊手臂的長尾巴。

    我甚至做好了魔物會反抗的覺悟,結果在聽見了一陣融化的聲響時,就像是破壞蜘蛛網一樣,輕而易舉地斬下了魔物的尾巴。

    這種毫無反動的情況反而讓我動搖,全身都感到一陣脫力。我明知道要穩住單手及雙腳,以免從愛爾的背上摔落,但剎時之間,我卻懸空了起來。

    這時正好愛爾飛撲向魔物,並稍微擡起了上半身,我的身體因而更加失去了平衡。

    於是我漂亮地從愛爾的背上被甩了出去。

    「要、要摔下……!」

    我發出了怪叫聲,反射性地閉上了雙眼,又因爲預想了撞到地上時的痛楚,而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

    ——奇怪?

    分明發出了「咚」地撞上了東西的悶響。

    可是卻不會痛。

    「……路伊?」

    我慌張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壓在姿勢宛如跌坐在地的路伊的身上。

    好像是路伊接住了我的樣子。

    就在那麼一瞬間,我與路伊的視線交錯。這時候,不知道爲什麼,那對美麗雙眸的色彩強烈撼動了我的內心,時間像是停止了一般,我們靜默地互相注視著彼此。

    在聽見了愛爾發怒般的低吼聲後,特別的時光散去。我回過頭,只見愛爾咬住了魔物的腹側,正在與之應戰。

    我慌張地想站起身的那一秒——一道白光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我的臉的一旁劃過。

    那是路伊的巨劍。

    等到我驚醒地眨了眨眼時,路伊刺出的劍早已深深貫穿了魔物的額頭。

    ※  ※  ※

    這是發生在打倒魔物之後的事情。

    讓我跟路伊騎在背上的愛爾在天完全亮開之前,一刻也沒有休息地持續在森林中奔馳。在這途中,我們數度遇上了野獸,不過,還好它們的動作不快,所以都順利擺脫了。

    騎在愛爾背上的這段時間,路伊一直不發一語。

    當愛爾總算停下腳步,是在抵達了留有原本應該是泉水的痕跡,一座窪地旁邊的時候。

    我幾乎沒有勞動到身體,但大概是因爲一整晚都繃緊了神經的關系,肩膀像是背了石頭般感到疲憊不已。再加上一直都是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大腿很僵硬,腰也挺不直了。

    從愛爾的背部下來的下一刻,我的腳使不上力,便直接跌坐在地上。愛爾關心地發出了「嗚」的一聲鼻鳴,並舔了舔我的臉頰。真抱歉,愛爾應該比我更疲累才是。

    「謝謝你,愛爾。」

    我帶著「辛苦你了」的含意,撫摸著愛爾湊上來的頭時,身體突然就浮在半空中。

    「咦、咦?路伊……?」

    路伊小心地打橫抱起了我,並跨步走向窪地旁看似樹齡超過百年以上的巨木。

    「不可以!你的手臂明明受傷了!」

    即使我焦急地大喊,路伊仍不肯放我下來,沈默地繼續走著。

    總覺得……路伊在生氣?

    我戰戰兢兢地偷看著路伊散發出凝重氛圍的表情。

    盡管路伊臉上帶著生人勿近的神色,他依舊輕輕地將不知所措的我放到巨木的樹根上。這附近的樹木每一棵的樹幹都很粗壯,可以看見巨大的蜷曲。

    愛爾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並在我的旁邊坐下,接著慰勞般地用尾巴輕撫著我的手臂。這段期間,路伊則是從愛爾的背上取下了行李。

    我以四肢並用地像是爬著一樣急忙靠近行李,並確認內容物,我記得應該有藥品才對。

    「路伊,讓我看你的傷口,要快點治療才行!」

    也許是身體還處於緊張僵硬的狀態,我無法好好控制手的動作,導致用不到的東西部淩亂地散落一地。

    啊,怎麼辦?要用哪種藥才對?我越是急躁,腦袋就越混亂,做出許多沒必要的動作。

    「還有……對了,要給愛爾喝水,它一直不停奔跑,喉嚨一定很渴了,等我一下喔。」

    「響。」

    「呃、有!」

    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突然呼喚了自己的名字,使我嚇得跳了起來。真丟臉,就連發出的聲音也出賣了自己。

    路伊立著單膝蹲下,但他完全不肯對上我的眼睛。這讓焦躁感越來越強烈,並逐漸轉變成了不安的心情。

    「那個,對不起,我什麼忙都沒有幫上呢。沒有愛爾在的話,我就什麼都做不到……」

    爲什麼我變得這麼多嘴,盡說些差勁的借口呢?

    「我都叫你先走了。」

    路伊的口氣中並不帶責備,不只沒有怒氣,更讓人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緒。他給人的感覺依舊是那樣生硬。比起這樣,倒不如直接表現出明確的態度,對我生氣還比較好。

    「啊,可是……那種事情我辦不到。」

    「我發過誓,會待在身旁守護你,我不能讓你再次回到危險之中。」

    我使勁地搖頭,因爲自責的想法,冰凍了他的內心。

    「我啊,不想對路伊做出自己也不喜歡的事情。」

    路伊總算肯將視線投向了我,帶著點悲傷……似乎在害怕著什麼一般的色彩,浮現在路伊的雙眸之中。

    「如果我跟路伊的立場相反,一定非常不想被人丟下,一個人肯定很孤單也很可怕。不管多麼希望別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因爲我很自私,所以內心某處還是會希望對方不要走。」

    這是我毫不掩飾的心情。當然,盡管希望對方不要走.最後對方還是前往安全處避難了的話,我會比較開心。

    所謂的「情緒」並非只有單一一種,而是擁有各式各樣的形態。而在各種型態中最明顯的心情,也許就會壓過其他情緒,轉變成一股「意志」。

    「而且,我相信愛爾的速度,也認爲它一定會願意幫忙。」

    補充說明完了之後,我摸了摸愛爾的額頭。

    有些無趣地讓鬃毛隨風擺動的愛爾,在我撫摸了它的額頭跟耳朵旁邊之後,似乎心情隨之變好,開心地將鼻子蹭上了我的大腿。

    真可愛。愛爾就是這點與凶猛的外表之間所産生的反差,格外討人喜歡。

    「當我看見你闖進魔物與我之間的時候——我都快要無法呼吸了。」

    我一時語塞。記得那時候我一個晃神,身體就跟著脫力,接著就從愛爾的背上摔下。

    「抱歉,我很重吧。我雖然有努力減肥,但是完全不見成效……你的背有沒有撞到?」

    我驚惶失措地審視了路伊的全身上下。啊,對了,路伊的手臂受傷了!

