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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11:31 AM

川口士 -【魔彈之王與戰姬.十二】

本帖最後由 ew959rr 於 2016-3-3 10:25 A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為了擊退侵略布琉努王國的薩克斯坦軍,堤格爾組織了「月光騎士軍」,並在會戰中贏得勝利。之後,堤格爾前去拜謁在王都尼斯觀察戰況的蕾琪公主。然而王宮早已化為爾虞我詐的魔窟,凶惡的魔爪即將襲向堤格爾……而戰場上的敵人並非僅有薩克斯坦軍,隨著那名與堤格爾有著深切因緣的男子現身,以布琉努為舞台的戰亂也將進入新的局面。另一方面,在吉斯塔特,繼承了煌炎巴爾格雷的新任戰姬菲尼莉雅拜謁了維克特王。面對重重交織的陰謀與戰場,成為英雄的少年能否與戰友們成功收拾這前所未有的大混亂──?超人氣最強美少女奇幻戰記,急轉直下的第十二集!

【原日文書名】:魔弾の王と戦姫12

【原所屬文庫】: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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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11:34 AM

序章

帶有血腥味的風狂亂地吹著。

這裡是戰場——正確來說是戰場的一個角落。不久之前,兩軍各自僱用的傭兵隊在這裡爆發衝突,而其中一隊被打得潰不成軍。

菲尼莉雅隸屬於戰敗的那一方。

在敵方的追擊下,敗逃的己方很快就鳥獸散。在菲尼莉雅察覺的時候,她的身邊已無友軍,而追擊她的敵軍也只剩下寥寥數人。

她且戰且走,砍倒了一個又一個的追兵。在追兵只剩下兩人之際,菲尼莉雅終於不再逃跑,而是轉身面向敵兵。

其中一個是身穿皮甲、握著雙刃斧的壯漢,另一人則是穿著鎖子甲的消瘦男子,手持長槍。

斧頭像是要抗衡強風般橫掃而來——菲尼莉雅低頭閃過,接著她蹬地一衝,躍入壯漢的懷中,凌厲地揮出左右兩手所握持的短劍。

一聲短促的慘叫傳來。壯漢的右手和皮甲沒覆蓋到的腹部被血染紅,並暈眩了一下。菲尼莉雅再往前踏了一步,讓短劍劍刃滑過他的喉嚨。壯漢像在咳嗽般吐出鮮血,接著滾倒在地,就這麼一動也不動了。

持槍男子愣愣地看傻了眼。他還抓不到時機出手,同伴就這麼被幹掉了,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無可奈何。

而菲尼莉雅沒放過這個破綻。她之所以先挑壯漢下手,就是為了用他巨大的身體當盾,封住持槍男子的攻擊。

她迅速拉近距離,扔出左手的短劍。男子反射性地揮舞長槍,打算將短劍打落。

隨著「鏗」的一聲響起,短劍被打落在地的時候,菲尼莉雅已經整個人貼上那名男子展開肉搏了。

由於刀刃刺不進鎖子甲裡面,於是她將右手的短劍刺向男子的臉部。男子瞪大了眼睛,仰倒在地。

菲尼莉雅握著沾滿血和脂肪的短劍,面無表情地俯視著男人們。在確定他們死透之後,她才撿起另一把短劍環顧四周。

天空被暗灰色的雲層覆蓋,顯得十分黑暗。地面則是被數十具屍體掩蓋。有些是裝備不統一、穿戴皮甲,看似是傭兵的屍體,也有些是身穿甲冑的屍體。

「——真是場糟糕的戰鬥啊。」

聽到有人自身側搭話,菲尼莉雅反射性地揮舞短劍向後飛退。她朝聲音的來源看去,看到有名男子站在那兒。

他的年紀應該在三十五歲左右,身材中等,手中握著長劍,身上穿的盔甲被血和泥巴弄髒。他左臉上的白色傷痕相當引人注目,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張和戰場顯得格格不入的穩重笑容,是個給人深刻印象的男子。

「妳是被哪一邊僱用的?」

男子用像是在聊天一般的口吻說著,並垂下手中的劍表示自己沒有敵意。菲尼莉雅並未放鬆戒心,一邊估量著與男人的距離一邊短短地回應。男子聽了,吐出了安心的歎息。

「那要不要一起逃呢?反正這場仗是輸定了。」

菲尼莉雅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將視線投向遠方。

兩軍正激烈地交鋒著。怒吼、慘叫、鐵與鐵的交擊聲和肉被壓扁的聲音全混在一起——戰場特有的喧鬧聲甚至連在這裡都聽得見。

正如男子所說,落入下風的是僱用菲尼莉雅的那一邊。

敗軍的傭兵落入敵方手中時,被賣給奴隸商人還算是運氣好的。大部分的狀況下,對方會連花這點時間都嫌浪費,就這麼直接殺掉俘虜。而菲尼莉雅因為身為女性,想必會遭遇更悲慘的下場吧。

菲尼莉雅和男子保持著距離間道:

「你還有其他同伴嗎?」

「是啊,我找到的那些人都已經成功逃掉了。我是為防萬一才會跑到這裡,不過嘛……」

男子露出了為難的神色。站在這裡的就只有菲尼莉雅一人,而他們實在沒空去檢視那些屍體裡面有沒有男子的夥伴。

菲尼莉雅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相信這名男子。她迄今都不屬於任何一個傭兵團,不管是勝仗還是敗仗,她都是孤身離開戰場的。

「——要上囉。」

突然間,男子背對著她向前衝出。菲尼莉雅雖然還未給予響應,但卻受到男子的動作牽引而跑了起來。

一名敵方的騎兵衝了出來追趕兩人,不過兩人輕輕鬆鬆地解決了這名騎兵。

他們搶了馬,就這麼逃離戰場。

男子名為韋沙隆,是『白銀疾風』這個傭兵團的團長。

「你身為團長,居然還為了找尋部下而徘徊在戰場上?」

菲尼莉雅露出傻眼的神色看向韋沙隆,這名傭兵團團長隨即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

「這是我的作風,畢竟我們這團人不多嘛。」

菲尼莉雅目前人在『白銀疾風』的營地裡面。在和韋沙隆一同逃出戰場後,菲尼莉雅受到他的邀請,於是便跟了過來。菲尼莉雅想趁機打聽戰爭的狀況,同時也需要和他談談該如何瓜分唯一的戰利品——也就是搶來的馬。

不過,她原本以為一進營地就會直接談這件事,但事情卻沒這麼簡單。

因為這是一場敗仗。小小的營地裡塞了滿滿的傷員,幾乎要擠到外面去了,喊痛的呻吟聲或是不成聲的悲鳴也從各處傳了過來。

而女人們則是手拿繃帶或是葡萄酒瓶,穿梭在蜷縮而坐、或是在地上鋪了外套便睡的男人之間。

——包含不上戰場的人在內,總數大概三十出頭啊。

菲尼莉雅眺望著傭兵們治療傷勢的光景這麼想著。雖說規模不大,但經營傭兵團所需的人才倒是都湊齊了。

傭兵團裡面有女人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因為團裡需要會煮飯、洗衣、裁縫和去城鎮購物的人手。和在每天的生活中習以為常地做家事的女人相比,生性邋遢的男人們可沒辦法像她們那麼能幹。

此外,她們也有身兼軍妓的職責。畢竟只有女人才能和血氣方剛的男人們共枕,有時也要聆聽他們的抱怨或是自豪的事跡,並安慰、鼓勵他們。

過了約半刻後,傷員的包紮幾乎都告一段落,營地的氛圍也緩和許多。這時,菲尼莉雅感受到有好幾道視線朝自己投來。

那並非敵意一類的視線,而是女性的傭兵不多見的關係。此外,菲尼莉雅的服飾也相當特別——她的衣服以黑色為基調,無袖上衣和長及腳踝的長裙幾乎融為一體。衣服上所繡的老鷹圖案也因此顯得相當醒目。

此外,菲尼莉雅本身也具備著受人矚目的要素。即使穿著衣服,也能看出她擁有相當優美的身體曲線,而瀏海蓋住左眼的黑色長髮也帶著一股性感魅力。

即使被這些好奇的目光注視,菲尼莉雅仍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顯得泰然自若。她已經很習慣這類視線了。不過,她打算要是有人心懷不軌地纏上來,就會把對方痛揍一頓。雖然她的藍色腰帶上插著短劍,但她終究沒打算在這邊亮刀。

然而,率先和她搭話的,卻是意料之外的對象。

「妳是傭兵嗎?」

那是混了緊張、興奮和期待的稚嫩話聲,菲尼莉雅聞聲看去,登時瞇起眼睛,代表她稍稍感到一陣困惑。

站在那兒的是兩名孩子。聲音聽起來很稚嫩也是當然的。

其中一個有著白銀色的頭髮和紅色的眼睛,看起來是個活潑的少女,年紀應該在十歲上下吧。她身穿粗陋的麻衣和短裙,背上背著一把劍。

另一名則是將淡淡的金髮繫在頭髮左側的高個子少女。她看起來比銀髮少女年長個兩、三歲,不知是不是出於緊張,她的表情相當僵硬。少女的藍色眼睛並非看著菲尼莉雅,而是銀髮少女。

「艾蓮,應該要先打招呼才對吧?還有,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的話,對對方會很失禮的。」

聽到金髮少女的話語,被稱為艾蓮的銀髮少女輕輕「呃」了一聲,接著她打直背脊,再次正眼看向菲尼莉雅低頭行禮。

「初次見面,客人。我是艾蕾歐諾拉。這位高個子是莉姆亞莉夏。呃……請多多指教。」

菲尼莉雅一時之間說不出話,露出困惑的神色俯瞰著兩名孩子。那名叫莉姆亞莉夏的少女姑且不論,但艾蕾歐諾拉——艾蓮顯然相當突兀。她年紀太小,看起來不像是來打雜的,而且背著劍這點也相當奇怪。

「——感謝妳的介紹,我是菲尼莉雅。」

隔了數到三的時間,菲尼莉雅才終於開口回了話。得到響應似乎讓艾蓮獲得了勇氣,她睜著閃閃發亮的一對紅眼,用力採出了身子。

「菲尼莉雅,妳是傭兵對吧?我雖然現在只是個實習員,但總有一天會成為傭兵的。可以多告訴我一些事嗎?像是當傭兵的心得啦,或是打鬥的方法之類的……」

被這麼興致勃勃地要求,讓菲尼莉雅傷透了腦筋。

活到現在,她總是把不懷好意地靠近過來的男人們無情地打倒在地,至於投來厭惡或侮辱視線的人,則被她當成空氣看待。

然而,這還是她第一次被小孩子拜託。菲尼莉雅沒辦法把兩人當成空氣,而且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就這麼無言地俯視她們。

至於莉姆亞莉夏,則是帶著一半死心的表情看著艾蓮,看來,只要艾蓮沒做出什麼過火的事,她就不會出手制止的樣子。

「喂,妳們兩個,別給我的客人添麻煩啊。」

聽到這沉穩的聲音,菲尼莉雅抬起了臉,艾蓮等人也朝著聲音來源看去。

韋沙隆正朝著這裡走了過來。菲尼莉雅暗自鬆了口氣,而艾蓮則是不滿地鼓起臉頰,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我才沒添麻煩呢。只是想和她探聽一些事……」

「這樣啊,那就下次再說吧,我現在和她有重要的事要談。莉姆,找個地方把她帶開,別讓她偷聽到了。」

韋沙隆向莉姆亞莉夏——莉姆說完,便打了個手勢要菲尼莉雅走入營賬裡面。這時,黑髮的女傭兵輕輕拍了艾蓮的頭頂。

「下次再說吧。」

她沒察看艾蓮的反應,就這麼走進了營賬,之後才對自己反常的表現感到有點後悔。

交涉很快就結束了。他們決定了一個馬匹能換到的價錢,並將一半的金額分給菲尼莉雅,而馬則是由韋沙隆拿走。

之後,兩人交換了許多情報,並相互告知哪邊有可能爆發戰爭,以及哪個領主的出手比較大方。在談話告一段落後,菲尼莉雅突然問了一件她很在意的事。

「那個叫艾蕾歐諾拉的女孩,是你的女兒嗎?」

「妳突然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韋沙隆傻眼地盯著菲尼莉雅。黑髮女傭兵雖對這樣的反應感到有些不快,但還是說明了自己的疑點,包括艾蓮看起來不是打雜的,還有背著劍、自稱是實習員等事情。

「我沒看過哪個傭兵團會讓那種小孩子以實習員的身份待著。」

「嗯,也是啦。」

韋沙隆搔了搔自己的短黑髮,露出苦笑。

「別看她還是個孩子,艾蓮可是這邊的資深成員喔,畢竟她從十年前就在這裡了。」

據韋沙隆所言,他似乎是在十年前撿了還是個嬰兒的艾蓮。由於他不忍心拋棄艾蓮,於是就決定讓她在傭兵團裡長大了。

「大概是因為她從小就和一群大老粗混在一起的關係吧,雖然也不是不能打雜,但我還是把她養成了一個喜好揮劍的壞小孩了。」

即使嘴上說她是壞小孩,從韋沙隆的話語中仍能聽出她對艾蓮懷抱著貨真價實的愛情。顯然,他對自己身為養育者一事感到驕傲,也為此感到開心。

這是發生在菲尼莉雅十八歲,而艾蓮十一歲時的事。

之後,菲尼莉雅仍是沒加入任何一個傭兵團,繼續一個人行走在各個戰場之間。每經歷一次戰鬥,她的劍就變得更為凌厲,也打倒愈來愈多的知名傭兵或是騎士。

從某個時期開始,她開始被人稱為『亂劍菲尼莉雅』。

她和『白銀疾風』常有碰面的機會,也會互相協助彼此的工作。韋沙隆是個出色的傭兵團團長,同時也是個出色的戰士,而且他也深得傭兵們的信賴。

菲尼莉雅也意外地和他意氣相投,甚至成為能一同喝酒互開玩笑的交情。不過,她還是沒成為『白銀疾風』的一員。

某天,菲尼莉雅得知韋沙隆有個不像傭兵的夢想——不過這不是他親口說的,而是在慶功宴上由他的養女說溜嘴的。

「韋沙隆他啊,想建立一個國家呢。」

「……國家?」

「他說,他要打造一個國家,那裡無人挨餓,無須擔心盜賊和野獸,能熬過寒冷的日子,人們熙來攘往,每個人都能笑著度日。」

建立國家。

這樣的夢想實在太過遠大,只能用滑稽來形容。即使是對韋沙隆投以全面信任的『白銀疾風』成員,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曾認真聽進去過,只是把這件事當成笑話看待。

正確來說,相信他打算實現夢想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艾蓮。

她雖然沒公開表示過,但她之所以鍛煉劍術並學習識字,就是為了想幫助韋沙隆完成夢想。

菲尼莉雅頭一次聽到這件事時,露出了和『白銀疾風』其他成員如出一轍的反應——也就是張大了嘴愣在當場。

「雖說是夢想,但就不能選一個聽起來比較有機會實現的嗎?」

「我可是認真想實現的啊。」

聽到韋沙隆的響應,菲尼莉雅想以笑聲響應,但卻做不到。傭兵團的團長雖然臉上掛笑,但他的雙眼之中卻寄宿著沉靜的決心。

之後,菲尼莉雅出於無奈,好幾度奉陪韋沙隆聽他暢談夢想。因為會聽他談論夢想的,除了艾蓮和莉姆之外,就只有菲尼莉雅而已了。

當然,菲尼莉雅不具備建國相關的知識,因此她基本上只是聆聽,偶爾會對感興趣的部分提出問題而已。不過,有這麼一個珍貴的傾訴對象,似乎讓韋沙隆感到相當滿足。

然而,韋沙隆的夢想永遠都不會實現了。

因為將他的夢想和他的生命斬斷的,就是菲尼莉雅。

在某個戰場上,她和『白銀疾風』成了敵對的立場。在戰爭中,菲尼莉雅和韋沙隆展開單挑,並砍倒了他。

對傭兵團來說,統率者——也就是團長的地位相當重要,而『白銀疾風』也不例外。在戰爭結束後,許多傭兵在那天便退出了傭兵團。至於女性們,則是有些和傭兵結伴離去,有些說著要返回故鄉,就此不見蹤影。

傭兵團就這麼如融雪般靜靜消滅了。

那是發生在菲尼莉雅二十歲,而艾蓮十三歲時的事。

第一章 謁見

涼爽的春風吹過了坡度和緩的草原。天空的雲朵不多,盛開的花朵和在花間飛舞的蝴蝶,被陽光照得明艷動人。

橫亙草原的長長街道,被大量的鐵具、人與馬給淹沒。他們沿著街道北上,朝著布琉努王國的王都尼斯前進。

迎風飄揚的軍旗種類五花八門,有布琉努王國的紅馬旗,也有鄰國吉斯塔特的黑龍旗。此外,地方領主和騎士團的軍旗也在誇示著自己的存在。

士兵們的武器和鎧甲都被血和泥土一污染,而其中又以傷兵的存在顯得顯眼——因為他們才剛結束一場戰爭。

這支聯合軍名為『月光騎士軍』,總數約一萬。

擔任總指揮官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今年十八歲,是治理邊境領地亞爾薩斯的伯爵,與他交情較為親切的人們都叫他為堤格爾。他那頭深紅色的頭髮看起來未經整理,黑色的眼眸中閃耀著一抹沉穩光輝,讓人能從中感受到他敦厚的個性。

如果他只是一介鄉下領主也就算了。但以一名統帥一萬大軍的總指揮官來說,他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太可靠。而麻衣上套著皮甲的打扮,以及沉浸在溫暖的春天空氣中、在馬背上大大地打著呵欠的模樣,都在在強調了這樣的印象。

不過,就立下的功績來說,布琉努人之中可是無人能出其右。兩年前,堤格爾率領少數的軍隊,擊退了侵攻布琉努的墨吉涅王國大軍。而且,他也在會戰中打倒了企圖暗殺蕾琪公主的泰納帝公爵,收拾了這場內亂。

此外,他因為諸多原因而介入了鄰國亞斯瓦爾的內戰,並協助名為塔拉多·格拉墨的將軍擊垮艾略特王子軍。

而在七天前,堤格爾與侵攻布琉努的薩克斯坦王國軍交戰,並獲得了勝利。薩克斯坦兵分兩路,分別從西方和南方展開侵略。雖然西方的敵軍尚存,但對於連戰連敗的布琉努來說,堤格爾這場仗可是一場寶貴的勝利。

在還差一刻太陽就會升到最高點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被灰色城牆所包圍的王都尼斯。

堤格爾在距離王都約五百阿爾昔(約五百公尺)處讓軍隊停了下來。因為他顧慮到軍隊靠得太近,可能會造成市民們的不安。

「在這邊紮營,然後就輪流休息吧。」

向士兵們下達命令後,堤格爾轉身看向在身旁待命的馬斯哈·羅達特。他是堤格爾已故的父親烏魯斯的至交,也是這位青年極為仰仗的男子。他現在負責整頓布琉努的貴族們。

「馬斯哈卿,依你所見,該派誰擔任前往王宮的使者比較好呢?」

「只要在這邊等待,對方應該就會派使者過來了吧。畢竟我們已經做完戰勝的報告了。」

今年五十七歲的老伯爵撫著灰色的鬍子說道。

七天前的戰事中,在擊殺薩克斯坦的將軍克呂格後,堤格爾等人馬上就派了傳令兵前往王都。這是為了用勝利的情報拭去王都市民的不安,並提高己方士氣的緣故——因為這場戰爭還沒打完。

正如馬斯哈所言,才過不到半刻的時間,堤格爾就收到了士兵的報告。

「打擾了,伯爵閣下。有一位傑拉爾·奧傑自稱是王宮派來的使者,希望能與閣下見上一面。」

「立刻把他帶來。」

堤格爾欣喜地說。對堤格爾來說,傑拉爾是他最信賴的戰友之一。過不多時,一名男子穿過了人、馬與盔甲現出身形。

偏瘦的身材被灰色的官服所覆,青銅色的眼睛閃著挖苦他人的神色。他隨手撫了一下有些翹起的褐色頭髮,以恭敬的態度向堤格爾行了一禮。

「好久不見了,馮倫伯爵。公主殿下有令,要我帶您入宮,因而前來造訪——我聽到許多消息,但看到您別來無恙,著實讓我放心許多。」

「看到你平安如昔,我也很高興。奧傑子爵是否依舊硬朗?」

「父親他實在是太有活力,實在想叫他想想自己的年紀呢。」

傑拉爾的話語雖然辛辣如常,但口氣中可聽出對父親的敬意。之後,他向站在堤格爾身旁的馬斯哈點頭行禮。這時,馬斯哈開口問道:

「傑拉爾啊,你既然特地跑了這一趟,是否代表謁見公主殿下的手續可以交給你們處理呢?」

布琉努王國現在的統治者是一名公主。這位公主的名字是蕾琪·艾斯帝爾·盧瓦爾·巴斯堤安·多·夏立爾。雖是暫代因故身亡的先王法隆,但對於布琉努來說,讓公主坐上王座可是相當不尋常的事態。

然而,在場的三人都以布琉努臣子的身份向她宣誓了忠誠。即使說出公主的名字,也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

「基本上是如此。不過,關於這件事,我有些部分想拜託兩位。」

傑拉爾臉上仍掛著笑容,但語調卻低了幾分,這讓堤格爾和馬斯哈迅速互看了一眼。馬斯哈喚來一名士兵,向他簡單交代了幾句,隨即,那名士兵便向其他士兵們搭話,並踩著極為自然的步伐緩緩遠離堤格爾他們。

——如果是要講重要的事,是不是該把艾蓮也叫來呢?

目前,月光騎士軍裡面有兩名戰姬。

分別是有著『銀閃的風姬』之名的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和有著『虛影的幻姬』之名的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身為鄰國吉斯塔特要人的她們,受吉斯塔特王維克特之命,一同協助堤格爾。

艾蕾歐諾拉會讓親近之人叫她的暱稱艾蓮,而堤格爾也是獲得許可的人之一。對於青年而言,她不單只是一名戰友,而是無法取代的重要人物之一。而艾蓮想必也對堤格爾抱持著同樣的感情。

另一方面,堤格爾在不久前才第一次見過凡倫蒂娜,對她的為人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不過,她確實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協助著堤格爾。

對於月光騎士軍來說,這兩人的立場幾乎是完全對等的,若在談論要事時只讓艾蓮參與,而不讓凡倫蒂娜列席,恐怕會傳出不平之聲吧。

堤格爾想了想,認為等聽完來龍去脈後,再判斷是否有必要讓她們加入其中。

三人在確認週遭無人之後,傑拉爾才開口說道:

「我已從兩位派來的傳令兵口中聽過戰爭的詳細過程了。而為了宣揚這場勝利,公主殿下和宰相閣下希望馮倫伯爵能帶約五十名人穿過王都大門——也就是一場小小的凱旋儀式。」

「這五十人裡面應該也包含了吉斯塔特人吧?」

聽到堤格爾像是在確認般的口吻,傑拉爾點了點頭。

若只讓這場勝利作為激勵都市居民的手段,那未免太過浪費。有必要讓市民們得知吉斯塔特軍正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否則其他國家的軍隊光出現在國內,就會讓大多數的人民抱持警戒。

「晚上將會召開慶功宴,因此在結束謁見後,我們會讓您在準備好的房間休息。話說回來……現在的王都裡,正流傳著會讓您聽了心煩的謠言啊。」

傑拉爾沒掩飾臉上的不悅,扭曲著嘴角繼續說明:

「謠言指出,馮倫伯爵背叛了布琉努,已成了吉斯塔特的走狗呢。」

「真是讓人無法一笑置之的謠言啊。」

馬斯哈忿忿地皺起了眉間。堤格爾雖然沒有發言,但卻無法讓自己不在臉上浮現出厭惡的神色。

「就老夫猜測,這肯定是梅莉桑德那幫人放出的無稽之談。他們肯定是在聽說堤格爾獲得艾蕾歐諾拉卿等人的協助後,就開始散播這些空穴來風的謠言。」

馬斯哈氣呼呼地粗聲罵道。

梅莉桑德是流有布琉努王家血脈的女性,對蕾琪來說輩分等同堂姊。而她,也是意欲竄位和暗殺蕾琪而採取行動的泰納帝公爵的妻子。

在兩年前的內亂失去兒子和丈夫的她,在表面上是進了過去泰納帝公爵治理的涅梅塔庫的一座神殿中平靜度日。然而,那終究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她私下拉攏人手,靜待著推翻蕾琪的機會。

有這樣心懷不軌的女性存在,馬斯哈會這麼認定也是情有可原。不過傑拉爾卻搖了搖頭。

「我和父親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似乎並非如此。他們的確積極在散播這則謠言,但謠言的來源卻是來自遠方。接下來說到關於這則謠言的反應,王宮外面——也就是市民們幾乎都不當一回事。」

「是因為打贏薩克斯坦軍造成的正面影響嗎?」

堤格爾這麼一問,傑拉爾馬上就露出了賊笑。

「是的,畢竟戰勝的事實比任何傳聞都還要有力。我們也積極地散佈著這類消息——也就是『馮倫伯爵肯定會擊敗薩克斯坦軍,像過去平定內亂般,讓布琉努重拾和平』。不過,要是戰勝的消息再晚到一點,那可就危險了。」

聽到傑拉爾這麼說,堤格爾忍不住吸了一口氣。那時要是沒能擊斃克呂格,整場戰事便會陷入膠著,說不定會釀成無可挽回的結果。

不過,現在安心似乎還太早了。傑拉爾臉上浮現出「接下來才要講重點」的嚴肅表情。

「就當作王宮外頭已經平息下來好了,但問題出在宮內。除了梅莉桑德的黨羽外,還有一些人相信這番謠言喔。」

傑拉爾青銅色的眸子帶著強烈的輕蔑之意,繼續說了下去。

「那些人是警戒吉斯塔特和戰姬大人的傢伙,以及對馮倫伯爵看不順眼的傢伙。而這些人討厭您的理由可真是多采多姿,包括輕視弓的人、因為馮倫伯爵是低階貴族而產生鄙視的人、嫉妒您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人……要列舉的話可真是沒完沒了。」

「看來在我離開布琉努的這段期間,我變得很受歡迎啊。」

「只是您承受的不會是熱情的視線,而是輕蔑、嫉妒和猜忌的視線喔。」

一句玩笑話卻被傑拉爾以諷刺回敬,這讓堤格爾聳了聳肩。青年不經意地將視線從傑拉爾身上挪開,看向他放置在略遠處的弓。

布琉努注重劍術、槍術和馬術,對弓有極為輕視的傾向。在戰場上使弓之人,會被視為不敢使劍舞槍的膽小鬼,甚至被譏笑為獵人或是罪犯。也存在著弓兵部隊明明立下大功,卻不被世人接受的例子。

堤格爾雖然在弓術上有卓越的造詣,但對劍和槍卻是一竅不通。而且他雖為貴族,但絕非名家出身,領地也只是位於邊陲的亞爾薩斯。

愈是尊敬家世與血統、重視劍與槍的布琉努人,想必就愈難以理解、接納堤格爾這名男子的存在。

雖然他曾想像過這樣的光景,但被深諳宮內大小事的傑拉爾親口這麼一說,還是讓他受到了一股冷冰冰的衝擊。

——不,是我的認知太天真了。

吉斯塔特王維克特不也說過了嗎?布琉努的人們即使不願認同堤格爾的弓技,也無法忽視他所立下的功績。

「為了都市的居民,殿下希望堤格爾和戰姬大人能穿過王都的大門,然而,王宮裡面有許多人對堤格爾和戰姬大人感到不滿——就是這麼回事吧?」

馬斯哈晃著他矮胖的身軀做出了歸納。而褐髮書記官則是露出了像在強忍痛苦般的表情點了點頭。

「是的。不過,馮倫伯爵和戰姬大人若不進王都並拜謁公主殿下的話,恐怕很難平息那些和背叛有關的謠言。而且,公主殿下也非常想見馮倫伯爵一面,所以,您要是在這時掉頭走人的話,我的首級恐怕就有危險了。」

「你這話也太誇張了吧。我是也很想見公主殿下一面啦……」

堤格爾這麼說完,傑拉爾便用力搖了搖頭。

「我可沒有要誇大其詞的意思。您在從亞斯瓦爾回吉斯塔特的路途中落海一事,可是讓殿下相當擔心呢。」

站在堤格爾身旁聆聽的馬斯哈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蕾琪擔心堤格爾雖是事實,但對於她向吉斯塔特表現過前所未見的怒火一事,這名書記官卻面不改色地避而不談。

「而就公主殿下的立場來說,她也得向協助我國的兩位戰姬大人說些話才行。而且,若是殿下接見戰姬大人,卻沒接見您的話,也會讓戰姬大人對公主殿下抱持疑心吧。」

在吉斯塔特,戰姬的權勢只在國王之下,是眾人之上的存在。而且,雖說是受了維克特王的命令,但她們仍是率兵為了布琉努而戰,並為此流了血。

若是對艾蓮等人有失禮節,那可不只會影響到今後的外交而已,蕾琪想必也會被週遭的人認為是個不合格的統治者。

「——我知道了。我會去說服艾蓮她們的。」

堤格爾搔了搔深紅色的頭髮回應。蕾琪應該會保障艾蓮等人的安全吧。如果這樣的安排會對她們造成不快,也只能請她們見諒了,因為要是迴避這次的謁見,將會惹出許多麻煩。而兩人肯定也明白這一點。

看到傑拉爾低頭拜託堤格爾的模樣,馬斯哈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件事般開口問道:

「對了,傑拉爾卿,梅莉桑德的狀況如何?」

馬斯哈的話聲低沉,而抬起頭來的傑拉爾那對青銅色眸子中也帶著敵意。

「關於她掀起不必要的騷動一事,目前表面上是正在商議該如何懲處,因此她現在仍在客房生活。」

在慶祝新年開始的光輪祭上,梅莉桑德打算動搖蕾琪的威信。知道王宮裡的『不敗之劍(杜蘭達爾)』是假貨的她,命令了阿爾曼子爵破壞假的不敗之劍。

根據傳說,不敗之劍是開國君王夏立爾的配劍,也是王國的寶劍,若弄丟了這把劍,肯定會對蕾琪的治理造成重大的震撼。然而,在蕾琪的計謀奏效下,梅莉桑德不僅沒能完成目的,反而成了顏面盡失的一方。

「阿爾曼子爵也比照辦理,當然,他們被安置在不同的房間。他被賦予了能在王宮內行走的自由。」

「你是在放線釣魚嗎?」

被堤格爾這麼一問,傑拉爾面露不滿地響應道:

「他好像多少也變得慎重了些,目前是一無所獲啊。」

王宮裡面有一些貴族是支持梅莉桑德的,他們原本接受著泰納帝公爵的庇蔭,但在泰納帝公爵死後,便轉而聚集在梅莉桑德身邊。

對於他們的存在,蕾琪反而不加干涉。若是用他們不支持自己為由,做出流放之類的處分,肯定會對其他貴族造成不好的影響。蕾琪目前的政治勢力還不能說是穩如泰山,因此時常得提醒自己不可樹敵。

此外,蕾琪並不喜歡以恐怖箝制他人的作法。她雖然知道有時也該以鐵腕治世,但仍想在事情演變到那種地步前多想點辦法。

「對於梅莉桑德引薩克斯坦軍入境一事,公主殿下和宰相打算怎麼應付?」

馬斯哈低聲問道。梅莉桑德的行為顯然是傷國損民之舉,即使是王家血脈也保不了她才對。

「公主殿下的結論是,目前是想處理但卻無法動手的狀況。」

傑拉爾苦著一張臉,話聲中聽得出焦慮。

「因為公主殿下擔心,在這個時候出手,可能會被人認為是拿薩克斯坦軍攻打本國作為借口,趁機處決梅莉桑德。」

蕾琪和梅莉桑德的對立,在那場真假杜蘭達爾的騷動後便浮上檯面。

若馬上處理梅莉桑德的舉動被人視為是蕾琪的陰謀,那便會讓她的聲望掃地。而薩克斯坦說不定會在內心拍手叫好,同時在表面上切割與梅莉桑德之間的關係,並斥責蕾琪的手段卑鄙,藉以讓自己的侵略行動正當化。

「不過,也不能一直放著她不管吧。」

堤格爾這麼一探問,傑拉爾就聳了聳肩。

「目前殿下認為,此事應當等到把那群在我國境內大搖大擺地闊步的薩克斯坦軍驅逐回去後再行處理。」

若能擊退薩克斯坦軍,蕾琪的聲望將會提升,若趁著這股氣勢做個了斷,即使多少會造成一些反彈,應該也還壓制得住。到時候,她將不會把梅莉桑德接應薩克斯坦一事公諸於世,好將混亂的規模降到最低。

「確實是只能如此了。那麼,驅逐薩克斯坦軍的任務是由誰來辦呢?」

馬斯哈的這番質問,讓傑拉爾動起食指,依序指向堤格爾和老伯爵,臉上還露出「不然你們以為還會有誰」的表情。

「公主殿下已經向其他的軍隊和部隊下令,讓他們納入您的指揮之下。能讓殿下名聲再創新高的,除讓殿下坐上王位的馮倫伯爵之外再無他人。而且就如我剛才所言,類似的謠言已經傳開了。」

「能增加兵力是好事啦……但會有多少人啊?」堤格爾問。

「約會增加兩萬至三萬之間,粗略估算的話,總數會是四萬人。雖然消息指出對方的數量高達五萬,但經歷兩場戰役之後應該多少有所折損,我想數量上應該是勢均力敵吧。」

這回則是輪到堤格爾和馬斯哈聳了聳肩。



在傑拉爾離開,馬斯哈也跑去向部隊下達指示後,堤格爾遣了一名士兵前往吉斯塔特軍的營地,要艾蓮、莉姆和凡倫蒂娜過來。在與傑拉爾談話的這段時間內,營地設置得相當順利。

過不多時,三人便出現在堤格爾的營賬裡面。

艾蓮——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和堤格爾一樣十八歲,銀色的頭髮長及腰間,紅寶石般的眼眸帶著活力與霸氣。她身著以藍色為基調的軍裝,腰上掛著一把有著翼形劍鍔的長劍。

她的美貌和那瀟灑的態度,光是走在營地裡面就會引來許多視線的關注。而艾蓮不僅是一名優秀的戰士,更是一名出色的指揮官,也深得士兵的愛戴。

而莉姆從過去就一直擔任著艾蓮的副官,年紀比主君大三歲(二十一歲)。她將淡金色的頭髮綁在頭部左側,以藍色的軍服包覆著高眺的身材。雖然那端正的五官上總是板著一絲不苟的嚴肅臉孔,但與她親近之人,都明白莉姆是個情感豐富的女孩。

而凡倫蒂娜則是比莉姆大上兩歲(二十三歲),她穿著和戰場一點也不相稱的純白禮服,這件各處施有薔薇裝飾的禮服,將她的黑色長髮襯托得十分動人。

由於她臉上總是掛著柔和的微笑,想必很多人都認為她是一名清純的大小姐吧。她雖然扛著一把外形駭人的巨鐮,但巨鐮卻驚人地與她身上的氣質合而為一,讓人感受不到突兀感。而這把巨鐮正是她的龍具艾薩帝斯。

凡倫蒂娜與艾蓮不同,她並沒有率兵前來,她是一個人先行出發踏上布琉努國土的。

雖然還不知道她身為戰士和指揮官的能耐,但在與薩克斯坦的戰爭中,的確是因為有她的計謀,才能讓月光騎士軍贏得勝利。

「抱歉,在正忙的時候叫妳們過來。」

堤格爾問候三人後,轉身看向在他身旁待命的少女。少女將栗色的頭髮綁成馬尾,穿著黑色長袖上衣與長及腳踝的長裙,並在上頭套了一件白色的圍裙。

「蒂塔,拿些喝的過來。」

被稱為蒂塔的少女睜亮了那對茶色眸子,活力十足地回了聲「遵命」。

她是從小就侍奉著堤格爾的侍女。她仰慕著堤格爾,在青年以客將身份前往吉斯塔特時,她也堅強地隨著他一同前去。雖然今年十七歲,但可愛的臉龐上還殘留著些許稚氣。

蒂塔靈巧地將蜂蜜和果汁加入葡萄酒,並在倒入四個陶杯後放在四人面前。堤格爾向少女道謝後,隨即看向艾蓮等人,說明傑拉爾委託他們的事項。

「唔嗯,明明知道我們必須承擔讓人不快的視線,還要讓我們進王宮啊。」

艾蓮喝了一口葡萄酒,冷笑著說出這般感想。

「真的很抱歉,但可以請妳們一起來嗎?」

堤格爾將陶杯挪到身旁,並深深低下了頭,眼看額頭就要觸地了。然而,艾蓮和莉姆是以友軍的身份來到此地,即使堤格爾頭垂得再低,這樣的要求還是顯得有點過分。

艾蓮和莉姆沒有立刻響應,而是看著身旁一臉悠哉地喝著葡萄酒的凡倫蒂娜。兩人心裡打算笑著答應堤格爾的要求,但卻不知身旁這名黑髮戰姬是怎麼想的。

「這真好喝呢,能再來一杯嗎?」

凡倫蒂娜露出甜美的微笑對蒂塔說道。趁著栗發侍女慌忙處理的這段期間,身著純白禮服的凡倫蒂娜看向了堤格爾。

「要承擔的,只有視線而已嗎?」

不滿吉斯塔特介入此事的人們,會不會在一時衝動下危害艾蓮等人——凡倫蒂娜的弦外之音即是如此。

堤格爾抬起頭,面露難色地看向三人。

「我很難保證絕對不會有事。不過,我願意以我的性命和名譽發誓,我一定會守護吉斯塔特的人們。我想,公主殿下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艾蓮等人真的在王宮遇襲,那布琉努就會讓吉斯塔特也成為敵人,蕾琪想必會致力迴避這般事態。而堤格爾剛才的宣言也不是信口開河,他是真的不想讓這幾位他所重視的女子受到傷害。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我們預計會在王都尼斯待上幾天?」