    「我幫你包紮吧。」

    路伊露出了略顯痛苦的神色,閉上了雙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卍暗夜之刃卍 發表於 2016-1-8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卍暗夜之刃卍 於 2016-1-9 01:52 AM 編輯

第五章 命運輪轉

    包紮好傷口之後,我們小憩了一下。

    然後從下午開始,就在森林中朝著烏魯斯村前進。

    單調沒有變化的沈重景色,盡是蕭瑟且奄奄一息的色彩。

    「——今天就到這邊吧。」

    當一路上話很少的路伊提出這個建議,是在接近傍晚的時候。

    「距離晚上還有一段時間吧?」

    「這附近樹木叢生,很適合躲過野獸的視線,而且——我想早點讓身體休息。」

    「……對不起,你的傷口還在痛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因爲想在天亮前出發……我們必須在雷姆不會出沒的時間點,抵達烏魯斯才行。」

    路伊的目光停留在像是敞開了雙臂的巨樹上,手也跟著指去。

    「就選那裡吧。那棵樹的樹幹夠粗壯,能讓我們藏身。」

    「我問你,路伊,雷姆也會出現在烏魯斯村吧?既然如此,先讓一兩個變成雷姆的人恢複原狀,不是比較好嗎?」

    「……不,要以王子殿下們爲優先。」

    路伊頑固地不肯點頭。

    我失望不已,雖然我就算撕裂了嘴,也不敢說自己是可以依靠的存在,然而路伊也從來不將我列入考慮,他目前就是將重心擺在讓能使用神劍的王子複活上。

    失望接著逐漸轉變爲一股疏遠感。讓人們複原,阻止國家崩壞,背負這些責任而來到此地的人,明明是我才對。

    「……要生火對吧?我去撿樹枝回來!」

    「響,別一個人行動——」

    「放心,我不會走太遠!」

    這是抵達巨樹之下,從愛爾的背上下來之後的事情。

    我硬是說服了感到困惑的路伊,決定一個人去尋找適合生火的枯枝。我想展現給他看,自己也有能夠幫上忙的地方。

    愛爾不安地低吼著,作勢想要跟著我走,但在我瞪了它一眼之後,便用力地甩了甩尾巴,落寞地坐回原處。

    路伊和愛爾像是一臉操心地看著孩子的冒失舉動的監護人,這樣的態度使我略感不滿,我是真的沒有打算要離開太遠嘛。

    我輕輕蹙起了眉頭,使勁晃動著長衣的下擺,踏出了步伐。

    就以路伊他們所在的巨樹作爲中心繞一圈,撿拾掉在地上的枯枝吧。也需要撿些落葉,不然尚未完全幹燥的枯枝很難生火。

    正當我在尋找看似易燃的樹枝時,發現了一顆奇妙的樹木。

    那棵樹有著壺狀的樹幹,表皮則像是有數不盡的堅硬鱗片附著一般,粗糙不平。

    而在樹幹最粗壯的部分,有一個幾乎可以給小孩子整個人躲進去的樹洞。

    「這個樹洞是什麼啊?是人造的洞穴嗎?」

    我戰戰兢兢地探頭窺看之後,大吃了一驚。

    可以看見樹洞下有大量的積水。

    「太好了,這說不定可以喝呢。」

    我感到興奮期待,如果是在日本的話根本連想都不會想喝。

    在這個世界,水顯得非常貴重。大地無一處不龜裂,泉水、小河也全都幹涸了,明明是陰天,卻也絲毫不見下雨的跡象。

    我原本有點擔心行李中的水若是喝完了,該在哪裡補充才好,而這可說是個大發現。

    我將抱在手中的樹枝放在地上,伸出手掬起了一些樹洞裡的水。

    「……看來應該沒有問題,既不混濁,聞起來也沒有怪味。」

    是清澈透明的水,上面也沒有灰塵漂浮。

    「問問路伊這能不能喝好了。」

    縱使我再怎麼莽撞,也明白不能擅自判斷就喝下肚。我隨性地揮揮手將水甩掉,起身離開了那顆有著樹洞的樹木。

    「——?」

    當我朝路伊他們所在的方向跨出一步時,背後突然傳來了「唰——」的一記奇怪聲響。

    不是野獸的腳步聲,更像是無數的振翅聲?

    不祥的預感使我繃緊了全身,就在我正要回頭的同時,黑影覆上了我的背部。

    ——不對,這不是影子!

    是蟲。

    隱身在洞穴中無數的蟲。

    「唰——」地如波紋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無數只有著橢圓形軀體的小蟲子一口氣蜂擁而上,並聚集貼上了我的全身。

    這與遭受野獸襲擊時相比,在別層意義上更令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而超越了恐懼的厭惡感,也讓我的呼吸亂了節奏。

    畢竟被蟲子爬滿全身——

    我腦中變得一片空白,一步也動彈不得。

    「——響!」

    路伊的聲音傳入了耳中,我的身體這時才脫離了僵直狀態。

    「不要!走開!」

    好惡心……!

    我放聲尖叫,奮力揮動著手臂。在手臂、背部、肩膀、脖子、頭部、大腿、胸口……總之想盡辦法拍掉貼在身上攬動的蟲子。

    「拍、拍不掉!」

    我臉色發青,動作相當迅速的蟲子們在我的身上放肆地四處爬動,沒有比如同刷子般細小的腳,撫弄著肌膚的觸感更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了。

    「救救我!」

    我像個蠢蛋一樣鬼叫。有蟲子跑進了衣服裡面,從脖子往下爬,又從袖子往更裡面鑽。

    偶爾還會從身體各處傳來仿佛被螞蟻咬了的刺痛感。

    我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羞愧於自己所發出的高亢尖叫聲是多麼可笑。

    「響!」

    「討、討厭!」

    路伊滿臉慌忙地沖了過來,但我現在根本是無法回應他的狀態。我拼生盡死地大力擺動著手腳,揮拍掉蟲子們。然而,就算蟲子暫時脫離之後,卻又像磁鐵一樣,再次緊貼而上。

    拍不掉,蟲,都是蟲!

    身子像蛇一樣彎曲著四處攀爬的黑色蟲子,以及色彩格外鮮豔亮麗的一群小甲蟲,還有在我的耳旁響起了「嗡」的振翅聲。細小的昆蟲腳與觸角的觸感,令我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惡寒。不行,我真的不行了,精神就快要崩潰了!

    「路伊,救……!」

    我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外表了,感覺惡心到幾乎快要失去意識。

    有蟲子鑽進了頭發中,無論我再怎麼拼命地想拍落,蟲子仍毫無動搖地附著在上面,成群結隊地在我的皮膚上到處肆虐。

    我受不了了,我已經做好了幹脆脫掉全身衣服的覺悟。

    「響,別動!」

    我因爲過度驚慌失措而失焦了好幾層的視線中,出現了路伊的身影。

    他抓了一只比其他蟲子都還要大上一號的巨大昆蟲,這只蟲子跟聚集在我身上的蟲子不同,形似蜜蜂,並且有著如寶石般的美麗水藍色軀體。不知道爲何,路伊居然把那大蟲送往了自己的嘴邊。

    「路……」

    我的身體被迅速被拉了過去,路伊「喀哩」地一口咬下了蟲子的身體,將體液含在嘴裡,接著就朝爬滿了我全身的蟲子們吐出。

    與血色有著些微差異的紫紅色體液,就這樣沾到了我的衣服上。

    就在這一瞬間,體液的刺鼻臭味飄散開來,同時,蟲子們宛如退潮般離開了我的身體。

    「什……!」

    幾乎是輕而易舉地讓蟲子們幹脆地逃開了,就像是懼怕著路伊噴吐出的體液似地。

    路伊再次將有著惡心顔色的體液含在嘴裡,繞到我的後方,朝著我的背後噴灑。

    隨後,蟲子們只留下了「唰唰唰」的爬地聲響,一只也不剩,全都回到了洞穴裡去。

    我身體僵硬地站著,呆愣地盯著路伊。

    路伊把留在嘴裡的體液往地上一吐之後,回看著還呆站在原地的我,指尖朝上地就像在示意著要我把上衣脫下。

    我順著他的指示趕緊解開腰帶,褪去了長衣。這時路伊像是要提醒我別碰到體液一般,手指換了個方向,指向了沾染在衣服表面上的紫紅色汙潰,這當然了,我壓根也不想摸到。

    由於長衣下也穿了好幾件同色系的衣服,所以對於脫去外衣這點並不感到抗拒。

    我抱住立刻來到了身旁的愛爾,尋求慰借。蓬松毛皮的觸感,使我好不容易安下了心。

    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真的很惡心,我差點以爲自己要昏厥過去了……

    我的指尖還微微顫抖著,壓根就沒想到洞穴中潛藏了一大群蟲子。

    說不定那透明的水就是用來捕獲獵物的誘餌,而對於體積龐大的獵物,則就采取以多致勝的攻擊吧。

    ——等等,路伊呢!

    對啊,他爲了救我,將疑似是老大的水藍色昆蟲的體液含進了嘴裡。

    「得快點漱口才行!」

    路伊仿佛在說著「不要緊」一般,微微一笑之後,輕柔地牽起了我的手臂,帶著我回到放行李的地方。

    機敏的愛爾應該是察覺到了接下來要做的行動,一口叼起了原本擺在樹根上的行李。啊,也對,換個地方比較好呢。

    路伊小心翼翼地抱起遭受恐懼與惡寒侵襲,導致動作僵硬的我,讓我坐上了愛爾的背。

    然後他走到了愛爾的前方,開始尋找要移動的地點。

    大約繞了十多分鍾之後,我們決定在別棵樹下露宿。

    「路伊,快漱口吧。」

    從愛爾背上拿下行李後,我立刻向路伊遞出了寶特瓶。

    寶特瓶當中還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水,是我們節省著盡量不喝所剩下的量。

    路伊微微點頭,倒了一些水在自己的手上後漱了漱口,不知怎麼地,愛爾一直緊盯著他的動作看。

    「路伊?」

    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而路伊仿佛想避開跟我對話,一個閃身就從行李中拿出了新的長衣,披在我的肩膀上。

    「那個……路伊,我太輕舉妄動了,對不起。」

    他就像在說著「沒關系」一樣,搖了搖頭,接著掃視過四周一眼,前去撿拾了枯枝。

    我有些疑惑地看著路伊的一舉一動。究竟是怎麼了呢?該不會是已經放棄了我的笨拙,才擺出了冷淡的態度吧。

    我知道不可以這麼負面思考,但是,卻有一股想要稍微抱怨路伊「好冷淡喔」的心情油然而生。單單一句話也好,我也希望他對我說聲「沒事吧?」。畢竟蟲子在全身上下攬動的感覺還殘留著,令我感到很不安。

    「我真的是太依籟人了……」

    自己到底還想要加諸多少負擔在路伊身上呢?思及此,我感到胸口一縮,心情變得相當郁悶。被當成幫不上忙的重擔,真是很令人難受。

    擅自放話說要去找枯枝,卻引起了多餘的騷動,最後甚至還添了麻煩,我完全沒有半點可以責備路伊態度冷淡的權利。

    我陷入了自我厭惡當中,並感到無地自容。

    當我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垂下頭的時候,愛爾突然用鼻頭小力地推了我的手臂一下。

    「……愛爾?」

    愛爾一副有話想說的樣子,鼻子壓上了我的手,直盯著我看。接下來又緩慢地將臉朝向抱著枯枝回來的路伊,並眯起了一對圓眼睛。

    「路伊。」

    愛爾奇怪的舉止令我感到不太對勁,於是我走到了路伊身旁。

    路伊稍微撇開了視線,好像有些困擾地微微一笑。

    他快速走過我身邊,迅速地利用枯枝生火。

    我想辦法整理了思緒。愛爾別有用意地上下晃動著胡須,看著路伊,似乎是爲了傳達什麼樣的訊息給我。

    我在從行李中取出一如往常單調的食物的路伊面前直直坐下。

    路伊露出不解的神情,一時間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將目光移向了我。不過,最後他還是沒有說上半句話。

    火堆的火光搖曳,朦朧地照亮了逐漸暗下來的森林,映照著澄黃火焰的路伊的側臉,看上去仿佛就像硬是要避開我的視線。

    「路伊?」

    我出聲呼喚,並輕輕抓住了路伊的袖子。他像是回應一般,對我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可是,那對漂亮的月色雙眸卻依舊低伏著,看他這副模樣讓我敢肯定絕對有問題。

    「你看我這邊好嗎?」

    我下定決心朝著他的臉頰伸出手之後,他露骨地快速避開了。

    突然,我的腦中感覺到一陣劇痛,各種紛亂的思緒一口氣浮現上來,而每個都仿佛在主張著自己才是正確解答一般,激烈地閃爍著。

    路伊在漱口的時候,並非直接用嘴巴碰寶特瓶,而是先倒在手上。爲什麼要多此一舉?

    水藍色昆蟲那刺鼻的體液味道在我鼻腔內蘇醒。

    爲了趕走聚集在我身上的蟲子們,路伊將體液含在口中之後噴吐出來……這麼說來,那時他噴灑的範圍只局限在上衣而已,絕不讓我的皮膚沾染到。而在那之後,還用手指指示我立刻脫下那件外衣。

    那刺鼻道幾乎都要令人流淚的味道,以及看似有毒的體液的顔色,讓其他的蟲子們一哄而散。也就是說,那只水藍色的昆蟲就如同驅使無數工蜂的女王蜂一般的存在吧。

    說不定,被喚作女王的昆蟲的體液中,具有連同族也會退避三舍的劇毒——?

    而路伊完全沒有開口半句話啊!

    「路伊!」

    心髒不舒服地跳動著,一股教人發麻的不安感在我體內奔竄,脖子上也漸漸傳來寒意。

    就在我爲了消除不祥的想法,打算緊抓住路伊時,他很不自然地別過臉,輕柔地把我推了回去,這讓我心中頓時燃起了一把火。

    「不要逃避!」

    我粗魯地坐到路伊的腿上,用雙手捉住了他的臉頰。

    路伊似乎沒有料想到我會采取這樣的行動,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手在背後支撐著,身體稍微往後退了一些。

    「路伊,嘴巴張開一下。」

    我強勢地這麼說了之後,路伊壓低了視線,露出苦笑。接著又仿佛埋怨我的行爲,輕柔地瞪著我。

    「快點。」

    就算我催促他,他也像在說「沒事」般輕輕地搖頭,想要蒙混過去。他在身後綁成一束的淺色頭發略顯淩亂,而一部分沒有綁好的發絲,則是落在我包覆住了他的臉頰的手上。

    啪嘰啪嘰地,火堆那細微爆裂的聲響,融進了靜謐的森林之中。

    「你不張嘴的話,我就要把手指強行伸進你的嘴裡囉。」

    路伊浮現了困惑的表情之後,隨即抓住了死賴著的我的肩膀,想要我從他的腿上離開。再這麼下去的話就會被他用蠻力給推開,我像是要抱住他一樣,索性坐到了路伊的腰部上面,擺出了絕不移動的強勢態度。

    要是他怎麼樣也不肯照做的話,我就真的把手指伸進去!