一直閉口不語的莉姆,在這時以冷淡的口吻詢問道。

「我和馬斯哈卿談過了,包含今天在內,合計會停留三天。」

這是考慮過補給武具和糧食,以及重新編隊和收集情報後所得出的數字。

對堤格爾來說,他很希望能再多待一天,但只要多耗上一天,就得多消耗一天份的糧食和物資。此外,考慮到敵人自西方入侵的事實,他也不能再多浪費時間。

「我不介意喔。反正在外國的土地上,是怎樣也避不開這類視線的,我沒打算一一計較。而且,身為吉斯塔特的戰姬,我也有必要和蕾琪公主見上一面。」

艾蓮將陶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口喝乾並這麼表示。而凡倫蒂娜像是在等她這句話般,馬上接口說道:

「我也去吧。被年輕的英雄這麼拜託,我可狠不下心拒絕呢。」

「妳要不要待在營地裡休息算啦?進宮拜謁公主可是很累人的,對體弱多病的妳來說想必會很辛苦吧。」

艾蓮交抱雙臂,對黑髮戰姬投以銳利的視線。這話表面上是在體恤對方,但明顯聽得出對凡倫蒂娜所抱持的戒心。至於凡倫蒂娜本人,則是露出了笑容接下了艾蓮的目光。

「我很想聽從妳的好意,但我也是一名戰姬。此外,我也還沒拜見過蕾琪殿下的尊容呢。」

艾蓮像是在思考凡倫蒂娜的企圖般瞇細了眼睛,但她並沒有繼續追究下去,而是將視線轉回堤格爾身上。

「好啦,堤格爾,快點決定人選吧。」

在一陣商議後,進入王都的五十名人選如下:由堤格爾和馬斯哈率領的布琉努人二十八人,以及由艾蓮和凡倫蒂娜所率領的吉斯塔特人十八人。

吉斯塔特人全都是艾蓮麾下的萊德梅利茲士兵,由莉姆和盧裡克領隊。盧裡克是堤格爾在萊德梅利茲的騎士之中最為信賴的男子,而盧裡克也信賴著堤格爾,甚至覺得與他一同作戰是一種榮幸。

而布琉努人之中,則包括了馬斯哈的兒子葛斯伯,以及率領盧提司騎士團的夏耶。此外,蒂塔也以堤格爾的隨從身份同行。

「馮倫伯爵,您就只帶一名侍女作為隨從嗎?」

一臉訝異地詢問堤格爾的,是布魯烈克伯爵。他是一名布琉努貴族,在與薩克斯坦的戰爭中加入月光騎士軍並竭力奮戰。他以加入月光騎士軍的眾貴族代表的身份,帶領五名隨從同行。

堤格爾露出苦笑回答:

「我是有從亞爾薩斯帶人前來,但他們皆未受過成為隨從的訓練。」

從小就擔任堤格爾側近的巴多蘭,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喪命了。當然,除了他以外,也有好幾人受過成為側近的訓練。然而,有能耐進宮的人們都在內亂等事件之中死去了。

而這之所以一直沒有成為問題,是因為堤格爾一直到最近都以客將身份待在萊德梅利茲,若是碰上需要隨從的狀況,莉姆和盧裡克等親近之人便會伸出援手的緣故。

「原來如此,但這似乎仍嫌不夠體面,不如我借幾位隨從給您吧?」

堤格爾知道布魯烈克是出於好意,但仍在道謝後慎重地推辭了。若只要待三天的話,他只要有蒂塔在身邊就夠了。

穿過城牆、進入主街道的瞬間,堤格爾等五十騎立刻收到了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歡呼聲。

主街道的兩側每隔一段距離就安排了一名士兵,讓滿滿的人潮不至於跑到主街道上。薩克斯坦的侵略果然還是讓他們感到害怕。此外,傑拉爾等人放出的風聲,也煽動了他們期待的心情吧。

堤格爾因為緊張而僵著臉,緊盯著前方筆直前行。只有他身穿傑拉爾提供的禮服。

堤格爾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安排,但因為被說「您想以這身寒酸的打扮拜謁公主殿下嗎?」,因此他也拒絕不了。

而騎馬與青年並行的傑拉爾看到他的反應,雖然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但要是在這時惹得堤格爾做出奇怪的反應,難保不會粉碎民眾對於年輕英雄的幻想,因此他努力板著臉孔,專心扮演好引路人的角色。

雖然也有民眾對身為吉斯塔特人的艾蓮、莉姆和凡倫蒂娜露出複雜的眼神,但那些人只是極為少數的一部分,大多數的民眾都歡迎她們這些盟友,也有人對她們的美貌投以憧憬和讚歎的眼神。

總算沒那麼緊張的堤格爾,向身旁的傑拉爾低聲說道:

「看來這裡的人都對我沒有敵意啊。」

「畢竟在這邊發難也沒有意義,那樣只會變成在潑慶祝勝利的冷水,並反過來招致人們的敵意。」

堤格爾聽著傑拉爾的響應,並將視線投向主街道外側。他隱約在歡呼聲之中,聽到了類似歌聲的聲音。

當流星的軍旗飄揚戰場之中 風與暴雨的女神便會微笑與共

無論身在何種季節,無論頂著哪片天空

只要月光騎士拉滿弓 就無人能從箭下逃脫

再堅固的鎧與盾,也無法阻擋矢見紅

逞威惡賊被攻破 降臨的災厄被驅走

拯救受敵囚公主 射出箭矢必勝奪功

喔喔,月光騎士呦 他為正義現武勇

他為人民展慈心 他為公主誓忠誠……

「——那是什麼啊?」

「用那種方式宣傳才會有效嘛,很受市民歡迎喔。」

傑拉爾一臉不在乎地對抽搐著臉頰的堤格爾說道。

「這可花了我們不少工夫啊,因為在這個國家裡,讚揚弓箭的詩歌全都是相當久遠的作品呢。」

堤格爾不再說話,而是拼了命不讓感情表現在自己的臉上。從傑拉爾的話語聽來,那首詩歌肯定散播到了各個地方,而且他根本沒有阻止的手段。看來,他頂多就只能在稍後要求修改一下詩歌的內容吧。

堤格爾的視線移往主街道前方——聳立於王都中央的柳貝隆山。王宮就位於這座山的山腰處,而蕾琪肯定就在那邊等著他們。



在與龍具相遇後又過了七天,菲尼莉雅造訪了吉斯塔特王國的王都席雷吉亞。

王都被春天的暖意包覆著,溫暖陽光從午後的天空灑了下來。即使慶祝新年的太陽祭已經在十幾天前結束,這波餘溫似乎還留存在王都的各個角落。

菲尼莉雅今年二十五歲,雖然她目前以傭兵為業,但已不像以前那樣追求著戰場了。頂多就是行之所處若有戰場,便會揮刀戰鬥的程度。

她的身材高眺,比例良好,在以黑色為基調的衣服上,套著一件久經旅行而滿是髒污的外套。長長的黑髮遮住了她的左半張臉,只以細長的右眼冷冷地眺望著活力十足的王都市容。

她的腰間左右各插了一把施有華麗雕飾的短劍。

那是煌炎巴爾格雷——擁有『討鬼之雙刃』的別名,以金刃和紅刃組成一對的這把龍具,正是將菲尼莉雅引領至王都的存在。

——我果然在這種熱鬧的地方會待不住啊。

她在內心嘟嚷著這番感想,在通往王宮的主街道筆直前行。對從十年前便在戰場之間打滾的菲尼莉雅來說,城鎮和都市不過就是讓身體休息、補給武具和糧食,以及收集情報的地方罷了。

走沒多久,王宮便出現在眼前了。菲尼莉雅停下腳步,看著自己沾滿塵土的身子,這樣的打扮可沒辦法拜謁國王。

不過,她像是在告訴自己沒問題般甩了甩頭,將視線再次投向王宮。反正她也沒帶替換用的衣服,更何況她也非為此而來。

在王宮前止步的菲尼莉雅,將雙劍現給一臉困惑的門衛看。隨後,門衛的表情轉為驚愕,直盯著她看。

「我這就去報告,請您在此稍候。」

菲尼莉雅雖然不懂門衛的態度為什麼會轉變得這麼劇烈,但還是點了點頭。

對於生為貧民,為了餬口而當上傭兵的她來說,她從未被人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過。在戰場上,有時在她統率之下的年輕傭兵們會以尊敬的眼光看她,但那又是不同類型的情感。

她原本以為起碼得等上一刻鐘,想不到才等不到四分之一刻鐘,身著官服的人們便現了身,向菲尼莉雅恭敬地行了一禮。

「雙劍的戰姬大人,感謝您遠道而來。我們已經準備好房間,請您先移駕一趟。等我們準備完畢後,便會引領您前往謁見大廳。」

在謁見大廳等待菲尼莉雅的是兩名男子。一個是坐在王位上的老人,另一個則是站在旁邊待命的男人。王座的主人想必是吉斯塔特王維克特吧。

沒看到近衛兵的身影,菲尼莉雅原本懷疑他們藏起身形,因而慎重地探查了一下週遭的氣息,但卻察覺不到類似的人物存在。

——是把人都支開了嗎?

「戰姬啊,來到我面前。」

維克特王向菲尼莉雅呼喚道。他的聲音不大,但卻不帶老人特有的沙啞聲,顯得相當宏亮。菲尼莉雅走在紅色的地毯上,在離王座約十步遠的地方單膝跪下。雖然她微微感到不快,但沒有表現在臉上。

和騎士或貴族不同,傭兵並不侍奉王國或是王家——雖然不受任何人的庇護,但卻因而換得了自由之身,這就是所謂的傭兵。對於一直抱持這種觀念活到現在的菲尼莉雅來說,要對自己並不認同的對象下跪,實在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不過,她還是能明白這樣的形式有所必要。她抬起不帶感情的臉龐,仰望著國王。

——就近一看,他看起來就是個像棵枯樹的老爺爺嘛。

這就是菲尼莉雅對國王的第一印象。不過,她也非常明白以貌取人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危險。

「我名菲尼莉雅。我受這對劍的指引,來到此地。」

雖然女傭兵的敬語說得不太靈光,但不管是維克特還是他身旁待命的男子都未出言斥責。老國王睥睨著菲尼莉雅,靜靜地開口道:

「很好,朕就認定妳為巴爾格雷的戰姬。朕將賜妳『煌炎的朧姬』的稱號、阿爾夏芬的姓氏以及萊格尼察公國。妳就前往萊格尼察,以公王的身份統領臣子,並治理該地吧。」

維克特的口吻極為公事公辦,完全感受不到他為新戰姬的誕生有任何欣喜之情。菲尼莉雅雖然對此感到有些不解,但卻對他對於自己的說詞深信不疑感到疑惑。

「你相信……您相信我說的話嗎?這把巴爾格雷可能是冒牌貨啊。」

「若這是假貨,真正的巴爾格雷絕不會坐視不管。妳確實就是戰姬。」

——說得好像龍具是生物一樣。

菲尼莉雅皺起眉頭。不過,她也知道巴爾格雷並非尋常的雙劍。畢竟它以不是語言,而是類似意念的特殊感覺,向她的意識表明意志,並將她帶到了這座王都。

「朕期待妳以戰姬的身份做出活躍的表現。」

這是催促她退下的話語。黑髮女傭兵錯愕地看著老國王的臉孔。她沒料到這樣就結束了。

她期望的對談,不是像部分的諸侯貴族常有的、徒具禮節的空泛交談,這樣簡潔明快的形式比較符合她喜歡的作法。

不過,對方居然連自己的來歷都不過問一句,這實在是出乎意料。

菲尼莉雅對著一派輕鬆地坐在王座上的維克特,直接提出了她這幾天來抱持的疑問。

「我想請陛下指教,為什麼我會被選為戰姬?」

「朕不知道。因為選妳當戰姬的並不是朕,而是龍具。」

老國王用一副不當一回事的口吻說道,讓菲尼莉雅大惑不解。她原本以為是維克特向龍具下令,才會讓自己成為戰姬的。若非如此,那這件事不是很奇怪嗎?因為國王是統治吉斯塔特的存在啊。

然而,若維克特所言為真,那就代表龍具是以自己的意志挑上菲尼莉雅成為戰姬了。而且,個中理由就只有龍具知情而已。

維克特王轉動脖子,向身旁待命的男子看去。

「這名男子是尤金·捨巴林,是朕所信賴之人,亦是下一任的國王。關於妳之後該做的事,可以向捨巴林詢問。」

待維克特說完之後,尤金便向前邁步,他在謁見大廳裡靜靜地走著,站到了菲尼莉雅的面前。

「請站起來吧,戰姬大人。」

他看起來年約四十五歲,身材偏瘦的他穿著白色官服,是個給人沉穩印象的男子。他有張細瘦的臉,下顎生著長長的灰色鬍鬚。菲尼莉雅站起身子凝視著他。黑髮女傭兵的身高比尤金更高上一點。

「我會在稍後造訪戰姬大人的房間,詳情屆時再談吧。若是我能回答的部分,我就會據實以告。」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啊。」

抓回自己原本感覺的菲尼莉雅這麼響應道。

於是與國王的謁見就這麼結束了。

結束謁見後回到客房的菲尼莉雅並不打算坐在椅子上,而是倚在牆上。她實在是很想和鋪在地上的地毯和裝飾房間的擺設品保持一點距離。

自己似乎是正式當上了戰姬,但她卻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即使是會見國王,在近距離的觀察之下,她也只得出了「只是個普通老人」的感想而已。即使現在突然有個小丑推門現身,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一出安排好的戲碼,她都比較還能夠接受。

當然,結果小丑並未出現,在過了四分之一刻後,尤金前來拜訪客房。看到菲尼莉雅倚牆而立,尤金似乎覺得有些奇妙,但他並未出聲詢問,而是行了一禮。

「我要不要去拿些飲料過來呢?」

菲尼莉雅暗自感到有些佩服。尤金的態度固然莊重,但卻不給人難以相處的印象,帶著一股易於談話的氣質。而他看自己的眼神也並沒有帶著猜忌或侮辱,這也讓她產生了好感。

「好意心領了,但我在談要事時向來是不喝酒的。雖然有些直接……但我之後該做些什麼?」

「治理妳的公國,若陛下有令時便動員兵力。這便是戰姬應盡的義務。就您的狀況來說,請依陛下所言,前去治理位於西方的萊格尼察公國。」

「將一座公國拱手讓人,這出手還真是大方啊。但很抱歉,我不僅沒治理過國家,連鎮長或村長都沒當過,讓我這種女人治理真的不要緊嗎?」

「我認識幾名戰姬,但她們幾乎都在那之前沒有治理國家的經驗。而且,不管是哪個公國都有協助戰姬大人的文官與武官,萊格尼察當然也不例外。」

尤金的回答相當明快,而且毫無停滯。菲尼莉雅決定試著表現得強硬一點。

「如果我不打算經營那個叫萊格尼察的地方,而是任性妄為的話,你要怎麼辦?」

「那可傷腦筋呢。」

由於尤金是以認真的表情這麼說,害得菲尼莉雅差點笑出聲來。

「就只是傷腦筋而已?比方說……我如果率軍反叛的話,應該會卸除我身為戰姬的職務吧?」

聽到菲尼莉雅語帶挑釁,尤金首次沉默下來。不過,黑髮女傭兵很快就明白,他並不是因為接不了話而靜默的。

在過了緩緩數到五的時間之後,尤金才開口道:

「也許您不會相信……但能卸除您戰姬職務的,就只有您的龍具而已。即使是陛下,也辦不到這種事。」

菲尼莉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原本想把這當成笑話一笑置之,但卻笑不出來。

龍具不會聽從國王的命令——尤金是這麼說的。看他認真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在說笑話。

「國王說他不懂這傢伙挑上我當戰姬的理由,這是真的嗎?」

「戰姬大人。我也是陛下的臣子之一,能請您說話的口吻再自重一些嗎?」

尤金以沉穩的口氣提點後,便回答了黑髮女傭兵的問題。

「據說,只有龍具之主才能接收到龍具的意志。」

菲尼莉雅像是不敢相信般搖了搖頭,並歎了口氣。

由於國王被推上了至尊的地位,王國才得以成立。若是在眾神居住的天上也就算了,但在地上,應該不能存在著比國王更崇高的存在才對。即使是身為傭兵的菲尼莉雅,也清楚這樣的道理。

這個叫龍具的東西,豈不是會動搖國本的存在嗎?

她明白心底竄上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與緊張。菲尼莉雅輕輕以雙手按住腰間雙劍,並開口問道: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在吉斯塔特建國以來,它便選出一代又一代的戰姬。就我所知,它有著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的神奇力量,並有著自己的意志。」

童話故事這個用詞讓菲尼莉雅不禁莞爾。她認為這樣的比喻相當恰當,比起「奇跡」或「眾神的庇佑」之類怪力亂神的字詞,這種說法還比較能讓人接受。

她不打算否定龍具擁有神奇力量的這個部分。

菲尼莉雅忍不住回想起七天前的光景。當時,她正在荒野之中旅行。

她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奇妙的聲響,然後眼前的空間突然發光——接著,這對雙劍就出現了。而在龍具的意志引導下,菲尼莉雅來到了王都。

「我懂你說的意思了……但真虧你們沒毀掉這東西。」

「戰姬大人,您聽過建國神話嗎?」

尤金嚴肅地這麼一問,菲尼莉雅便點了點頭。

「一名自稱黑龍化身的旅人男子,在七支部落的協助下建立了這個國家,對吧?」

建國神話被改編為無數的詩歌與故事,以各種形式傳入人們的耳中。即使是沒出過村子的鄉下孩子,也聽過菲尼莉雅所說的這類內容。

「正是如此。龍具是開國國王贈送給妃子們的禮物,我們當然不會破壞它們了。若想成龍具是為了國王而選出戰姬的話,那就更是不應該這麼做了。」

「即使挑上我這種人當上戰姬也一樣?」

「——雖然我並不是很清楚。」

在稍事思考之後,尤金以這句話為引子繼續說道:

「但我不認為龍具是隨隨便便挑選戰姬的。此外,也有龍具突然從戰姬身邊消失,使她無法繼續擔任戰姬的例子。龍具也有挑選戰姬的基準,它正是因為有這套基準,才會選上菲尼莉雅卿為戰姬的吧?」

「你看過其他戰姬之後,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被菲尼莉雅這麼一問,尤金靜靜地回了句「是呀」。

「我還真想和其他戰姬討教看看呢。」

菲尼莉雅呢喃著,想起了其中一名戰姬。

「你知道一個叫做艾蕾歐諾拉的戰姬嗎?」

「我是知道……您認識她嗎?」

被這麼回問,菲尼莉雅突然接不了話了。她確實是認識對方,但同時也希望能與對方避不見面。

菲尼莉雅認為,殺死韋沙隆是情非得已的決定。

他們在戰場上以敵方的身份兵戎相見,兩人都無法迴避這場戰鬥,只能拚個你死我活。

然而,這只是就菲尼莉雅的立場來說是如此而已,艾蓮可不見得能接受這種說詞。況且,菲尼莉雅自己也沒有讓這件事成為過去。『情非得已的決定』既是她對於現實的看法,同時也是企圖說服自己的話語。

「因為我是傭兵呀。」

她這麼開口後,尤金就露出了理解的表情。這名男子似乎知道艾蓮過去曾當過傭兵。

「艾蕾歐諾拉卿治理著萊德梅利茲,是位於您治理的萊格尼察南方的公國。」

菲尼莉雅還是覺得腰上的雙劍不是什麼好東西。

——乾脆別去萊格尼察,遠走高飛到其他國家算了?

若是這麼做,龍具也會放棄她並離去吧。

——不過……

菲尼莉雅將視線落在雙劍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大概是唯一的機會了。要是錯過這次機會,身為一介傭兵的自己,肯定再也不會有治理國家的機會。

菲尼莉雅的腦海中,浮現了韋沙隆露出沉穩微笑的模樣。

在聽他訴說夢想的過程中,菲尼莉雅曾一度想過,若是要讓自己治理國家,會讓這個國家朝什麼樣的方向發展。

她先宣稱這絕不是受到韋沙隆的影響,只是在陪他商量的過程中無意間想到的,才向他講述了這個念頭的內容。雖然這與韋沙隆的夢想並不相同,但傭兵團團長卻饒富興味地洗耳恭聽。

菲尼莉雅並沒有忘記這件事,只是將之置在記憶的角落而已,她從沒想過會再想起這個記憶。

菲尼莉雅的眼睛瞇了起來。這對龍具該不會是被她的記憶吸引而來的吧?她很想說「這太蠢了」並大笑幾聲,但在聽過尤金的話語後,她的確是沒有其他的線索。

——這算是對他的弔唁嗎?

這並不是要繼承韋沙隆的遺志,親手殺死他的自己並沒有這樣的資格。不過,應該可以把這件事當成說給他聽的奇聞軼事吧。

——但還不是現在。

「捨巴林……卿,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在生澀地加上敬稱後,菲尼莉雅看向尤金。在成為戰姬之前,她必須先以戰士的身份確認一件事。

「這裡應該有練兵場吧?可以告訴我在哪邊嗎?」

「我是可以帶您過去……您有什麼打算呢?」

對於一臉訝異的尤金,菲尼莉雅以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

「我只是想稍微揮一下這傢伙。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菲尼莉雅被帶到了離客房最近的一處中庭。

這是個被柱廊環繞的狹小空間,一次頂多只能讓十餘人在這裡訓練吧。角落豎著六把木劍和六柄取下槍頭的長槍。

這時剛好沒人在練習,中庭空無一人。

「在這邊可以嗎?」

「夠大了,謝謝你。」

菲尼莉雅向尤金道謝後,便走到了中庭的中央一帶。

她的兩手探向腰際,輕輕拔出了雙劍。

自七天前與它相遇至今,菲尼莉雅還未曾揮舞過這把龍具。她並不是有所敬畏或顧慮,而是還沒信賴到能把它當成自己的武器使用。

——讓我試試身為武器的你吧。

即使煌炎認同了自己,但自己能不能認同煌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菲尼莉雅打算在這裡測試這把龍具,看它夠不夠資格配上自己。

有著平滑表面的白色劍柄,像是被吸住了一般貼在手掌上——彷彿是為了菲尼莉雅量身打造的一般。而左右手的短劍既不會過重,也不顯得過輕。

打磨得光亮的紅色刀身與金色刀身,照出了菲尼莉雅驚訝的臉孔。她以傭兵的身份揮舞過各種武器,但這樣的體驗還是頭一遭。

她沉下腰架好雙劍,在輕輕吸氣後吐氣。

右手握住的紅刃之劍向上揮去,而左手的金刃之劍像是在配合一般橫掃而出。時而向上戳刺,時而向下劈砍。每每出刀,劃破空氣的聲響便會搔過耳畔,讓她感到一陣暢快。

她的長裙翻飛,像是在跳舞般往前一蹬。她在斬擊之中加入踢擊,並朝側面跳去。她掃擊、揮擊,在用力踏步後祭出凌厲的刺擊。

菲尼莉雅用全身上下告訴了這對雙劍——縱橫戰場的自己,迄今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揮動武器。

她曾對上優秀的劍士、曾與將巨斧舉重若輕的戰士交過手、曾被持槍的士兵們包圍,也曾與突擊而來的騎兵正面交鋒過。

在荒野、在草原、在昏暗的堡壘、在積雪的深山——菲尼莉雅在這些地方一路戰鬥著。

雙劍貪婪地吸收著菲尼莉雅的體驗,順著她的心思描繪軌跡,一次也沒有失手過。

菲尼莉雅無意識地揚起嘴角。她的眼神就像個找到寶物的孩子般炯炯有神。若世上存在著所謂理想的武器,那對她來說,肯定是這對龍具了。

突然間,雙劍的刀刃綻放出紅色光輝。被紅蓮之火包覆的兩把刀身灑出火星,燒灼著大氣。這回輪到龍具測試菲尼莉雅的技術了。

菲尼莉雅嘴角露出的微笑,在這時轉為傲然的笑容。她當然收下了來自煌炎的挑戰。

菲尼莉雅的動作變得如同圍繞火焰的舞蹈一般,紅與金的火焰有時會化為一條光帶,也有時會化為花瓣交迭的花朵,在她的身旁點綴著色彩。

在過了四分之一刻後,菲尼莉雅終於停下了動作。

她晃著肩膀氣喘吁吁,臉上滿是汗水。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讓菲尼莉雅不悅地皺起臉龐。

「——我知道了啦。」

菲尼莉雅嘟嚷著。這不是認輸,而是接受了它。

雙劍刀刃上的火焰已然退去。菲尼莉雅將龍具入鞘,而她的雙眼則浮現出有如火焰般的沉穩決心。

「我會盡我所能的。」

菲尼莉雅·阿爾夏芬自此踏上了戰姬之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11:35 AM

第二章 蠢動

數名男子聚集在王宮的一個房間裡。

他們圍著房間中央的大桌而坐,交換著認真的眼神。他們的年齡層並不統一,有年約二十的青年,也有看似三十來歲的男子。

說到他們的共通之處,就是他們都是布琉努貴族,而且輕蔑蕾琪、憎恨堤格爾,甚至到了想殺害他們的地步。在這個全是自己人的空間裡面,沒必要掩飾自己的負面情緒。男人們的雙眼渾濁,臉龐也用力皺起。

裡面看似最為年長的男子,以冷淡的口吻開了口: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似乎抵達王都了,吉斯塔特軍也在。」

「英雄大人的凱旋啊。這條吉斯塔特的走狗還真風光啊。」

另一名男子苦著臉唾罵道。

「聽說那個小鬼與泰納帝公爵單挑,並打贏了他,但我現在都還無法相信。依我看,應該是躲在暗處以毒箭暗殺他的吧?」

「有可能啊。弓那種東西,哪能與那個羅蘭和泰納帝公爵一戰啊。」

「也可能是把吉斯塔特軍出手救援的過程當成自己的功勞啊。」

約有兩、三人說著堤格爾的壞話並嘲弄他。對他們來說,堤格爾不僅是個無能的邊境小貴族,也是個被吉斯塔特操控的傀儡,更是個諂媚蕾琪的無恥之徒。他們當然不會認可青年的弓術,甚至也不想承認他所立下的功績。

開啟話題的最年長男子雖對他們投以冰冷的視線,但沒有出聲責備。他看向其他的男子,以冷靜的語調開口問道:

「聽說馮倫伯爵和吉斯塔特軍將在王宮待上三天,此事為真?」

最年長的男子這麼一開口,剛才還在冷嘲熱諷的男子們同時閉上了嘴。被問到的男子點點頭說:

「肯定沒錯。我聽說補給武具和糧食會花上這麼多時間。」

聽完這席話,最年長的男子環顧同伴們,氣定神閒地說:

「依照預定行事。看到馮倫伯爵入宮,蕾琪公主肯定會放下戒心,而馮倫伯爵一定也會因為入宮而安心。」

他們有三個目的。其一是救出被關在王宮客房裡的梅莉桑德,其二是暗殺堤格爾,而其三則是綁架蕾琪作為人質,並在事成之後殺掉她。

他們完全沒有一絲歉疚感。對他們來說,蕾琪只是個冒牌公主,真正的主君則是梅莉桑德。他們深信。和擁有曾被當成王子養育這段奇妙過去的蕾琪相比,確實流有王家血脈的梅莉桑德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公主。

而他們也不能放著堤格爾不管。他們擔心若是只殺掉蕾琪,堤格爾便會大舉引入吉斯塔特軍,徹底出賣布琉努王國。

「我們的目標就只有馮倫和蕾琪對吧?馬斯哈·羅達特、雨果·奧傑和皮埃爾·玻德瓦則是置之不理。」

其中一人舉起手,像是在確認般發問,而回答這個問題的則是另一人。

「他們之所以能夠恣意妄為,都是仗著蕾琪和馮倫存在才能狐假虎威,只要除去禍根即可。」

「吉斯塔特的那幫傢伙怎麼辦?蕾琪似乎有意留下他們並舉辦宴席呢。」

「別管他們。只要馮倫伯爵一死,吉斯塔特軍就沒有留在我國的理由了。在事情結束後,梅莉桑德大人應該會向他們透過正式的流程交涉吧。」

最年長的男子這麼回答後,一名男子點點頭表示贊同。

「我們的人手不多,只能集中在少數目標上面。」

聽到這番話,另一名男子一臉不滿地抱怨道:

「雖然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但我們的人數就不能再增加一點嗎?不想讓蕾琪和馮倫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應該還有很多人才對啊。」

「不可能的。若人數再多一點,肯定會被玻德瓦察覺的。我們現在的人數其實也很危險,是因為他們正忙於應對薩克斯坦,我們才能繼續潛伏的。」

「若是要成事,以我們現在的人數並不是做不到。」

最年長的男子以沉靜的話聲打了岔,壓下了兩名男子的激動之情,令他們坐回椅子上。在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後,最年長的男子開口問道:

「不過,應該有一個人還沒給我們答覆吧?」

「我會讓他在今天傍晚前給個答案。」

被問的男子回答後,方才抱怨的男子狐疑地開口道:

「這沒問題嗎?那人會不會跑來這邊後,將我們的計劃洩漏出去……」

「我還沒和他說得那麼詳細。就算他被逼問,也不會洩我們的底。還有,阿爾曼子爵該怎麼辦?我們也還沒和那個男的說明計劃。」

阿爾曼子爵是在光輪祭上協助梅莉桑德,破壞了假的不敗之劍(杜蘭達爾)的男子。最年長的男子搖了搖頭。

「阿爾曼被他們當成誘餌了,一直到計劃即將實行之前都不能和他接觸。那個男人已經向梅莉桑德大人宣誓了忠誠,只要我們告知計劃,他肯定二話不說就會加入我們的。」

圍著桌子的男人們聽了點點頭。他們雖然不認為阿爾曼子爵是個人物,但子爵對梅莉桑德的忠誠心,他們倒是有目共睹。梅莉桑德也因為明白這點,才會特別照顧他這個小小的子爵,並讓他在光輪祭上與自己同行。

「說到人數,涅梅塔庫那邊有傳來聯絡嗎?」

「嗯,科提亞爾伯爵好像招募到了一萬兵力。」

最年長的男子這麼一說,其中幾名男子便露出了勝券在握的笑容。

他們這些擁護梅莉桑德的人士會先壓制王宮內部,並挾持蕾琪為人質。而科提亞爾則會呼應他們的行動,率領一萬兵力前往王都。在這個階段,薩克斯坦軍也會公開表示支持梅莉桑德——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之後,梅莉桑德會成為新的公主,而他們則會獲得權勢。即使有人試圖反抗,只要一萬兵力在手,要鎮壓對方就不會是難事。

此外,根據他們的估算,原本追隨泰納帝公爵的人,應該也會在這時向他的遺孀梅莉桑德表現歸順之意。

「關於吉斯塔特的那些傢伙——」

剛才提到這個話題的男人再次開了口。

「他們有可能會護衛馮倫,而馮倫也可能會逃去找他們求救。我希望能先決定好遇到這種狀況時的應對。」

男人們面面相覷。對他們來說,這確實是有可能發生的事。

「沒辦法了,若狀況如此的話,只好連吉斯塔特人也砍了。」

「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罪行推在馮倫身上算了。即使把他的首級吊在王都示眾,脖子以下的部分也可以送給吉斯塔特。」

「有風聲說,馮倫和吉斯塔特簽了密約。雖然只是風聲,但若非如此,一個無力的小毛頭怎麼可能兩度獲得吉斯塔特的幫助?就說那些吉斯塔特人是因為密約的事情,才會和馮倫起衝突吧。」

「這是無妨,但切記,這是在得把吉斯塔特人捲進來的時候的處置。」

再次叮囑完後,最年長的男子再次環顧同伴。

「我重複一次,在王宮的同志數量不多。況且,若要在短時間完成目的的話,就得分頭同時進行才行。我們的目的是拯救梅莉桑德大人,以及抹殺蕾琪公主和馮倫伯爵,要確實完成這些事項。」

這席話成了這次會議的收尾,男人們就此散會。



前來迎接堤格爾等人入宮的,是一位名為賽沛特男爵的年輕貴族。他的年紀應該在二十五歲上下,雖是宮中的文官之一,但曬得黝黑的精悍臉龐,使他看起來更像個戰士。

「初次見面,馮倫伯爵。能見到戰功顯赫的您是我的榮幸。」

「不敢當。」

堤格爾回握賽沛特伸出的手點頭回禮。據傑拉爾所說,賽沛特是所謂的中立派,他雖沒有積極地支持蕾琪公主,但也沒有表現出不滿或反感。

採取這種立場的人不在少數。事實上,在布琉努王國裡面,公主的王位繼承權相當低。若同時存在直系的公主和旁系的王子,只要沒有什麼意外,通常都是由旁系的王子獲得繼承權,公主的繼承權之低可見一斑。

此外,蕾琪也隱瞞了自己的性別。一直到兩年前,她都是以雷格那斯王子的身份生活。這也招致了部分貴族的不信任。

想拉攏這些人,就只能讓蕾琪以布琉努統治者的身份不斷展露她的實力,並花上時間說服他們。

堤格爾等人將武器交給了賽沛特,而艾蓮與凡倫蒂娜也向他交出了龍具。在從堤格爾手上接過黑弓時,賽沛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並沒有開口表示意見。

來到謁見大廳前方時,賽沛特在行了一禮後離開。蒂塔和莉姆、盧裡克等人在此待命,只由以堤格爾為中心的六人走入其中。

站在門扉兩旁的士兵們緩緩將門打開。感到有點緊張的堤格爾隨即穿門入廳。

大廳的左右兩側站著文武百官,而底側的王座上則坐著一名女孩。她是蕾琪公主。而她的兩側分別站著臉形讓人聯想到貓的老人,以及穿著銀色護胸、腰間佩劍的女子。他們分別是宰相玻德瓦和蕾琪的護衛瑟蕾娜。

在朝廷眾臣的注視之下,堤格爾舉步直行。

忽然間,他在眾臣之中認出了奧傑子爵的身影,登時安心不少。這位老人是傑拉爾的父親,和馬斯哈一樣,是堤格爾相當信賴的人物。他雖是特裡托爾的領主,但在蕾琪的請托之下,目前在宮中任職。

堤格爾遵照禮儀,在適當的距離處跪了下來。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自古斯塔特歸來。」

過了約呼吸三次的時間後,蕾琪的話聲才傳了過來。

「——首先,讓我們為能平安地再會一事感到開心吧。我已從宰相那兒聽聞你在亞斯瓦爾的事跡,以及在與薩克斯坦軍的戰爭中獲勝的事了。感謝你對我國所付出的辛勞。讓我們為生者祝福,並為死者祈禱吧。」

公主的聲音相當冷靜,甚至還帶著一絲不苟的冷漠。感到有些意外的堤格爾悄悄抬頭,但卻沒在她臉上看得到類似感情的東西。

——應該是硬生生把心情壓抑下來了吧?