    我蓄勢待發的神色令路伊有些慌亂,他的手比剛才更加使勁,想盡辦法要將我推開。我雖然出手抵抗,但想當然是路伊的力氣比較大,我需要幫手。

    我立刻大叫出聲。

    「愛爾!」

    身爲我的忠實護衛,愛爾靠了上來,並用額頭猛力地撞上了驚訝的路伊的胸口。

    接著前腳更是毫不留情地踩在路伊的手臂上,牢牢地固定住,避免他逃掉。

    愛爾俯視著感到詫異的路伊,得意洋洋地用鼻子冷哼了一聲。

    而我也把自己身體當做鎮石,再次坐到了路伊的腹部上,他則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張開。」

    路伊展露出焦急地別過臉,想盡了辦法要起身。如果只有我的體重,或許他輕而易舉就能起來,但我還有個強力幫手在。

    「愛爾,路伊都不肯聽我的話!」

    話才說完,愛爾就發出了連我也不禁嚇到的低吼聲,威嚇著盡全力想要逃開的路伊。接著它迅速地改變了姿勢,在路伊的腋下旁邊躺下,張開口輕輕噙住了路伊的手臂。

    當然,這只是爲了封住路伊的動作,並沒有真的咬下去。

    愛爾仿佛在出言恐嚇著「要是你敢動的話,我可是會真的咬下去」一樣,噙著路伊的手腕,露出了尖牙。

    見狀,路伊的臉色也顯得退縮。然而當坐在他腹部上的我,想要硬是要他張開嘴巴的時候,卻還是做出了不願配合的舉動。

    「真是的,還不肯乖乖就範!」

    在持續爭執了一段時間之後,似乎總算是認輸的路伊,累癱了似地全身無力。而我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將手指放到了路伊的嘴唇上,並將他的嘴撐了開來。

    「路伊——!」

    我眼前一黑,胸口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擴散了開來。

    路伊的嘴裡宛如被火燒傷一樣,變得暗紅且潰爛。

    「不會吧……」

    就連舌頭也染上深黑色,簡直就像已經壞死了一樣,唾液也帶了詭異的色彩,嘴唇內側的黏膜也都跟著剝落了。

    如果是這麼慘不忍睹的情況,那當然是沒辦法出聲說話了。

    「怎麼辦……?」

    太陽穴開始傳來了陣陣痛楚。

    都是我的錯,害得路伊替我承擔了自己輕率行動的後果。

    他分明都再三告誡我不要擅自輕舉妄動了。

    我卻只顧著無謂地唱反調,從不認真去聽已經習慣旅途,且熟知危險事物的路伊的話。

    甚至還任性地覺得「他很冷淡」而鬧別扭,我真是個不知感恩的大笨蛋。

    突然,我想起了福君說過的話。忽略自己的無力,當現實不順自己想望的時候,就開始怪罪他人——他說得沒錯。

    自己的身體像是被潑了冷水一樣,漸漸變得冰冷。我該怎麼辦?

    「藥……愛爾,快拿藥來!」

    路伊對著大叫的我緩緩地搖頭,他仰看著我的月色瞳孔一如既往地溫柔,不見絲毫責備我的神色。

    「對不起!」

    這並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

    怎麼辦?歐里恩。我應該是爲了幫助這個世界的人而來,卻非但沒有幫上忙……

    ——我還會害死路伊。

    我感到錯愕不已。我怎麼會安逸於不是身爲保護人的立場,而是滿足於受人守護呢?

    有代替自己受傷的人在,犧牲奉獻己身並代爲承受痛苦的人,明明就在眼前。

    「我真傻。」

    我說不出話來,路伊卻還因此露出一臉擔憂的樣子,略顯躊躇地碰觸了我的肩膀,他那清澈的眼神讓我再次體認到了自己的僞善。訴說自己無能爲力,因而感到丟人現眼,因而感到自卑,卻沈浸於自己的這副模樣,接下來不就是打算博取同情嗎?

    愛爾松嘴放開了路伊的手臂,擔心似地用頭蹭了蹭我的身體。

    「藥……沒有用嗎?」

    不問就什麼都不懂,這個事實再度刺痛了我的胸口。

    路伊含蓄地微微一笑後,搖了搖頭。可能是外用藥並不具解毒的功效吧。

    我想再一次說聲「對不起」,卻還是沒說出口,只是將額頭抵在路伊寬闊的胸膛上。我緊貼著路伊,而他則是徐緩地擡起了上半身,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背部。

    我該如何是好?歐里恩。

    有沒有什麼辦法——

    我繃緊了身體,將手覆上了自己的嘴。這樣的傷,就算漱口也沒有意義吧。

    但是,就這麼不做任何治療,放著不管的話,最後毒素有可能會擴散到全身。最要命的是毒偏偏在嘴裡,這樣每當吞咽口水時,毒素便會流進體內。

    我緊閉上雙眼,那溫柔地撫摸著背部的手掌觸感,反而令人感到心痛。

    真的沒有可以治療的方法了嗎?

    我拼命地搜尋著記憶,有沒有任何救助的線索呢?無論是什麼都好。

    也許是想得太多了,眉心間開始發疼了起來。就在我下意識地移動手指壓住額頭時,不經意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那是額頭上的石頭。

    「啊……」

    ——這是神明們賜予力量的結晶。

    這是什麼樣的力量呢?不知道能不能使用魔法?

    這個世界充滿了千奇百怪,據說魔法使跟魔術師是真的存在,那或許就連我也可以使用魔法吧,只是,我一句咒鼯也不曉得。

    當我闔上雙眼之後,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所擴散的黑暗之中。

    路伊擔憂的心情傳遞了過來。

    他爲什麼不責備我呢?盡管出聲責罵我就是了。當我這麼想了之後,又察覺到奪走他的聲音的人正是自己,並因此嘗到了如同胸口被撕裂般的痛楚。

    「到底該怎麼做……」

    就在我用力咬住了嘴唇時,忽然有手指輕放在我的下巴,我的臉也跟著被擡起。那祥和的表情上,月色的雙眸微微眯起,仿佛在輕聲說道:「用不著自責。」

    「對不起——」

    我不懂咒語。

    也不知道治療的術法。

    但是,神明們確實賜予了我力量。

    所以,他們說我是神明們的……眷屬。

    既然我不知道任何咒語。

    既然如此——

    我就以一介「神明眷屬」的身分,爲你獻上祝福。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做好覺悟之後,緩緩地伸出手揪了路伊那垂散在臉頰上的發絲,一雙顯得有些訝異地回視著我的眼眸,非常美麗。

    ——透過祝福的治療,會不會成功呢?

    神明應該具有純淨的氣息,所以,照理說好像是眷屬的我,可能也有辦法將這股神聖的氣分享給他人……我想相信這樣的推測。

    要是被推開會很困擾,於是我將雙手繞到路伊的脖子後方,調整了姿勢。緊張感快速提升,現在我的心髒也像是要從喉嚨中蹦出去一樣。

    「——!」

    路伊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抱歉。

    我像是用力地撞上去般,將嘴唇貼上了路伊的。

    下一秒,路伊顯而易見地僵硬了全身,一副搞不清處發生了什麼事而啞口無言的樣子。

    另一方面,我則是回溯著記憶,想起自己被歐里恩親吻時的情況,並盡了最大的努力依樣畫葫蘆。觸碰到嘴唇時,那意外是種很柔軟的觸感。

    我想想……糟糕,當初到底是怎麼樣來著?我想不起來詳細的情形了。

    改變角度,然後……

    他不強開嘴巴的話,沒辦法解毒啊!

    「!」

    路伊一時間就做出了反應動作,將手放在扭動著身子的我的肩膀上。他看起來極度不知所措,而我目前也是處於跟他差不多的混亂之中。

    我生澀地讓彼此的嘴唇貼合,戰戰兢兢地拉過了路伊的頭。

    嗚哇,該怎麼辦才好?到底是怎樣啊,歐里恩!與其說是呼吸困難,不如說是心跳加速到令人難受啊。

    接著,路伊突然屏住了呼吸,身體微微顫抖著。

    啊,不行,大概失敗了。當我在內心這麼歎氣的瞬間,路伊的手臂繞到了我的背後。

    那雙結實的手臂完全圈住了我的身體,路伊輕吐了一口氣之後,巧妙地變換角度,加深了這個吻。

    「……!」

    我在心中大喊著。溫柔地分開唇瓣並稍微勾纏起的舌頭,傳來了如電擊般的一陣酥麻感,並往下傳到喉嚨,通過體內深處,隨後便有股熱度擴散開來。

    這個情況——跟在接受席爾拜伊的祝福時很類似。熱度成了一陣漩渦,帶來了像是打冷顫般的感覺。

    就在我恍惚地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仿佛下定了決心般,頓時間將舌熱烈地交纏上。

    苦澀且濃烈的昆蟲體液的味道,讓我的表情幾乎要皺成一團。

    可是,從別處卻傳來了一種意識忽然變得輕飄飄的感覺,口腔內被輕柔地摸索著,接著又加深,然後纏上。路伊在我們的雙唇還相貼著時,咽下了一口唾液之後,隨即就貼上來吸吮,使我一時感到意識朦朧,總覺得就像是戀人之間的親吻一般,有種令人陶醉的感覺。

    啊,我發覺了一件事。

    肯定已經沒問題了。我可以感覺到傳遞過來而嘗到的那股讓人發麻的苦味和麻痹感,正漸漸消失。

    我爲此感到放心,並打算抽離身體。

    路伊——

    「嗯嗯?」

    我慌張地稍微拉了拉路伊的發絲。可、可以了,快放開!

    在我驚惶失措時,有一只手湊上了我的下巴,並將嘴唇再次緊密地疊上,這觸感相當柔軟,就連溫熱的體溫都明確地傳了過來。在數次被沈醉地貪求後,與接受祝福時不同,那是另一種使人暈頭轉向的熱度,在體內奔走著。該如何描述才好呢?這種充滿了矛盾的感覺很奇特,不確切卻又很溫柔、很激烈,而且令人難以呼吸。

    ——路伊!

    我完全慌了手腳。等等,哇啊!

    是說我該什麼時候換氣才好啊?

    全身的力氣突然間一並盡失,這樣我會窒息,各方面來說,我都會壞掉。

    搞不好會死掉。當我放棄掙紮時,間接傳來一陣陣難以形容的沖擊。說是沖擊,又或者說更像是撞擊。

    可以聽見「吼嚕嚕嚕」的一聲,愛爾帶有不悅的低吼。

    路伊放松了手臂的力道,緩緩地移開了嘴唇。嗚哇,這該怎麼說……嗚哇哇。

    總算能呼吸了。我在喘著氣的同時,也松了口氣,臉頰無法控制地帶上了緋紅色彩。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只見路伊的眼睛周圍也微微泛紅,微啓的嘴唇性感到令人驚豔。

    這是他平常絕對不會露出的魅惑表情,我的目光不禁被奪了過去。

    好一段時間中,那雙宛如含有強烈渴望,帶著熱情的月色雙瞳,一直映照著我的身影。

    這時,又再次傳來了「咚」地奇怪的撞擊聲。

    是愛爾用頭去撞了路伊的背……

    路伊眨了好幾次眼後,以緩慢的動作回過頭,茫然地盯著眼神凶惡的愛爾。

    「吼嚕嚕嚕」地,愛爾皺起了鼻頭,發出了比起威脅更接近恐嚇的吼叫。

    愛爾……你那個表情好可怕。

    愛爾一邊故意發出「喀哩喀哩」的聲音踩踏地面,走到已經從失神狀態中恢複的我的身邊,穿過了路伊還托著我的下巴的手,把頭鑽進我們的間距中,然後,用額頭壓上了我的胸口,想讓我從路伊懷中抽離。

    「愛爾……?」

    路伊一副忽然回過神的模樣,動了一下身體,用面帶驚慌的表情,交互盯著我跟愛爾。

    好像很不耐煩的愛爾一股作氣,蠻橫地讓視線飄移的我坐到背上,並巧妙推開了路伊。

    「……」

    路伊毫不反抗,他只是呆愣地看著我們。因爲愛爾的關系而移動到了有些距離的地方,當我的視線和他對上時,他就像是時間暫停了一般僵在原地。

    這個反應讓人有點受傷啊……

    宛如監護人的愛爾的尾巴一個彎曲,包住了我的身體,而我也打起精神窺探著路伊的一舉一動。

    「那個,你的嘴巴,治好了嗎?」

    路伊一臉被人攻其不備的表情,凝視著我好一段時間,直到聽見愛爾不悅的低吼才回神,並僵硬地輕壓著自己的嘴唇。

    「能發出聲音嗎?」

    路伊修長的手指默默地滑到喉嚨上,接著輕吐了一口氣。

    「——嗯,疼痛跟麻痹感都消失了。」

    盡管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不過看起來應該是沒問題了。

    疲勞感跟安心感同時間襲上,雖然是孤注一擲的賭注,不過有成功真是太好了。

    「抱歉,路伊。」

    最後我再一次道歉,只見路伊摸著自己的喉嚨,眼神不解地看著我。

    在那之後,路伊散發著強烈緊張的氛圍,看守著四周。

    而說到我,可能是因爲在沒有完全理解被賦予的「力量」的狀態下,受到使用了力量所産生的反彈,襲來陣陣就連要站起身都有點困難般的劇烈頭痛。

    愛爾屢次湊了上來,像在催促我「靠上來吧」,並用長尾巴拍了拍我的手臂。它那替我操心的感覺,使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我感激地靠在它的腹部上,並將臉埋進了鐵灰色的毛皮中。愛爾的毛在背部或是鬃毛的部位是有點粗硬,但在肚子附近的毛則是既蓬松又非常柔軟,是絕佳的觸感,就像是被羽絨被給包住了一般。

    在我逐漸感受到愛爾平緩且規律地跳動著的心跳時,它的溫暖也傳達到了我的全身上下,使我被濃濃的睡意誘惑著。

    不行,這樣又害得只有路伊在看守了。我內心的某處如此警告著,但我卻還是無法抵抗睡魔的誘惑,意識就此沈進了黑暗之中。

    ※  ※  ※

    陰天的早晨,我聽見了略帶顧忌地呼喊著自己名字的聲音,於是清醒了過來。

    「——響。」

    相當平靜,卻又帶著強烈不安而傳出的聲音,使我的意識開始急速地從睡眠深層浮上。

    「路伊……?」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一邊揉著眼睛,便擡頭看向路伊湊上來察看的緊張神情。

    「唔……抱歉,我一直睡到剛剛嗎?」

    或許是一直被囚禁在深層睡眠中的關系,身體感覺有些發麻且沈重。

    路伊認真地觀察著睡到迷糊的我,隨後忽然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並露出了放心的表情。接著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了疲勞,用單手揉壓著眉心。

    難以相信的是,不只是路伊,就連安分坐著的愛爾,也散發出滿懷擔憂的凝重氣息。

    「即使過了一天,你還是持續沈睡著。」

    路伊擡起頭,聲音沙啞地輕聲說道。

    我愣住了,並花了一些時間思考這句話的意思,並膽怯地觀望著四周。

    映入視線中的景像跟我睡著前幾乎沒有不一樣……這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你感覺身體狀況如何?」

    路伊幾乎是不想漏掉我的一絲舉動,拼命盯著我。

    「那個,我是睡了一整天嗎?」

    難以置信。也就是說,今天並非是傍晚遭到那群惡心的蟲子們襲擊的隔天,而是已經邁入第二天的意思?