他不認為蕾琪變了,若真是如此,那應該是馬斯哈或傑拉爾交代她這麼做的吧。由於心想可以事後再詢問,因此堤格爾默默地垂下了頭。

「月光騎士軍,是個不錯的名字呢。」

突然間,蕾琪以若無其事的口吻這麼說道。此話一出,眾臣之間隨即掀起了一陣小聲的議論。不過這陣騷動並未擴大,謁見大廳很快就回歸寧靜。

接著,馬斯哈、布魯烈克和夏耶也在蕾琪面前跪下。和方才堤格爾謁見的時候相同,蕾琪也向他們說了些慰勞的話語。

而艾蓮與凡倫蒂娜也跪了下來。兩人雖非她的臣子,但都明白尊重對方的必要性。雖然艾蓮照本宣科地問候完後就安靜下來,但凡倫蒂娜在問候結束後,依然有話要說。

「我想趁這個機會向公主殿下請教一事。在這次與薩克斯坦的戰爭中,殿下期望著什麼樣的結局呢?」

凡倫蒂娜不帶懼色,以優雅的態度詢問道。眾臣之中也有幾人對蕾琪投以饒富興味的目光。黑髮戰姬繼續說道:

「我們受吾王命令,為協助殿下而來到此地。然而,若不知目的為何,我們就難以採取行動。只要將薩克斯坦軍趕出布琉努的土地,就算是完成任務了嗎?還是說——您想舉兵攻入薩克斯坦呢?」

堤格爾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以驚愕的眼神看向黑髮戰姬。凡倫蒂娜則是面不改色,甚至在嘴角泛起微笑——彷彿是在期待蕾琪的響應似的。

「也是,不向盟軍說明的話的確有失禮數。」

蕾琪以平穩而宏亮的聲音響應。

「我並不打算進攻薩克斯坦,並非我國沒有餘力,而是別有考慮。這涉及我國內政,因此暫時還無法向您公開,不過……」

「不,聽到您這麼說就夠了。感謝您。」

凡倫蒂娜恭敬地行了一禮。蕾琪在掃過堤格爾等人一眼後,開口說道:

「今晚將會擺設迎賓宴會,還請各位在房間稍事等待。」

結束謁見後,堤格爾在賽沛特男爵的帶領下來到了客房。蒂塔的房間就在隔壁。而艾蓮等吉斯塔特軍則是被帶往其他樓層的客房。

在賽沛特離去後,堤格爾就這麼穿著禮服躺到寬敞的床上了。他有股累積許久的疲勞一口氣爆發出來的感覺。雖然明白這麼做會弄皺衣服,但他不以為意,連頭髮亂了也不打算整理。

他歪著頭看去。太陽應該已過中天,但自窗戶射入的陽光還相當明亮,應該是下午時分吧。

這時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接著傳來蒂塔的聲音。堤格爾躺著回應後,栗發的侍女便開門進來。在看到青年的模樣後,她隨即出聲叮囑:

「堤格爾少爺,這樣子是不合禮儀的喔。」

「禮儀等明天再說吧。今天就讓我這麼睡吧。」

「那麼,在您就寢之前,要不要來杯紅茶呢?熱水已經備妥了喔。」

她應該是在堤格爾等人前去拜謁蕾琪的這段期間,請人準備了熱水吧。青年一邊感激她的貼心,一邊坐起身子,向蒂塔投以笑容。

「好啊,就幫我倒一杯吧。」

蒂塔應了聲「是」後,先回去了自己房間一趟,在備好用具後隨即回房。沒過多久,注滿了紅茶的陶杯便遞到了堤格爾面前。

堤格爾道了謝,接過陶杯。他不經意地嗅了嗅裊裊升起的茶香,旋即露出訝異的神色。

「這和平常泡的茶不一樣啊。」

「是我在日前從琉德米拉大人手中受贈的。」

聽到蒂塔開心地這麼說,青年隨即回想起藍發戰姬的溫柔笑靨。

她以從曾祖母一路傳承下來的戰姬血脈感到驕傲,為了能獨當一面,琉德米拉——米拉經常會以嚴格的態度與他人針鋒相對。

然而,她絕非如此淺薄的人。她也有著能打動對方的溫柔之心——就像這杯紅茶一樣。

堤格爾覺得自己不只受到蒂塔的鼓勵,還感受到了米拉在為他打氣,臉上的肌肉登時放鬆下來。看到主子的表情,蒂塔也露出了笑容,房內迴盪著溫馨的氣氛。

「對了,蕾琪大人……公主殿下她身子可好?」

蒂塔慌張地把稱呼改成「公主殿下」並這麼問道。過去,蒂塔曾有一小段時間跟在蕾琪身旁照顧她的起居。而蕾琪也沒對蒂塔擺出達官貴人的架子,兩人於是逐漸化解了彼此的心防。

「雖然只問候了幾句,但她看起來滿有精神的。」

堤格爾啜著紅茶,面不改色地說道。他不打算說出實情,因為那只會徒增蒂塔的不安。而且,晚宴上也許能稍微探聽出一些端倪。

——乾脆就這樣悠哉地待到晚宴開始吧。

在他閃過這個念頭沒多久,就響起了像是在粉碎這項計劃的敲門聲。他舉手制止打算應門的蒂塔,並站起身子。堤格爾將還剩下半杯紅茶的陶杯放在桌上,走向房門。

打開門一看,只見一名身穿灰色官服的男子站在眼前。他是在宮廷任職的侍者之一。

「抱歉,打擾您的休息,閣下。公主殿下要接見您。」

既然是蕾琪約見,他就無法拒絕了。堤格爾搔了搔深紅色的頭髮,轉換現下的心情。

「我這就去。殿下人在何處?」

在青年這麼詢問的時候,他發現侍者皺起了眉頭。看來他是在意堤格爾衣服上的皺折和亂七八糟的頭髮。不過,侍者並未把話說出口,而是轉過身子。

「殿下在謁見大廳。我帶您去吧。」

堤格爾歪起了頭。謁見大廳不就是剛才去過的地方嗎?不過,看侍者的反應,似乎也不像是搞錯了。

總之,既然受到召見,那就得盡快出發了。堤格爾請侍者稍待一下,並轉身看向蒂塔。蒂塔似乎聽到了他們的交談,只見她雖然露出了感到遺憾的表情,但她隨即露出笑容走到堤格爾身邊,迅速為他整理亂掉的衣服和頭髮。

「堤格爾少爺,請不要對公主殿下做出失禮的事喔。」

「我會注意的。我也會代妳向她問好。」

他輕撫蒂塔的頭代替道謝後,便走出了房間。

堤格爾側眼看著裝飾在柱廊外頭的花壇和庭園,在侍者的帶領下漫步宮中。這段期間裡,青年已經恢復了冷靜,開始思考蕾琪的事。

他想起蕾琪在謁見大廳時那公事公辦的模樣。堤格爾所認識的蕾琪,是不會做出這種應對的。現在召見他,說不定就是為了說明其中的原因。

他抵達了謁見大廳的門前,在打開對開的大門後,裡面卻是空無一人。侍者不以為意,在穿過門扉後繼續向前走去,而堤格爾也跟在後頭。

從旁穿過王座前行後,侍者在底側的一座門前停下腳步。

「殿下在這裡面等您。」

這道門應該是通往能眺望王都西北側景致的露台。堤格爾在向侍者道謝後打開了門。他走過了細長的走廊,抵達了露台。

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之下,紅色與橘色的屋頂受著春天陽光的照射,顯得熠熠生輝。

在這裡可以瞧見提供王都用水的上水道、祭拜天上神佩爾克納斯的神殿、中央則是設有開國君王夏立爾石像的廣場。若是定睛凝視,或許還能看到走在主街道上的人群、攤販和吟遊詩人的身影。

這時,隨風飄起的金色頭髮捎進了堤格爾的視線一角。原本站著眺望王都喧鬧街景的少女,在這時撥著頭髮轉過身來,而她當然就是蕾琪了。

她藍色的雙眸似乎在一瞬間綻放出光采,但那有可能只是堤格爾的錯覺。在她轉身面對青年的同時,蕾琪臉上的神色就和在謁見大廳時一樣面無表情。這讓堤格爾忍不住暗自感到一陣失落。

金髮公主以有些公事公辦的口吻開了口:

「真抱歉,特地把你召來至此。因為我有事情想問你。」

「是什麼事呢?」

「你在亞斯瓦爾所達成的事,還有數天前與薩克斯坦軍戰鬥的過程。就如我在謁見大廳時所說的,宰相卿已經向我報告過了,但我還是想聽你親口敘述。還有……我也想聽聽你在吉斯塔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蕾琪的聲調就像在處理公事一樣毫無起伏,但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卻稍稍顫抖起來。原本直視著堤格爾的藍色雙眸,也在說完話後轉而看向露台的灰色地板。她看起來就像在強忍些什麼似的。

「殿下……您該不會是貴體欠安吧?」

堤格爾雖然出書關心,但蕾琪卻搖了搖頭。

「沒這回事。總之,請你開始說吧——」

「好的……」

雖然他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但總不能對著公主追問下去。於是,堤格爾一邊回想在亞斯瓦爾經歷的種種,一邊開口述說。

從與馬特維和奧爾嘉的相遇、遇見名為塔拉多的男子、夏梅因王子和艾略特王子,到拯救蘇菲亞——也就是蘇菲的經過。在開口之後,許多回憶登時湧上了心頭,遠超過他所想像的,而堤格爾也一一將這些回憶如實說出。

蕾琪基本上都是默默地聆聽,只在聽到在意的部分才會開口提問。而她特別感興趣的話題,則是塔拉多和桂妮薇亞公主的部分。

「我也聽說過塔拉多卿這個人。聽說他是個優秀的將軍,同時也是個傑出的統治者呢。」

「是呀。他對於往上爬這件事帶有強烈的企圖心。在下認為,他一定會成為亞斯瓦爾不可或缺的存在。」

塔拉多有著想成為王的野心。堤格爾不知道該不該提及這件事,因此用了比較迂迴的說法。不過,這顯然是多慮了。

「我聽說他與桂妮薇亞公主相戀,似乎總有一天會成為國王呢。」

聽到蕾琪的話語,堤格爾愣愣地盯著她瞧。金髮公主看到青年的反應後,像是感到無趣般瞇細了眼睛。

在又問過關於塔拉多和桂妮薇亞的幾件事後,蕾琪隨即換了個話題。

在講述與薩克斯坦軍的戰事之前,堤格爾先提及了吉斯塔特的維克特王要以金幣和馬車獎勵他一事。之所以未在謁見大廳提及此事,是為了避免招來不必要的猜忌。

蕾琪輕側著頭,讓雙眼在空中逡巡一會兒後,用極為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

「那麼,我國也贈與你與吉斯塔特相同——或是更多的獎賞吧。」

堤格爾登時啞口無言。光是想像載滿了裝著金幣桶的馬車包圍著自己宅邸的光景,就讓他背脊發寒。

金幣也就算了,馬勢必得有人照料,而馬車也得保養維護。

因為是國王和公主的贈禮,當然不能輕率以對。光是維克特王的獎賞,對他來說就已經是難以消受了,若是蕾琪再給予同樣的獎賞,堤格爾肯定會因為心力交瘁病倒的。

「殿下,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榮幸,但在下之所以趕赴亞斯瓦爾,是因受到維克特王的請托。當然,在下也認為這麼做對布琉努會帶來益處……」

「你的活躍提升了我布琉努的名聲,這是不爭的事實。若我不因此給予回報,想必會被人質疑我這個統治者的器量吧?」

蕾琪的說法十分正確。若不給予有功的人應得的獎賞,那肯定會產生齟齬。換成堤格爾的立場來說,若他帶來的亞爾薩斯兵立下了功績,那他當然也得給予獎勵,而錢這種東西永遠是多多益善的。

不過說到這裡,蕾琪似乎也察覺到這樣的作法會讓青年很傷腦筋。在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檔後,她繼續開口道:

「……不過,你還有擊退自南方攻來的薩克斯坦軍的功績。關於具體的獎勵內容,就讓我們日後再議吧?那麼,我能聽聽與薩克斯坦之間的戰事嗎?」

「遵命。」

在暗自感到安心的同時,堤格爾很快就將腦子裡的想法理出頭緒。他將事情從自吉斯塔特歸來、與馬斯哈會合的地方開始講述。而在與敵將克呂格交手之際,他向凡倫蒂娜求計的過程,也完完整整地交代了一遍。

蕾琪若有所思地皺起了臉龐。

「對於艾蕾歐諾拉卿的為人,我自認有一定的瞭解,不過,凡倫蒂娜卿的為人如何呢?」

「在下也對她瞭解不深……若是存在有效但激烈的手段,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採用,是一位有著強大判斷力的人物。」

「吉斯塔特真是人才濟濟呢。」

蕾琪看著王都的街景歎了口氣。堤格爾雖然也有同感,但還是按捺住說出口的衝動。畢竟公主看起來顯得十分沮喪。

「就在下所見,諸位戰姬皆是通情達理之人,若真有什麼需要的話,只要將在下遣為使者——」

堤格爾打算藉此為蕾琪打氣,但說到一半便把話吞了回去。因為蕾琪看著自己的表情明顯地轉為不滿。

「馮倫伯爵,你似乎認為眾位戰姬都很喜歡你,而且對此相當有自信呢?」

「因為發生過不少事,這個,多少算是……」

聽到他唯唯諾諾地這麼回應,蕾琪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請你思量一下用字遣詞。這種說法,難保不會在王宮內外產生空穴來風的謠言。」

「是在下太輕率了,非常抱歉。」

青年深深地垂下了頭。蕾琪的說法雖然嚴厲,但卻相當正確。畢竟,這種謠言可是會延燒到艾蓮等人身上的,他應該再小心一點,讓自己別落人口實。

「——請你之後注意一些。」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蕾琪這麼說道,而堤格爾也誠惶誠恐地抬起了臉。

「我已經明白與薩克斯坦軍交戰的來龍去脈了。至於在那之後——」

蕾琪換了個口氣,跳到了下一個話題。

「在這場戰爭結束後,能請你到王宮任職嗎?」

藍色的雙眸靜靜地凝視著堤格爾。堤格爾暗忖:「果然要談這件事了嗎?」

「這對在下來說是莫大的榮幸,但在下對王宮的規矩一無所知,只是一名鄉下出身的小小貴族。讓在下這種人到王宮就職,恐怕會讓已在宮中任事的貴族諸侯們不太開心吧。況且,在下更深愛自己的故鄉亞爾薩斯。」

雖然他事前已做過推演,但因為這也是他最真實的心情,因此堤格爾才能流暢地說出這番話。然而,蕾琪卻沒有就此打退堂鼓。

「若有人表示不快,就由我出面協調吧。此外,我也不是讓你就此和亞爾薩斯斷絕往來。一年之中,你可以選擇在夏季——或是冬季回領地治理。」

「——公主殿下。」

堤格爾有意識地壓抑著聲調,向蕾琪問道:

「我能詢問殿下是出於何種念頭,才會希望我前來王宮嗎?」

能想到的理由有好幾個,包括布琉努之中,沒有人的戰功能和堤格爾相比,以及堤格爾是與吉斯塔特關係最密切的貴族。

況且,蕾琪的側近之中,也有馬斯哈和奧傑等與堤格爾交情甚篤之人。若堤格爾能在宮中任職,想必也能鞏固他們的立場。

在前往王都的路上,堤格爾曾和馬斯哈談論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而灰鬍的老伯爵也並未否定堤格爾可能會被要求離開亞爾薩斯,並到王宮任職的可能性。而做出這番推論根據的正是剛才所提的理由。

然而,那就只是堤格爾他們自己設想的理由而已。

堤格爾想聽蕾琪親口說出自己的想法。

結果,金髮公主所說的想法,並沒有超出青年的想像。

她一一列舉了堤格爾打下的勝仗——包括兩年前的布琉努內亂、在那段期間裡與墨吉涅的戰爭、去年的亞斯瓦爾內亂,以及前些日子與薩克斯坦軍的戰事。

此外,她又加上了幾個理由——像是堤格爾與吉斯塔特和亞斯瓦爾皆有來往、並受到這些人們的讚賞,以及行事公私分明,對人民和士兵都十分寬容等等。

「我想將你這樣的人才安置在身邊。」

聽到蕾琪以這句話作為結語,堤格爾以困惑的神色凝視著她。

她說的並沒有錯。但是,在青年聽來,蕾琪的話語就像是在朗讀一篇平淡無趣的文章一般,顯得有些空虛。

「……能讓我考慮一陣子嗎?」

堤格爾將視線從蕾琪身上撇開,看著露台的灰色地板說道。冷冷的風吹過了兩人之間的空間。金髮公主以不帶感情的語調說了聲「我明白了」,接著又像是覺得這樣稍嫌不足般,再次開口說道:

「對不起,你明明才剛回來布琉努,我卻提出了這樣的提議,這似乎是有些操之過急了呢。」

接著,蕾琪表示會在與薩克斯坦軍的戰爭結束後再聽他的回復,而堤格爾也點頭同意了。



在堤格爾於謁見大廳外頭的露台和蕾琪交談之際,待在客房裡的艾蓮很快就感到無聊了起來。

若是在一般狀況下,她只要覺得有必要,就可以乖乖地待上一整天。然而,艾蓮現在卻怎樣都靜不下來——她先是在床上滾了幾下,隨即又坐起身子,在房間中無意義地踱起方步。

她朝著豎在牆邊的穿衣鏡看去,結果看到了一張面露不悅的臭臉。

成為王宮的客人,就得承受讓人不快的視線,也會失去自由行動的權利。她雖然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接受的,但自由受限的程度超乎了她的想像。

現在若是打算去找堤格爾,那光是這個舉動就會招致猜忌。即便她只是想和堤格爾閒話家常,也會有部分人士不相信這種說詞吧。

她原本想找人送來棋盤,並請人在隔壁房的莉姆過來下棋,但一直處於興致缺缺的狀態。要莉姆陪伴現在的自己,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可憐了。

這時,艾蓮的嘴角突然閃過了像是孩童打算惡作劇般的笑容。銀髮戰姬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搖鈴輕搖了幾下,將侍女喚了過來。過了一會兒,一名身材發福的中年女性便現身了。

「公主大人,請問有何吩咐?」

艾蓮忍不住露出苦笑。雖然她說的不算錯,但「公主大人」這樣的稱呼還是讓她感到怪異。在看到侍女露出訝異的神色後,艾蓮像是要她別在意般露出了笑容。

「老是在這兒發呆也無聊,我聽說這座王宮裡面有許多視野不錯的庭園和花壇,能幫我帶個路嗎?」

「好的。在現在這個季節,每一處庭園都是花團錦簇,想必能讓您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看起來相當和善的侍女露出笑容,像是在領路般跨出走廊。艾蓮跟在她的後方,心中暗自感到抱歉。因為銀髮戰姬並不是想要賞花,而是別有目的。

兩人走在長長的走廊上,彎過好幾處轉角,並穿過了柱廊。艾蓮與侍女一一逛過了設有歷任國王石像的庭園,以及被花壇點綴得美不勝收的中庭。侍女認真的說明幾乎都被艾蓮當成了耳邊風,她裝作欣賞石像和花朵的樣子,實則在采查氣息。

正如她所預測的,有人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她們後面。

——看來有兩個人啊。不過,他們似乎不是一起行動的。

看似是在監視自己的兩人之中,其中一個在跟蹤術上的造詣並不高。艾蓮若無其事地側著頭將視線掃去,便看到對方藏身到掩蔽物後方的模樣。

不過,另一人卻完全沒有犯這類失誤。明明有感受到視線,但卻無法鎖定此人的位置。

——是刻意讓比較拙劣的那人吸引我的主意,好讓矯捷的那人完成目的嗎?

艾蓮一直在觀察對方的動向,但他們遲遲沒有離去的跡象。看來是時候直接和他們接觸了。

艾蓮小心翼翼地估量著自己與躲藏者的距離。她向侍女要了朵花,作勢嗅著花香步入走廊,縮短與對方的距離。對方似乎以為艾蓮沒有發現,並沒有移動位置。

這時,艾蓮猛地一蹬,以猛禽捕獸之勢衝到了對手的正前方。

她對這張臉孔有印象。記得這人是帶他們到謁見大廳的男子,名為賽沛特。那曬得黝黑的臉龐被這出其不意的舉動嚇到,臉頰抽搐了起來。

「你從剛才就一直偷偷摸摸地跟在我後面,到底是有何貴幹呢?若是被我的美貌給迷住的話,何不光明正大地從正面看呢?」

艾蓮賞了他極具壓迫感的冷笑,並將手中的花朵戳向賽沛特的鼻尖。狼狽不堪的賽沛特發出了悶哼,用力搖了搖頭。

「不,您誤會了,戰姬大人。我這是有理由的……」

「你是賽沛特男爵對吧?那我就聽聽你的理由吧。我會根據你的理由來決定要不要向蕾琪殿下報告。當然,如果你試圖含混帶過也不例外。」

賽沛特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說明自己是為了守護艾蓮才會跟在後頭的。

「讓您窺探到我國不名譽的一面,實在是令我汗顏萬分……我國有部分人士對於吉斯塔特人過度警戒,若是那些人打算向您說些無稽之談,我便打算出面制止,所以才會跟在後面的。」

「原來如此,那可真是感激不盡啊。不過,我沒從蕾琪公主殿下那兒聽到類似的消息,你是奉誰的指示過來護衛我的?」

「當然是我自己的意思。吉斯塔特是布琉努珍貴的友邦,我當然得避免讓有損兩國信賴關係的事態發生。況且,守護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子,當然是男人應盡的義務呀。」

賽沛特似乎冷靜下來了,只見他比手畫腳地以流暢的口氣這麼說道。艾蓮那對紅色雙瞳浮現出傻眼的神色,看向這名年輕的男爵。即使聽起來就是虛與委蛇的謊言,但他能這樣口若懸河也算是不簡單了。

「但可真不巧,你說的事情我都早已知悉,而且是在做好心理準備的狀況下出現在這裡的。我難得前來賞花,可以請你別做出掃我興致的舉動嗎?」

冷冷地說完後,艾蓮便轉身朝著庭園走去。這時,賽沛特對著她的背影說道:

「戰姬大人,若您不嫌棄的話,能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艾蓮停下腳步,轉動脖頸,只以目光看向這名男子。賽沛特沒擦拭滿頭的大汗,而是以緊張的神色提出疑問。

「兩年前,您為什麼願意協助身為外國人的馮倫伯爵?」

「你知道了又如何?」

「我真的很想知道。我聽說戰姬在吉斯塔特王國是僅次於國王的存在,能以一己的意志出動數千大軍。若沒有您的協力,馮倫伯爵應該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了吧。然而……」

賽沛特在此停了一下,想看看艾蓮是否有所反應。但艾蓮只是無言地接下他的視線,催促他說下去。賽沛特舔了一下嘴唇後,繼續開口道;

「我不明白您為何願意幫助他。您第一次和馮倫伯爵碰面,是在兩年前的迪南特戰場上,而在此之前則是全無交流。也就是說,在短短的幾十天內,您和伯爵之間發生了某些事——而且是讓您願意出動數千大軍的事。」

說著,賽沛特男爵的眼中展露出了熱意和某種異樣的光輝。艾蓮則是面露不悅的神色,以感到厭煩的口吻說道:

「所以,你覺得我和他是發生了什麼事?」

察覺到艾蓮的話中帶有怒意後,賽沛特慌張地揮動雙手。

「正因我不明白,才希望您能賜教。馮倫伯爵就只是個統治邊境領地的貴族而已,是他提供了您什麼東西嗎?還是說,他具備著讓您能夠滿意的東西?若他不具備這些東西,那是不是透過話語或是感情打動了您呢?」

在賽沛特把話說完的這段期間,艾蓮一直強忍著把手上的花朵捏爛的衝動。簡單來說,這個男人懷疑堤格爾和自己有著男女之間的私情。

——不對,也可能是刻意講這種話,藉以達成挑釁我的目的。

不管對方的目的為何,艾蓮和這種人已經交手過很多次了。她刻意露出甜美的微笑,轉頭看向賽沛特。

「若你如此在意的話,我就告訴你吧。我是被馮倫伯爵想拯救領民的真摯請求打動的。由於我也從維克特陛下手中獲賜一座公國,所以很能明白他想守護人民的心情。」

有著精悍臉龐的青年貴族露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對於臉上寫著「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的男子,艾蓮不以為意地繼續說了下去:

「追根究底,我可沒打算讓全天下的人都理解我的動機喔?畢竟在那個時候,受到泰納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的威勢所懾,因而不敢有所作為的人相當多嘛。」

聽到這狠辣的諷刺,賽沛特吊起了眉毛。艾蓮不知道賽沛特在兩年前的內亂是追隨何人,但可以確定他不在『銀色流星軍』裡面。因此只要把話說到這裡就夠了。

看到賽沛特一時無從反駁,艾蓮這回真的轉過了身子。

「具備好奇心是一件好事,但時間是有限的。不如多花點時間磨練自己,成為一個即便陷入困境,週遭也願意伸出援手的人吧?」

艾蓮不再理會他,逕自踏著悠哉的腳步走向庭園。而賽沛特的腳步聲則在她的背後逐漸遠去。

雖然趕跑了討人厭的傢伙,但艾蓮的心情卻是愈來愈糟。這時,另一個一直在觀察艾蓮的人物輕拍著手,緩緩走了過來。

「我都聽得出神了呢。妳這番演講可真出色呀,艾蕾歐諾拉。」

對方有著長長的黑髮,身穿有著玫瑰裝飾的禮服。是凡倫蒂娜。

「我這下很能明白,妳到底有多喜歡馮倫伯爵了。」

艾蓮停下腳步,以嚇人的眼神瞪向凡倫蒂娜。她不知道凡倫蒂娜有何打算,但她有必要讓對方好好明白,自己絕非是被感情沖昏頭才決定幫助堤格爾的。

「凡是擁有領地之人,在自己的領地遭到賊人作亂、踐踏時,自然會感到極度的憤怒和悲傷。妳身為戰姬,不可能不明白這點。」

「是呀,我是很明白。不過,他的疑問也相當合理。光是這股義憤之情,就足以讓妳下達出兵拯救亞爾薩斯的命令嗎?」

凡倫蒂娜輕輕歪著脖子,以純真的口吻問道。而艾蓮則是交抱雙臂,像是在表示「妳想說的只有這些嗎」似地露出笑容。

「不久之前,我用這雙眼睛確認過,我的決定是有回報的。」

浮現在她腦海裡的,是數天前行經亞爾薩斯時,受到鎮民們款待的光景。

之後,只要萊德梅利茲的人們前往亞爾薩斯,肯定都會受到當地居民的友善應對吧。

而對於萊德梅利茲人來說,只要他們有了「在穿越孚日山脈後,就會受到亞爾薩斯人的溫情對待」的認知,之後肯定也會積極前往亞爾薩斯。

艾蓮知道對於旅人來說,能有安心休息的地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這和艾蓮修築孚日山脈的道路,好促進兩國交流的目的也不謀而合。

不過,她沒有義務向凡倫蒂娜解釋得這麼詳細。艾蓮換了個話題,直率地對她問道:

「話又說回來,妳為什麼跟蹤我?」

「因為我很無聊呀。」

凡倫蒂娜將手指交握在豐滿的胸前,一副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樣子。

「我偷偷溜出房間,想說在王宮裡散個步,結果就看到妳走在走廊上的背影,一不小心就跟蹤起來了。」

艾蓮抖著肩膀瞪向凡倫蒂娜。她好不容易才壓抑住想對黑髮戰姬放聲大吼的怒火。

「要是布琉努的人看到妳舉止可疑,擔心妳圖謀不軌的話,妳要怎麼負責啊?可別做些會給堤格爾添麻煩的事啊。」

「艾蕾歐諾拉,妳真的很喜歡馮倫伯爵呢。」

即使艾蓮壓抑著聲音斥責,凡倫蒂娜也只是微笑著帶過而已。她以手抵頰,看似開心地盯著銀髮戰姬看。艾蓮並沒有馬上回話,而是交抱雙臂,將視線從凡倫蒂娜身上挪開。

「妳就是要把我喜歡堤格爾當成既定事實就對了?」

「妳在太陽祭上不是表現得很親密嗎?甚至還摟住他的手臂呢。」

「琉德米拉那小妮子不也摟了他的手臂嗎?我所想的一直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別扯友軍的後腿。」

「若妳真的是這麼想的,那就不該對馮倫伯爵多方包容,而是該打開天窗說亮話——應該要向他說『你們布琉努少惹事,最好別扯我們的後腿』才對吧?」

艾蓮露出一副有苦難言的表情。她很清楚凡倫蒂娜說的才是正確的,但還是勉強擠出話來反駁。

「被不相干的人厭惡本來就是常有的事,反正我也沒打算在這裡多待幾天。」

「這種消極的思考方式真不像妳的作風呢。不如就把剛才的事情告訴馮倫伯爵,順便向他撒撒嬌吧?」

「……凡倫蒂娜,妳好像有些誤會了啊。」

雖然心底的焦躁讓她有些難以自制,但艾蓮還是佯裝平靜說了下去。

「我和堤格爾是戰友。我雖然信賴他的技術和人格,但卻不是妳所想像的那種關係。」

「哎呀,那麼身子被他看個精光、甚至被他碰觸的我,豈不是和他有更深的交情嗎?」

「那是怎麼一回事?」

艾蓮的聲音無意識地變得低沉。她知道堤格爾有時會在不太湊巧的時間點做出糗事,若只是出於偶然或是無意,那她也打算不予追究——但他居然對凡倫蒂娜也出手了?

黑髮戰姬誇張地聳了聳肩,往後退了一步。

「艾蕾歐諾拉,妳的表情很恐怖喔。」

「我的表情怎樣不重要,快告訴我詳情吧。我也是堤格爾的協助者之一,有必要知道他做了哪些不像樣的事。」

「也沒有到要以『不像樣』來形容的地步呀,就只是一絲不掛的男女凝視彼此,並觸碰了對方而已。請妳別放在心上呀,艾蕾歐諾拉。」

看著凡倫蒂娜輕輕嗤笑,艾蓮這才明白對方是在調侃自己。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實情說出口。

——我不需要逼她說出內容,晚點再問堤格爾就行了。

艾蓮歎了口氣,將視線投向庭園,並和把艾蓮帶至此地的中年侍女對上了視線。侍女露出像是在表示「請兩位隨意無妨」的微笑,向兩人點頭行禮。

凡倫蒂娜向她報以注目禮,並對艾蓮說道:

「妳不打算利用這樣的情勢嗎?」

「什麼意思?」

突然被這麼話中有話地一問,艾蓮皺起了眉頭,黑髮戰姬則是輕笑著說:

「我是指妳極為在意的馮倫伯爵。在這個布琉努裡面,應該有人想把他排除掉吧?若是利用這些人,妳豈不就能把馮倫伯爵帶回妳治理的公國了?」

利用布琉努的貴族把堤格爾趕出這個國家——凡倫蒂娜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此。艾蓮瞇細了眼睛,露出輕蔑的笑容。

「妳還真喜歡談這些陰謀詭計呢。不過我可不喜歡啊。」

「這樣的氣節固然崇高,但妳若是這麼堅持,不就會被那些喜好陰謀詭計之人搶走重要的人嗎?畢竟他似乎很受歡迎呢。」

凡倫蒂娜這句話戳中了艾蓮的痛處。銀髮戰姬的腦海中,浮現了在太陽祭時,其他戰姬和堤格爾親密互動的光景。

在謁見蕾琪的時候,她那對藍眸中所蘊含的好感也沒逃過艾蓮的眼睛。她雖只短短稱讚了月光騎士軍的名稱,但這句話卻藏不住對堤格爾滿溢而出的情感。

也許是看到艾蓮閉口不語的關係,黑髮戰姬又繼續說道:

「為了把想要的東西弄到手,我是會不擇手段的。因為我很清楚,我並沒有萬能到可以選擇手段。」

從庭園吹來的風輕撫著兩人的頭髮。

在艾蓮打算開口的那個瞬間,凡倫蒂娜先有了動作。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畢竟這真的有點累呢。」

黑髮戰姬掠過銀髮戰姬,步入了走廊。

艾蓮不想特地叫住她,於是閉上了原本打算開口的嘴巴,無言地看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

在和艾蓮分開後,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在走廊上走著,並思考今後的發展。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凡倫蒂娜不出聲地呢喃著她現在最感興趣的人物之名。

在與克呂格將軍所率領的薩克斯坦軍交手之際,凡倫蒂娜一直對於某件事感到失望。

那就是堤格爾未使用黑弓的力量——若是用上那股力量的話,別說是克呂格了,應該連那座山丘都會被轟得灰飛煙滅吧。

對凡倫蒂娜來說,她想趁這次與堤格爾一同行動的機會,親眼見識一下黑弓的力量到底強大到什麼程度。

——看來得再把他逼得更緊一點才行呢。

若是遇上生死一線的致命關頭,堤格爾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使出黑弓的力量。而對她來說相當好運的是,這個王宮裡面有能讓她達成目的的材料。

——那個男人是叫賽沛特男爵對吧?

凡倫蒂娜回想起帶領他們來到謁見大廳,以及剛才被艾蓮訓得滿頭包的青年貴族的臉孔。

賽沛特既然受托引領他們前往謁見大廳,那平時的他,肯定是表現出對堤格爾和吉斯塔特人都懷有好感的態度。

然而,黑髮戰姬看出來了——舉止有禮的賽沛特,在一瞬間以帶有強烈負面情緒的目光看向了堤格爾。而有捕捉到這一瞬間的,就只有佯裝若無其事、實則仔細觀察賽沛特一言一行的凡倫蒂娜而已吧。

——而他也向艾蓮質疑了她與馮倫伯爵之間的交情。

那段話實在是表現得太過露骨。考慮到賽沛特曾對馮倫伯爵露出過那種視線,他恐怕是在懷疑那名紅髮青年已經淪落為吉斯塔特的爪牙了吧。

——不如再稍微施壓一下吧?

凡倫蒂娜在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叫來侍女,請她準備飲料,並和她暢聊了起來。在談笑風生之際,凡倫蒂娜巧妙地帶動話題,讓侍女說出哪位貴族被分到了王宮哪一帶的房間。

凡倫蒂娜在腦海中慢慢勾勒出王宮的地圖,她之所以跟蹤艾蓮,其實真正的目的也是為了多瞭解王宮的構造一些。

在過了快半刻鐘後,黑髮戰姬以「我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作結,在向侍女道謝後給了她一枚金幣,隨即將她遣了出去。

一個人待在房裡的凡倫蒂娜取出了紙與筆,以優美的布琉努語寫下了這類文章。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吉斯塔特簽訂了割讓布琉努領土的密約。而吉斯塔特之所以願意出兵,是為了得到第二個阿尼亞斯。應當在馮倫離宮前誅殺之。』

阿尼亞斯是位於布琉努東南方的土地。在蕾琪於兩年前的內戰勝利後,法隆王以自己的名義把阿尼亞斯割讓給吉斯塔特。這不光是為了答謝吉斯塔特的協助,也是為了讓吉斯塔特成為和墨吉涅之間的防線。

吉斯塔特雖然看穿了這樣的意圖,但還是收下了阿尼亞斯。因為只要獲得阿尼亞斯,吉斯塔特就能將版圖擴張到南海,這樣的吸引力相當誘人。

然而,並非所有布琉努貴族都察覺了法隆王的意圖。也有人認為割讓土地是國恥,並藉此對蕾琪產生猜忌。

接下來,只要把這封信送到賽沛特手裡即可。

即使賽沛特真的成功殺掉了堤格爾,那倒也不成問題,因為這樣就不用去思考黑弓的事情了。而且,布琉努若是因為失去堤格爾而產生內亂,凡倫蒂娜也樂見其成。

「就讓我見識一下梅莉桑德的手腕吧。」

她綜合了從堤格爾聽來的信息、王宮醞釀出來的氛圍和她在踏入布琉努前所收集到的情報,認為梅莉桑德和她的黨羽似乎仍有圖謀,而且尚未死心。

——既然她和薩克斯坦互通聲息,那應該會在這幾天內採取行動吧。目的應該是蕾琪殿下的性命吧?

凡倫蒂娜思索起梅莉桑德可能會採取的行動,並一一思考自己屆時該如何因應。黑髮戰姬雖然認為梅莉桑德等人成功達成目的的機率不高,但世事無常,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

在思考完一輪後,凡倫蒂娜喚了侍女過來,請她準備一些故事書。即使是以布琉努語寫成的作品,她也能毫無窒礙地閱讀。

刻意叫人送書本來是有理由的。這當然和她喜好閱讀有關,但只要讓人得知她正在看書,那就算一個人長時間待在房間裡面,也不會讓人起疑。

凡倫蒂娜的龍具艾薩帝斯,有著在瞬間跳躍到另一處空間的能力。

只要不是發生緊急狀態,基本上不會有人隨意開啟客人的房門。即使有人在自己沒待在房內的時候敲門,也可以說是自己看書看得太入迷、或是太過疲憊而睡著了等理由來響應。

將信件遞給賽沛特的時機,看來是挑在日落天黑、眾人忙於準備晚宴的時間點為佳。

在這麼決定後,凡倫蒂娜坐在椅子上,露出微笑打開書本。她愉快地享受了閱讀故事所帶來的樂趣。

凡倫蒂娜絕非全知之人,因此,她並沒有料想到與她目的相同之人,已經在暗中展開了行動。

在太陽西斜之際,設在大廳堂的晚宴正開席。這是為了歡迎盟軍吉斯塔特,以及慶祝在和薩克斯坦的戰事中告捷。大廳堂已經聚集了許多貴族諸侯,而樂師們也在角落做好準備,菜餚與美酒也一一被運了進來。

天花板上掛了好幾座銀色的吊燈,牆壁上也等距離地放置了燭台,每個台座上都插了長長的蠟燭,在燭光的照耀下,大廳堂顯得亮如白晝。

「抱歉啊,堤格爾。」

馬斯哈看著並排在桌上的一盤盤料理,歎了口氣說道:

「這場晚宴原本也是為了慶祝你重返故國……」

「不不,這對我來說反而剛好。因為我很不擅長對一群人說話……」

堤格爾要老伯爵別放在心上。老實說,他是真的感到慶幸,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在這種場合上聊些什麼。

「在亞爾薩斯的收穫祭上做敬酒致詞,或是在戰場上激勵士兵時,我倒是能自然而然地開口呢。」

「這都怪我教育無方,真是沒臉見烏魯斯啊。」

在大廳堂的底側設有會客用的王座,而旁邊則裝飾著不敗之劍杜蘭達爾。在看到不敗之劍後,許多貴族諸侯們應該都會想起光輪祭上發生的事情吧。當然,蕾琪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選在這邊開宴。

——那就是假的不敗之劍啊。

堤格爾遠眺著杜蘭達爾。之所以沒在自己拜謁時拿出來示人,似乎是為了不想讓它太顯眼的關係。

似乎是因為知道這是假貨的關係,劍鍔和劍鞘的光輝看起來十分不自然。更重要的是,真貨所散發的莊嚴之氣,在這把劍上絲毫感受不到。

這並非堤格爾的錯覺,由開國君王夏立爾傳承下來的真正杜蘭達爾,的確具備了不可思議的力量。

不管是由戰姬的龍具所施放的龍技,或是堤格爾的黑弓所放出的一擊——對於這些超越人類範疇的力量,杜蘭德爾竟能以刀刃將之抵銷。

這時,青年突然湧上了一股疑問。

——為什麼要偷走杜蘭達爾……?