    簡直像是在不知不覺間,一整天的時間都被偷走了一樣。

    我恍神了一下子之後,又忽然想起許多事情,不禁慌了手腳。

    「路伊、愛爾,對不起,我居然自己悠哉地睡著了……那個,你們有好好吃東西嗎?」

    路伊跟愛爾好像都會把自己的事情擱下,只一心顧著認真地看守。

    這讓我焦急得在手心不斷冒出手汗來。再怎麼說,睡上一整天實在太不成體統,也太缺乏緊張感了。

    就在我驚惶失措的時候,路伊再次捂住雙眼,低下了頭。

    「路伊,你休息一下吧,我來負責看守。」

    我藏住心中的動搖,力道微弱地拉了拉路伊的手臂。光看他一臉疲憊的模樣,很容易就能聯想到他幾乎沒有睡的事實。

    路伊用雙手粗魯地撥起了自己的頭發,淺色的發絲從指縫間垂落,他那凝重的表情,令我感到有些懼怕。

    「……那個,真的很對不起。」

    一整天白白浪費掉了,或許是因爲這樣,才讓路伊感覺煩躁到將表情都寫在臉上了吧。

    我對自己多次扯後腿的疏忽大意感到羞愧,而在膝蓋上緊握雙拳的時候,我察覺到了路伊的身體稍微動了一下。

    「無論我怎麼呼喚,你都沒有醒來……我還以爲你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聽見這略顯沙啞的嗓音,可以感覺到比起我的不安,路伊懷抱著更加深沈的恐懼。

    「嗚——」地,愛爾也發出了淒傷的嗚叫,並急忙將鼻頭壓在我的肩膀上。

    我睡得像是死去了一樣嗎?

    居然大睡特睡到這種程度啊……我不禁對自己的貪睡感到傻眼。

    這也難怪身體會感到如此緊繃了,手腳的動作異常地緩慢且沈重。不過,精神卻覺得很舒暢,沒有不舒服。但這股暢快感,卻也再次刺痛了我的心。

    「我以爲自己再也不會向神明祈禱了……」

    路伊似乎想試著露出苦笑,但中途還是作罷,並轉頭面向了側邊。

    「這是我的錯。你會陷入沈睡,是因爲治好了在我體內擴散的昆蟲毒素吧。」

    不是的。但我又想到這個回答很明顯就是假話,因此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

    我孤注一擲試著對路伊施展了那個……對了,稱作「祝福」的力量,而且奇跡似地成功了。之後隨即感到了劇烈的頭痛,接著一股強烈的睡意急遽襲上,所以不能說是與他無關。

    很可能是因爲,在沒有弄清楚從歐里恩他們手中得到的力量的特征以及使用方法的狀態下,就強制使用力量,導致産生了副作用,身體機能才會一時混亂了吧。

    說不定,我得到的力量並不適合用來解毒。

    原來如此,看來「了解力量」這一點,也是持續旅行時的一項功課呢。我記得歐里恩是鬥神,席爾拜伊則是掌管風與大氣的起源之神。

    聽到我的名字叫作「響」之後,席爾拜伊曾經解釋過這是個「與大氣爲友」的名字才對,而神明們也都各自支配著不同的力量。

    「我應該要守護你才對。」

    路伊滿懷著悔意,難受地低喃著。

    聽我說,路伊。我會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爲了要讓人守護。

    看著絲毫不肯緩和那嚴峻眼神的路伊,不知爲何,我無法脫口說出這句話。

    ※  ※  ※

    准備好之後,我們就朝著烏魯斯村出發了。

    好不容易離開了毛骨悚然的森林,景色卻依舊沈悶,荒野無止盡地一直延續下去。

    看著這片景象,仿佛連內心都會幹枯龜裂似地。不是皮膚,而是精神上感到一股寒意。

    在穿越杳無人煙的荒地時,路伊口氣認真地說:「希望至少能在下午抵達,然後在日落前離開村落。」

    因爲夜間會有雷姆出沒,所以絕對不能在村子裡頭過上一夜。

    我還沒有親眼目擊過雷姆……也就是化爲幽鬼的人們,所以就算再三強調很危險也沒有太大的實感。正因爲如此,讓我無法舍棄「盡可能讓更多雷姆恢複成人類」這個相反意見。

    然而,路伊卻處於一種我會沈睡一整天都是他的錯這般,被強烈自責感束縛的狀態,因此也比之前更加警戒著四周。

    我內心雖然感到焦慮,卻也只能撫摸著愛爾的毛皮而已。

    而愛爾也還是不願意讓除了我以外的人,騎坐在自己身上的樣子。

    危急時刻應該會讓路伊坐上。盡管感到過意不去,但暫且也只有我坐在愛爾背上而已。

    而走在一旁的路伊卻完全不看向這邊,在這樣的距離下,視線連一次都沒有對上,反而顯得很不自然。

    「那個,害時間浪費掉了……還有其他事情,我都感到很抱歉。」

    我的道歉之中不只是對於睡過頭這件事,也包含了各種含意。那次昆蟲事件,雖說是爲了解毒,但沒有先經過同意就做出那種舉動,真是太不知廉恥了。

    一回想起來,我就無法保持冷靜。光是羞恥心作祟,就夠讓我昏過去了。

    我也對路伊感到過意不去。如果他是個有家室的人,這樣也很對不起他的妻子……我莫名感到消沈,那是一種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奇妙情感。

    不過,路伊似乎沒有把我當成異性看待,畢竟他連我的年紀都誤會了。

    「——響,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麼事?」

    「照這個情況來看,抵達村莊的時間很有可能會比預計的還要晚。」

    「所以去那邊會很危險?」

    「你說想看地圖,對吧。」

    「嗯。」

    此時,路伊露出了沈思的表情。

    「由我進入村莊取得地圖吧,可以請你跟聖獸一起在村莊前等著就好嗎?」

    我拋開了各種內心糾葛,切換了情緒,輕輕瞪著路伊。

    「我可不只是想看地圖而已喔。」

    在只有愛爾跟路伊的腳步聲響起的清況下,我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強硬。

    「其他還有什麼?」

    就算問我還有什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爲我想看各式各樣的事物。

    縱使那是手無法觸摸到的氣氛或是味道,全部。我是如此地想用盡自己的五感,來認識這個世界的一切。

    座落在村莊內的民家、店家、公共設施、田地,我想親眼見識這些支撐起人們生活基礎的景色,究竟與我的世界有多麼不同。爲了達成自己的使命,這是很重要的認知。

    然而,他卻叫我不要進去村莊,在別的地方等待,這太過分了。

    這樣我就根本不懂自己是爲了什麼而要來到這個世界。

    「你想要的東西,我都會全部准備好。」

    不對,不是這樣!

    我想要的東西並非都是有形的物體。

    我不禁垂頭喪氣。我有種出發前隱隱約約感受到的恐懼,果然猜中了的感覺。

    強迫路伊發誓的內容,不准犧牲自己來拯救我這點,會不會被打破的擔憂正逐漸成真。

    「路伊,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我用力地深呼吸後,在愛爾的背上轉過身。愛爾行走的方式幾乎沒有起伏晃動,就算我改成橫坐的姿勢,也用不著擔心會摔下去。

    「響,面對前方坐正比較……」

    「事情要緊。」

    他似乎察覺了對自己不利的氛圍,我瞅著想改變話題的路伊,語氣嚴厲地打斷了他。

    「我要一起去村莊,只有這點我不會退讓。」

    「響。」

    盡管是迫於情勢,但路伊總算將臉朝向我這邊了,這點出乎意料地令我感到安心,雖然我現在大概是擺出一張臭臉來。

    「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踏入危險之中!」

    「——萬一有個差錯該怎麼辦?我至少還懂防身的技巧,但是你……」

    「不行!我不想聽這些話。」

    我確實不懂劍術,就連保護自己都有困難,一旦被指出這點,我就真的無法反駁了。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並非看輕你,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傷。」

    路伊一下子又移開了視線,露出了帶著像是恐懼那般負面情緒的側臉。

    「這點我也是一樣。」

    我希望他能明白,只有自己待在安全地帶悠然自得的這件事,會令人痛苦得想哭。

    「但我無法忍受,響——就算我的舌頭被燒爛,視力被奪走,我也都無所謂,只要你平安無事,我就——」

    你是發自內心這麼說的吧,路伊。

    絲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怎麼可能平安無事。」

    這次換我無法忍受,並在中途打斷了路伊的話。

    「即使身體沒受傷,但我的心呢?路伊你只擔心著我的身體,那我的內心無論變得怎樣都無所謂嗎?」

    路伊微微蹙起眉頭,露出了反對的神情。

    「路伊你會代替我受傷,並且保護我。如此一來,我的身體雖然不會受到傷害,可是內心卻會變得非常痛苦。想著,爲什麼、爲什麼。,像被千刀萬剛一樣,真的很痛。」

    我感到焦躁不安,因此只能用宛如孩童的拙劣詞彙,來表達內心的感受。

    但是,路伊。雖然這像是個孩子的哭訴,卻是我的真心話。

    「身體受傷當然也會痛,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如果有可以幫得上忙……」

    「不行,這樣不可以。」

    路伊表態拒絕,並用淩厲的眼神看向了我。

    「爲什麼?」

    「——我沒辦法承受你可能再次沈睡。我只要能聽見你的聲音,就足夠了。」

    「我也是一樣。我想,路伊你擔心我的心情,應該和我感到難受的事情相同。」

    「那難道你認爲,當我看見你受傷的瞬間,是沒有任何感覺的嗎?」

    「但這也不代表就能只讓路伊受傷。」

    「你不明白,想要在這個國家存活下來,會是多麼地困難。」

    路伊的月色雙眸中浮現了責備的神色,喪失了冷靜的氣息中,確實帶著「你懂什麼啊」這樣的訊息。

    「可是,路伊,我跟歐里恩他們約定好了,要讓大家恢複原狀。神明們犧牲自己,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了,如果在這裡還要讓路伊犧牲,我就會懷疑這樣的我到底——算什麼呢?」

    愛爾忽然擔心地稍微轉過了頭。

    「吝於使用他們給我的力量,最後害得只有路伊一個人受苦,這我絕對不允許。」

    路伊抿緊了嘴唇,狠狠地瞪著我看……他那不容分說的威嚴感非常可怕。在正常的地方碰面時,如果看見了這種眼神,我毫無疑問地是會尖叫出聲並且逃跑吧。

    「這個世界有許許多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我希望路伊你可以告訴我。爲了不讓我失敗,也爲了讓我不再做出愚蠢的判斷而給你添麻煩,我想要見識各式各樣的東西,累積各種經驗,一步步學習。」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會告訴你。」

    路伊很固執。而讓他變成這樣個性的人,是我嗎?我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麼才好。

    ——不是言語,而是得用行動來表示。

    但我失敗了。整整一天的沈睡使路伊感到惶恐不安,我明知他是個最害怕失去的人。

    我不會再次消失了,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感到安心呢?

    接下來一段時間內,我們不發一語地前進著。一成不變到幾乎令人生厭的荒涼景色,加速了現在這股郁悶感的擴大。

    「……?路伊,對面好像有東西。」

    褪色斑駁的地面上蹦出了一個黑色的物體。

    「啊,那是石碑吧……國家剛開始荒廢的時候,魔術師們爲了阻止大地枯竭而施展了法術,這大概就是當時所留下的痕跡。」

    路伊淡然地說明著,我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要愛爾朝著那個方向前進。

    看來的確實是石碑的樣子,像是花崗岩,帶有白點。只是刻在表面上的文字,因爲龜裂跟髒汙的關系,而無法閱讀。

    「有好多石碑呢。」

    我從愛爾的背上下來,仔細地一個個確認。

    「——奇怪了,這塊石碑的表層刻意被削掉了,爲什麼?」

    我爲了詢問理由而回過頭之後,卻倒抽了一口氣。

    「路伊?」

    我渾身打了一個冷顫,就連應該在我正後方的愛爾也不見了。

    「愛爾!」

    自己的聲音摻雜了恐懼,路伊跟愛爾都不見了。我趕緊繞到了石碑並列的角落搜尋……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他們的身影只是被這些石碑遮住,所以一時看不到而已。

    我一邊對驚慌失措的自己感到好笑,一邊打算朝佇立在隔了些距離之處的路伊喊出聲。

    「……?」

    好奇怪,現在路伊的視線中——應該會映照出我才對,可是他卻沒有任何反應。我的腦中回想起了在重界中相遇的情形;明明就在旁邊卻沒有察覺,並直接通過了我身邊。

    『他不可能看見。』

    「!」

    耳邊突然間響起了某個人的聲音。在我回頭之前,後方伸出來的手搶先捂住了我的嘴。

    『這裡是我們賭上性命設下術法的地方。啊啊,然而我們的力量還不足吧,所以大地無法複原,國家也逐漸邁向了毀滅……』

    我起了雞皮疙瘩,啜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而具有人型的詭異「蜃景」,就現身在石碑一旁。

    盡管感到毛骨悚然,我仍將視線落到了捂住自己嘴巴的東西上。一瞬間,這讓我聯想到福君設下的小猴椅子,手腳被綁住,聲音也被封死……不過這跟那些小猴子完全不同,是輪廓模糊,如樹枝般細瘦的手。不像是普通人類,反而像是幽靈的手——

    路伊剛才提到了有關於魔術師的話題,而這該不會就是他們殘留下來的意念吧。

    我趕緊揮開這雙手,而四周便響徹了悔恨的聲音。

    詛咒命運、悲歎、憎恨——更有思念著家人的哭聲。

    我的心髒猛然跳了一下。

    家人。

    因爲我在這裡有使命,所以刻意不去想起的父母的身影,唐突地在我腦中蘇醒了。當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間,思念著所愛之人而哭泣的人型蜃景,阻擋在我眼前。

    我感到茫然。因爲這個透明的蜃景……在搖晃不定的空間中,可以看見與這裡的景色相去甚遠的模糊影像重疊著,而那並非我所不熟知的光景。

    ——……爸爸、媽媽?

    我拼命地定睛細看,沒有錯,是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的父母。

    ——爲什麼?

    爲什麼這裡會出現父母親的身影?我的手腳用力使勁,忍耐著不讓自己跌坐在地。

    這不可能,這是幻覺,這只不過是由我的願望所生成的幻象……我這麼想的同時,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這裡是有著施法痕跡的場所。也許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思念與力量的殘渣混合,造就了像重界之森一樣,二個世界聯系著的狀態吧。

    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話,這個蜃景不就成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我可以回家了?

    我明明爲此感到很心動,身體卻紋風不動。冷漠的餐桌,依舊沒有對話的兩人,不管我在不在那裡都沒有變化,沒有任何變化!

    我感到憤慨,緊咬住嘴唇幾乎都要出血時,我的視線忽然落到了擺放在餐桌上的料理。

    桌上備好了三人份,爸爸,媽媽——還有我的份?

    「——」

    好像有個什麼東西用力貫穿了我的胸口,像是要張裂開似地。

    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這個心願在我的身體裡回響著。只要伸長手臂,毫不遲疑地跳進去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回到那裡了吧。

    這麼做了之後,一定會有縱使感到困惑,還是肯回抱我的雙手,對吧?

    早知道就不要虛張聲勢、裝模作樣,對兩人吐出真心話就好了!即使父母最後選擇了分道揚鏢,卻也能使彼此之間的牽絆更加堅定吧。

    我不願正視自己受傷害的事實,只是不斷地逃避而已。

    我想重新來過,現在應該就可以對兩人吐露真心話了……那些我一直說不出口的思念。

    ——但是。

    稍微移動視線,就能看見一位孤獨的騎士,錯愕地佇立著的身影。路伊,他應該也在詭異的蜃景中,看見了某種景色吧。

    我反複注視著家人與路伊。

    該怎麼辦?