馬斯哈推測,偷走杜蘭達爾的不是梅莉桑德,就是與她有來往的同夥,目的是用來傷害蕾琪的權威,使她的顏面掃地。而宰相玻德瓦也有同感。

堤格爾在看到假貨之前,也認為馬斯哈的推論是正確的。畢竟偷的是王國寶劍,應該也沒有其他用途了吧。

然而,真的是如此嗎?這難道不是知悉杜蘭達爾力量之人刻意偷走的嗎?

堤格爾的腦中雖然浮現了這些想法,但他搖了搖頭,把這些揣測驅到腦海的角落。這種胡思亂想也該有個限度。

這時,蕾琪在玻德瓦的陪伴下,於王座旁邊現身了。堤格爾的反應和其他貴族一樣——同時朝著她看了過去。

玻德瓦將飾有寶石的銀杯交到了蕾琪手上。杯子裡已經盛滿了葡萄酒。

在吊燈和燭台的照耀下,蕾琪果然還是和之前一樣,臉上浮現著冷漠的表情。堤格爾認為,在露台聊天時鬧起彆扭的模樣反而還好多了。

在堤格爾請馬斯哈幫他準備銀杯和葡萄酒的這段期間,蕾琪開口說道:

「我們擊退了自南方來襲的薩克斯坦軍,現在僅剩下自西邊侵略的敵軍了。我們可以承認他們是一支強敵,但他們並非無敵不敗。我期待著眾卿的活躍——願眾神看顧我們。」

蕾琪舉起了飾有寶石的銀杯,而大廳堂裡的人們也紛紛舉起杯子。

「祝我等勝利!」

堤格爾也舉起了銀杯。這時,他忽然將視線投向站在遠處的艾蓮和莉姆。他們之前就商討過,在王宮裡面要盡量保持一點距離。

青年雖然感到有點寂寞,但在他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的期間,他就把這念頭給驅到了九霄雲外。在這場宴會上,他有許多非見不可的人物。

「喔喔,你在這裡啊。」

搭話聲從身側傳來,讓堤格爾轉頭看去。只見一名身穿袍子的矮小老人站在不遠處。他是雨果·奧傑。堤格爾臉上立刻展露出欣喜的笑容。

「奧傑子爵,好久不見了。」

「嗯,我聽說你不只去了吉斯塔特,連亞斯瓦爾都走了一遭啊,還好你平安回來了。傑拉爾應該也在這座大廳堂裡面吧。」

奧傑滿是皺紋的臉激動地扭曲著,並握住了堤格爾的手。青年的心中湧起了一股暖意。光是能與這位老子爵重逢,就讓他覺得不虛此行了。

馬斯哈也和奧傑握了手。一直到兩年前,兩人都和王宮毫無瓜葛,馬斯哈覺得會在自己的奧德領地贍養天年,而奧傑則認為自己會在特裡托爾治理到人生的最後一刻。

兩人臉上同時露出苦笑,想必這是他們對命運的安排最直率的感想吧。

對奧傑來說,馬斯哈僅是數十天不見,但和堤格爾則是一年不見的重逢。兩人想必有說不完的話題,但他們卻都事務繁忙,沒有那麼多時間能夠好好敘舊。

馬斯哈被其他貴族搭話,隨即露出笑容給予回應。而奧傑則是說著「想介紹個人給你認識」,拉著堤格爾撥開人群前進。

忽然間,堤格爾在談笑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面孔,不禁出聲打了招呼。

「這不是奧古斯特嗎!你也來啦!」

留著一把落腮鬍的壯年騎士靜靜地展露微笑點頭行禮。即使鬍鬚讓壓迫感顯得更為強烈,但他的微笑卻神奇地帶著一股憨態。

「好久不見了,堤格爾少爺——不對,伯爵閣下。」

奧古斯特雖然是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騎士,但他的故鄉是亞爾薩斯,而他當然也是從小就和堤格爾與蒂塔認識。

「都在宴會上了,就別用那麼拘謹的叫法吧。看你安好真是太好了。」

「我也聽說堤格爾少爺在各地立下了汗馬功勞。這次的征戰,請您務必向我和卡爾瓦多斯騎士團說一聲。我們肯定都會樂於加入您的麾下。」

「真可靠啊。那我就答應你啦,到時候我一定會通知你的。」

之後,堤格爾說了亞爾薩斯的近況,而奧古斯特也開心地聆聽。身為騎士團一員的奧古斯特,已經有好幾年沒回到故鄉了。

奧古斯特說,自己是因為某些原因而和部下們一起前來王宮。說到這裡,他的視線一瞬間閃了一下——他所看的人是蕾琪。金髮公主被擔任護衛的騎士和許多貴族包圍,而她則是面帶毫無溫度的表情,有禮地一一應答。

在堤格爾和奧古斯特閒聊之際,奧傑帶著幾名貴族回來了。那是曾經加入銀色流星軍、在堤格爾的指揮下作戰的人們。

「這次的名字是月光騎士軍啊。我們當然也會在您的指揮下作戰了。」

「我雖然已經一度敗給了薩克斯坦軍,只是一名敗軍之將,但您若願意指揮我的話,那便是我的榮幸。」

他們紛紛表達了想協助青年的意思。對堤格爾來說,這些曾與他齊心聚力過的人們的加入,也讓他感到安心。堤格爾說著「那就麻煩你們了」,並一一與他們握手。

然而,他們卻只能把話說到這裡為止——因為這時又有一群貴族前來和堤格爾搭話。在堤格爾人在吉斯塔特的時候,他們曾寄了信件,希望堤格爾能收他們的女兒或堂妹為侍女。

由於現場的氛圍讓他無法當面拒絕,只能姑且表示「請容我在這場戰爭結束後再給予答覆」來逃避這個話題。這時,奧傑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插話道:

「馮倫伯爵,你何不設個條件,把在戰場上表現得最為傑出之人的女兒收為侍女呢?」

雖然這明顯是在開玩笑,但聽到這句話的貴族們全都露出了嚴肅的神色,並紛紛說出告別的話語。

堤格爾苦笑著向奧傑答謝,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便向奧傑和奧古斯特詢問——是關於他母親的事。

堤格爾問他們「知不知道些什麼訊息」,但兩人都歪起了脖子。

「我記得是位文靜又溫柔的夫人啊。烏魯斯老爺和我說過,夫人是宮廷園丁的女兒。」

「和烏魯斯相遇的時候,她已是舉目無親的狀態了。當然,我想他們是相愛的,但烏魯斯應該也是對她放心不下吧。不過你突然這麼問,是不是有什麼掛心的事啊?」

「不,只是因為很久沒來王宮,所以才想起了母親的事。」

堤格爾這麼回應後便帶過了話題。結果,他並沒從兩人身上打聽出什麼不一樣的信息。

——我媽媽難道和這把弓一點關係也沒有嗎?說起來,爸爸好像也是這樣呢。

堤格爾的父親烏魯斯的使弓技巧不像兒子那麼優秀,也對弓的事情不怎麼關心。關於黑弓,他也只留下「只能到了緊要關頭的時候再使用」的訊息而已。

推敲這句話的意思,似乎也只是將之視為單純的傳家之寶而已,並未蘊含著什麼重大的意義。事實上,一直到兩年前為止,堤格爾也只是把黑弓看成有點詭異的傳家之寶而已。

「對了,我有件事想麻煩奧傑子爵。」

堤格爾交代了他的要求後,矮小的老子爵隨即露出笑容點頭。

「我知道了,馬上就幫你處理。」

「感謝您。」

「別放在心上,自己的身子自己保護本是天經地義,而在現在的狀況下更是如此。」

之後,依然有許多貴族出現在堤格爾面前。幸虧有馬斯哈、奧傑、奧古斯特和傑拉爾輪番在堤格爾身旁提出建言,堤格爾才能在沒出糗的狀況下熬了過去。

至於艾蓮與莉姆,堤格爾就只是對她們做了形式上的問候而已。艾蓮則是露出了像是在說「我們都辛苦了」般的苦笑。

蕾琪也過來向堤格爾搭了話,但她只是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了句「期待你之後在戰場上的活躍」,而這句話之中也感受不到絲毫的情感。堤格爾暗自提醒自己別讓失望的神情表現出來,並向她行了一禮。

盧裡克被傑拉爾搭話的時候,他正在大廳堂的一角暢飲葡萄酒並大啖美食。

灑上了大量辛香料的烤鴨肉散發著誘人香氣,也能品嚐產自布琉努各地的多種起司。若是在嘴裡殘留香濃起司味的狀態下灌下一口葡萄酒,那便會化出一股妙不可言的酸味。

輕啜洋蔥丁和馬鈐薯丁熬成的湯,便能沖走口中的油脂。香草烤鵪鶉可以嘗到肉與香草的美妙搭配。而以紅酒熬燉的柔軟羊肉也相當美味。正因為還年輕,所以盧裡克根本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拿肉。

而看到忙於應付貴族的艾蓮、莉姆和堤格爾,更是讓盧裡克心中升起了「得連他們的份也一起吃了」的奇妙使命感。

「你就不能吃得更有品味一點嗎?」

「在細細品嚐後,直率地讚美美味的料理,這才是用餐該有的禮儀吧。」

對於傑拉爾一如以往的冷嘲熱諷,盧裡克則是一邊啃著炸蝦一邊回應。而傑拉爾則是拿了一小盤莓子小口吃著。

「看來『品嚐』這個字的用法在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並不相同啊。我看你只是把手邊的食物通通塞進嘴裡而已吧?」

「你要我對每一道菜一一做出評論也行啊,就怕你不是抱著正經的心情來聽而已。」

「那敝人就正經地說吧——我可沒有聆聽別人發出雜音的興趣。」

簡短地交互酸了幾句之後,傑拉爾便切入主題。他壓低了聲音,告知盧裡克王宮的氣氛並不平靜,以及存在著仇視堤格爾的團體。

乍看之下,四周並沒有特別注意著他們的人物,但傑拉爾是明確支持著蕾琪的一方,而盧裡克則是這邊罕見的吉斯塔特人,絕對不能大意。

這雖然不是適合在宴會場合說的話題,但傑拉爾若是特地前來找盧裡克談話,又會顯得相當突兀。最後,傑拉爾只想得到在談笑中夾雜正經事的作法。

「我雖然認為吉斯塔特人不會受到襲擊,但凡事皆有萬一。若方便的話,可以麻煩你和戰姬大人知會一聲,即使她在晚宴結束後立刻離開王宮也沒……」

「我說的話若是會被採納的話,那位大人肯定就不會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如此赴湯蹈火了吧。」

盧裡克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我還是得感謝你一下。畢竟能事先知道該做好準備,以便在事件發生時毫不猶豫地行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呀。那就麻煩你了。若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找我或是我父親說一聲。」

兩人每次見面,雖然總是會相互數落對方的態度或是用字遣詞,但他們同時也是在堤格爾的麾下闖過無數硬仗的戰友。而且,他們也對危險的氣味相當敏感。

在結束必要的對話後,傑拉爾便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現場,而盧裡克則是繼續吃了起來。

從宴會開始已經過了一刻半鐘。王宮外頭已經被夜幕包圍,月亮則是在低空露臉,並慢慢向上升去。

堤格爾告知馬斯哈自己要回房後,便一個人走出了大廳堂。現在,還待在大廳堂的賓客已經剩下不到一半。蕾琪和艾蓮似乎都已回房,在大廳堂看不到她們的身影。

堤格爾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他的目的地並非房間,而是澡堂。這是他離開大廳堂之際,馬斯哈勸他這麼做的。由於心理上的確是有些累了,因此他很感激老伯爵的貼心。

澡堂距離大廳堂相當遙遠。馬斯哈似乎已經派人來知會過了,堤格爾向站在澡堂門口的侍者報上姓名後,便被帶了進去。

一踏入澡堂,首先看到的便是寬闊的脫衣間。雖說是脫衣間,但也並非只是用來脫衣服的地方。並排的棚架上擺放了酒和棋盤等娛樂品,也有讓侍者按摩身體用的躺床。

「那麼,請您進入浴室吧,我們已安排專人為您洗滌身子。」

「不不,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堤格爾搖了搖頭,侍者雖然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色,但並未追問下去,就這麼離開了澡堂。

在隨意脫下衣服後,堤格爾只拿了一塊厚毛巾就踏入了浴室。

比脫衣間更寬敞的浴室顯得昏暗,裊裊蒸氣遮蔽了視野。堤格爾走到浴池邊跪了下來,掬起熱水潑向自己的身體。

——這種設施就只有王宮才有吧。

為了泡澡,勢必需要焚燒大量的柴火加熱這麼多的水,即使是富有的貴族或是巨賈,也很難享受如此奢侈的行為。像堤格爾這樣的小貴族或平民,就只能趁天氣暖和的時候沖澡,到了天氣變冷時,就只能用泡過熱水的毛巾擦拭身體了。

堤格爾進了好幾次浴池泡澡,讓身體充分流汗。突然間,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看向後方。

他看到有個人影站在出入口處。堤格爾以為是侍者沒把他的交代聽進去,還是找了人為他清洗身體。

「是誰?」

雖然他出聲搭話,但人影沒有回應,而是朝這裡走了過來。對方步伐緩慢,看起來十分慎重,也像是有點膽怯的樣子。

在終於辨識出對方是誰的瞬間,堤格爾驚愕得瞪大了眼睛。

是蕾琪。她以厚毛巾包裹住自己纖細的身子,但這樣似乎還是讓她很害臊,只見她的臉頰染上了紅暈,還垂著頭讓自己的視線不與堤格爾相交。蕾琪沒有開口說話,但也沒有就此離去的意思。

至於堤格爾則是被這出乎意料的狀況嚇傻了,只能愣愣地抬頭看著她。雖說身體被毛巾遮住,但那白而纖細的肩膀、胸口以及修長的美腿,已經足以讓青年升起下流的思緒,而身體也自然地有了反應。

蕾琪稍稍抬起了臉龐,看著他的眼睛。堤格爾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轉身背對她,而呼吸也變得急促。

青年看向左右,抓住了洗身體時所用的毛巾,以粗暴的動作將之綁在腰間。堤格爾回想起蕾琪剛才看他的方式,應該是沒被瞧見才對。

輕吐了口氣、多少冷靜下來之後,堤格爾感覺到蕾琪仍在他的背後。

——她是不是走錯澡堂了……?

他在內心暗自感到不解,也猶豫著該不該出聲搭話。這時,蕾琪先開口了:

「——馮倫伯爵。」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而這想必不只是因為浴室構造所造成的回音的關係。堤格爾緊張地應了聲「是」,又過了好幾秒後,蕾琪才再次叫了青年的名字。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不……堤格爾。」

這回堤格爾遲了一拍才出聲響應,聽到她特地稱呼自己的暱稱,讓堤格爾感到困惑。而且,總覺得這次的說話聲離自己好近。

下一瞬間,堤格爾的背部感受到濕潤肌膚貼附上來的觸感——蕾琪在青年的背後跪了下來,並像是靠上自己的身子般抱住了他。由於太過震驚,堤格爾整個人僵在當場。

背上有兩團軟綿綿的東西抵著,而在興奮的催化下顯得更為靈敏的觸覺,也感受到了有兩粒稍硬的突起物。熾熱的吐息拂過脖頸,而金色的頭髮則搔著青年的後頸。

堤格爾雖然想開口說話,但下顎卻只是不靈光地顫抖,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堤格爾沒能把她推開,因為他光是掐住腰間毛巾,藉以壓抑住翻騰湧上的衝動,就已經耗盡了他的心力。

蕾琪以帶著少許羞赧之情的聲調,在堤格爾的耳邊呢喃:

「總算……總算能叫你堤格爾了。」

心神尚未鎮定下來的堤格爾對她的話語有些不解,只能勉強明白她似乎有話要對自己說。

「在謁見大廳迎接你的時候,我就好想這麼做了。」

蕾琪抱住堤格爾的纖細雙臂這時加強了力道。堤格爾以沙啞的聲音喃喃地說了「謁見大廳」這幾個字。青年的意識雖仍被興奮和混亂所攻佔,但大腦總算是開始運作,能把公主的話語聽進去了。

蕾琪以混雜著開心與不甘的話聲繼續說道:

「我想笑著迎接你,並握住你的手……」

話語在途中就被泉湧而上的情感淹沒,無法成句。然而,青年卻明白了。蕾琪是想抱住他,並為他平安歸來一事表達欣喜之情吧。

——原來是這樣啊……

堤格爾回想起蕾琪在謁見大廳、露台和大廳堂所露出的表情。之所以看起來顯得冷漠,是因為她拼了命地壓抑著內心的思念。

堤格爾在心中反芻著蕾琪的話語,並低下了頭。他對自己沒能察覺這份心思感到慚愧。

有好一段時間,蕾琪就這麼倚靠在堤格爾的背上,沉浸在寧靜的喜悅之中。而堤格爾也沒有開口,讓沉默籠罩了澡堂。

最後,先耐不住沉默的是堤格爾。雖說現在是沉浸在感慨之中,但眼下的狀況實在是太過刺激了。要是再這麼抱下去,不斷膨脹的慾望恐怕會支配理智,而如警鈴般大響的心跳聲也沒有安靜下來的跡象,肉體更是嚷嚷著想要「大展身手」。

即使打算想些其他的事情轉移注意力,也會被剛才烙印在眼皮底下的蕾琪身體給掩蓋過去。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和蕾琪說些話還比較好。

「殿、殿下……是不是差不多該……」

堤格爾還沒說完「該請您鬆手離開」,蕾琪就先開口了..

「堤格爾,現在可以不要稱我為殿下,而是蕾琪嗎?不要加上其他稱呼。」

「蕾琪、是嗎……?」

蕾琪對著困惑的青年以略顯嚴肅的口吻回應。不過,她的話聲之中其實帶了點撒嬌的情緒,只是堤格爾沒能察覺。

「我希望你能這麼叫我。來,請用這個名字叫我吧。」

雖然有些猶豫,但堤格爾還是叫了她一聲「蕾琪」。蕾琪在堤格爾的背上輕笑出聲,雙峰也彈跳了一下,再次刺激著堤格爾的背部。

「謝謝你。總覺得,我總算找回原本的自己了。」

「是、是這樣嗎?」

堤格爾仍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因此只能這麼響應。

——話又說回來,要是被其他人看見的話該怎麼辦啊……

「對了,關於管理這座澡堂的那位……」

事到如今,堤格爾才想起了侍者還在澡堂外頭的事,他的臉色登時變得慘白——不過下腹部仍然是朝氣蓬勃。

「他已經不在了,因為我請他暫時離開這裡。」

蕾琪以不當一回事的口吻對慌張的堤格爾說道。

「現在,我請了瑟蕾娜——我的護衛站在澡堂門口守候。知道我在這裡的,就只有你、我和瑟蕾娜三人而已。其他人是進不來的,所以你可以放心。」

雖然聽了這番話還是放不下心,但堤格爾總之還是回了句「我明白了」。他總算明白,蕾琪是為了和他單獨談談而來到這裡的。

在隔了幾拍之後,蕾琪開始娓娓道來。

她治理這個國家已經約有一年的時光,而蕾琪的治世也漸趨安泰。即使不讓馬斯哈和玻德瓦出面遊說,仍有許多人重新向她宣誓忠誠,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然而,仍有許多人對蕾琪投以嚴厲的視線。

尤其對於崇尚布琉努傳統、堅守這些道統的人們來說,光是蕾琪坐上王座一事就引來了他們的批判。他們認為,公主的義務是盡快選定能成為王的男子,並嫁為王妃生育子嗣。

他們並非壞人,也非無能之輩——其中包括了被領民認為是堅毅能幹的領主,以及任職已久、資歷深厚,並受同僚信賴的王宮官員。

他們最大的毛病,其實就只是對傳統有著「必須死守」的成見而已,說不上是有問題的人物。若是在蕾琪的父親法隆統治的時代,他們的想法反而會是優點。

總之,這些人既然連面對公主時都是這種態度,那對堤格爾的評價自然就更毒辣了。

「雖說立下了耀眼的戰功,但馮倫伯爵實在是沒有像個布琉努伯爵的樣子。不能使劍和長槍這點,真讓人懷疑上一代是怎麼教育的。擅長弓箭,就和擅長清掃水溝一樣,都不是值得說嘴的長處。」

「說起來,那些戰功與其說是他打下來的,更該說是吉斯塔特軍立下的吧?總數不到一百的亞爾薩斯兵,是能立下多大的功勞?」

「雖說他拯救了公主殿下,但在那之後採取的行動,顯然不像是為了殿下的安全而行動的。還請殿下明鑒,對此人做出公平的評價。」

據說蕾琪每次聽到這些傳言,都會想把說話的人叫過來,但每每都會被玻德瓦等人勸住。

「他們還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理解……這種狀況對他們來說太過陌生了。」

聽說玻德瓦總是面露慚愧的神色低頭道歉,而那有如貓須般翹起的鬍子也反映了主人的心情,在低頭的同時垂得低低的。

與其說蕾琪聽信了玻德瓦的話,還不如說是為了不讓這些她信賴的重臣傷心,所以才不予追究的。況且,若是懲罰他們,會感到開心的就只有反對蕾琪的那派人而已。在她以統治者的身份鞏固政權之前,是不能露出可趁之機的。

而就在最近,馬斯哈捎來了堤格爾即將回國的消息後,王宮裡開始流傳著一則謠言,那就是——

「蕾琪公主會如何接見馮倫伯爵?」

蕾琪若是笑著執起堤格爾的手,並擁抱他的話,想也知道這些人會露出什麼樣的反應。此外,屆時他們不只會批判蕾琪,就連堤格爾也會成為他們抨擊的對象吧。

在苦思許久後,蕾琪決定扮演一個冷淡的統治者。

「——你還記得,我在謁見大廳提到月光騎士軍時的反應嗎?我光是說出那句話,就引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而且竊竊私語的還不只有一、兩人而已。」

堤格爾只能點頭回應。一股猛然冒起的怒火讓他無法言語。遵循傳統固然重要,但造就現狀的並不是蕾琪啊。

不正是因為泰納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操弄陰謀,才會掀起內亂、使這個國家陷入戰火之中嗎?而法隆王的急逝不也是造成現況的原因嗎?

堤格爾原本想喊一聲「公主殿下」,但他搖了搖頭,用力做過一次深呼吸後,才喊了她的名字。

「蕾琪……」

他將自己的右手迭上了蕾琪抱住自己的右手。他明白蕾琪的立場有多麼艱難了,要是不做到這種地步,她甚至無法吐露自己的心事。

蕾琪輕呼了一聲,隨即換了個姿勢。她的身體貼得更緊,並將自己的左手也迭在堤格爾的右手上。她看似開心地在堤格爾耳邊輕聲道:

「其實,在露台上與你見面的時候,我就想把這些話說出來了。然而,我怕你聽的不是我的話語,而是當成公主的命令。我為此感到害怕,於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之後,我便下定決心……」

堤格爾無言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像自己這樣的男人,居然會被她思念至此,這令堤格爾感到相當開心。

然而,堤格爾也發現,原本在聽她說話時逐漸沉靜下來的慾望,此時卻又開始蠢蠢欲動。她柔軟的手掌和傳遞過來的體溫,在在讓心中的慾望逐漸茁壯。

蕾琪的手掌很小,手指纖細,指甲的形狀也很漂亮,是一隻很美的手。

他好想抓住蕾琪的手,在衝動的驅使下轉身,把她壓倒在地。

堤格爾吞了口口水,同時覺得這吞嚥的聲音似乎相當響亮。他拼了命地按捺著隨時會讓自己失控的情慾。

蕾琪的話語,代表她很信任堤格爾——但這也有可能是堤格爾的誤解,或許反而會招致蕾琪的失望。然而,即使可能是誤會,他還是決心要當成是無可奈何的事。過了接近數到五十的時間後,他才下定了決心。

「——謝謝妳,蕾琪。」

說著,堤格爾放開了蕾琪的右手。他在內心掙扎的時候,右手似乎不自覺地施了力,導致蕾琪的右手有些發紅。堤格爾一邊感到愧疚,一邊慢慢開了口:

「我為妳做過的事很少,恐怕還不及妳為我做過的一半。不過,我可以確確實實地告訴妳,就像妳很看重我一樣,我也非常地重視妳。」

這不是因為彼此身為主從的關係——單純是因為他對於蕾琪這名女孩抱持好感,想為她做些事情,才會這麼說的。對於堤格爾來說,這話真切地表現出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接著——有那麼一瞬間,兩人之間產生了有些不自然的沉默。

「堤格爾,你這番話讓我很開心,我不認為你在說謊,也知道你是認真地這麼認為。這些我都明白,所以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蕾琪維持著倚在堤格爾背上的姿勢,緩緩地說:

「你是不是有對其他人說過類似的話?」

這次輪到堤格爾沉默下來了。而且,和蕾琪像是為了整頓思緒而停頓的沉默不同,青年是因為語塞而說不出話來的。

「這我不否認……」

過了不久,堤格爾看似有些為難地這麼說了。在這種時候,說出「我只對妳說過」或許才是正確的答案——即使明知會被拆穿也一樣。

然而,堤格爾並沒有這麼做。即使這會惹得蕾琪不開心,他也認為自己該明確地表達自己的心情。

蕾琪噗嗤一笑,隨即便鬆開了擁抱,自堤格爾的背上抽開身子。

「我知道了。那我現在就為我成為你重視的其中一人感到開心吧。」

她話還沒說完,青年就感覺到背上傳來了新的觸感。那似乎是浸過熱水的毛巾。蕾琪以前所未聞的開朗語調說道:

「機會難得,我就幫你洗背吧。」

「不不,豈能……」

堤格爾發出微弱的聲音打算拒絕,但蕾琪卻逕自動起手來。堤格爾覺得,自己不管說什麼應該都阻止不了她了,既然如此,就讓她做想做的事吧。

——和在阿尼亞斯時的立場對調了啊。

「我曾經請你幫我擦背過呢。」

蕾琪突然這麼說道。由於堤格爾也想到了完全一樣的事,讓他忍不住打直了背脊。這樣的反應似乎讓蕾琪覺得好笑,只聽她輕聲笑了出來。

「你還記得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稱呼你為堤格爾的嗎?」

「不是在阿尼亞斯的時候嗎?」

堤格爾歪著脖子這麼一問,蕾琪就輕輕捏了一下青年的肩膀。

「不是喔,是你把射下來的鳥烹調給我吃的時候。我說你的名字念起來很長,於是你就說可以叫你『堤格爾』。你忘了嗎?」

堤格爾沉默不語。這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他是還記得自己在不知道對方是王族的狀態下烤了鳥給對方吃,之後還被父親罵了一頓。但至於當時說過了哪些話,他畢竟還是記不清楚了。

「我那時候很開心,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那種態度對待。」

蕾琪像是在懷念過去般這麼說著,並為堤格爾的背部沖水。

看來洗背就這樣結束了——同年看著在地上漫開的熱水,輕輕歎了口氣。在感到安心的同時,他也為就這麼結束感到些許遺憾。在察覺到這件事後,堤格爾忍不住抓了抓自己深紅色的頭髮。總之,接下來只要等蕾琪離開就行了。

然而,即使過了數到十的時間,蕾琪依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堤格爾。」

這沉靜又帶著嚴肅的話聲傳入了青年的耳中。堤格爾自然而然地坐正身子,緊張地斂起表情。雖然他看不見,但蕾琪想必也做了一樣的動作吧。

「可以再聽我說些話嗎?」

堤格爾只能回答「好的」。

「——我既沒有去過吉斯塔特,也沒到過亞斯瓦爾。」

在堤格爾回應後,公主隔了幾拍才說出的話語,讓青年感到有些意外。

「我沒看過維克特王的樣貌,也沒看過塔拉多卿和桂妮薇亞公主的模樣。而對於攻打我國的薩克斯坦軍隊,我更是連影子都沒見過。」

「這……應該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吉斯塔特國王維克特年事已高,不便離開王都席雷吉亞。而亞斯瓦爾王國去年才剛經歷完一場內戰,就連布琉努的政局也還不算是穩定。這些統治者都沒有能夠自由前往他處的餘裕。而且,讓統治者前往戰場可是極為荒謬之事。

「也許就如你所說,這是無可奈何的。然而,再過不久,應該就會發生無法用『無可奈何』一語帶過的事態了吧。」

蕾琪的話聲不僅凜然,而且不拖泥帶水,還能從話聲中聽出符合她個性的堅強意志。堤格爾就這麼沉默地洗耳恭聽。

「我以公主身份治理這個國家,算算已經過了一年多了。我每天都切身明白治理國家有多麼困難,明白支持我的人們有多麼難以取代——也明白已經不在世的前人們有多麼偉大。正因為他們留下了這個國家,我們才能擁有現在。」

包含先王法隆和『黑騎士』羅蘭在內,曾有許多人為了布琉努鞠躬盡瘁。有在戰死沙場的無名士兵、努力開墾荒地的人民、工匠與商人。這個國家,是由數十萬、數百萬人建立起來的。

「我身為法隆的子嗣,身為開國君王夏立爾所開創的布琉努王家一員,有著守護這個國家、讓這個國家變得富強的義務。然而,憑我的一己之力,實在是無事可成——對我來說,你是必要的人物。」

堤格爾的眼中浮現出交雜了驚愕與困惑的情感。他可以想像公主那對碧藍的眸子肯定凝聚了堅強的意志,宛如無瑕的寶石般散發著沉靜光芒。

「蕾琪……」

堤格爾的話聲在發顫。光是呼喊她的名字,就讓青年用盡了心力。

青年終於從蕾琪的口中得到了超乎他期望的慰勞話語。

他感覺到蕾琪在他身後站了起來。

「謝謝你願意聽我傾訴。」

蕾琪說這句話的時候,和抱住堤格爾時的口吻有些相似,都帶了點撒嬌的氣息。

「我想……我只想讓你聽聽我的夢想。我們在露台上也說過了,等你結束這場戰爭後,再告訴我答案吧。」

隨著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她的氣息也逐漸遠去。聽到出入口的門扉開啟後又關閉的聲音,堤格爾才終於站起身子。他並沒有走向眼前的浴池,而是走向角落、蓄了冷水的浴池,將身子浸到腰部的高度。

他感覺到胸口在發燙,也知道自己的臉龐正在發紅。

堤格爾想為她做些事情,即使是再小的事情也無所謂。他打算捨棄一切的迷惘,跟在蕾琪的身邊。

然而,堤格爾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若真的要捨棄一切,其中勢必會包含許多重要的人、事、物。

即使身體的燥熱逐漸散去,堤格爾仍是在冷水池裡泡了好一陣子。想讓心靈和頭腦恢復冷靜,是要花上許多時間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11:36 AM

第三章 叛亂

在綻放冷冽光芒的繁星點綴下,月兒升上了高空。

此時已是深夜,王宮的大廳堂已經空無一人,走廊上只見巡邏士兵的身影。除此之外,就只有忙碌迄今的極少數文官會出來走動。

這一夜發生的第一起異變,出現在王宮一樓的某處柱廊。

一名男子在站哨的士兵們面前忽然現身——用「忽然」來形容雖然有些離奇,但對這些士兵們來說,他們所看到的就是如此。

在牆壁火把的照明下現出身形的這名男子,看起來非常矮小。若只是看他身後的影子,甚至會讓人以為他還只是個少年。男子身穿看似高級的絹服,光禿禿的頭頂上戴了個小帽。他的眼皮相當大,而眼睛卻是極細,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有沒有睜眼。

一名士兵握好短槍,問了句「是誰?」——而這也成了他人生最後的一句話。

下一瞬間,士兵所戴的頭盔被捏個稀爛,而頭盔裡面的東西則成了一團鮮血四濺的肉糊。原來是矮小男子躍起身子,在空中抓住士兵的頭盔,並連盔帶頭一起掐爛了。

男子並未露出得意的表情,而是乘勢一一襲擊其他的士兵。

這處柱廊有六名士兵站哨,但每個人都在無法正確理解發生何事、來不及呼叫同伴的狀況下,慘遭頭部被毀的下場。而這場屠殺從開始到結束,甚至還不到數到十的時間。

「再毀掉一個地方後,我就出發吧。」

男子用士兵的衣服擦拭沾滿血與肉塊的手後,便離開了柱廊。

這名男子的名字是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

堤格爾雖然早就鑽進了床鋪,但一直無法入眠。雖然這和他穿著皮甲上床有關,但原因不只如此。

走出澡堂後,堤格爾便回到自己的房間,並和手拿葡萄酒瓶的葛斯伯與盧裡克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而交談在一刻鐘前就結束了。盧裡克住進了隔壁的房間,而葛斯伯則是在這間房裡打了地鋪,目前已經入睡。

葛斯伯是馬斯哈察覺王宮氣氛不對勁後,為防萬一而安排的護衛。至於盧裡克應該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在向艾蓮取得許可後過來的吧。

順帶一提,蒂塔此時不在隔壁房。蕾琪把她叫了過去,說是想聽蒂塔在吉斯塔特的所見所聞,因此她現在人在公主的寢室。知道金髮公主還記得自己,栗發侍女直率地感到相當開心。

堤格爾仰望著蓋著一層淡淡黑影的天花板,愣愣地思忖起來。他一邊回想起蕾琪說過的話語,一邊思考著這場戰爭結束後所要面對的未來。

他逐漸堅定了離開亞爾薩斯的決心。要說不感到難過是騙人的,但若是想守護這片土生土長的領地,他就只能這麼做了。

若整個布琉努都受到戰火包圍,像亞爾薩斯那樣小小的土地,想必會在轉瞬間被燒成灰燼吧。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堤格爾切身體會了這樣的事實。若沒有艾蓮的協助,青年的故鄉應該早就被戰火燒燬了吧。

唯有布琉努維持和平,才能追求亞爾薩斯的平安。

當然,他也想成為蕾琪的助力,而且也認為這個選擇能幫到馬斯哈、奧傑和傑拉爾等人。

——不過,若是在王都的話,那邊就會變得很遠啊……

「那邊」指的是哪邊,堤格爾心中可是再明白不過了。他在這個晚上已經想這件事想了無數次,但遲遲得不出結論。

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結論,堤格爾還是再一次思考起這件事——

但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聽到了房間外頭傳來了盔甲的摩擦聲,以及混在其中的好幾道腳步聲。身為戰士和獵人的本能警告著堤格爾有危險。會在深夜之中集體行動的,絕對不是一般的可疑份子。

況且,房門外明明就有看守的士兵,但他卻聽不到士兵的說話聲,這也讓人起疑。

堤格爾迅速起身,將手伸向床底,隨即摸到了黑弓和箭筒。箭筒裡有三十支箭——這是堤格爾在宴席上請奧傑子爵為他準備的。

堤格爾看向打地鋪的葛斯伯,發現他也醒了。葛斯伯的手上握著出鞘的長劍,這是他偷偷帶進來的。

兩人的眼睛雖然都已適應黑暗,但為防萬一,葛斯伯拿起放在身旁的燭台,迅速點起了火。

腳步聲在堤格爾的房門前停了下來。

下一瞬間,刺耳的破碎聲響起,一把把刀刃刺過了門扉,破壞了門鎖。

房門被一把推開,幾名握劍的人影跳了進來。這時,堤格爾已經握好黑弓,拉滿了弓弦。

三支箭矢撕裂黑夜的空氣疾飛而出。氣勢洶洶地破門而入的三個人影額頭相繼中箭,以誇張的動作倒了下來。

——是布琉努兵……?