    我該選擇哪一邊?

    選擇其實是最愛的雙親所在的溫暖世界,還是選擇沒有救贖,充斥著絕望的扭曲世界?

    「要選哪一邊,這種事情……」

    我握緊拳頭,擡起頭。

    「——還需要多想嗎?我不會逃避一,因爲我已經立下約定了。」

    我改變了方向,跨步奔跑,往自己所選擇的那一方——他的方向前進。

    就在我快要抵達前,原本僵直在原地的路伊突然有了動作。

    他握住背在背上的巨劍劍柄,順手從劍鞘中拔起劍,並露出帶有悲壯決心的凝重雙眸。

    那翻轉的銀刃令我止住了呼吸,宛如要將飛奔過來的我一刀兩斷似地,劍光一閃。

    「!」

    不對,被斬斷的是在我旁邊搖晃的「蜃景」。並非選擇了到剛才一瞬間爲止,眼前那毫無疑問會打動內心的悲淒景象,路伊也選擇了這個寂寥且痛苦的現實!

    他的劍似乎擊毀了魔術師們殘留在這裡的所有僅存力量。

    淒厲的慘叫聲迸發,卷成一股漩渦,詛咒命運的聲音、悲歎聲、咒罵聲……如濁水一般在這一帶旋繞。

    整個空間猛烈地晃動,漩渦最後卷起了我們的衣擺,流向了空中,煙消雲散。

    周圍回歸一片甯靜,我的眼角映入了愛爾用一副慌張的模樣,直沖過來的身影。

    「路伊!」

    在我大喊瞬間,月色瞳孔總算捕捉到我了。巨劍從表情驚訝的他的手中,掉落並發出了一聲巨響。

    「——響。」

    那雙手臂一把將我拽了過去並粗魯地抱住。

    路伊不是家人,而是不同世界的人。

    然而,我們仍像這樣相遇,牽起了對方的手,命運也緊緊相系著。

    這次我不會再選錯了。至今我所輕怱的各種事情,我都要正視並且接受這一切而前進。

    所以我希望,路伊可以跟我共享相同的景色。

    「我——想跟路伊在一起。」

    我知道路伊在一瞬間止住了呼息。我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告訴總是被寂寞包圍的他。

    「路伊,你相當後悔只有自己幸存下來,所以給人一種,你認爲自己遭受到苦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的感覺,就像是認爲自己隨時都可以赴死一樣。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就算路伊覺得自己的性命不重要,我卻覺得很重要,也很珍惜。即使路伊拋棄了自己的性命,我也絕對會把你的命給討回來。」

    我無法好好組織自己的話語,全是因爲我從未說出傳達自己真心話的詞句。

    「就算淨是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也不是只由路伊自己一肩扛起。若是能由我們兩個人一起承擔,可以說出『雖然很辛苦,但是不要緊』這句話,這會是一件非常……」

    唉,我說的話毫無章法,抓不到重點對吧。要坦率說出自己的想法,還真是困難。

    「也就是說,雖然我什麼都不會,總是讓路伊感到焦慮,各方面來說都很那個……」

    「那個」是指什麼啊!我都忍不住吐槽自己了。我說的內容真是有夠奇怪!

    「我很慶幸可以遇見路伊,我想待在你的身邊,即使是在危險的地方……不如說,正因爲是危險場所,才更要待在你的身邊。然後,就讓我們一起受傷吧!擔心、被擔心,沒有兩個人的話是做不到的……不過,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注意別受傷啦!」

    我越是慌張,就越是在原地打轉。

    不行嗎?我有種會被輕蔑「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什麼都不懂」的感覺。但是,這部分希望他能顧慮到年齡的差距,並且用寬大的心胸接納。

    「我希望能跟你看見相同的景色,然後聽你說說各式各樣的事情……之類。」

    要是可以在這個世界竭盡全力,我就能擡頭挺胸回到家人的身邊。我想要自豪地告訴他們,自己幫助了誰。

    這麼做的話,也許父母就願意再次像以前一樣露出笑容了。

    「呃……就像在不斷累積一起度過的時光的感覺——咦?」

    當我的話說到一半時,不禁發出了可笑的聲音。

    因爲路伊抱著我的雙臂加重了力道,讓我都墊起了腳尖。

    他的心跳直接傳了過來,節奏非常快。

    這是生命的聲音。我冷靜了下來,靜靜地側耳傾聽。

    這是個無邊無際地崩毀的世界,可是,在我身邊卻有一位心跳聲聽起來如此清晰的人。

    「——若是失去你,我會活不下去。」

    「路伊?」

    「無論要用什麼東西來交換,我都會守護你。」

    繞在我背後的手臂微微顫抖著。

    也許是受到路伊的影響,我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跟著加快了。

    「啊,路伊——你看那邊。」

    我的視線朝上望去,那是沈重冰冷的低矮天空。

    而從那裡,照射出了一道光芒。

    路伊驚訝地拉開了我們身體的距離,將臉朝往光芒的方向。

    細小且微弱的光芒,似乎隨時都會被雲朵給遮蔽。但是,在我的眼中,這道光輝就代表了希望,而路伊一定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

    我有種天空也在祝福著大地、我的誓言,還有路伊的選擇般的感覺。

    我感到很開心,於是緊緊握住了路伊的手,而在四周徘徊的愛爾,則是將鼻尖頂上了我的另一只手臂,對我撒嬌。

    我撫摸著愛爾的頭,並再次盯著光線照射的天空。

    ——還沒有毀壞,這個世界還沒有毀滅!

    才剛開始而已。我注視著前方,緊緊握住了劍。

    來,讓我們面對命運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卍暗夜之刃卍 發表於 2016-1-8 09:17 PM

後記

    大家好,又或是初次見面,我是糸森環。

    這本《F》是將目前還在網站上連載的小說,實體書籍化的成果。

    在以滅亡爲開端的舞台,主角在此一步步地逐漸跨越試煉……就是這種內容的少女戰記。我很喜歡描寫奮鬥的少女呢。

    因爲這是在網站開設的同時,就一並公開的小說,因此包含了許多回憶。

    在開始動筆的當下,我從未想過會有制成一本書,並擺放在書店中的一天的到來。真的是感觸良多,也很感謝Beans文庫。

    而像這樣正在撰寫著後記的現在,我仍是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情。人生真的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真的是驚喜不斷呢。

    就糸森個人的作品中,這是一部較多苦難發展的故事。但我期許也能加入與此程度相當的多種心動要素和野獸要素,並且仔細且慎重地鋪陳。若是大家能跟主角一起感到小鹿亂撞、緊張不已的話,我就會覺得很開心。

    最後要獻上我的謝意。

    這次也受到責任編輯的多方照顧了,多虧有您從旁協助,我才有辦法完成到最後,真的非常感謝。

    以及負責繪制插圖的鈴ノ助老師。不管是可愛的表情,還是華麗深色的彩圖,每一張圖都非常美麗。那股不禁被奪去目光的美麗氛圍,實在令人難以自拔。真的很謝謝您賦予了出場人物們鼓動的生命力。

    還有Beans文庫編輯部的各位、願意擺放這本書的書店、支持我的家人們,以及所有出力相助的各方人士,我打從心底獻上我的感激之情。

    最後,要對從在網站連載時期就開始閱讀《F》的讀者們,致上大大的感謝。若是各位從今以後也願意繼續支持我的話,那就再高興不過了。

    而借由這本書第一次接觸這部作品的讀者們,也希望你們能看得愉快。

    期待還有機會與各位相見。

    糸森環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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