堤格爾皺起眉頭。在燭台的燈火照明下,這些入侵者的打扮分明就和在王宮值勤的士兵一樣。然而,他現在沒空去思考這件事。

入侵者們雖然因堤格爾已醒而吃了一驚,但他們的動作並未停下。幾名男子推開倒地的三人殺入房內,他們打算趁堤格爾還來不及放箭之際痛下殺手。

然而,葛斯伯卻在此時從旁殺了出來。他手中的劍反射著燭火的光芒,綻放鐵灰色的光輝。

葛斯伯砍倒了站在最前面的男子,隨即回劍使出一記大橫劈。這一招的目的不在於砍殺敵人,而是在於牽制。一如葛斯伯的預料,男人們紛紛往後退去。

「你們在搞什麼?繞過去啊!」

一名入侵者咂著舌下了指示。只有這名男子不是做士兵打扮,而是身穿絹服。穿著絹服的男子直衝向葛斯伯,用力劈出長劍。

葛斯伯好不容易才架住了這一擊。趁著葛斯伯被強敵纏住,幾名男子紛紛從他的左右繞過,朝著堤格爾逼近而去。

堤格爾蹬床一躍,在空中同時射出兩箭。從右側攻來的兩名入侵者的鼻子和喉嚨分別中箭,就此倒地。但堤格爾也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板上,而從左側攻來的一名入侵者隨即殺了上去。

「堤格爾!」

葛斯伯鐵青著臉大喊。然而,他要是在這時轉身,肯定會在那瞬間遭到對手斬殺。他一邊接住絹服男子的斬擊,一邊咬緊牙關。

堤格爾抱著弓,在地上一個打滾,總算是避開了對準太陽穴砍來的長劍。敵人的刀刃劃過了青年的皮甲。

就在敵人再次舉劍的瞬間——從房門口處傳來了短促的尖叫聲。發出尖叫的是入侵者們的同夥,這讓入侵者們的注意力在一瞬間被拉向門口。

「真是的,居然遭到男人夜襲,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還真可憐啊。」

手握染血長劍、以輕佻口吻說著吉斯塔特語的,正是光頭騎士盧裡克。他再次揮劍,將一名還在發呆的入侵者砍倒之後,便相準了絹服男子。對於這意料之外的敵人,絹服男子的視線也朝盧裡克看去。

趁著這個機會,葛斯伯有了動作。他朝著正要向堤格爾揮劍的男子猛衝而去。而對方與其說是被鐵刃嚇到,更像是被葛斯伯的氣魄所懾。

隨著一聲大喝,葛斯伯舉劍用力一劈。男子的口中同時迸出了鮮血和呻吟聲,他鬆手放開長劍後,就這麼仰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為了小心起見,葛斯伯又對著男子的胸口刺了一劍。這樣的舉止看似殘酷,但他們可是在視線不良的昏暗中戰鬥,若不能確實地收拾掉敵人,就很難安心下來。

「堤格爾,你沒事吧?」

葛斯伯說著,將手仲向單膝跪地的堤格爾。

「謝謝你來救我,葛斯伯大哥……」

堤格爾喘著氣,藉著葛斯伯的手站了起來。而這時候,盧裡克與絹服男子的打鬥也分出了勝負。絹服男子的長劍被打落,脖子被盧裡克的劍尖抵著。他像是死了心般垂下了頭。

「不過,還真是厲害啊。」

葛斯伯拿起歷經打鬥卻仍未熄滅的燭台,一一確認著入侵者們是否喪命,並以有些傻眼的口吻這麼說道。大概是與薩克斯坦軍的激戰記憶猶新的關係,即使看到屍體,他也沒露出恐懼的神色。而堤格爾則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反問:

「你是說什麼厲害呢?」

「是你的弓箭技巧啦。雖說眼睛適應了黑暗,而且也有燭台的照明輔助,但是對方可是突然破門而入,他們的額頭真的有這麼好瞄準嗎?而且還是一次射中三個人耶。」

「為了世界上所有的弓箭手的名譽,容我說上一句——請你把這當成是只有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才做得到的絕技。」

盧裡克以莫名自豪的口吻插話道。

「對了,葛斯伯卿,你對這些賊人的身份有印象嗎?」

被盧裡克這麼一問,葛斯伯低吟了一聲,歪著頭說道:

「雖然我記不太得他們的名字,但有好幾個人是貴族子弟。若是傑拉爾卿在場,應該馬上就能認出來了……」

說到這裡,葛斯伯的眼神突然轉為銳利。他認識那名被盧裡克的劍抵著的絹服男子——而且不只是葛斯伯,連堤格爾也認得。

「你是賽沛特男爵吧?」

堤格爾苦著臉,對絹服男子——賽沛特這麼說道。賽沛特轉動脖子,以憤恨的眼神瞪視著堤格爾。

「你們得知了我們的計劃嗎?不,你們一定是知道了,不然怎麼可能有辦法準備好武器和夥伴啊。」

「若是因為不知道就疏於準備,那可是沒辦法在戰場上生存下來的啊。」

盧裡克冷冷地說,而葛斯伯也點頭同意。事實上,這三人都對他們的計劃一無所知。

「你可以告訴我跑來殺我的理由嗎?」

堤格爾板著臉這麼一說,賽沛特便傲然地挺起胸膛,臉上還露出嘲笑。

「你明明就很清楚!因為你企圖把我國賣給吉斯塔特啊!這個吉斯塔特人不就是你的部下嗎!」

賽沛特瞪著盧裡克。堤格爾先是和盧裡克互看了一眼,接著則是和葛斯伯面面相覷。葛斯們撕下了屍體的衣服常成布條,將賽沛特的雙手反綁在背後,並開口詢問:

「這些士兵也認為堤格爾背叛了布琉努嗎?」

「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會採取行動。這是為了守護這個國家的正義與和平!」

賽沛特那曬得黝黑的年輕臉孔,在怒火的驅使下顯得十分扭曲。葛斯伯以壓抑著怒火的聲音訓斥起年輕的男爵。

「什麼正義?在深夜時分率領黨羽襲擊就寢之人,就是你所說的正義嗎?」

「你想責備我行事卑鄙嗎?和背叛國家相比,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也知道某些人會把自知理虧的部分說成『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這類人都會被稱之為小人,沒有一個是例外的。」

光頭騎士露出了輕蔑的神色罵道。這時堤格爾從他們身旁穿過,來到了房間外面。因為他想起外面還有看守的士兵,要是他受傷的話,還得為他治療才行。

然而,堤格爾看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光景——看守的士兵坐倒在地,正靠著牆兀自好眠。

——他才剛換班,應該還很有精神才是啊……

堤格爾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他可能不是睡著,而是被人下藥了。

堤格爾回頭望向房內,看著散落一地的長劍。仔細一看,好幾把敵方長劍都有粗暴地擦拭過血跡的痕跡。但在剛才這場戰鬥中,堤格爾他們可沒受傷。

話又說回來,他們雖然打扮成士兵,但有十人之多的團體在來到這裡的路上,肯定曾被其他的士兵目擊過。

忽然間堤格爾視線一轉,他直盯著賽沛特,以尖銳的口氣問道:

「你們的目標不只是我吧?還有其他同夥對吧?」

賽沛特雖然回答了一句「沒有」,但青年的眼神和聲音卻讓他的語調拔高了些許。

看到這樣的反應,青年更是確定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他們既然敢犯下這麼多罪行,肯定需要一個取代蕾琪、免去他們所有罪狀的人物。

堤格爾不再理會賽沛特。他拾起裝了箭矢的箭筒,向兩名男子說道:

「趕快前往馬斯哈卿的房間!葛斯伯大哥,麻煩你帶路了!」

堤格爾對王宮的構造幾乎是一無所知。若是在白天,他可能還勉強能自行前往謁見大廳和大廳堂,但除此之外的地方,他就不覺得自己能在沒有嚮導的狀態下抵達了。更何況,現在的王宮可是正被深夜的黑暗包覆著。

葛斯伯肯定知道馬斯哈的房間位在何處。堤格爾打算前往馬斯哈的房間,在與他會合後,就前往蕾琪的寢室。

背後傳來了賽沛特不甘心的怒吼聲——但堤格爾等人已經在走廊上跑了起來。

梅莉桑德的房間位於王宮的地下樓層。

雖然並不狹窄,但也絕非寬敞。傢俱僅有桌椅和床鋪等最低限度的物品,連一件擺設品都沒有。至於窗戶,就只在靠近天花板處設了一個用以采光的小窗。

自光輪祭開始的那天至今,梅莉桑德就在這處房間裡度過每一天。

若是要食物、衣服和泡澡用的熱水,對方都會爽快地送來。但她無法外出,也不能會見往來密切之人,若有想要的東西,也得先經過宰相玻德瓦的批准才行。

相較於她所犯下的事,這樣的懲罰其實已經是相當寬容了,但對梅莉桑德來說卻是奇恥大辱。她經常幻想勒死蕾琪和玻德瓦的光景,次數之多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但至少已經超過一百次了。

她每天都受這股劇烈的恨意所苦,但梅莉桑德卻讓自己表現得聽話安分。因為她很清楚,自己還有機會。

而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外面傳來的聲響,讓梅莉桑德醒了過來。

她雖然將滿三十五歲,但外表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年輕五歲左右。即使過著非自願的不自由生活,她的金色長髮仍是璀璨依舊,端正的臉龐也從未垮下——她的美麗絲毫無損。

她身上穿的並非睡衣,而是樸素的麻布衣服。由於王宮給了她這種東西,她在無奈之下也只能換上了。

她在床鋪上坐起身子,並傲然地瞪著門扉。來的人若是蕾琪或是玻德瓦的爪牙,她就打算大聲怒罵「這麼晚了還在做什麼」。雖然心中隱隱竄出一股不安,但她的自尊心卻硬是壓了過去。

摩擦盔甲的刺耳聲響和重物落到地面的悶響不斷傳來。之後過了不久,從外頭上鎖的門扉被緩緩地推了開來。

「——梅莉桑德大人。」

門口站著一名身穿絹服、手持染血長劍的壯漢,他以夾雜著欣喜和緊張的聲音呼喚了梅莉桑德。這是梅莉桑德相當耳熟的聲音,至此,梅莉桑德才真正相信自己已然獲救。

「是阿爾曼嗎?」

「是。很抱歉,讓您久候了。」

壯漢將劍放在地上,隨即跪了下來,他巨大的身子整個縮了起來,頭還垂得低低的。這時,梅莉桑德看到他身後還站著三名士兵,其中兩人手上拿著火把。

梅莉桑德下了床,走到阿爾曼的面前,並以傲慢的口吻說道:

「我就免你的罪吧。」

對她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寬容的處置了。因為她並未斥責,也未下達懲處,而是說了一句話就了事。若來者不是阿爾曼的話,她想必會用理所當然的語氣破口大罵吧。

梅莉桑德從站起身子的阿爾曼身旁走過,來到了走廊上。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讓她皺起了臉孔。

只見負責看守的士兵的腹部被血染紅,倒在地板上,這名士兵已經死了。梅莉桑德以像是看路邊石頭的眼神瞥了屍體一眼後,將視線轉回了阿爾曼身上。

「目前狀況如何?」

阿爾曼垂下頭(看起來就是要縮起那粗壯的脖子一般),簡單地說明了一番。

包括他們組成了約有六十餘人的組織的事、其中五十人前往蕾琪的寢室準備生擒她的事、其中十人前去暗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事,以及阿爾曼帶著剩下的三人前來拯救梅莉桑德的事。

聽完這段說明的梅莉桑德,看似不快地噘起了嘴唇。

「僅僅五十人的勢力,哪能把那個冒牌貨抓起來呀。」

冒牌貨指的正是蕾琪。即使主子神色不悅,阿爾曼還是鼓起勇氣拚命地說明:

「雖說人數不多,但這五十人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和斯提德卿學過劍術的前騎士,王宮的士兵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斯提德是原本擔任泰納帝公爵側近的一名騎士。他在武術的造詣和戰場上的指揮能力都受到公爵的青睞,但卻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喪命了。

「此外,我們也在士兵們的餐食之中下了毒——那不是會致人於死的毒,而是帶有頭痛、腹痛或是安眠效果的藥。」

宴席上的料理都受到支持蕾琪者的嚴密監控。廚房就不必說了,就連廚房到大廳堂之間的走廊也配置了士兵。若有人意圖侵入,即使對方是貴族諸侯,也得落得被轟出外頭的下場,可說是做得滴水不漏。

而他們也沒辦法收買廚師或是搬運料理的人們。

這時,他們轉而將目標放在士兵的餐食上頭。士兵的餐點是在其他的廚房製作的,當然也不會有試毒人進駐。而在這種狀況下,人數較少的己方在行動上會變得相當有利,他們也順利地完成了事前的指示。

「我等接下來將前往那可惡的蕾琪的寢室。不管發生什麼事,在下一定都會守護梅莉桑德大人的安全。」

阿爾曼說完,就從其中一名同伴手中接過火把,率先踏入了走廊前行。梅莉桑德則是踏著悠然自得的步伐追在他身後,而三名士兵則是跟在她的後面。

在走到血腥味較淡薄的地方時,梅莉桑德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將寒冷的夜風吸入胸中,再用力地吐了出來,藉以享受重獲自由的滋味。這時,她終於露出了自信滿滿的笑容。



堤格爾三人由葛斯伯帶頭,在昏暗的王宮走廊上跑了起來。

一路上,他們看到了有好幾名士兵像看守堤格爾房間的那人一樣,都倒在地上熟睡不起。雖然也有士兵沒事,但他們看到同僚不是沉睡不起,就是喊著肚痛,一時之間也亂了方寸,不知該怎麼行動。

堤格爾雖然對他們感到過意不去,但只能這麼大喊:

「公主殿下有危險了!快趕去殿下的寢室!」

堤格爾判斷敵人的主要目標肯定就是蕾琪,即使這麼做會引發混亂,但藉由大喊來傳達訊息仍是個有效的手段。

「這名男子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擊敗了薩克斯坦軍的英雄啊!相信他說的話吧!」

葛斯伯也拚命放聲大喊。雖然士兵們的反應慢了幾拍,但還是有幾個人跟上了堤格爾等人的腳步,也有人前去呼喊同伴。

「葛斯伯卿,這座王宮裡大概有多少名騎士和士兵?」

盧裡克邊喘著氣邊問,而葛斯伯回答時也是上氣不接下氣。

「應該有超過一萬,但王宮佔地廣大……」

除了幾處重地之外,士兵們大多散灑在王宮內部巡邏,一旦出現狀況,就會以鈴聲、鐘聲或是喊聲傳遞訊息,讓其他士兵集中起來。

若是下毒讓士兵們產生混亂,並切斷他們的聯繫,即使人數不多,也可能找得到下手的機會。畢竟敵人對王宮的構造十分瞭解,還趁著夜色行事。

在碰上岔路之際,堤格爾叫其他跟來的士兵往另一條通路前進。現在必須增加同伴的數量,也得把這異常的狀況盡可能傳達出去。

三人穿過柱廊、彎過轉角、衝上階梯,有時也跑下階梯。

「很快就會到父親的房間了。」

在走到一條寬敞的長廊時,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長廊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佇立在中央的位置。三人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那個人影傳來了不尋常的殺氣所致。牆上掛著火把,火焰雖然靜靜地燃燒著,但光線卻照不到那個人影的身上。

「你是什麼人?」

葛斯伯握劍擺出架勢,尖銳地問道。堤格爾也將箭上了黑弓的弦往前一步。青年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人影——應該說,他無法移開。

——這傢伙是……

堤格爾的額頭上滲出了汗水。他從人影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氣息,那氣息和青年曾遇到的非人之物——渥加諾伊、托爾巴蘭和芭芭·雅加相當相似。

人影向前走了兩步後,火把的火光便照出了他的身形。

那是一名男子,他身穿絹服,在禿掉的頭頂上戴了頂小帽。那對厚重眼皮下的細長雙眼,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氣息,而這雙眼睛正盯著堤格爾瞧。而在他後方倒了幾具人影,看起來似乎是原本看守這座長廊的士兵。

「嗨。」

男子舉起右手,向堤格爾等人笑著說道。堤格爾沒有回應,而是拉滿弓,鎖定了男子。

「你是——什麼東西?」

這話聽來和葛斯伯剛才問的問題很像,但問話的前提卻截然不同。

葛斯伯以為對方是人類而發問,但堤格爾卻不這麼認為。

「仔細想想,像這樣面對面好像還是第一次呀。」

男子像是感到發噱似地抖著肩膀笑道,並報上了姓名。

「我是嘉奴隆——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所以就不用報上身份了,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嘉奴隆……?」

即使念過了一次,堤格爾也還是隔了兩次呼吸的時間,才終於想起了對方是誰。嘉奴隆是在兩年前的內亂中與泰納帝公爵相互爭霸的上流貴族。

「這怎麼可能。」

出聲的並非堤格爾,而是葛斯伯。

「嘉奴隆明明在兩年前就死了!他在敗給泰納帝之後,放火把自己的都市給燒了!」

嘉奴隆臉上露出輕笑,並未回應。對他來說,葛斯伯和盧裡克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那對極細的雙眼朝著堤格爾看去。

「我今天是來看看你的力量的。」

堤格爾因緊張而斂起臉頰。他用力拉弦,不帶猶豫地射出了箭。長廊顯得昏暗,而堤格爾和嘉奴隆的距離還不到十阿爾昔(約十公尺),這一箭肯定能了結對方的性命。

然而,三人的眼前卻出現了讓人驚愕的光景。堤格爾所射出的箭矢,竟然被嘉奴隆接住了——而且他還是以手指夾住了箭簇。

「馮倫啊,我來這裡不是為了看這種兒戲啊。」

嘉奴隆的嘴角露出了冰冷的微笑,並動了一下夾住了箭簇的手指。

接著,箭矢便從嘉奴隆的手中掉了下來,而這支箭矢已經沒了箭簇——嘉奴隆居然以手指捏爛了鐵鑄的箭簇。

堤格爾低吟一聲,立刻抽出兩支箭矢上弦,並迅速射了出去。

然而,箭矢終究沒有招呼到他的身上。只見嘉奴隆的手一晃,似乎掃過了他額頭前方的空間,而下一刻,嘉奴隆的手上就握住了兩支箭矢。過去,堤格爾也曾徒手接住過飛來的箭矢,但這番技巧顯然是不同次元的神技。

「看來得讓你嘗點苦頭哪。」

嘉奴隆折斷箭矢隨手一扔,接著蹬地衝出。

堤格爾睜大了眼睛,在不知不覺間,嘉奴隆的臉孔已經近在眼前。

嘉奴隆舉起了手——而堤格爾則是在愕然之中猛力著地一滾,隨即感受到有東西削過了左耳旁邊的空間。

在地上打滾的堤格爾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他雖然立刻挺起身子,但汗水卻自額頭不斷滑落,而從下顎滴到地上的汗水則形成了黑色的水漬。左耳傳來了疼痛的感觸。

「居然被你閃過了。」

在堤格爾面前著地的嘉奴隆讚賞道。這時,兩名男子從他的背後揮劍砍來。是葛斯伯和盧裡克。原本被嘉奴隆的氣勢壓得動彈不得的兩人,在鼓起勇氣之後劈下了手中長劍。

但嘉奴隆甚至沒有回頭看兩人一眼,他就只是在高呼萬歲般,將雙手向後高舉而已。

隨著尖銳的破碎聲響起,刀身化作無數鐵片飛上半空。他們的長劍自劍鍔至劍尖的部分,全都對方被一把轟碎了,而這股衝擊力極為驚人,兩名劍士就像是被痛毆了一拳般,他們先是身形一晃,隨即就這麼仰躺在地。

「你使不出力量嗎?」

對於訝異地這麼詢問的嘉奴隆,青年只是無言地瞪著他。他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現在的堤格爾確實能憑自己的意志使出黑弓的力量,然而,要射出蘊合『力量』的箭矢,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他當然不會把自己的這項弱點告訴對方,況且就算說了,眼前的這名男子想必也不會給他足夠的時間蓄力。

「那就代表你派不上用場啊。雖然無趣,但還是殺了你吧。」

嘉奴隆舉起了右手。堤格爾雖然也拉弓上箭,但他的行為,就像可憐小動物面對兇惡猛獸所發出的威嚇一般。

瞬間,青年的耳朵聽到了奇妙的聲響,讓他停下了動作。而嘉奴隆也維持著舉起右手的姿勢環顧四周。他們都以肌膚感受到了有異物入侵了這個空間。

「——虛空迴廊。」

在空間扭曲的同時,兩人頭上傳來了一道文靜的說話聲。在話聲散去之前,嘉奴隆便蹬地向後一跳,接著,傳來了類似金屬和岩石交互摩擦的銳利聲響。隨後,堤格爾的眼前出現了一團輕飄飄地落下的純白布料。

「好久不見了呢,嘉奴隆公爵。」

那是有如銀鈴般的澄澈美聲。

在火把的光芒照耀下,帶著藍色的黑色長髮和白色禮服在黑暗之中現出輪廓。而由紅黑兩色交織而成的駭人巨鐮,則是散發著銀灰色的光芒。

『虛影的幻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像是在守護堤格爾般,與嘉奴隆面對而立。

「真是的,居然在這尷尬的時刻與妳碰上面。」

嘉奴隆看著凡倫蒂娜,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妳為什麼要袒護這個小鬼?他不是妳需要的棋子吧?」

「我奉維克特陛下之命協助馮倫伯爵,身為戰姬,是不能違抗聖旨的。」

凡倫蒂娜仍是掛著微笑這麼應答,惹得嘉奴隆露出苦笑。他很清楚這位黑髮戰姬並不會把國王的命令放在心上,但她似乎有意守護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好吧,那就陪妳玩玩吧。」

話還沒說完,嘉奴隆的雙手便現出光芒。光芒瞬間膨脹,並纏繞著火焰——在轉瞬間變為兩顆有人頭大小的火球。

在凡倫蒂娜身後看著兩人互動的堤格爾嚥了口氣。在路伯修與芭芭·雅加戰鬥之際,他曾看過一模一樣的光景。那頭魔物也一樣能在空無一物的空間中變出火球。

——這傢伙果然也是……

隨著嘉奴隆雙手一推,火球隨之飛出,劃著拋物線砸向堤格爾等人。堤格爾雖然忍不住露出了畏縮的反應,但凡倫蒂娜像是沒當一回事般盯著火球。她並沒有閃躲,而是舉起了右手的巨鐮——虛影艾薩帝斯。

「——黑霞。」

凡倫蒂娜劈出了虛影。若她是想打落火球,那出手的時機似乎也太早了些。彎曲的巨大刀刃只是劃破了大氣,掃過了空無一物的空間而已。

然而,黑髮戰姬並沒有失手。巨鐮所揮過的軌跡,在此時冒出了如黑霧般的東西。那東西瞬間擴展開來,接住了兩顆火球。

在撞上黑霧的瞬間,火球發出了像是被水澆熄般的聲響後,便這麼消滅了。

「哦呵。」

嘉奴隆發出了讚歎聲。凡倫蒂娜則是露出艷麗的微笑,接下了矮小前公爵的陰暗目光。

嘉奴隆往前踏了一步,這一瞬間,凡倫蒂娜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黑髮戰姬以雙手握柄,猛力地揮舞巨鐮。

一道像是雷鳴般的巨響在長廊上炸了開來。嘉奴隆瞄準凡倫蒂娜的頭頂揮落的右手,被虛影的幻姬的龍具給擋了下來。嘉奴隆並未展開追擊,而是踢了巨鐮一腳,在空中一個翻身後著地。

嘉奴隆做作地吹了吹右手,側眼看向凡倫蒂娜。

「我果然不擅長應付妳啊,真是棘手。」

「你的身體要是再大一點,手臂再長一些的話,那我就危險了呢。」

凡倫蒂娜的臉上再次泛起微笑並這麼響應。她原本還想繼續說下去,但卻察覺了手上巨鐮的變化,因而收口不語。

應當是她龍具的虛影,卻在此時不經她的意志,在彎曲的刀刃上綻放出黑色的光芒。而這道光芒畫出了和緩的螺旋,從凡倫蒂娜的身側掠過,流向了她的後方。

那兒站著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他站起身子,雙腳使勁踏穩,架起了黑弓上箭拉弦。弓弦已經被他拉到了極限。

青年並不是呆站著觀看凡倫蒂娜和嘉奴隆那驚天動地的戰鬥而已。他雖然被赤紅的火球和戰姬的龍技奪去了目光,但也趁機調勻呼吸,讓身體振作起來,並呼喚起黑弓的力量。

隨即,黑弓響應了主人的呼喚——而凡倫蒂娜的龍具也同意協助堤格爾。青年架好的箭簇上流入了黑色的光芒,產生了連凡倫蒂娜和嘉奴隆都為之驚愕的強大力量。

「就是這個,我想看的就是這個!」

嘉奴隆的話聲因歡欣而顫抖著。

「你的父親雖然似乎是個善良的人物,但卻是個平凡無奇的男子,而你的母親也只是一介平凡女子。這兩人居然能生出像你這樣的人才,實在是耐人尋味啊。」

纏繞著魔物氣息的前公爵放聲大笑,並在興奮地遊說著話語後,將雙臂探向前方。彷彿打算要以空手接下堤格爾射出的箭矢一般。

「放馬過來吧,馮倫!」

堤格爾沒有回應。龍具的力量還在持續灌注在箭簇上頭。他打算繼續積蓄黑光的力量,直到箭矢承受到極限為止。隨著他蓄力愈久,青年承受的負擔就愈大,但他不打算就此妥協。

——要以這一擊打倒他……

若不懷抱著這樣的決心射出這箭,恐怕是傷不了嘉奴隆的。

一、二、三……在過了數到四的時候,嘉奴隆的右腳稍稍動了一下。而隨著一聲清嘯,堤格爾的右手也松弦放箭。兩人是在同時採取行動的。

嘉奴隆睜大了眼睛——因為堤格爾射出的箭矢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雖然矮小的前公爵露出了驚訝的反應,但那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然而,在他回神過來之前,應當消失的箭矢竟又從他的身旁出現了。

一團黑暗出現在嘉奴隆左側空間中的一點上頭。黑暗呈正圓形向外擴大,而一支箭矢則從黑洞深處疾射而出——當然,箭簇上還纏繞著黑色的光芒。

下一瞬間,堤格爾和凡倫蒂娜的視野被爆開的黑色光芒所覆蓋。接著,有如砂暴般的轟然巨響毫不留情地傳入了他們的耳中,聲音之大幾乎要震破耳膜。雖然黑色的光芒很快就消褪了,但隨之而來的則是鋪天蓋地的沙塵。

等沙塵散去,雙眼終於能視物時,兩人看到的光景是——有如被龍爪摧殘過的破碎天花板、遭到掀起的石造地板、堆積了無數瓦礫的地面,以及打通了左側牆壁的巨大空洞。天花板還不時灑下些許沙塵。

「……哎呀。」

凡倫蒂娜以手掩口,過了一陣子才擠出這句話來。堤格爾則是連站著都顯得很吃力,光是要調整呼吸就累壞他了。

黑髮戰姬轉頭看向堤格爾,傾著頭直率地問道:

「你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讓箭矢跳躍到左側的嗎?」

雖然這唐突的問題讓堤格爾臉色一皺,但他還是喘著氣輕輕點頭。他的黑色眸子看向牆壁上的大洞,洞穴的另一端是被黑弓的力量肆虐過的庭園,而再前方則是被黑夜籠罩的世界。

之所以讓箭矢瞬間移動,當然是為了要出其不意,但堤格爾也是為了不讓王宮受到太大的損害才會這麼做的。

凡倫蒂娜的嘴角露出了笑容,那看起來像是覺得青年的判斷很有趣,也像是佩服青年的樣子。

這時,堤格爾的背後傳來了呻吟聲——葛斯伯和盧裡克醒了。凡倫蒂娜舉起巨鐮,對堤格爾說道:

「馮倫伯爵,我這就去追擊他,善後就交給你囉。」

在堤格爾還在思考她的話中意涵時,黑髮戰姬逕自使出了龍技。

「虛空迴廊。」

就像在水面激起漣漪般,凡倫蒂娜週遭的空間開始扭曲起來。她像是融入那團扭曲的空間般,身子逐漸變得透明,並失去了顏色和輪廓,而堤格爾甚至來不及阻止她。

來時憑空現身的虛影的幻姬,此時也在轉瞬之間便消失離開了。

愣愣地呆站在現場的堤格爾,在聽到馬斯哈的聲音後才回過神來。他朝長廊的另一端看去,只見右手握劍、左手拿著火把的老伯爵就站在那兒。看來,他是因為聽到黑弓那一箭所造成的巨響而跑過來了。

雖然嘉奴隆和凡倫蒂娜的事情讓他掛心,但眼下有著更重要的事。堤格爾簡單地說明了自己遭到賽沛特襲擊的事,而馬斯哈的表情也愈顯沉重。

「我知道了,現在先以前往殿下的寢室為優先吧。」

葛斯伯和盧裡克從死去的士兵身上借了劍,並短短地做了默禱。

這次則是由馬斯哈帶隊,一行人踩著急促的腳步前往蕾琪的寢室。



在騷動發生之際,蕾琪正待在自己的寢室裡,和蒂塔一起睡在附有紗帳的床鋪上。若不想干擾守護自己的人們,又要與蒂塔聊天,這就是最兩全其美的方法了。

「——殿下,抱歉在您休息之際打擾您。」

將公主從夢鄉中拉回現實的,是奧古斯特急切的聲音。他似乎已經隔著紗帳呼喊自己很多次了,聽到蕾琪出聲響應,他立刻安心地歎了口氣。

「非常抱歉,請您即刻換上方便行動的衣服。」

蕾琪皺起了眉頭。她好像未曾聽過奧古斯特把話說得這麼緊張。然而,她很明白現在不是追問這件事的時候。

「瑟蕾娜呢?」

她問起擔任自己護衛的女騎士。隨後,像是捨不得花時間在響應上似地,揣著衣物的瑟蕾娜鑽進了紗帳現身了。她已經穿上了銀色的護胸,腰部也繫好了長劍。

「請您盡速。」

她簡短地說完,便將手中衣物遞給了蕾琪。那不只是給蕾琪用的衣服,還有為蒂塔準備的侍女服。

蕾琪叫醒了睡在身旁的蒂塔,將衣服遞給還有些沒睡醒的少女。蕾琪在被窩裡脫去了睡衣,迅速換上了替換的衣物。而蒂塔也在換穿衣服的過程中清醒過來。而瑟蕾娜則是在這時說明了狀況。

「發生叛亂了。」

她斬釘截鐵地說。接著也說明了有數十名士兵殺害了許多看守的士兵,正朝著寢室而來的現況。

「為防萬一,還請您即刻離開此處。」

蕾琪為之愕然,由於打擊太大,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睜大了眼睛,嘴巴半張,以泫然欲泣的神色看著瑟蕾娜。

即使是對於自己抱持不滿、顯露反感的人,她也願意聆聽這些人的意見。她並未下達嚴厲的懲罰和過於極端的指示,而是花上許多時間慢慢解決。她認為這麼做都是為了布琉努的安泰。

然而,現在卻有人打算以刀劍排除自己。是自己的做法錯了嗎?還是說,她的存在就是這麼讓人無法認同呢?

「——蕾琪大人。」

以蘊含決心的話聲呼喚她的,是換好侍女服的蒂塔。栗發少女將不安藏到茶色眼眸的深處,拼了命地露出了笑容。

「堤格爾少爺……堤格爾少爺一定會來的。所以,我們先逃一下吧。」

蒂塔的聲音和堤格爾的名字讓蕾琪回過神來。沒錯,要為此煩惱的話,還是等事情結束之後再說吧。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逃跑。

蕾琪努力讓頹喪的心智振作起來,並走下了床。

身穿鐵灰色盔甲的奧古斯特站在房門口,以嚴肅的目光打量走廊的狀況。那叢白臉頰留到下顎的豐沛落腮鬍,也因緊張而輕輕晃蕩著。

「奧古斯特,走廊的狀況如何?」

「目前還能再支撐一陣子。」

從奧古斯特的話語和表情推測,敵方似乎已經離這裡相當接近了。蕾琪轉身看向瑟蕾娜。

「瑟蕾娜,我需要妳幫忙,我要搬動這個。」

蕾琪的視線看著她剛才和蒂塔睡在上面的床鋪。

「這下面有通道。」

瑟蕾娜聽了,立即意會過來。蕾琪、瑟蕾娜和蒂塔三人一起出力,將沉重的床鋪搬開。接著蕾琪觸碰地板,對準某處用力一壓,地板便發出了嘰軋聲,露出了一塊四角形的地洞。洞穴直直往下延伸,而牆面上則鑲了許多鐵製的攀爬稈。

這時,另一名護衛——克羅德走入了寢室,他和瑟蕾娜一樣穿上了白銀護胸,腰間佩帶著長劍。他環顧了蕾琪等人的臉孔,接著將視線投向地上的洞穴,很快就理解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由我先行探路,請公主殿下跟在我身後,瑟蕾娜,就麻煩妳看守後方了。」

「把蒂塔也一起帶走吧,讓她跟在我的後面。」

聽到蕾琪這麼說,瑟蕾娜浮現出困惑的神色。因為她之所以將侍女服遞給蒂塔,就是為了讓她假扮成在宮中任職的侍女,並混入侍女們的通鋪避難。

瑟蕾娜和克羅德互看了一眼,接著將視線投向蒂塔。只見栗發少女用力地點了點頭。

「若不會為您添麻煩的話,還請帶我去吧。」

克羅德已經沒時間說服她了,這名護衛開始迅速地爬下洞穴。

「好的。我會盡己所能地保護妳的。」

換了個念頭的瑟蕾娜這麼說道。她還不知道敵方的數量和作風,即使讓蒂塔進了侍女們的通鋪,也不見得能保障她的安全。

這時,奧古斯特走了過來。

「蒂塔,有勞妳守護公主殿下了。」

奧古斯特露出微笑,輕拍她的肩膀。這時的他不是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一員,而是變回了在亞爾薩斯和孩子們打成一片的那名青年。蒂塔也抬頭仰望奧古斯特,用力點了點頭。

「我們、我們晚些再見吧。奧古斯特大哥,一定要再相見喔。」

蕾琪也抬起了頭向奧古斯特說道:

「奧古斯特,請你為了活下去而戰。」

即使叫他投降或是逃跑,這名騎士想必也是抵死不從吧。她與奧古斯特雖然只有主從的關係,並沒有太多親密的交流,但她還是看得出這一點。奧古斯特就是這樣的一名男子。

「遵命。」奧古斯特簡短地回應。這就是這名男子所釋出的誠意。

遠處隱約傳來了交劍的聲響。奧古斯特的雙眼湧上鬥志,並催促蕾琪等人盡快離開。蕾琪蹲在洞穴的邊緣,把腳踩在攀爬桿上,慎重地往下爬去。

在蕾琪等人都進入秘密通道之後,奧古斯特便挪動設有紗帳的床鋪蓋住了洞穴。如此一來,應該多少可以爭取一點時間。

——如果是處於萬全的狀況,那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奧古斯特握緊拳頭,咬緊牙關。

負責護衛公主的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騎士,含奧古斯特在內共有二十九名。然而,他們之中已有超過半數受到頭痛和腹痛所苦,徹底失去了戰力。別說是握劍了,他們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敵兵的數量遠勝於己,而其中有超過十人的身手和己方不相上下。

「那些傢伙並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受過訓練的騎士!」

他回想起部下的這番話。簡單來說,對方也如法炮製了——就像玻德瓦將他們招入王宮一樣,對方也偷偷將騎士帶了進來。

在聽到士兵報告「敵方數量眾多,且都帶著劍」的消息後,奧古斯特便捨棄了之前的戰術——也就是在蕾琪的寢室迎戰的作法。因為他擔心己方會無法守住公主。

他讓還能動的部下佈署在寢室前方的細長走廊上,這是為了讓對方無法活用人數優勢的戰術。但對方既然有膽實行強攻,那就代表他們的身手絕非泛泛之輩。

部下們逐漸被逼退,一人倒下,接著又有一人倒下,最後還站著的,就只剩下奧古斯特一人。

他擊發十字弓射倒一人後,便將十字弓扔到了地上。

他舉起了劍與盾。

「來吧,嘍囉們。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奧古斯特要讓你們喪命於此。」

敵兵舉劍殺了上來。奧古斯特砍倒了第一個人,以盾牌接住了第二個人的劍,第三個人跨過第一個男子的屍體刺了過來,而奧古斯特避開了。已經染了血的長劍削過了奧古斯特的盔甲。

奧古斯特舞動長劍,刺穿了敵人的腹部,但這卻是錯誤的決定。腹部被刺穿的的男子,以像是抱住奧古斯特的劍般的姿勢倒了下來。奧古斯特的劍就此脫手。

他以盾牌毆擊接近而來的一名敵人。而在下一瞬間,敵方以彷彿要衝撞上來的氣勢朝他揮出了劍。奧古斯特的腹部竄過一陣疼痛。他握緊拳頭,朝著那名男子用力揍去。這時,又有一名敵人揮劍砍了過來。

從腹部傳來的疼痛讓奧古斯特的動作慢了下來。他雖然避開了劍鋒,但男子的劍就這麼砍在他的盔甲上。奧古斯特失去了平衡,而受了傷的腹部則流出了深紅色的血。

身體變得沉重,呼吸也變得紊亂。男子們尖聲吶喊著,朝著奧古斯特殺了上來。

奧古斯特奮力仰起身子,發出了驚心動魄的怒吼聲。他橫揮盾牌,擊中了最靠近自己的一名敵人。敵人被這一擊轟飛出去,在撞上牆壁之後才緩緩滑落下來。滿是鮮血的頭部已經被這一擊打得變形。

男子們為之一愣,停下了前進的腳步。奧古斯特露出猙獰的笑容,拾起了剛才那名敵人掉落的長劍。然而,光是做出這樣的動作,就讓這名男子感到極度痛苦。他的視線開始搖晃,呼吸也變得紊亂。

——我讓不少部下送死了呢。

奧古斯特為死去的部下們道歉。這些部下原本該在更適合他們的戰場上大展身手才對。他暗自為自己是個不中用的上司一事致歉。

他也向待在卡爾瓦多斯要塞的朋友、同僚和上司道歉。但他也暗自向他們報告——自己到最後一刻都維持著騎士的尊嚴,絕未玷污騎士團的名譽。

——蒂塔應該能平安脫困吧。至於堤格爾少爺……

在朦朧的意識之中,兩人的臉龐浮現在奧古斯特的腦海裡頭。然而,兩人的臉龐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男子的身影。

——烏魯斯老爺……

對奧古斯特來說,提到亞爾薩斯的領主,他還是認為非烏魯斯莫屬。

他不認為堤格爾這個領主當得不稱職,只是堤格爾繼承父親的爵位至今還不滿四年而已。要是再過個十年,在他的心中,亞爾薩斯的領主就會變成堤格爾了吧。

寫推薦信讓奧古斯特成為騎士的是烏魯斯,而為他當上騎士而開心的,也是烏魯斯。

——真是抱歉,烏魯斯老爺。

奧古斯特揮動劍與盾,並在心中道歉。

——我想以騎士的身份、想以亞爾薩斯之民的身份,再多服侍堤格爾少爺一些時間,但目前看來……

這時,他再也說不下去了。過量的失血奪走了奧古斯特的意識。

在奧古斯特停下動作的那一瞬間,無數把長劍隨之刺入了他的身子。

奧古斯特握著劍與盾,就這麼倒下了。

男子們並沒有馬上靠近奧古斯特,因為他們害怕這名男子還會再站起來對他們揮出長劍。

在過了數超過二十的時間後,男子們終於確定奧古斯特已死,隨即跨過他的屍體,成功入侵了公主的寢室。

梅莉桑德在離蕾琪的寢室還有一大段距離的地方收到了報告——雖然掃蕩了敵人,但在裡面卻看不到蕾琪的身影。

「我等已派員繞往與另一側走廊相連的通道,但他們似乎並不是循此路逃跑的。在下雖覺得不太可能,但他們或許是跳窗逃跑了。」

看到部下唯唯諾諾地報告,梅莉桑德露出了輕蔑的笑容說道:

「我們去謁見大廳吧。」

聽到這句話,男子們都愣愣地面面相覷,但梅莉桑德還沒說完。

「寢室有通往謁見大廳的秘密通道,蕾琪肯定是從那邊逃跑的。」

這是父親曾告訴她的、只有王族才能知道的秘密。梅莉桑德甚至沒和丈夫泰納帝提及此事。

梅莉桑德的父親應該是為了她才說的吧。畢竟局勢若有變化,梅莉桑德還是有機會可以成為公主的。不過,她的父親肯定沒料到這樣的秘密,居然會被拿來當作把統治者逼上絕路的手段。

梅莉桑德留下近三十名同伴的屍體和不到十五名的敵兵屍體,帶領部下前往謁見大廳。

蕾琪等人仰仗著極為微弱的照明,在窄而狹長的通道中摸索著前進。

握有火把的就只有帶頭的克羅德一人。他右手持劍,左手則拿著火把。

忽然,克羅德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蕾琪。

「殿下,前方有個岔路……」

蕾琪探頭窺看道路前方的狀況。前方的通道確實分成了左右兩條。

——我記得左邊的通道會通往謁見大廳,而右邊的通道則會通往王宮外頭。

這是父親法隆告訴過她的、只有王族才能知道的秘密之一。現在盡快離開王宮才是上策。

「往右……」

話才說到這裡,站在蕾琪身後的蒂塔便語帶顫抖地開口說:

「那、那個,蕾琪大人……我覺得不要往右走比較好。」

蕾琪訝異地轉頭看向蒂塔。栗發侍女的臉色因緊張和恐懼而變得蒼白。蒂塔用像是看到了

可怕東西的眼神看著通往右邊的通路,並繼續說:

「我覺得在這條道路的前方,會有個很恐怖的東西在等待我們……」

蕾琪只猶豫了一個瞬間,隨即便像是要讓蒂塔安心般,輕輕拍了她的肩膀。

「我知道了,我們往左走吧。」

她知道蒂塔曾長年接受過巫女的修行,這名栗發侍女也許感受到了某種危機。而且話又說回來,沒人能保證往右走就一定平安無事。

蕾琪等人拐進了左邊的通道。謁見大廳裡面還有其他的秘道,若能連換兩次秘道的話,應該也能遠離敵人的追捕了吧。

雖然蕾琪等人並不知道,但蒂塔的直覺相當正確。若是走出右側的通道,就會遇到在堤格爾面前消失後埋伏起來的嘉奴隆。要是真朝著右側走去,蕾琪等人肯定難逃一死。

他們在左側的通道中左彎右拐,最後來到一條死路。死路的牆上設有替代梯子的攀爬桿,並朝上方延伸而去。克羅德將火把遞給蕾琪後,便爬上了攀爬桿,而蕾琪等人也隨後跟上。

蕾琪爬出了這個洞口,用火把朝四周照去,就能看到王座近在眼前,而假的杜蘭達爾也在旁邊。

「看來我們的確是來到謁見大廳了呢。」

蕾琪安心地歎了口氣。這是她第一次走進秘密通道,因此心中還是懷抱著不安。這時,蒂塔和瑟蕾娜也跟著爬出了通道。

從王座往後走的話,會有一條通往露台的細長走廊。她雖然閃過躲在那邊的念頭,但隨即又搖了搖頭,看向王座左手邊的牆壁。那兒設有通往王宮外頭的秘道。

「我們沒時間休息了,大家動作快。」

蕾琪準備朝左側的牆壁走去。而就在這時——

連結走廊的人門突然被一把推開,而持劍戴甲的武裝男子們隨之湧入。蕾琪和蒂塔驚呼了一聲,就這麼愣在當場。而克羅德和瑟蕾娜則是立刻護在兩人身前,架好了長劍。

入侵者們舉起手上的火把或燭台,照出了蕾琪等人的身影。

「有了,公主在這裡!」

隨著有人這麼吶喊,入侵者們也隨之嘈雜起來。他們的聲音已不帶一絲敬意,克羅德和瑟蕾娜也浮現出絕望的神色。雖然在昏暗的照明下看不清楚,但敵方的人數大約有二十人之多。只憑他們兩人根本無法抵抗。

「蕾琪大人,對不起……」

蒂塔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說道:

「都是因為我說要往這邊走的關係……」

「妳這話說錯了喔,蒂塔,決定要往這裡走的可是我呢。」

蕾琪以那對藍色的眸子溫柔地看向蒂塔,像是在安慰她般摸了摸她的頭。想到這裡有著需要自己守護的人,蕾琪登時振作起來,鼓勵自己,並做好戰鬥的決心。

蕾琪等人所站的位置比士兵們還高出一些。對於這些舉劍緩緩拉近距離的入侵者們,金髮的公主露出冷漠的眼神睥睨他們,並銳利地喝道:

「放肆!」

入侵者們似乎被這句話嚇得停下動作,而蕾琪繼續說道:

「你們若真是土生土長的布琉努人,難道不會為自己踐踏王宮的行為感到羞愧嗎?」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卻帶著威嚴傳遍了整座謁見大廳,而士兵們也為之動搖。即使被逼入絕境,蕾琪仍是沒有露出害怕的神色。看到士兵們猶豫的模樣,瑟蕾娜認為有機可乘,便悄悄地對蕾琪說:

「公主殿下,我們會爭取時間,請您折回通道逃跑吧。」

「我話先說在前頭,妳最好別以為跑進通道就能逃出生天啊。」

然而,瑟蕾娜的話語卻被得意洋洋的高笑聲掩蓋過去。數道人影自走廊踏入了謁見大廳。映照大廳的燈火數量增加許多,並把一名女性的身影照了出來——她是梅莉桑德。而她身旁也站著扛了把大劍的阿爾曼。

「好久不見了,我好想妳呀,蕾琪。」

梅莉桑德以滿溢著優越感的語調說著,對蕾琪露出了笑容。

「妳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嗎?在我收到找不到妳的報告後,我馬上就想到了妳可能會出現在這裡。對於不知何謂光明正大的妳來說,妳肯定打算厚顏無恥地從秘道逃跑吧。」

蕾琪一時回不了話。因為梅莉桑德也知道秘道存在一事讓她大感震驚。而這也讓她明白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

他們既然能先行派兵繞到這裡,就代表她的說法並不是在虛張聲勢。即使逃回寢室,那邊想必也有她的部下等著蕾琪自投羅網。

然而,蕾琪不認為梅莉桑德已經控制住了這座王宮。

——不能放棄。

玻德瓦、馬斯哈、奧傑和堤格爾都還在。他們肯定會為了營救自己展開行動。蕾琪這麼深信著,並企圖多爭取一點時間。

梅莉桑德的藍色眸子帶著嗜虐的光芒,並開口說道:

「我不會馬上殺了妳,我要妳痛苦到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並徹底摧毀妳的心靈。」

「之所以不馬上殺我,是因為我還有作為人質的價值吧?」

蕾琪剛強地回嘴。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傷害瑟蕾娜、克羅德和蒂塔。不能讓她察覺自己是在爭取時間。

「是呀,妳說的對。我得把妳挾為人質才行呢。」

梅莉桑德露出認真的神情,直率地接受了蕾琪的指謫,但她的臉上旋即露出了殘酷的笑容。

「不過,人質只要能活著就行了。我就砍掉妳的手和腳,讓他們大開眼界吧。挖掉妳的眼睛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呢。對了,我就向他們索討玻德瓦的項上人頭吧。只要他們拒絕我的要求一次,我就砍下妳身體的一部分送去給他。不知道玻德瓦的頭會在什麼時候送到我手上呢,真是讓人期待呀。」

「不見得吧?玻德瓦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許會認為與其讓一個國家的公主受盡折磨,不如讓她一死了之呢。」

蕾琪強忍著竄上背脊的恐懼和冷顫,堅強地接下了這些話語。梅莉桑德雖然以惱怒的眼神回敬,但卻安靜了下來。至此,蕾琪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他們果然還沒將整座王宮納入掌握之中。

「梅莉桑德,我有件事情要問妳。」

蕾琪一邊小心別讓自己的高姿態露出破綻,一邊慎重地挑選字詞說道。她只有一件事必須要問個明白。

「在殺了我之後,妳若成了布琉努的統治者,妳打算做些什麼?」

梅莉桑德皺起了臉龐。之所以露出這樣的反應,有一部分是因為她看不慣蕾琪那堅強的態度,同時也是因為她聽不懂蕾琪的話中含意。蕾琪又接著說道:

「我是在問妳,妳打算把布琉努治理成什麼樣的國家?」

「就只是這點小事?那還用說嗎?我會讓該恢復的東西回到過去的模樣,將一切都導向正途。」

梅莉桑德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般,嗤之以鼻地說:

「我要撕毀和吉斯塔特之間的盟約,奪回阿尼亞斯,肅清那些在王宮向妳搖尾巴的愚蠢官員,奪走那些曾效忠過妳和嘉奴隆的諸侯的領地。我只會任用向真正的王族宣誓忠誠的正直之人,並分封他們新的領地。」

蕾琪忍不住屏息。梅莉桑德打算做的,就只是讓自己與國內外為敵的愚蠢行徑而已。若是與吉斯塔特敵對,會感到開心的反而是墨吉涅等鄰近國家。而強搶領地一事,想必也會讓貴族諸侯們掀起反叛,布琉努肯定會滅國的。

然而,梅莉桑德卻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她高傲地說:

「布琉努將會重拾榮耀,妳這個冒牌貨肯定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吧?」

「妳以為事情真的會像妳想得這麼順利嗎……!」

蕾琪的話聲帶上了怒火,而梅莉桑德則是冷笑以對。

「可別把我和妳這種冒牌貨相提並論。我可是以繼承王家血脈的女子的身份被養大的。沒錯,說到冒牌貨……」

梅莉桑德的視線,投向了豎在王座旁邊的不敗之劍(杜蘭達爾)。

她喚了阿爾曼上前,而強壯的男爵則是露出了猙獰的笑容跨出步伐。蕾琪的臉色雖然變得鐵青,卻無從制止他的作為。若是隨便採取行動,士兵們肯定會蜂擁而上。克羅德和瑟蕾娜也同樣不敢動作。

在王座旁停下腳步的阿爾曼,先將扛著的大劍放到地上,再握住了杜蘭達爾。他以兩手高舉杜蘭達爾,猛力砸向地面。

隨著金屬破裂的聲響傳來,不敗之劍的刀身也從中斷成兩截。

刀身的碎片回轉著飛上空中,並掉落地面。梅莉桑德的雙眼帶著熾熱的瘋狂氣息,她的高笑聲隨即傳遍了謁見大廳。

「果然……果然是冒牌貨啊!蕾琪!那個時候,妳居然用那種無聊的小把戲愚弄我!妳打算怎麼為我感受到的屈辱和憤怒負責啊!」

蕾琪無法回話,她的心也跟著碎了。光是讓自己站穩身子,就已經耗盡她的全力。

而身為護衛的瑟蕾娜和克羅德也大感震撼。兩人都尊敬著羅蘭,也知道不得不打造假的不敗之劍的事情原委。這讓他們無法饒恕梅莉桑德和阿爾曼的行為。

「無恥之徒……!」

「——住手。」

克羅德眼看就要殺入敵陣,但卻被蕾琪靜靜地伸手制止。藍色的雙眸淡淡地泛著淚光,但她卻輕輕地以手指拭去淚水。

不敗之劍遭毀,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大打擊。然而,這也代表著梅莉桑德沉浸在必勝的優越感之中,變得小看他們了。不管他們做了些什麼事,現在都該忍耐下來,多爭取一點時間。

「那麼,我們該做正事了。我先一個個殺掉妳的護衛,最後再把冒牌貨的雙手和雙腳砍下來吧。」

梅莉桑德的目光閃著冷酷的神色,並指示士兵展開行動。瑟蕾娜和克羅德雖然握緊了劍,但他們就算再驍勇善戰,恐怕也突破不了這接近二十人之多的肉牆,並傷害梅莉桑德吧。

「梅莉桑德,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蕾琪開口說道。不管要承受多少屈辱,她都打算再拖延一點時間。

就在這時——某個撕裂空氣的東西自蕾琪頭上掠過。蕾琪察覺到這道聲音的時候,已經是梅莉桑德的士兵額頭遭擊、穿出後腦之後了。

那是一支箭矢。雖然蕾琪和梅莉桑德都被彼此分了心,但就連瑟蕾娜和克羅德都沒辦法迅速做出反應。

頭部受箭矢貫穿的士兵發出悶哼後,就這麼倒在地上。盔甲和地板劇烈碰撞,發出了尖銳的金屬刮擦聲。在回音震動夜間空氣的這段期間,在場的人幾乎都出於驚愕而陷入了沉默之中。沒有人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蕾琪的後方傳來了氣勢十足的腳步聲。在腳步聲止歇的同時,撼動大氣的聲響隨之響起,第二支箭矢疾射而出,刺中了效忠梅莉桑德的士兵脖子。士兵倒地不起,盔甲與地板相碰的聲音再次震撼了大氣。

漆黑的人影站到了蕾琪的前方。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盯著這名人物瞧。那是一名手持黑弓,有著深紅色頭髮的青年。他身穿皮甲,腰間垂掛著箭筒,黑色的雙眼因燃起鬥志而顯得有神。他嘴裡叼著箭矢,無懼於眼前的大量敵兵與之對峙。

青年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將時間往前倒回些許。

堤格爾在四分之一刻前抵達公主的寢室。青年看到的,是倒成一團的屍體,以及塗滿了血的牆壁。雖然剛才在走廊上嗅到濃濃的血腥味時,他就已經有不好的預感了,但眼前的光景卻殘酷得超乎他的想像。

這時,堤格爾在眾多屍體之中認出了奧古斯特。

「奧古斯特……」

堤格爾也不管衣服會被鮮血弄髒,跑到了奧古斯特的身邊,將他抱了起來。奧古斯特雖然看起來已然身亡,但在堤格爾不斷呼喚他的名字後,奧古斯特便微微睜開了眼睛,他在和青年對上眼後,輕輕動了動嘴角。

而這也成了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動作。奧古斯特再次閉上眼睛,即使青年拚命地呼喚他,他也沒有再睜眼過。

「——堤格爾。」

馬斯哈出聲喊道。堤格爾抬起頭看向老伯爵,臉上的表情像是不願面對現實。馬斯哈的雙眼雖然浮現出悲痛的神色,但他很快就將之甩開,以嚴肅的神色對青年開口:

「這裡沒有看到公主殿下的貴體,恐怕是逃往某處了吧。」

堤格爾花了數到二的時間,才終於理解馬斯哈的話中含意。青年不甘心地咬緊牙關,將奧古斯特的遺骸輕輕放躺在地。

堤格爾知道現在最該做的事情是什麼。

「對不起,我有點心慌了。」

「別在意,看到這麼多屍體,多少還是會被嚇到的。這裡面也沒看到蒂塔,應該是和殿下一同逃跑了吧……」

「可是父親,公主殿下到底是前往何處……」

葛斯伯的臉上出現了焦躁的神色。

而艾蓮和莉姆在這時現身了。

「是堤格爾啊?看來你沒事呢。」

看到艾蓮與莉姆穿著以藍色為基調的軍服現身,堤格爾安心地歎了口氣,並詢問她們有沒有看到蕾琪和蒂塔。堤格爾的疑問來得突然,讓艾蓮和莉姆愣了一下,但在看到佈滿屍體和紅黑色血跡的走廊後,似乎也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艾蓮回答道:

「經你這麼一提,我們在過來這裡的途中看到了約有三十名士兵的團體。他們說著謁見大廳之類的字詞。」

艾蓮看到的正是梅莉桑德等人。之所以沒有衝上去戰鬥,除了是因為敵我數量懸殊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艾蓮在當下還沒掌握住狀況。兩人是吉斯塔特人,若是隨便和布琉努人兵戎相交,那可是會惹出大問題的。

「謁見大廳啊……若真的是在那邊的話,從這裡過去可遠了。」

馬斯哈看似不甘心地晃著灰色的鬍鬚。

「馬斯哈卿,謁見大廳在哪邊呢?」

莉姆這麼一問,馬斯哈便指向腳下的地板。

「差不多就在這裡的正下方啊。不過,每一處通往下方的樓梯都離這裡很遠啊……」

即使如此,還是得盡快趕過去。在馬斯哈正準備衝出去的時候,堤格爾叫住了銀髮戰姬。

「艾蓮,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堤格爾的視線投向了離自己最近的窗戶。聽到馬斯哈說「正下方」後,讓他閃過了一個念頭,他攀著窗緣探出身子,定睛凝視著外頭的黑夜。

王都的街景以夜空為背景,化為一團漆黑的影子並隱隱浮現樣貌。那街景的輪廓,和他今天中午和蕾琪一同在露台看到的景色是一樣的。若不是今天發生過這件事,堤格爾應該也不會馬上聯想到這一點吧。

青年緊抓著窗緣左右張望,隨即在斜下方看到了位於謁見大廳後方的那處露台。艾蓮站到了堤格爾身旁,同樣探出了身子。

「怎麼啦?現在不是分秒必爭嗎?」

「讓我飛到那裡去。」

堤格爾伸手指向那處露台,話聲中微微帶著顫抖。

艾蓮的龍具艾利菲爾具備著操縱風的力量,於是堤格爾想到,只要能用上那股力量,或許就可以從這裡一口氣飛過去。

「你是認真的嗎?」

就連艾蓮都以藏不住緊張的神色望向堤格爾。

「除了露台以外,那邊根本沒東西可以抓住啊。要是沒抓牢的話,你可是會直接摔下去的喔。而且現在是晚上,我的感覺可能會變得沒那麼敏銳,而艾利菲爾也不是萬能的,我可不能保證它能讓你飛多遠。」

露台距離地面的高度約有十五阿爾昔(約十五公尺),也就是說,若是失手了,堤格爾就會從這樣的高度摔到地上,肯定是會喪命的。

「而且,也沒人能保證蕾琪人就在謁見大廳裡啊。」

「我知道,但只要能順利抵達,我就能確認這件事,也能給你們打暗號。」

堤格爾拚命地說服她,由於沒有繼續談論下去的時間,艾蓮歎了口氣,接受了青年的要求。

「——我知道了。不過,就只能讓你一個人去。我可沒有能送好幾個人過去的把握。」

堤格爾背起黑弓,將箭筒掛在腰間,並踩在窗緣上頭。從下方吹來的夜風搔弄著青年的下顎。多虧地上的站哨士兵們手拿火把,讓他能隱約看到地上的狀況——以及這裡到底離地面有多高。

「我要上了!」

為了鼓舞自己,堤格爾大聲吶喊,並看準了露台用力一蹬,跳上了虛空之中。一陣強風隨即自身後吹來,讓他逐漸接近露台。

然而,往下掉的速度卻遠比前進的速度還快。也許是視野不佳讓艾蓮錯估了距離吧。

露台就近在眼前——堤格爾伸出手臂,卻覺得好像還差一點才能構到。他的手指碰觸到了護欄上方——然後被彈開了。

——要掉下去了……

恐懼感一把揪住了心臟,但他還是拚命地伸出了手,總算是抓住了護欄的下方。

堤格爾勉強抓住了護欄,並吊掛在空中。他的全身上下都噴出了大量汗水,呼吸也變得急促。

然而,既然成功抓住了護欄,接下來就難不倒他了。堤格爾伸出另一隻手抓牢護欄後,先是調整好了呼吸,再把自己拉了上去。

跳入露台之後,他聽到有聲音從謁見大廳傳了過來。堤格爾隨即握緊黑弓,上好箭矢,衝入了謁見大廳之中。

梅莉桑德被突然現身的堤格爾嚇得目瞪口呆,但在認出堤格爾的長相後,她的表情隨即大變。

「就是你嗎……!」

梅莉桑德帶著一股甚至沒對蕾琪展露過的強大怒氣,厲聲喊道:

「就是你殺了我兒子和我丈夫!」

堤格爾睜大了眼睛。不管是與薩安還是與泰納帝公爵的戰鬥,他都未曾引以為恥過,然而,梅莉桑德的聲音卻讓他鹹到驚愕。

「殺了他!」

梅莉桑德尖聲大喊著,方纔的冷靜已不復見,而士兵們也揮劍衝了上來。

「蕾琪、蒂塔,躲到後面去!」

堤格爾一邊吶喊,一邊將箭矢搭上黑弓,並鬆手放弦。雖然有三名士兵額頭中箭倒地不起,但其他士兵仍是氣勢洶洶地撲了上來。

克羅德和瑟蕾娜挺身擋在堤格爾面前揮舞長劍,很快就有兩名敵人倒在他們的劍下,被血霧給埋沒。

然而,雙方的人數差距還是太大了。即使擊敗了一、二人,也馬上有三、四人補上位置襲來。克羅德和瑟蕾娜並肩而立,一邊掩護著對方,一邊採取守勢揮劍。但還是有好幾把刀刃削過了他們的身子。

隨著他倆不得不開始後撤,堤格爾也只能往後退去。沒過多久時間,五人就被逼到了角落。

忽然間,有一陣風吹了過來。白銀長髮在黑暗之中閃爍著光輝——又有一人跳入了這處戰場之中。

「艾蓮!」

堤格爾歡欣鼓舞地喊道,而艾蓮也像是在回應他般大聲說道:

「我乃吉斯塔特戰姬之一,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誰敢與我一戰!」

吉斯塔特戰姬的名字,讓士兵們畏縮了一下。而對艾蓮來說,這一下下的時間就已經非常足夠了。銀閃的風姬勇猛地跳入了敵陣之中,無情地舞動長劍。

梅莉桑德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倒下,這讓梅莉桑德白著一張臉愣在當場。在不久之前,她明明已經掌握了勝利,應該是要由她獲勝才對的。

有誰能想像得到,光是一名戰姬的到來,就能徹底逆轉整個戰局呢?

「你們這些惡徒!休想對梅莉桑德大人無禮!」

阿爾曼舉起大劍殺向艾蓮,但在他踏入艾蓮的劍圍之前,堤格爾的箭矢就射穿了壯漢的額頭。壯碩的子爵像是無法呼吸般,在發出一陣短促的悶哼後,隨即倒臥在地,就此身亡。

雖然也有人想以蕾琪為目標,但重振旗鼓的克羅德和瑟蕾娜卻擋在他們的面前。兩人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的任務——攻擊就交給堤格爾和艾蓮,而他們只需專心保護蕾琪即可。

蕾琪握著火把,像在保護蒂塔般守在她面前,並遙望著戰況。在兵器相交聲中,不斷有人流血和死亡的光景相當殘酷,讓人不忍卒睹,但蕾琪卻沒有別開視線。

「戰鬥呀!事到如今,你們以為自己還有投降的餘地嗎!」

梅莉桑德死命地斥責著畏縮的士兵們。正如她所說,即使現在選擇了投降,他們也不可能被蕾琪赦免罪行。

做好覺悟的士兵們,決定一同殺向克羅德和瑟蕾娜。除了將蕾琪挾為人質之外,他們別無活路。

克羅德和瑟蕾娜各自劈出長劍,接連砍倒梅莉桑德的士兵。而梅莉桑德抓住這個瞬間,展開了行動。她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杜蘭達爾碎片,以像是要衝撞上去的力道撲向蕾琪。

蕾琪反射性地對她戳出了手中的火把。梅莉桑德雖未就此退縮,但卻因眼睛遭灼而失了準頭——杜蘭達爾的碎片只淺淺劃過了蕾琪的側腹而已。接著兩人撞在一起,像是在纏住彼此般雙雙倒地。

先行起身的雖是梅莉桑德,但她卻發出了慘叫,顯得驚惶失措,因為她的衣服著火了——在倒地之際,火把的火焰延燒到了她的衣服上頭。

梅莉桑德仍握著杜蘭達爾的碎片,拚命扭動著身子。而她的身旁有個大洞,那是通往公主寢室和王宮外頭的秘密通道。

梅莉桑德身子一晃,掉入了洞穴之中。而這時總算起身的蕾琪,則是聽到了像是有東西砸落地面的悶響聲。

雖然不及梅莉桑德嚴重,但蕾琪的衣服也著了火。她連忙用力拍打衣服,這才撲滅了火勢。蕾琪撿起了火把——即使被火勢燒傷,她也絲毫沒有察覺疼痛,蕾琪先前就是緊張到這種地步。

她窺看洞穴的內部,卻只看得到一片黑暗,火把的照明照不到洞底。而梅莉桑德衣服上的火苗,似乎也在墜落的衝擊之中熄滅了。

「——公主殿下,我這就去察看。」

瑟蕾娜走了過來。此時戰鬥已經結束,謁見大廳裡就只剩下堤格爾等六人。

雖說摔落洞穴之中,但梅莉桑德不見得就此喪命。若是這麼一想,就能明白瑟蕾娜的提議是正確的。然而,蕾琪卻搖了搖頭。

「瑟蕾娜,我也要下去。」

她以不容妥協的強硬口吻這麼說道,而瑟蕾娜則是以自己先下去為前提,聽從了她的命令。

在堤格爾、克羅德、艾蓮與蒂塔的守望下,蕾琪和瑟蕾娜沿著攀爬桿爬下了洞穴,兩人很快就探到了洞底。

梅莉桑德就倒在洞穴的底部。看到她的模樣,蕾琪和瑟蕾娜都忍不住屏息。

她的脖子折向奇怪的方向,而胸口則是插著杜蘭達爾的碎片。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服,甚至蔓延到地板上。

梅莉桑德尚未斷氣。她顫著手、抖著嘴唇,並動著眼睛仰望蕾琪。

「我……我……」

梅莉桑德以沙啞的聲調說:

「我……只是,想回到……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應該是指他的丈夫和孩子仍然健在,而泰納帝家族也以上流貴族之姿,在布琉努打下了難以動搖的地位的時候吧。

蕾琪並沒有出言回應。然而,她卻微微動起嘴唇,說出了無聲的話語。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蕾琪來說,若有辦法逆流時光的話,她也想回到父王法隆仍然健在的那些日子。

即使以不起眼的王子身份度日,也沒造成過任何不便的那段時光。

然而,死者無法復生,即使尋回了失去的東西,那也不會維持原本的形貌。人們的氣息會附著在那樣東西上面,使之變得就此不同。

而且,現在的她有著想要實現的理想。

她只能看向前方,持續往前邁進。即使那是一條荊棘之路,她也義無反顧。

梅莉桑德的眼睛看向了虛空,並慢慢失去了力氣。

叛亂就此落幕。

位於柳貝隆山腹的王宮,若從外側的斜坡往下看去,就可以看到一名男子站在那裡。他是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

他所站的位置坡度甚陡,而且還被彎曲的樹木和高聳的長草覆蓋,因此相當難以立足,是一處連王宮的士兵們都不會接近的地方。在承受堤格爾以黑弓施放的一擊後,他便立刻來到了這裡。

只要抬頭仰望,就能看到在黑夜中仍不減威風的氣派王宮。

「好啦,成果究竟如何呢?」

嘉奴隆自言自語著,臉上的表情就像個掛竿垂釣的釣客。

「您是指什麼事,成果又是什麼呢?」

對於這番自言自語,從嘉奴隆的身側投來了一道疑問。嘉奴隆並沒有露出警戒的神色,只是將目光投向發話者的方向。這時,他眼前的空間無聲地產生了扭曲,而扛著巨鐮的凡倫蒂娜隨後便現身了。

裙襬翻飛的她輕飄飄地落到了地面,但隨即罕見地皺起了眉頭。

「這會弄髒衣服的呀……」

「不是已經髒掉了嗎?」

笑著說話的嘉奴隆,身上的模樣顯得十分淒慘。他的絹服被染上一層黑色,到處都出現破洞,從左肩到手掌的衣服更是直接消失不見,露出了整條手臂。他的帽子也不見了,看得到禿得光亮的頭頂。褲子和鞋子也是殘破不堪。

凡倫蒂娜看到嘉奴隆的樣貌,露出了像是感到好玩的笑容。

「您被狠狠地反咬了一口呢。」

「嗯,超出了我的期待啊。話說回來,妳為什麼要追來?是想聊天嗎?」

「正是如此呢。老實說,我沒想到您會出現在這裡。」

凡倫蒂娜將巨鐮挪至身後,輕輕歪著頭說。這是能讓大部分男人都能敗倒在她石榴裙下的迷人笑容,但嘉奴隆卻只是稍稍吊起了嘴角。

「妳如果願意把說清楚的話,我就奉陪,這樣如何?」

「好的。」

凡倫蒂娜爽快地允諾,並開始說明之所以幫助堤格爾的理由。

她從賽沛特男爵等十名男子攻進堤格爾的房間開始,就一直遠觀著青年的狀況。

在賽沛特等人被擊敗之後,她便保持著一定距離追在堤格爾等人的身後。當時叛亂尚未結束,也許還有讓堤格爾使用黑弓力量的機會。

接著,嘉奴隆便現身了。

聽完這番話,嘉奴隆抖著肩膀大笑起來。

「有這麼好笑嗎?」

「就是這麼好笑。」嘉奴隆回答著,露出狼狽為奸的笑容。

「因為我也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來——為了見識馮倫的力量。」

「不過,我總覺得您多殺了好多名士兵呢。」

凡倫蒂娜望著夜空,以雲淡風輕的口吻這麼指謫。「被妳發現了啊。」嘉奴隆再次露出了苦笑。他沒打算隱瞞這件事,但因為僅是舉手之勞,所以他才沒說。

「這算是賣梅莉桑德一個面子——我待在這裡也是。」

「您願意幫她?您不是只想到您自己嗎?」

「看來,我下次得送面高檔的鏡子到奧斯特羅德去了。」

在兩人相互調侃完後,嘉奴隆開口問道:

「妳覺得這場叛亂——以叛亂來說規模未免太小了點——有可能成功嗎?」

「雖然不清楚他們具體的計劃為何,但就我觀察目前宮廷的狀況,應該是處於雙方都有可能栽在對方手上的狀態吧。」

「正是如此。」

嘉奴隆一邊為黑髮戰姬的觀察力感到佩服,一邊刻意歎了口氣。

「我在王宮的兩處地方鬧了一下,引開士兵們的注意力,而這都是為了讓他們難以聯繫同伴。若我不這麼做,梅莉桑德等人應該早就遭到鎮壓了吧。」

對士兵們的餐食下毒確實是相當有效的手段,選在今夜下手也相當正確。然而,嘉奴隆卻仍預期了他們的失敗——因為人數實在太少了。若他不插手的話,能殺到蕾琪面前的士兵應該連一個都不到吧。

「因此,我才稍稍給了他們一點希望。」

「您直接下手殺害蕾琪公主不是快多了嗎?」

「我沒有非下手不可的理由。」

嘉奴隆乾脆地說道。

對他來說,蕾琪是生是死都無所謂。因此在兩年前,即使知道蕾琪逃出了迪南特戰場、躲入阿尼亞斯之地,他也並未積極地追捕。而設在亞爾堤西姆地下的機關也不是能夠確實殺害他們的陷阱。

「如果她跑到我的面前,那我就殺掉她,但我可沒打算特地奔波一趟。因為那個女孩和妳們戰姬、那些傢伙以及女神之間都沒有關係。」

所謂的「那些傢伙」,指的是那些被稱為魔物的存在。會讓嘉奴隆認真考慮並採取行動的,就只有這三件事。

「您待在這裡,也是為了幫梅莉桑德嗎?」

聽到凡倫蒂娜的話語,嘉奴隆隨即伸手指向稍遠處的一處草叢。

「那座王宮裡面有許多秘密通道,公主的寢室也有通到這裡的秘道。」

「您是在埋伏嗎?」

「這可難說。我也說了,秘密通道的數量可不少,她不見得會從這裡出來。」

也就是說,蕾琪很有可能會利用其他通道,從不同的出口處離開。凡倫蒂娜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般點了點頭,並換了個話題。

「話說回來,您既然過來確認他的力量……是代表時候近了對嗎?」

嘉奴隆那細小到看不出有沒有張開的眼眸,這時綻放出了白色的光芒——不過,他很快就放下戒心,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很快就到了。妳如果屆時還待在馮倫身邊,應該就代表妳打算保護他吧?」

「想守護他的戰姬已經有好幾位囉。」

凡倫蒂娜任由夜風吹動黑髮,露出了嬌笑。嘉奴隆原本打算反唇相譏,但他突然抬頭望向王宮,並像是感到無趣般皺起眉頭。

「該死的女神,居然跑來攪和……」

嘉奴隆歎了口氣。他看起來就像是忽然沒了興致般,轉身背對凡倫蒂娜。接著,他便無聲無息地步入了黑暗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11:37 AM

第四章 決意

隨著梅莉桑德死亡,叛亂也就此平息下來。

玻德瓦和奧傑子爵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掌握到狀況的。他們被堤格爾以黑弓射出蘊含『力量』的箭矢所造成的巨響驚醒,但因為他們忙於確認狀況,在反應上才會慢了些許。

愕然的兩人連忙換上符合最低標準的正裝,前去拜訪蕾琪的辦公室。為了下達命令,蕾琪已經移動到那裡去了。

公主的臉頰和手臂上貼著藥布,也能從衣服的縫隙間看到纏繞的繃帶。然而,蕾琪的表情相當堅強,除了蓬亂的頭髮之外,完全看不出疲勞的神色。

對於來不及整理頭髮和鬍鬚就拚命道歉的兩位老臣,蕾琪搖搖頭說:

「如你們所見,我平安無事,因此不需掛懷。而且,你們都沒事實在是太好了。」

接著,蕾琪馬上切入正題,和兩人商討之後的應對。

第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公開梅莉桑德引發叛亂並遭到鎮壓,最後喪命一事。貴族諸侯之中,應該會有人認為兩人是基於權力鬥爭而引發衝突,而蕾琪在痛下殺手後,才扣了梅莉桑德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吧。

「即使有些風險,我還是覺得應該公開發表此事。」

蕾琪這麼說。梅莉桑德死亡的消息,應該可以造成與她串通的薩克斯坦軍一些打擊才對。雖然對方不太可能就此鳴金收兵,但應該會在堤格爾與他們一戰時帶來正面的影響。

「若有人懷疑真偽的話,該怎麼辦呢?」

「無須理會即可。」

蕾琪斬釘截鐵地說。

「許多王宮士兵都受他們所苦,失去了友人與同僚。若是向他們打聽的話,應該就能明白梅莉桑德的所作所為吧。若是連這點信息都不去查證,那我也不必對這種人多加理會。如果這類人士還是執意不肯停口……」

蕾琪的藍色雙眸浮現出怒火,並繼續說道:

「那就等於他們侮辱了守護我的那些人們,我將會給予適當的懲處。」

玻德瓦和奧傑嚴肅地端正身子,再次向公主行了一禮。

在確保蕾琪的安全、玻德瓦等人也開始發出指示後,待在王宮裡的堤格爾這下就變得無事可做了。不過,他還是想做些事情,因而詢問馬斯哈是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結果得到的回答如下:

「你連這座王宮的房間分佈都不明白,派你做事只會讓你迷路而已。去休息吧。」

雖然話語聽來冷漠,但老伯爵的眼神之中帶著對堤格爾的體貼。由於目擊奧古斯特之死讓堤格爾的精神有所耗弱,因此他乖乖地聽從老伯爵的話語,下去睡覺了。

堤格爾和蒂塔各自被分到了其他的客房。畢竟堤格爾的房間裡面堆滿了死屍,而若是讓蒂塔在這樣的房間隔壁休息,那不僅是堤格爾和馬斯哈,連蕾琪都會出面抗議的。

在堤格爾睡覺的這段期間,所有在王宮裡能幫上忙的人,全都被叫去處理善後了。

他們得埋葬死去的士兵,也得通知他們的遺族,還得發放慰問金。此外,也得洗刷牆上與地板上的血跡。

至於梅莉桑德黨羽們的屍體,則是理所當然地被葬在其他地方。

雖然有一處走廊被毀得相當嚴重,出現了像是被童話中才會出現的巨龍或巨人肆虐過的痕跡,但目前決定先不深究,以治療和修繕為優先。

而意圖殺害堤格爾的賽沛特男爵等協助叛亂之人則是一一遭到逮捕,並被打入大牢。

他們吐露了制訂叛亂計劃的人物,而那名男子也遭到逮捕了。男子名為迪勒波德伯爵,曾擔任過書記官和參議,是在王宮任職超過二十年的資深官員。他與玻德瓦和馬斯哈也有深交,這讓他們藏不住臉上的驚愕。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

被一臉苦澀地皺起臉龐的馬斯哈這麼問,迪勒波德仍是面不改色。

「我終究無法理解蕾琪公主和馮倫伯爵。」

雖說是先王法隆之子,但卻有著以王子身份被養大的過去,並以公主身份統治布琉努的蕾琪。

雖是布琉努人卻擅長弓箭,明明只是低階貴族,卻討伐了泰納帝公爵,並在吉斯塔特結交廣闊,甚至在亞斯瓦爾立下功勳的堤格爾。

「梅莉桑德閣下的想法我還能理解,但要我侍奉我無法理解之人,實在是……」

迪勒波德沒把話說完,但馬斯哈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看著老友被帶往監牢的背影,馬斯哈不禁歎息。

「蕾琪殿下拼了命地想化解他們的芥蒂,也有人像奧古斯特那樣企圖擺脫對弓箭的成見。但對於這些年事漸高、經驗豐富的人們來說,他們卻做不到這樣的事……」

如此低喃的馬斯哈,也將在今年滿五十七歲了。他很清楚,隨著年紀增長,自己其實也變得愈來愈頑固,心中同樣產生了不容妥協和讓步的信念與堅持。

迪勒波德應該也是對布琉努的傳統抱有某種信念和堅持吧。對馬斯哈來說,參與他計劃的人數不算多數這點,是他勉強可以安慰自己的一件事。



黑夜過去,在從東方升起的太陽開始西下之際,堤格爾帶著蒂塔來到了王都郊區的一處墓園。

聽說這裡是由祭祀戰神特裡格拉夫的神殿管理的墓園,而包含奧古斯特在內,卡爾瓦多斯騎士團的成員全都葬在這裡。

這是一處被綠意包圍的寧靜墓園。堤格爾和蒂塔站在刻有奧古斯特之名的全新墓碑前方為他的靈魂祈禱,希望他能獲得安息。

目前還沒舉辦葬禮,但若放著屍體腐敗,將有可能引發疾病,因此王宮只能先將他們安葬。

「堤格爾少爺,奧古斯特大哥說,要我守護蕾琪大人……」

在走出墓園後,蒂塔的雙眼已是又紅又腫。一直在踏入墓園之前,她都還強忍著淚水,但在看到奧古斯特的墳墓時,她就再也壓抑不住了。

堤格爾並沒有直接返回王宮,而是隨性地找了座廣場,和蒂塔一起休息。他在附近的攤販買了飲料,遞給了栗發少女。那是將木莓泥摻入稀釋葡萄酒、並以蜂蜜等香料調味的飲料。

「在聽到奧古斯特真的當上騎士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呢。」

堤格爾看著遠方,談起了昔日舊事。出生在亞爾薩斯又當上騎士的人,應該用一隻手就數得完了。更何況立志成為騎士的人本來就少,就堤格爾所知,只有奧古斯特一個人而已。

為了當上騎士,奧古斯特也曾來到烏魯斯的宅邸進修,而當時的奧古斯特相當照顧年幼的堤格爾和蒂塔。

而且,在兩年前與墨吉涅軍交戰之際,奧古斯特也為了拯救堤格爾而前來馳援。

此外,他從蕾琪那兒得知,奧古斯特似乎試著將十字弓引入部隊之中。若他能活下來的話,卡爾瓦多斯騎士團說不定會成為一枝獨秀的部隊。

「奧古斯特……」

堤格爾輕聲呼喊他的名字。他們為了守護蕾琪而進了王宮,並完美地達成了任務。以堤格爾的立場來說,應該要好好讚揚他們的武勇才對。

然而,蔓延心底的寂寥感,卻怎麼樣都無法讓讚揚的話語成句。在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堤格爾只短短呢喃了一句「謝謝」。

他們在廣場待了約半刻鐘,並在太陽沒入地平線前返回王宮。青年還有許多非做不可的事。

堤格爾在調整好心境後,和蒂塔一同前往艾蓮的房間。

一踏入艾蓮的房間,他發現其他人都已經到了。與會者包括馬斯哈、傑拉爾、艾蓮、莉姆、凡倫蒂娜,他們圍著房間中央的大圓桌而坐,而桌上則放著好幾張地圖和類似數據的文件。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我們也才剛到,別在意。」

艾蓮這麼說完後,包含堤格爾在內的六人便開始商議起該如何對付薩克斯坦軍。馬斯哈將王宮的善後全交給玻德瓦和奧傑等人處理,將心思全放在對抗薩克斯坦軍上。

房間角落備有沖泡紅茶的器具,而蒂塔以熟練的手法使用這些器具,將泡好的紅茶倒入六杯銀杯之中。

在眾人等待各自的銀杯送上桌的這段期間,傑拉爾率先開口:

「月光騎士軍的人數目前約一萬,而在此將會再編入諸侯貴族軍一萬八千,以及各騎士團的聯合部隊七千。他們都已經答應要納入馮倫伯爵的指揮了。」

「我國奧斯特羅德的三千兵力也抵達尼斯了。這支部隊全是步兵,雖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場,但還請不吝使用。」

凡倫蒂娜一手拿著銀杯接話道。由於奧斯特羅德位於吉斯塔特東北方,因此才會花上許多時間行軍。

如此一來,月光騎士軍就成了人數高達三萬八千人的大軍。

「同伴增加固然是好事,但糧食和物資還夠嗎?」

艾蓮交抱雙臂問道,而傑拉爾則是露出了自信滿滿的笑容點頭回應。

「這部分您大可放心,即使人數增加到五萬,我也能弄出足夠的補給量。」

這名褐髮書記官絕對不是在信口開河,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他可是一手扛起了銀色流星軍的糧食與物資的補給、整理和分配等事務。

「那就萬事拜託了。那麼,敵方的動向如何?」

對於堤格爾的問題,傑拉爾連數據都不看一眼就直接回答:

「請多估計一點,把對方的數量預想為五萬吧。」

室內的氣氛突然多了一層壓迫感。敵方比我方的人數還要多上一萬兩千。馬斯哈這時問道:

「五萬不是敵方突破西部國境時的數字嗎?我聽說我軍和薩克斯坦軍交戰過兩次啊。」

「大規模的戰事是發生過兩次沒錯呢。在那之後,王宮又收到了三份與薩克斯坦軍交戰的報告。」

「那麼,傑拉爾,你是說敵方已經打了五場壓倒性的勝仗嗎?」

看到堤格爾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這麼詢問,傑拉爾板起了臉孔響應:

「請讓我簡單說明一下。」

接著,傑拉爾環視著圍著大桌的所有人,開始娓娓道來。

薩克斯坦的五萬兵力闖越西邊國境入侵,是發生在約二十天前的事。

布琉努和薩克斯坦之間的國境上設有納瓦拉要塞,由納瓦拉騎士團戍守邊疆。雖然團長羅蘭已經身亡,但副團長奧利維仍以代理團長的身份統率著騎士們。

即使失去了羅蘭,他們仍然是布琉努王國裡面首屈一指的強大騎士團。他們雖與薩克斯坦軍爆發過許多次小規模的衝突,但他們總是成功讓敵方退兵,沒讓對方越雷池一步。

「——然而,薩克斯坦軍卻闖過了國境。那麼納瓦拉騎士團呢?是戰敗了嗎?」

艾蓮這麼一問,傑拉爾隨即回答了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答案。

「他們沒有和納瓦拉騎士團交戰。敵方沒走街道,而是大大地繞了一圈,並趁著夜色,從騎士團難以瞧見的荒野直衝而出。」

在天亮之後,納瓦拉騎士團才察覺到敵方已然入侵。然而,他們卻無法追擊敵軍。

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在偵察之後得知,敵人的數量是多達五萬的大軍。納瓦拉騎士團雖然在內亂結束後有增兵,但其數量還是未滿五千。他們實在是無法挑戰這些有十倍數量之多的敵人。

至於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們在國境一帶看到了其他的薩克斯坦部隊。

雖然數量不多,但他們準備了攻城武器,看起來像是想等納瓦拉要塞疏於防備之後立刻發動攻擊。納瓦拉騎士團無法離開要塞,光是向各地派遣傳令就已經用盡了全力。

「成功入侵的五萬薩克斯坦軍,似乎全都是騎兵。敵方的指揮官名為雷翁哈特·馮·施密特,似乎是薩克斯坦的貴族還是將軍的樣子。」

「你說敵方全都是騎兵?這是真的嗎?」

艾蓮皺起眉頭。銀髮戰姬也曾經數次編製過只以騎兵組成的部隊,因此很清楚個中辛勞。就她的經驗來說,想要準備全由騎兵組成的五萬大軍攻掠敵境,若無法克服必要條件的話,幾乎是辦不到的事。

而那個必要條件,就是騎馬的士兵們能不能好好照料馬匹。

不只是餵食飼料和水而已,還要治療傷口,觀察有無染病,有時還得將坐騎從其他的馬身上拉開。此外,士兵還得具備調整馬蹄鐵和馬鞍的本事。

還有,也要注意糧食與水。若沒辦法定期獲得補給的話,整支部隊就會陷入飢餓的狀態動彈不得。

因此,艾蓮只會在需要短期決戰的時候編製騎兵隊。因為她知道若不這麼做,不管是騎手或馬遲早都會出問題。若要長期行動的話,不僅要確保糧食,也得讓擁有打鐵技術之人和擅長照顧馬匹之人以步兵身份從軍才行。

艾蓮的疑問讓傑拉爾用力點頭回應。

「我已經看過好幾次報告書,也向參戰的人們問過話了,確實是這樣沒錯。」

傑拉爾再次開始說明情況。突破了國境的薩克斯坦軍一邊掠奪著村莊和小鎮,一邊朝東前進。

「他們應該從梅莉桑德那邊拿到了西部的地圖吧。他們掠奪的路徑顯然是有計算過的。不只如此,他們也從未接近過要塞或是防禦性強的都市。」

馬斯哈的說明讓堤格爾有些不解。

敵方為何不挑要塞或是都市下手?打下要塞或是城市,將之設為據點推進不是比較好嗎?

總之,薩克斯坦軍向東前進,並與治理布琉努西部的貴族諸侯,以及在道路要衝處設置要塞的騎士團部隊展開了對峙。

薩克斯坦軍的數量有五萬,而布琉努軍則是略高於三萬。然而,布琉努擁有地利之便——交戰的魯頓平原坡度平緩,因此布琉努應該可以施展最擅長的騎兵突擊戰術,將敵方徹底擊潰才對。

而且布琉努軍的士氣相當高昂。在與薩克斯坦軍交手的三、四天前,他們收容了數百、數千名徘徊在草原上的難民。他們都遭到薩克斯坦軍掠奪,在糧食被搶後,他們所住的村鎮隨即遭到燒燬,而他們則勉強逃出來了。

「不過,他們掠奪的方式有些奇怪呢……」

傑拉爾像是無法理解似地歪著頭說。

「奇怪的點在於幾乎沒有出現死者。薩克斯坦軍在搶完糧食之後,便將居民集中在一處。接著,他們對居民說『你們去找布琉努的軍隊吧』,並在把他們趕出居住地後燒燬那些村鎮。」

「你是說,他們不殺那些居民?」

不只是堤格爾,連馬斯哈、艾蓮和莉姆都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情。

薩克斯坦軍的想法實在讓人難以捉摸。明明進行了掠奪的行為,但卻沒有傷害居民的打算,根本推敲不出他們行動的原理為何。

「總之,我先把話繼續說下去吧。在魯頓平原迎擊薩克斯坦軍的我軍——僅僅經過一戰就敗北了。」

傑拉爾壓抑住心中的怒氣,以冷淡的語調繼續說明。

那是一場徹底的敗北。布琉努軍出現了超過一萬人的死者,以及數量在這之上的傷員,而薩克斯坦軍的死傷者合計甚至不到一千。

在拿起銀杯潤喉後,傑拉爾便拿起桌上的數據給堤格爾等人參考。

「一開始,雙方都是從正面進行對決。過不多時,薩克斯坦軍開始後退。而我軍在乘勢前進後,卻突然發現有兩支敵方的分隊繞到了己軍背後。」

在布琉努軍為來自後方的襲擊戚到愕然之際,前方的敵軍旋即迅速靠近,布琉努軍在轉瞬間就遭到了包圍。之後,隨著包圍網逐漸縮小,布琉努軍也跟著出現了大量的死傷。

「若是在平原上打仗,應該能看到敵方分隊的動向才是啊。」

艾蓮雙手抱胸傾著頭,而馬斯哈則是在看過資料後說:

「報告上只寫了『敵軍突然出現』而已……總之,這場十多天前的戰鬥,就是與薩克斯坦軍的第一次交戰對吧?」

過了兩天,布琉努軍總算是再次重整了部隊。他們和沒趕上上一場戰鬥的貴族諸侯和騎士團會合,彙集成了三萬大軍。

這段期間,薩克斯坦軍不停掠奪著城鎮和村落,同時向東前進。雖然他們並非完全不走街道,但有多次向北或南迂迴過的蹤跡,並不是以直線的方式進軍的。

為什麼薩克斯坦不直接往東前進——布琉努軍想必有不少人為此感到困惑,但他們的疑問卻被同伴們心中的熾烈怒火給掩蓋過去了。

雖然不明白薩克斯坦的意圖為何,但對布琉努軍來說,他們確實在祖國的大地上恣意妄為。自己的領土遭到對方踐踏的貴族諸侯為此憤慨不已,而這對於騎士團來說也是攸關名譽的大事。

和上一場戰鬥一樣,布琉努同樣在收容了逃難的難民後,於拉伐爾平原展開了佈陣,並與薩克斯坦軍交戰。

「然後他們輸了,敗北的過程可說是如出一轍呢。」

傑拉爾聳聳肩歎了口氣。

聽說布琉努軍的背後一樣是出現了兩支分隊包夾。

「既然連續兩次都沒有察覺,就實在很難認為是他們偵察不周。眼下能想到的,就是敵軍在戰前就已經準備好分隊,並讓他們從戰場外側迂迴前進吧。」

莉姆交互比對著資料和地圖並這麼說,而馬斯哈也表示贊同。

「我想也沒有別的可能性了。若是在森林或丘陵上也就算了,但那裡可是沒有遮蔽物的平原,我不認為敵方能在我方無法察覺的狀況下分出部隊。如此一來,這些分隊應該就是從一開始就獨立行動的才對。」

「若是如此,那個叫施密特的傢伙可就是個強敵了。」

艾蓮抱著雙臂沉吟道。繞過戰場迂迴而行的分隊若是稍有閃失,就會被對方各個擊破。即使沒被對方攔截,也可能在好不容易抵達戰場後,發現戰況已和出發時完全不同,只能在那兒乾瞪眼。而這樣的事例可說是屢見不鮮。

而且,敵方還連續兩次成功施行了同樣的戰術。薩克斯坦軍的總指揮官施密特肯定是個強敵。

「那個施密特是個什麼樣的人?」

聽到堤格爾這麼發問,傑拉爾便回答他得知的所有情報。他是一名四十多歲的薩克斯坦貴族,似乎受到國王的重用。

薩克斯坦不時會和鄰國亞斯瓦爾與布琉努在國境在線挑起衝突,而這名男子只要率領騎兵出戰,往往都會讓布琉努陷入苦戰。

「聽說他指揮騎兵的能力是該國第一,而這次的戰爭我們也確實領教到了。」

傑拉爾對於那之後的三起戰事並未多提。因為對於不斷掠奪的薩克斯坦軍來說,那就只是在解決小規模的抵抗勢力而已。

迎擊的布琉努軍數量都落在五千到六千左右,施密特也沒出動分隊,直接靠著正面突擊擊潰了他們。

根據最新的消息,薩克斯坦軍目前似乎位在距離王都尼斯六、七天左右路程的地方。

「可是,還真是搞不懂啊。」

艾蓮交抱雙臂嘟嚷道:

「他們踏入布琉努的國土,已經過了快二十天吧?他們是怎麼處理糧食和物資問題的?」

「他們似乎是佔領了河川和湖泊取水,而糧食和物資則是靠著掠奪補給。」

傑拉爾不悅地說道。堤格爾等人則是面面相覷。馬斯哈將手探向桌上的地圖,以手指劃過薩克斯坦軍的行軍路線。

這些行軍路線是連結髮現敵人的地點推算出來的,但不管怎麼看,這行軍路線只能用毫無章法來形容。

在突破西方國境之後,他們若是沿著道路直直往東前進,應該早已抵達王都尼斯才對。即使途中遇到了阻擾他們行軍的布琉努軍隊,並耗費數日與之交戰,也不會改變這樣的結果。

完全以騎兵編製的部隊,其行軍速度是內含步兵部隊的兩倍。若是換成月光騎士軍,他們要花上兩天行軍的距離,薩克斯坦軍只需一天就能走完了。

然而,他們的行軍方式就像視道路為無物一般,有時疾而向北,有時忽然往南,看起來就像是根據心情好壞來決定進軍的方向似的。

「我第一次看到這張圖的時候,忍不住冒出了『這些傢伙為何如此行軍』的想法。憑他們的速度,只要沿著道路直接前進,那就能在十天之內抵達王都才是啊。」

「原來如此……」

堤格爾聽了,發出混雜了理解與憤怒的低吟聲。

正因為薩克斯坦軍全以騎兵成軍,因此能以不尋常的速度行軍——

堤格爾雖然是這麼想的,但這樣的看法還是不夠周全。

「他們之所以能用不尋常的速度行軍,不只是因為他們是全以騎兵構成的部隊的關係,除此之外,他們還徹底執行了在敵地進行補給的戰術。」

軍隊的行進速度通常是以步兵為基準。若是以騎兵為基準的話,就會變成只有騎兵超前、其他部隊通通落後的狀況。因為搬運糧食和物資的輜重部隊,其移動速度是和步兵差不多的。

若那是一支能以騎兵速度為基準的部隊,就代表他們在編制上不只得捨棄步兵,還得割捨輜重部隊。而敵方也真的這麼做了。

他們之所以不佔領都市或要塞的理由,也能從這裡看出端倪。對他們來說,都市和要塞沒辦法成為他們掠奪的對象。因為攻城器對敵方來說,就只是一堆大而無當的累贅罷了。

話又說回來,就算我方放棄都市或是要塞,他們應該也會視若無睹吧。敵方只打算在野外開戰,而且還有著必勝的自信。

「原來如此,他們之所以不停移動,就是為了這件事啊。這就和魚不游動就會死掉的感覺有點像呢。」

鬆開雙臂拿起銀杯的艾蓮歎了口氣。這時,凡倫蒂娜望向了艾蓮,對她輕輕一笑。

「艾蕾歐諾拉,敵方的掠奪除了補給以外,還帶有其他的目的喔。」

「補給以外的目的……?」

銀髮戰姬皺起眉頭,但很快就明白了。

「妳是說,敵方是藉由不斷掠奪來炒起布琉努軍的怒氣,多次吸引他們開戰並將之擊垮,是為了達到離間的目的嗎?」

「是呀,我若是敵方的指揮官就會這麼做。我想,之所以不殺居民,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吧。敵方打算留些活口,好宣揚他們的軍隊是多麼強大。」

凡倫蒂娜笑著說出了相當可怕的狀況。

只要襲擊村鎮,布琉努軍就會前來迎戰。而他們打算打垮這些軍隊,並誘使治理西部領地的貴族諸侯和領民反叛。

也就是表現出「與其服從無力保護你們的王國,不如服從我們吧?」的態度。

貴族諸侯們想必不會立刻同意。然而,看到自己領內的村鎮接連遭到襲擊和掠奪後,他們的心態恐怕也會跟著轉變。當他們認為布琉努這個國家和蕾琪這個統治者不可靠的時候,他們會願意對王國鞠躬盡瘁嗎?

而人民肯定會表現出更為直接的態度。只要沒被課以重稅或是被施以暴政,人民對於支配者交棒一事是不會顯露出太多反應的。

「我想補充一下,他們縱放居民的理由,也可能是使布琉努軍忙於安置的同時,讓居民扮演偵察兵的角色,找出布琉努軍的位置。」

堤格爾歎了口氣。率領這支軍隊的施密特不只是驍勇善戰而已,他和克呂格擅長的部分不同,但同樣是個強敵。

「也就是說,我們在下一場戰事上是非贏不可囉?」

堤格爾以掩不住緊張的神色看向馬斯哈。老伯爵也以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在西部奮戰的布琉努諸侯貴族們之所以還撐得下去,肯定是因為有堤格爾存在的關係。即使拿掉年輕英雄的頭銜,月光騎士軍也是迄今唯一打敗薩克斯坦的軍隊。

月光騎士軍若是打了敗仗,那可就不是普通的敗北,甚至可能導致布琉努的全面潰敗。

「不過,這仗要怎麼打啊?」

艾蓮面有難色地將視線投向桌上的地圖。

「王都以西幾乎都是草原。雖然還不到全無山丘或森林的程度,但即使將軍隊開到那邊,敵方也不見得會前來應戰。」

「凡倫蒂娜有什麼想法嗎?」

堤格爾對從剛才就一直安靜地看著資料的黑髮戰姬問道。

凡倫蒂娜露出微笑看了過來。堤格爾還沒時間問她昨晚的話題,因為他一直沒有那樣的餘裕。

「我是有個可以輕鬆取勝的計策。」

凡倫蒂娜輕啜著銀杯中的紅茶,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堤格爾反射性地對黑髮戰姬露出了警戒的眼神,但他也明白自己目前沒有想到任何戰術。因此他一邊在心中提防,一邊點頭催促她往下說。

「那就是在他們汲水的河川下毒。」

凡倫蒂娜以雲淡風輕的口吻這麼說了。

艾蓮和莉姆對她投以充滿厭惡的視線,而馬斯哈則是睜大眼睛啞口無言,傑拉爾目瞪口呆,堤格爾則忍不住握緊雙拳。由於昨晚才發生過叛亂,對與會的三名布琉努人來說,「毒」這個詞彙目前還是相當敏感。

黑髮戰姬不當一回事地接下了他們的反應,並繼續說:

「既然他們全都是騎兵,就代表他們全得仰賴馬兒才能行動。那麼,我們只要對馬下手就好了。這很簡單對吧?」

「可是,要是在河川下毒的話,可是會有好幾座城鎮與村莊會因此受害的啊!」

馬斯哈按捺不住地說。即使被年紀比自己大上一倍的老騎士這麼指責,凡倫蒂娜仍是面不改色地提出反駁:

「比起吞下第六場敗仗好多了吧?」

「戰姬大人,我這話也許有些失禮,但您是因為身在布琉努,才有辦法提出這樣的計策吧?」

馬斯哈面帶苦澀地說道。他平時絕對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而他之所以執意說出口,除了代表他對下毒的厭惡之外,恐怕也是想像了因此受害的村鎮光景吧。

「——馬斯哈卿,您這話有些過火了。」

即使感到過意不去,堤格爾還是以嚴厲的口吻斥責了老伯爵。縱使他有百般不願意,但若沒在此時開口制止的話,就會留下馬斯哈誹謗身為戰友的凡倫蒂娜的事實。

馬斯哈這才恍然驚覺自己說話似乎太過分了,他向凡倫蒂娜垂下了頭。

「非常抱歉,我話說得太過分了。」

「不,您身為布琉努人,當然會珍惜布琉努的人民和大地了。」

凡倫蒂娜露出微笑,像是沒放在心上般搖了搖頭。

「不過,我們該從何下手?」

艾蓮探出身子,換個話題轉換氣氛。

「對方可是兩度擊敗三萬大軍的傢伙,要是全無準備的話可是會輸得很慘的。」

「如果他們是以王都為目標的話,我們也可以選擇關起城門打守城戰的戰術。」

莉姆提出了意見。不過,若是注視她那對冷漠臉蛋上的藍眼,就能看出她也對這樣的戰術毫無期待。看來她和艾蓮一樣,都只是為了轉換氣氛而開口的。

「我們若這麼做,他們應該會開始掠奪起鄰近的村鎮吧,布琉努會成為一片荒野的。」

如此一來,就會像凡倫蒂娜剛才的推論一樣,薩克斯坦軍會開始遊說諸侯貴族和人民,問他們到底要服從哪一方吧。

堤格爾歎了口氣。克呂格雖然相當強悍,但施密特卻也是個讓人心驚膽跳的恐怖人物。就因為坐擁這兩名強將,薩克斯坦才會決定出兵的吧。

「能像與克呂格交手時那樣,先按兵不動觀察對方嗎?」

「若對方早有準備,可能在觀察的時候就會遭到攻擊了。而且,這也有反過來被敵方掌握用兵習性的可能性。」

「如果敵方全是騎兵的話,是不是該想些絆住騎兵的方法呢?」

莉姆提案道。堤格爾點點頭,六人於是分別提出意見。

「在地面潑油後引誘敵方接近,然後採取火攻如何?」

艾蓮的提案讓馬斯哈面有難色。

「在這個季節的這種地形採取火攻,會有很大的風險啊。」

布琉努的大地經常被人用「像是攤開一片草綠色的地毯般」來形容。國內大多是起伏平緩的草原,再加上現在還是春季。

若是輕率放火,火勢恐怕會在轉瞬間延燒,連放火之人都無法控制吧。

在與克呂格交戰時,堤格爾雖然也有用上火箭,但他瞄準的是稍稍起伏的山丘,而且他對自己的技術很有自信,才會那麼做的。

「要準備拒馬嗎?」

莉姆說。所謂的拒馬,就是將削尖的長木桿排成一列的器具。木桿並非直放,而是向前斜傾,這是為了刺穿突擊而來的敵人所做的設計。

這是反制騎兵時經常會用到的器具,但也有缺點存在。首先,每一支長木桿都相當沉重,在搬運上相當不便,而且若是在草原這種寬闊的戰場上架設,不僅可能會被敵方繞道避開,也可能阻礙己軍的移動。

「真頭痛啊。敵方的戰法充分發揮了機動性,除非能找到可以發揮拒馬作用的戰場……」

「我對西部的天氣不太瞭解,能期待那邊下雨或起霧嗎?」

「在入夏之前的機率都不高哪。而且若是要等到夏天,那我們都要被曬乾了。」

被傑拉爾這麼詢問,馬斯哈感到遺憾地搖搖頭說。

「馬斯哈卿,王都以西有濕地嗎?」

這回則是由堤格爾發問。聽到眾人的意見,青年的腦中開始浮現出了一個計策。馬斯哈面露訝異的神色,撫了撫自己的灰鬍。

「不是沒有……但若是在濕地開戰,連我方的騎兵也會施展不開喔。而且敵方擁有地圖,不見得會上鉤啊。」

堤格爾環顧五人的臉龐後,說明起自己的想法。

「若是這點需求的話,在您離開王都前就能為您準備。」

傑拉爾這麼回答後,艾蓮也笑著點頭。

「挺不錯的嘛,我贊成這個作法。」

莉姆安靜地點頭表示同意,凡倫蒂娜也沒有表示意見。馬斯哈雖然嘟嚷了幾句,但最後還是歎著氣這麼說:

「我知道了,聽起來你似乎不打算以身犯險,那就這麼做吧。」

他是在調侃堤格爾與克呂格交手時曾一個人衝上前線的事。堤格爾抓了抓自己深紅色的頭髮,向眾人出聲道謝。

作戰會議就此結束,傑拉爾和馬斯哈起身離席,而凡倫蒂娜也跟著離開了。

莉姆和一直在房間角落待命的蒂塔,在為堤格爾不打算離席的反應感到驚訝,但她們很快就察覺青年打算留在房裡,於是便聯袂出了房間。

房裡只剩下艾蓮與堤格爾兩人。

「怎麼啦?」

堤格爾定睛凝視著展露無邪笑容的艾蓮。然而,他也不能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於是他開門見山地說:

「在結束與薩克斯坦的戰爭後,我打算到王都任職。」

艾蓮一時之間回不了話,只以收起笑容的臉龐直盯著堤格爾。

那並不是聽到了超乎想像的話語而流露出來的表情,而像是早有心理準備、知道終究會有這一天的反應。

堤格爾默默承受著那道閃耀著紅寶石光芒的眼神。

「這樣啊……」

艾蓮最後輕聲呢喃著,像是想甩開某種思緒般,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應該說聲『恭喜你』才對,但想到昨晚發生的事,或許應該要說『辛苦你了』比較正確吧。你打算在王宮待多久?」

「我……還不知道。雖然是沒有待上好幾十年的打算……但至少也會在王宮待上四、五年吧。不過,我打算在夏季與冬季的時候回到亞爾薩斯。」

堤格爾並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或是為了享受奢華的宮廷生活才這麼決定的。即使頭號政敵梅莉桑德已死,目前仍有許多敵人對蕾琪和馬斯哈等人虎視眈眈,這既是為了成為他們的助力,也是因為唯有讓布琉努維持和平,才能真正守住亞爾薩斯。

奧古斯特的死也推了堤格爾一把。他認為,只有讓蕾琪的治世常保安泰,才能撫慰奮戰至死的奧古斯特在天之靈。

艾蓮想必也明白這點。正因為明白,所以她只能強顏歡笑地為堤格爾打氣。然而,她的笑容卻帶著藏不住的哀愁,宛如易碎的工藝品一般。

堤格爾若是待在亞爾薩斯,想與艾蓮見面肯定並不困難。因為只要穿越孚日山脈,萊德梅利茲就近在眼前了。

然而,王都尼斯距離萊德梅利茲實在是太遠了。

即使能趁著夏季或冬季回到亞爾薩斯,堤格爾還是得忙於巡察領地和處理許多必要的工作。即使艾蓮願意前來亞爾薩斯,堤格爾也不見得有空能和她會面。

「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和你並肩作戰了呢。」

「才不會是最後一次。」

這話被堤格爾以沉靜卻蘊含著強烈意志的話聲否定。

「我之前也說過了吧?如果妳身陷痛苦之中,我就一定會趕到妳身邊。即使我身在王都,我也絕對會遵守這句話。」

艾蓮以驚愕的神色盯著堤格爾,接著她抓了抓頭髮,低下頭來。

「你這個人真是……」

銀髮戰姬話說到這裡,就再也沒能說完。她怎麼會忘了這回事呢——她一直很想待在其身邊的這名男子,就是有著這樣的個性。

「——是說,趁著現在還有時間,你有沒有想問我的事?」

艾蓮用開玩笑的口氣掩飾著內心的各種心思,並露出笑容詢問青年。

「那妳呢?有想問我的事嗎?」

堤格爾笑著這麼回問後,艾蓮便「唔」地沉吟了一聲。

「這還真難想啊。畢竟我應該都對你瞭解得差不多了……」

「不管妳想問什麼,我應該都能回答喔。對了,雖然有點突然,但我想問妳一個問題,可以嗎?」

聽到堤格爾這麼問,艾蓮輕輕點了點頭。

「艾蓮,妳已經當了四年戰姬對吧?」

「是啊,從十四歲的時候開始當的。」

「突然變成治理一個國家的立場,妳沒感到不安過嗎?」

「那你呢?」

艾蓮露出調侃的笑容回問。

「你不也是在十四歲的時候繼承了令尊的爵位,以及亞爾薩斯這片土地嗎?」

「我當然也為此不安過,不過我從小就看著父親身為領主的一面長大,也看著母親支持父親的模樣。馬斯哈卿總是會聽我商量問題,也有像巴多蘭那樣從父親那代就一直侍奉馮倫家的人們。蒂塔也會在出狀況的時候安慰我。」

在剛當上領主之際,馬斯哈曾問他要不要緊,而他當時的回答是「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堤格爾不是凡事往前看的樂天派,這句話既是代表他對願意支持自己的眾人的感謝,也是表達他打算往前邁步的意志。

堤格爾覺得自己是個相當幸運的人。

「我是在開始習慣領主的生活後,才冒出了『我想讓亞爾薩斯變得更富庶』的念頭。而在我習慣之前,大家都願意耐著性子等我。」

「原來如此。」

艾蓮露出感到滿足的表情連連點頭,接著蹺起了腳,抬頭望向天花板。不過,她看的似乎不是天花板,而是別的東西。

「我在成為戰姬的那個當下,可是不安得要命呢。因為我週遭能相信的人就只有莉姆而已。不過,我懷抱著建立一個國家的夢想,因此我沒有感到迷惘。在抵達萊德梅利茲公宮的那天,我召來了文官和武官,並向他們發表宣言。」

「還真像妳的作風啊。妳的部下們想必嚇了一跳吧?」

堤格爾抖著肩膀笑了起來,而艾蓮也將視線轉回青年身上,露出了有些自嘲的笑容。

「是啊,每一個戰姬似乎多少都會想著該如何治理自己的國家,但像我這樣一抵達公宮就對部下下馬威的,好像是歷史上頭一遭呢。」

「那是什麼樣的夢想啊?」

「無人挨餓,無須擔心盜賊和野獸,能熬過寒冷的日子,人們熙來攘往,每個人都能笑著度日——我想建立這樣的國家。」

堤格爾一問,艾蓮就以明快的語氣流暢地回答道。

青年睜大了眼睛。因為自己在四年前當上領主時,並沒有想到這麼具體的想法。

看到堤格爾的反應,銀髮戰姬輕輕笑了出來。她看似開心地笑著說道:

「老實說,這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我是借用了某個人的夢想啦。」

「某個人……?」

「是啊——嗯,告訴你的話應該沒關係。」

艾蓮那如紅寶石般的眸子閃耀著光芒。她雖然看著堤格爾,卻是在看並非青年的某種東西。

「那是我在當上戰姬之前——還在當傭兵時的事了。」

白銀疾風——那是艾蓮和莉姆曾待過的傭兵團團名。

「當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是被這個傭兵團撿到,並撫養長大。我出生的村子好像被強盜還是傭兵襲擊過,已經不存在了。」

艾蓮以不當一回事的口吻說著這驚人的消息。堤格爾雖然驚訝,但卻把戚想吞回肚子裡。

艾蓮繼續說道:

「團長叫韋沙隆,簡單來說呢……就是個奇怪的男人。他劍技優秀,在戰場上也相當勇猛,指揮時總是不會出錯,也深得傭兵們的信賴。而這位團長的夢想,就是想要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

「自己的國家……」

這話連堤格爾聽了都不禁目瞪口呆,險些要發出驚呼聲了。

一介傭兵居然想擁有自己的國家,若這不是在酒宴上的玩笑,那就實在是太過荒謬了。

「你以為他是在說笑對吧?」

看到堤格爾呆若木雞的模樣,艾蓮輕輕笑了。而在看到她那如紅寶石般的雙眼後,堤格爾立刻就明白了——艾蓮是認真的。

「那個人肯定是很嚴肅地在說這件事的吧。」

「是啊,那真是個非常可笑,但又非常美妙的夢想呢。」

艾蓮像是在緬懷過去般瞇起眼睛,繼續說道:

「我認為韋沙隆有能耐辦到這件事,而且深信不疑。然而——在建立自己的國家前,韋沙隆就死了。」

房內籠罩在一股沉默中,但並未持續太久。艾蓮以充滿霸氣的話聲打破了沉默。

「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了。我要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家給他看看。」

在她下定決心後又過了將近一年之際,艾利菲爾便出現在艾蓮的面前了。這把龍具長劍將艾蓮選為自己的主人。

「我在走入萊德梅利茲公宮後,便召集文官與武官,喃說了我所有的想法。然後,我便詢問他們『要怎麼做才能實現』。」

官員們的反應基本上都是正面的。文官們下了「有些太過抽像」的評語,而武官們則是笑著說「您可真貪心」。

不過,他們全都向艾蓮表示,自己會為了實現艾蓮的理想鞠躬盡瘁。當然,艾蓮也不辜負他們的奉獻與期待,努力地奮鬥了一番,而莉姆則是在身旁一直支持著她。

艾蓮將視線轉回堤格爾身上,像是在下結論般說道:

「先勾勒出自己想治理的國家的藍圖,然後再召集必要的人才,整頓法律,打理環境,有時也要自己想方設法突破現狀。對我來說,治理國家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也許和韋沙隆所想的不太一樣,但我本來就和韋沙隆不一樣了,所以——我會努力去實現我的冀望。」

「努力去實現自己的冀望……是嗎?」

「這就是統治者該有的樣子。不管是領主、戰姬還是國王都是一樣的——如何,有讓你可以參考的地方嗎?」

堤格爾沒有立刻回答,艾蓮的話語讓他咬緊了牙齒。

過了一會兒後,堤格爾點頭站起身子。

「謝謝妳。」

他不是單純為了獲得了可以參考的信息而答謝的,堤格爾現在感到非常開心。因為艾蓮願意和他提起自己的過去,也願意支持自己的想法。

艾蓮的弦外之音,其實就是「別只把心力用在支持蕾琪身上,也以統治者的身份描繪自己理想的國度吧」。這樣的想法也許有些僭越,但堤格爾也是亞爾薩斯的領主,是一名統治者。他不能忘記自己這樣的身份。

「艾蓮,現在說這個雖然有點怪……但我覺得,能遇見妳真是太好了。」

腦中浮現萬般思緒的堤格爾,將心情歸納為這麼一句話。

「你也太誇張了吧。」艾蓮輕笑著說。

「你應該也知道,得先幹掉薩克斯坦再說啊。」

「是啊。」堤格爾響應完後,便離開了艾蓮的房間。

他覺得胸中有一道熾熱的暖流。

艾蓮說,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並肩作戰。

正因為離別時刻將近,她才給了自己這份禮物。那是她珍貴的回憶,同時也是最棒的禮物。

堤格爾不會有樣學樣地模仿她所訴說的夢想,而是將之視為借鏡,並慢慢找尋自己的夢想。就算找著了,恐怕也要面對這個夢想許多年吧。

如果夢想真有實現的那一天——

屆時,他肯定可以回贈艾蓮最好的禮物。

兩天後,總數三萬八千人的月光騎士軍從王都出發了。在最前方飄揚的是藍底上繪有白色半月和流星的馮倫家軍旗和紅馬旗,而貴族諸侯的軍旗和黑龍旗則緊跟在後。場面十分浩大。

蕾琪並沒有前來為他們送行,因為叛亂的善後迄今仍未處理完畢,她實在是抽不出空來。不過,在兩次謁見之間的短暫休息時刻裡,她仍是走到了底側的露台,並向眾神祈求他們平安。

5. 「閃電」雷翁哈特

雷翁哈特·馮·施密特從小就喜歡騎馬奔馳。

他出生的施密特家,在薩克斯坦貴族中並不算高階也不算低階,不過領地之中有著廣大的草原,也飼養了許多匹馬。

然而,施密特家幾乎沒有出過擅長御馬之人。他們之所以養馬,只是為了大舉出售給其他的貴族或騎士而已。

但雷翁哈特不同。

薩克斯坦境內山林多而平原少,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地理條件,使得薩克斯坦馬的腳力更勝於其他國家的馬匹。雷翁哈特騎馬翻過山頭、穿過森林、縱橫在草原上。他覺得只要騎上馬,就沒有他到不了的地方。

而他會對騎兵的活躍產生興趣,可說是再自然也不過的結果。

薩克斯坦騎兵並不弱,但卻很少打下引人注目的輝煌戰果。尤其是在對上鄰國布琉努時,他們往往會遭遇苦戰。

在雙方同樣以騎兵進行對決時,布琉努王國的經驗總是比較豐富。而騎兵的數量也是布琉努佔了上風。雷翁哈特也許就是在這段時期,開始視布琉努為頭號大敵的吧。

「我好想率領數以萬計的騎兵大軍,並將布琉努的騎兵打得落荒而逃啊。」

這並非孩子氣的白日夢,而是他下定決心實踐的目標。

雷翁哈特在長大後成了騎士,並完成討伐盜賊等任務累積了戰功,終於成為了一支騎兵隊的隊長。接著,他便不得不面對騎兵的各種問題。

「和步兵相比,騎兵要花的錢和時間實在是多太多了。」

簡單歸納的話就是這麼回事。騎兵的突擊能力雖然聯手持盾牌的重裝步兵隊都能衝散,也有能繞到敵軍側面或背面的強大機動力,但代價卻相當高昂。

首先是水和糧食。騎兵必須準備馬匹所需要的份量。馬的食量和飲水量與人類相等,甚至更多。就算是概算成與一名人類相同,這也代表動員十名騎兵時,需要二十人份的糧食和水。

而且也必須照顧馬。馬若是出汗,就必須為之拭汗;而馬若是排出了糞便,也必須為之清理。因為在行軍中忘記清理馬糞而被敵方發現,導致軍隊位置遭到敵方掌握,最後因受到奇襲而被殲滅的例子,可說是屢見不鮮。

此外,馬蹄鐵和馬鞍等費用也是個花費。一匹兩匹也就算了,但馬的數量若是變成十匹或二十匹,那樣的費用可是很驚人的。而且裝設馬蹄鐵的時候也需要僱用工匠。

「就現實層面來說,想組織騎兵大軍實在是癡人說夢。」

對一般人來說,導出的結論就是如此,而最後則是以「編製約五百人的騎兵隊,並在關鍵時刻靈活運用,才是比較有效率的手段。」作結。

然而,雷翁哈特並未就此死心。

「只要讓每一名士兵都學會照料馬的方法就行了。至於馬蹄鐵,則是直接徵召工匠,把他們訓練成騎兵就可以了。反正,只要能交出與之相應的戰功就可以了。」

如此這般,雷翁哈特不只用上了自己的俸祿,甚至砸下了自身的財產教育部下。他讓部下們讀書寫字,學習照料馬匹的方法,並訓練他們騎馬戰鬥的方式。

雷翁哈特不讓部下使用長槍,而是使用棍棒或是釘頭錘戰鬥。很多人都抱持著刻板印象,認為騎馬戰鬥就是要使用長槍一類的長柄武器,但根據士兵的訓練程度不同,適用的狀況也不一樣。

騎兵們必須在搖晃的馬背上以左手握韁繩,只以右手揮舞武器。很多人會因為受到長柄武器的重量牽引而失去平衡。此外,失去平衡者還有可能用武器誤傷馬匹,或是妨礙馬匹的視線。

「不需要讓所有的騎士和騎兵都使用長槍。騎兵的攻擊是乘著突擊的衝勢給予一擊,那只要選用容易上手的武器就可以了吧。」

此外,雷翁哈特制訂一個部隊的最小單位是五騎,而每五十騎便會任命隊長,給予現場的指揮裁量權。對於不是以自己的腳、而是靠馬匹行動的騎兵來說,即使只是行軍,也容易發生狀況。有了這樣的制度後,即使沒有雷翁哈特的指示,隊長們也能迅速地排除狀況。

即使在制度上做了改良,但糧食和水依然是個問題。不過,雷翁哈特在這方面並沒有煩惱太多。

「行軍時盡量沿著河川和湖泊前進,而糧食直接在當地補給即可。」

軍隊襲擊村鎮進行掠奪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而只有在戰爭結束後,己軍吃了敗仗時,才有可能被追究責任。只要能打勝仗,即使略有違法的情事,上層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若是太過積極地進行掠奪,有可能會招致軍紀渙散、士氣低迷的下場。對軍隊來說,沉迷於殘虐行徑、不把命令放在眼裡的士兵就是一種禍害。

因此,雷翁哈特也鉅細靡遺地設定了掠奪的方針。

「要有計劃、有組織、有效率地掠奪。盡可能別殺居民,若有人抵抗,只要讓他們嘗點苦頭就好,並讓他們交出糧食和物資。除非有下命令,否則燒燬房屋、農田或是殺害居民者,我一律殺無赦。」

而雷翁哈特嚴厲地執行了他的這種作法。只要有士兵擅自燒燬村子或是殺害居民,就會被他砍下首級,吊在街道邊示眾。

只要解決了一個問題,就又會冒出新的問題。但雷翁哈特並不灰心,而是絞盡腦汁,花上時間一一跨過了這些難關。

某天,雷翁哈特被薩克斯坦王奧古斯都召見。五官深邃、嚴肅神色給人深刻印象的國王,向雷翁哈特問道:

「你就是想組織一支騎兵部隊的騎士嗎?」

「在下想組織的,並不是那種小規模的部隊。」

面對國王,雷翁哈特仍是抬頭挺胸地昂然道:

「在下想組織的是軍隊。在下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率領數萬騎兵縱橫原野。」

即使聽到了雷翁哈特的壯大夢想,國王也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每個國民都知道,他可是即使王子出生也沒笑過的國王。面對他,連雷翁哈特這下都忍不住有些膽怯。

而在過了一陣子後,國王所說的話語讓他大吃了一驚。

「朕要你服從朕的命令一年。你的騎兵若能創造讓朕滿意的成果,朕就會給你一些支持。」

雷翁哈特不由得恭敬地拜伏在地,並述說感謝之詞。在這個當下,他其實並沒有盡信奧古斯都的承諾,對於「支持」這個詞彙並不抱任何期待。

然而,他想證明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也想讓手底下逐漸茁壯的騎兵隊有活躍的機會。

在那一年間,雷翁哈特和他手下的騎兵名符其實地縱橫在薩克斯坦的大地上。有時受命前去討伐強盜,有時受命應付與布琉努或亞斯瓦爾的零星衝突,也有時受命與擅自動兵的領主展開對決。

一年的時光轉眼即逝,雷翁哈特再次獲得國王召見。奧古斯都還是以那副和微笑無緣的表情睥睨著雷翁哈特,並簡短地說:

「朕就按照約定支援你。你就好好打造一支能為我國效力的堅強勁旅吧。」

雷翁哈特拜伏在地,打從心底向他宣誓忠誠。

即使有了奧古斯都的援助,雷翁哈特的夢想仍然不是一蹴可及的。要完成他的夢想,最重要的一直是時間。不過,獲得國王的支持後,狀況確實是有所改善。

要解決所有的問題,必須花上超過二十年的光陰。

雷翁哈特·馮·施密特是在四十三歲時被國王任命為將軍的。他年輕時亮澤有光的金髮已經褪色,變成了宛如黃銅般的顏色,而嘴角的箭形鬍鬚也一路延伸到兩頰,給人一種硬邦邦的感覺。

他現在雖是施密特家的當家,但已將家族事務傳給二十歲的兒子處理了。他本人則是目光炯炯地閃著他那對碧眼,將全副心力都投注在自己打造的騎兵隊上。

施密特有個別名,叫做『「閃電」雷翁哈特』,因為他指揮的騎兵不僅迅如閃電,連破壞力都猛如轟雷。

成功入侵布琉努國境的施密特軍,隨即以疾風迅雷之勢四處奔竄。被他們掠奪的村鎮已經不計其數,而在對陣方面,他們也五度擊敗了布琉努軍,這可是在薩克斯坦軍中屈指可數的功績。

而他們現在正挾著這股剛猛迅捷的氣勢,終於準備朝著王都尼斯前進。然而,這時卻出現了阻止他們前進的人。

那就是由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所率領的月光騎士軍。

薩克斯坦軍的五萬騎兵,目前就停在從布琉努王都尼斯往西走約六、七天路程的地方。

施密特在從偵察隊口中聽說發現布琉努大軍的報告時,一開始並不感興趣。然而,在他聽完整份報告後,雙眼登時綻放出戰意。他抖著肩膀晃著鬍鬚,像是開心到不能自已般露出了笑容。

在讓士兵退下後,施密特叫來副官畢倫鮑姆,叫他傳達全軍休息的指令。在做完這件事後,施密特又要畢倫鮑姆準備地圖。

「您要開戰嗎?」

今年即將滿四十歲的畢倫鮑姆簡短地問道。

他是個木訥又有些難以捉摸的男子。畢倫鮑姆家從好幾代前就開始侍奉施密特家了,而畢倫鮑姆則是被這位年紀相近的少爺半強迫地幫忙他訓練騎兵。如今,在指揮騎兵方面,畢倫鮑姆已是僅次於施密特的第二把交椅。

被這位結識已久的副官一問,施密特馬上喜孜孜地回答:

「當然啦。對方數量約為四萬,而且裡面不只有吉斯塔特的黑龍旗,甚至還有描繪了白色半月和流星的藍旗啊!那個男人叫什麼來著……」

「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對吧。」

「沒錯!」

施密特登時咧嘴一笑,但隨即轉為嚴肅的表情。

「再怎麼說都不能放著四萬大軍不管。而且,我還得為克呂格報一箭之仇啊。」

施密特已經知道克呂格敗給了堤格爾,因為布琉努王國正在大肆宣揚這個消息。

「我以為閣下您並不是很喜歡克呂格將軍呢。」

畢倫鮑姆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番恐已逾矩的話語。不過,他很清楚施密特就是欣賞他這種什麼話都敢說的直性子。

「若是說喜歡或不喜歡的話……嗯,我的確是不喜歡他。」

施密特抱起了粗壯的胳膊,抬頭仰望藍天。

「因為他是個平民啊。雖然我們交談過好幾次,但除了戰事之外,我們根本沒有交集可言。然而,我可沒有小覷他的能力。我並不具備他那種能打造氣派堡壘的才能。思及於此,就讓我覺得果然還是該報這個仇。」

「也是呢。」

畢倫鮑姆一邊將地圖交給施密特,一邊簡短回應。總指揮官現在已經湊齊了怒氣、鬥志和冷靜,只要能確認到這點就夠了。

這份地圖是那個叫梅莉桑德的女人給的。施密特知道她在叛變之中失敗喪命,因為這和克呂格戰敗一事相同,都遭到了布琉努王國的大肆宣傳。不過,梅莉桑德的死並沒有讓施密特產生任何感慨。

「你覺得哪裡會成為戰場?」

「應該是這個叫布羅瓦爾的地方吧。」

兩人的視線投向了地圖上的一點。那是距離偵察隊發現布琉努大軍再往南一些的平原,若是從這處平原往東前進,就會踏入在數條河川匯流下所產生的濕地。濕地對於大量騎兵構成的部隊來說,是個相當不好佈陣的地形。

「明明是打敗了克呂格的敵人,卻採用了這麼消極的戰術啊。」

「偵察隊的報告倘若為真,那敵方數量是少於我方的。此外,他們已經兩度因為遭到包圍而戰敗,因此才會朝著避免被包圍的方向佈陣吧。」

畢倫鮑姆的說法相當有說服力,施密特點點頭採納了這個意見。

「好啊,就在布羅瓦爾擊潰他們。」

休息結束後,施密特隨即向全軍下了命令。

數量將近五萬的騎馬部隊,再次震撼著大地展開行軍。

在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的時候,月光騎士軍與薩克斯坦軍在布羅瓦爾平原上展開了對峙。雖然天氣晴朗,但陽光並不算暖和,皮膚感受到的反而是有些冰涼的風。

月光騎士軍背對著看似濕地的地形佈陣,中央配置了貴族諸侯所率領的約兩萬名士兵,以及騎士團兩千名騎兵。右翼配置了吉斯塔特軍五千名,而左翼則是騎士團八千名騎兵。後方則是有作為預備兵力用的三千名士兵待命。

雖然右翼的人數比左翼少上許多,但堤格爾和艾蓮認為,這總比胡亂加入布琉努士兵要好得多了。

中央的兩千名騎士團成員擋在貴族的士兵之前。想必是為了防範敵方在弓箭戰結束後立刻展開突擊吧。

薩克斯坦軍雖然也是在中央和兩翼配置了部隊,但他們全都由騎兵組成,而編製也相當利落。分別是中央兩萬,左右兩翼各一萬的配置。

除此之外,薩克斯坦軍還派出了兩支分隊前往戰場。這兩支分隊各有五千騎,原本的任務是繞到對方背後形成包圍網,而這次則是預定要各自和左右翼的部隊會合。

「數以萬計的騎兵一字排開,看起來果然很有壓迫感啊。」

堤格爾在月光騎士軍的中央輕輕歎了口氣。他隱約明白了士兵們光是遠遠看到大批騎兵黑壓壓的身影就會害怕的那種心理。

「堤格爾,你沒事吧?」

在他身旁待命的老伯爵關心道,而堤格爾則是向老伯爵回以笑容讓他放心。再次看向前方時,堤格爾的臉上已經沒有笑容,而是以盈滿鬥志的黑色雙瞳仔細地看著敵方。

這時,超過一百支的號角所發出的聲響乘風而來,薩克斯坦軍隨之展開行動。高高舉起的白鷹旗,像是在鼓舞戰士們般劇烈地翻飛。

「戰神索爾,請保佑我等!」

「戰神特裡格拉夫啊!請注視我們的戰鬥吧!」

月光騎士軍也不落人後地高聲吶喊。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信仰相同,在這時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布琉努的紅馬旗和吉斯塔特的黑龍旗迎風飄揚著。

由於月光騎士軍並沒有前進,因此只有薩克斯坦單方面地縮短距離。他們的手上都握著十字弓。

布琉努的騎士們舉起了大盾。那是在厚實木板上貼上鐵板和皮革的盾牌。除此之外,只有數百名布琉努步兵和右翼的吉斯塔特軍架起了十字弓和弓箭。

在雙方距離剩不到三百阿爾昔(約三百公尺)時,薩克斯坦軍停止前進了。

數量超過一萬的十字弓和數百把弓同時松弦,讓大氣為之戰慄。直直飛出的粗箭化為一道道銀光並撕裂空氣,一一襲向了各自的敵人。同時,在空中劃出弧線的數百支箭矢也化為白色的小雨,灑向了薩克斯坦軍。

布琉努的騎士們舉盾抵擋著直直飛來的粗箭。布琉努騎士在作戰時,總是以這種大盾擋下箭矢和其他投射武器。也有騎士沒能擋下,導致肩膀或腹部中箭,並就此落馬。

薩克斯坦軍雖然也出現了些許死傷,但還不到會造成混亂的程度。中央部隊此時扔下了十字弓,轉而舉起長劍或釘頭錘,怒吼著踢了馬腹前進。

位於月光騎士軍中央部隊的布琉努騎士們,也在這時重新握好大盾,並握著長劍或長槍策馬前衝。就是為了這一瞬間,才會把他們配置在步兵的前方。

「突擊!」

同樣意義的話語以薩克斯坦語和布琉努語同時說出,非比尋常的馬蹄數量搖撼大地,踢翻草皮並揚起沙塵。

在兩軍位置的正中間部分,白色巨鷹與紅馬正面衝突。武器交擊聲、怒吼聲、慘叫聲、鐵器碎裂聲和肉體被扯開的聲音通通混為一體,傳入了兩軍士兵的耳中。死亡、破壞、鮮血與肉片交織的風暴,無情地灑在草原上頭。

雙方互不相讓。他們揮舞長劍、砸下釘錘、刺出長槍,為的都是多減少一個眼前的敵人。而墜馬之人則是落得被敵我雙方的馬蹄踏得粉碎的下場。

堤格爾和馬斯哈都被眼前的光景嚇到了。因為他們原本打算在進行一次突擊後就後撤,好將對方吸引過來。在其他士兵和騎士們受到這支部隊的昂揚戰意影響並跟進之前,必須讓他們立刻後退才行。

另一方面,位在薩克斯坦軍中央的施密特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原本也打算讓部隊後撤,並觀察對方的動向。然而,看到部下們英勇奮戰的模樣,讓他感到很是開心,反而是副官畢倫鮑姆一直苦著一張臉。

雙方陣營吹響了一次又一次的號角,最後,薩克斯坦騎兵和布琉努騎士們總算是在其他部隊有所行動前,往後退下。

「對不起,我錯估他們的鬥志了。」

堤格爾直率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向馬斯哈低聲致歉。布琉努軍已經連續吞了太多場敗仗,他應該考慮到騎士們的情緒會過度亢奮的可能性。馬斯哈撫著灰色的鬍鬚搖了搖頭。

「別在意,聽那號角的吹法,這對對方來說似乎也是出乎意料的狀況。反正我方並沒有落至下風,真正的戰鬥還在後頭呢。」

說著,兩人觀察起對方的狀況。

薩克斯坦軍的軍旗迎風飄揚,全軍開始往後移動。然而,他們的行動看起來和井然有序這四個字相去甚遠,怎麼看都是一副伺機而動的模樣。而且,他們還開始用不流利的布琉努語叫嚷著粗話。

「克呂格將軍也這麼做過……薩克斯坦還真沒禮貌啊。」

堤格爾稍事思考後,將剛才出戰的騎士們調至後方,讓步兵們前進,並命令左右翼待機。

看到月光騎士軍的動作後,薩克斯坦軍立刻停止後退。他們也同樣讓左右兩邊的部隊留存原地,只讓中央的騎兵前進。位於兩軍最前方的士兵們交錯著視線,接著——交錯的變成了手上的兵刃。

薩克斯坦騎兵居高臨下地揮舞長劍和釘錘,而布琉努步兵則以盾防禦,或是從長劍與釘錘構不著的距離刺出長槍。

一名布琉努士兵被馬匹踩了過去,從馬上被拉下的薩克斯坦兵隨之迭到了他的身上。在形成混戰之後,只見薩克斯坦軍以馬蹄踩踏士兵,或是布琉努士兵持槍朝著地面戳刺。已經分不清楚是誰在攻擊誰了。

馬匹發出嘶鳴,人們發出慘叫,混雜了鐵與血味的空氣麻痺了彼此的嗅覺。飛散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紅黑色的彩虹。

堤格爾按捺著想衝出去的心情,下令要士兵們後退。他緊握著插在馬鞍上頭的黑弓,心裡閃過了「要是能以一介弓箭手的身份衝出去,那該有多好」的念頭。

然而,現在的堤格爾可是月光騎士軍的總指揮官,處於不能不慎重行事的立場。

隨著月光騎士軍後退,薩克斯坦軍也被吸引著往前方移動。不過,對方似乎很快就察覺月光騎士軍是在引誘他們,於是很快就停下了腳步。不僅如此,他們還刻意向後退了一大段距離,企圖吸引月光騎士軍向前攻擊。堤格爾當然沒有中計,而是讓士兵們井然有序地後退。

——現在就是比耐性了。

接著就要看施密特是怎麼看待他們的動向。

而薩克斯坦軍的行動也在這時起了變化。原先一直在原地待命的左右部隊開始前進,並大大地朝著左右展開。若從空中俯瞰,那幅景象想必會讓人聯想到老鷹展翅的模樣。

在堤格爾強忍著內心緊張的時候,有兩名傳令兵出現了。他們分別來自右翼的吉斯塔特軍和左翼的騎士團。他們的報告指出,從戰場外側出現的兩支分隊,分別和敵軍的左翼和右翼會合,讓敵方的軍隊厚度一口氣大幅上升。

——他果然是這麼調配分隊的啊。

既然月光騎士軍是背對著濕地佈陣,薩克斯坦軍就無法繞到他們的背後。不對,應該說他們沒有迂迴包抄的必要,反而可以利用濕地地形來包夾月光騎士軍。

對月光騎士軍來說,濕地雖然是守住背後的護牆,但同時也是讓他們無法後退的障礙。就薩克斯坦軍來看,他們只要從前方和左右兩個方向將敵方逼入角落,就能達到包圍的目的,而他們也的確這麼做了。

薩克斯坦軍的兩翼向前突出,包向月光騎士軍的左右兩側。

吉斯塔特軍和騎士團為了不讓他們達成目的而上前交戰,但薩克斯坦軍的用兵相當巧妙,他們分割出多個部隊充作人牆,抵擋月光騎士軍的攻擊,並趁機讓其他部隊策馬奔馳,迅速形成包圍網。

在薩克斯坦軍從三個方向包圍住月光騎士軍的時候,正巧是太陽升到中天之際。

堤格爾輕歎了口氣,在和馬斯哈交換眼神後下達了命令。

「全軍後退。」

月光騎士軍踏入了在背後延展開來的濕地。眼看他們的雙腳就要被濕土纏住,變得寸步難行——但他們卻沒有出現這樣的狀況。

月光騎士軍井然有序地持續後退,擺脫了薩克斯坦軍的包圍網。不僅如此,他們也和薩克斯坦軍一樣,呈現左右兩翼突出的陣形。

薩克斯坦軍的總指揮官施密特直率地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但那也只持續了一個瞬間,他很快就再次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既然特地背對濕地作戰,我是有想過對方應該有準備計策啦……」

施密特心想,他們應該是在濕地上鋪了類似厚木板之類的東西,並灑上泥土偽裝吧。因為施密特在打算讓騎兵快速通過泥地或雪原時,也曾使用過類似的手法。

「閣下,若坐視不管的話,突出的兩翼會有危險的。」

畢倫鮑姆淡淡地提出建言。這時,薩克斯坦軍的兩翼已經受到了月光騎士軍的攻擊。

先前一直到被包圍為止,吉斯塔特軍和騎士團都被下了待機的命令。而為了逃出敵方包圍網所進行的那波攻勢,看起來也不過就是做做樣子而已。

然而,他們終於盼到了反擊的機會。

「讓你們久等啦!突擊!」

站在吉斯塔特軍最前方的艾蓮高舉艾利菲爾,勇敢地高聲吶喊。她以風之力將敵軍射來的十字弓箭悉數吹散,接著猛然策馬上前,躍入了薩克斯坦軍的左翼之中。

騎兵們喊著薩克斯坦語包圍住艾蓮,向她揮出劍與釘錘。艾蓮露出了充滿鬥志的笑容,隨著白銀長髮隨風翻飛,長劍舞出了劍花。

第一個敵人握劍的手臂被整個削下並摔下馬匹,第二個敵人則是在高舉棍棒的當下被一劍斬首。

艾蓮輕輕擺動身體,躲過了第三名敵人揮出的釘錘,並回劍掃過薩克斯坦兵的喉嚨,這名噴出鮮血的薩克斯坦兵隨即喪命。

跟隨艾蓮闖入敵陣的吉斯塔特士兵們也都表現得十分驍勇善戰。盧裡克以弓箭一一射倒看似部隊長、負責下達指示的敵兵,而莉姆也接連砍倒了許多薩克斯坦士兵。

凡倫蒂娜在身旁佈滿士兵,自己並不出戰,不過奧斯特羅德兵也表現得和吉斯塔特兵不相上下。他們總是以三人為一組行動,從不同的角度瞄準馬上的薩克斯坦兵刺出長槍。

左翼的薩克斯坦軍在和分隊會合後,人數已經達到一萬五千。雖說因為位置突出,導致部隊佈陣變得細長,但他們居然被區區五千名吉斯塔特軍給壓制住了。

然而,吉斯塔特軍的猛攻不得不就此中斷——因為突然出現一支薩克斯坦騎兵隊,朝著吉斯塔特軍的側面展開了攻擊。原先勢如破竹的吉斯塔特軍被出其不意地這麼一攻,立刻停下了攻勢。

「居然還有分隊嗎……?」

艾蓮一邊砍倒眼前的敵人一邊低聲嘟嚷。不過,她很快就明白自己想錯了。這應該是中央部隊——或是左翼後方的騎兵隊組織了一支分隊前來支持吧。

「不過,這反應速度還真快,薩克斯坦的將軍果然有兩把刷子啊……」

艾蓮並沒有迷惘,她停止繼續攻擊,和莉姆一起統領起士兵,開始往後撤去。凡倫蒂娜也倣傚起他們的動作,有條不紊地開始後退。

而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薩克斯坦軍的右翼。攻擊這支部隊的是布琉努的眾騎士團,布琉努的騎士勇猛地從正面展開突擊。

「突擊!讓那些薩克斯坦的老鼠們後悔踏入這片土地吧!」

盧特司騎士團的夏耶站在最前線嘶吼著。他們衝鋒的氣勢像是要將草原踏成荒野一般,讓薩克斯坦軍為之震懾。

若能在平坦的大地上展開突擊,布琉努騎士團就能發揮出可怕的戰鬥力。薩克斯坦軍雖然以十字弓放出粗箭,或是聚在一起舉盾防禦,但卻無法阻止布琉努騎士們的衝勢。

刺來的長槍直接穿出了薩克斯坦兵的背部,而馬匹則是承受不住這股猛勁摔倒在地。薩克斯坦兵並不弱,但在氣勢上卻矮了對方一截。他們將連戰連敗的怨氣發洩在薩克斯坦軍身上,這讓薩克斯坦軍的右翼很快地就垮了下來。

然而,敵方的右翼卻沒有真的呈現潰敗的狀況,因為布琉努騎士團的左側突然遭到猛攻,讓他們不得不停下攻勢。向他們攻過來的,正是薩克斯坦的騎兵部隊。

「不妙!快撤退!」

若繼續打下去,己方的正面和左側將會遭到敵方同時攻擊。如此判斷的夏耶以長槍打落敵兵劈來的長劍,並大聲吶喊道。

雖然不像吉斯塔特軍那麼迅速,但布琉努騎士團還是慢慢地往後退去。為了完全甩開薩克斯坦軍,布琉努騎士團不得不做出會有所犧牲的覺悟。

「——唔嗯,應該再把他們拉過來一點的。」

在薩克斯坦軍中央部隊後方指揮的施密特,以手指撫過硬邦邦的鬍子。襲擊吉斯塔特軍和布琉努騎士團的分隊,是施密特從中央部隊調出騎兵編製而成的。

最讓人驚訝的,應該是他從下達指示到部隊編制完成的速度之快吧。施密特只花費不到一般軍隊所需時間的一半,就將分隊編制完畢了。艾蓮和夏耶之所以會誤判撤退的時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不過,施密特的神色說不上是游刃有餘。雖然成功反擊逼退對方,但其實中計的是薩克斯坦軍這方。

「那些傢伙背對濕地……不對,應該說偽裝成背對濕地的樣子,居然是為了達成那兩個目的啊。真不愧是英雄,挺有一手的嘛。」

堤格爾不僅讓薩克斯坦軍放棄之前實行的包圍戰術,還形成了讓月光騎士軍易於攻擊的狀況。施密特著實中了堤格爾的計。

「——畢倫鮑姆,讓中央所有騎兵全部展開突擊。」

雖然花了一陣子思考,但施密特隨即以果斷的口吻這麼說道。

「不過,我不認為那傢伙就只安排了這麼點陷阱。因此……」

在聽完淡金髮總指揮官的命令後,畢倫鮑姆點了點頭。看畢倫鮑姆的表情,實在很難看出他到底是懂還是不懂。不過,從以前到現在,他從來沒有違抗過施密特的命令。

即使是從堤格爾的位置看去,也能清楚薩克斯坦的中央部隊兩萬騎有了動作。兩萬名騎兵捲起沙塵,高聲吶喊,有如大浪般逼近而來,那光景讓人看了為之戰慄。

堤格爾一邊壓抑著內心的緊張,一邊泰然自若地望著敵軍,並以游刃有餘的表情回望馬斯哈。他已經讓士兵們準備好某個東西了。

——就看能做到什麼程度了……

施密特運用騎兵的手腕之靈活,堤格爾實在是難以望其項背。即使是艾蓮或是騎士團的人應該也做不到吧。

白色巨鷹旗隨風飄揚著。氣勢威猛的人、馬與鐵所構成的洪流,像是要吞噬月光騎士般衝了過來。

堤格爾將箭矢搭上黑弓拉緊弓弦,這支箭的箭頭已經點了火。

不只是堤格爾而已,包含馬斯哈的兒子葛斯伯在內,月光騎士軍之中持有弓箭的人們都搭上了火箭。此外,也有人將標槍的槍頭塗油並點火。剛才堤格爾要馬斯哈準備的就是這些東西。

「發射!」

隨著馬斯哈一聲大喝,數十支火箭隨即射了出去。火箭在空中灑下無數火星,並劃著拋物線朝著薩克斯坦軍的頭上落下。同時,好幾十支著火的標槍也射向了薩克斯坦軍。

雖然薩克斯坦軍打落了大部分的火箭和標槍,但仍有一些刺入了地面——下一瞬間,薩克斯坦軍的腳底噴出了火焰。

人們的驚呼聲被馬匹的慘叫聲給蓋了過去。失控的馬兒們不是撞在一起,就是人立起來,把騎士甩到了地面。

而士兵們也無法保持冷靜,有些人反射性地拉動韁繩,結果導致自己和後面衝上來的同伴撞成人球。也有人在墜馬後,躺在火海之中放聲呻吟。

隨著前方部隊停下腳步,後方的騎兵們雖然也急忙停下馬匹,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捲入其中。不管是駕馭不了馬而摔下來的人,還是讓災情不斷擴大的人,都持續增加當中。薩克斯坦軍的突擊完全被擋了下來。

雖然也有騎兵衝過了熊熊火海殺向月光騎士軍,但人數一少,他們也就構成不了威脅。騎兵們被從不同方向刺來的長槍刺中,連人帶馬地倒了下來。

堤格爾在濕地上鋪了厚實的木板——這和施密特所設想的一樣。

然而,堤格爾還讓木板滲入了大量的油。由於週遭都是濕地,這樣的地形也有助於控制火勢。

這時,月光騎士軍看準時機殺向了薩克斯坦軍。他們揮劍砍劈,舉槍戳刺,將敵兵趕入了火海之中。陷入混亂的薩克斯坦沒能做出有效的反擊,紛紛在火海之中倒了下來。

施密特在薩克斯坦軍的後方冷靜地環視著戰場。由於他和畢倫鮑姆一起待在後方,因此免於受到堤格爾的陷阱波及。

他向副官下達了新的指示。

「可別以為我的騎兵就只會打包圍戰啊,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同一時間,堤格爾將自己指揮的中央部隊分別散往左右兩側,他打算繞過火海,痛擊薩克斯坦軍。

然而,在他實行這項戰術前,月光騎士軍卻遭受了意想不到的反擊。

薩克斯坦的分隊對左翼的騎士團展開了強攻。薩克斯坦騎兵的長劍和釘錘撕裂了他們的肩膀,打碎了他們的頭盔,讓騎士團接連倒臥在血泊之中。

而這分隊並非只有一支——第一支分隊在攻擊完騎士團後立刻後撤,而第二支分隊則是間不容髮地上前補刀。別說是反擊了,騎士團甚至連整頓態勢的空檔都沒有。他們不得不向後撤退,而人數也急遽減少。

聽到傳令報告的堤格爾,連忙要中央本隊停下攻擊。他看穿了施密特的意圖。

——他想擊垮騎士團後,讓我指揮的中央本隊左側露出空隙嗎?

在這之後,施密特肯定會從正面和左側包夾中央本隊,讓他們徹底瓦解吧。

堤格爾忍不住感到一陣戰慄——他為施密特的想法感到恐懼,也為他能夠實行這項戰術的能耐感到害怕。施密特真的能把騎兵部隊當成自己的手腳般隨心所欲地調配。他若是有心,想必也能在轉瞬間編製出數百——甚至是數千支部隊吧。

在指揮騎兵的能力方面,施密特肯定凌駕於墨吉涅的王弟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之上。

堤格爾必須打贏如此強大的男人。

——若不能在這一仗確實地拿下勝利的話……

不管是包圍戰、奇襲還是波狀攻擊,對方都是手到擒來,而且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實行。即使能在這場仗打贏他一次,堤格爾也不想和他再次交手了。

堤格爾姑且先投入後方的預備兵力,讓他們前去支持騎士團。他的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神色,但仍繼續動腦思考。

——艾蓮……

他想起了銀髮戰姬的笑容。在堤格爾說出自己要留在王宮任職時,她藏住了悲傷的情緒,並笑著給予自己祝福。如今,堤格爾只能仰賴她——只能讓她衝入死地之中,這讓堤格爾暗自感到抱歉。

堤格爾回頭看向馬斯哈,告訴他自己的想法。過沒多久,中央本隊便派出了傳令,分別通知右翼的吉斯塔特軍和左翼的騎士團。

施密特和畢倫鮑姆在薩克斯坦軍的中央觀望戰況。

——看來不需要用到我軍的王牌呢。

施密特不出聲地嘟嚷道。

那張王牌並不是施密特想到的計謀,而是奧古斯都王親自為他準備的。

薩克斯坦的四千名騎兵分隊再次從旁繞過火海,攻向月光騎士軍的左翼。

「後退!」

堤格爾吶喊道。騎士團隨即退後,讓中央部隊的左側露了出來。接著,堤格爾調整起中央部隊的陣容。

若從空中俯瞰,就能看到月光騎士軍的中央部隊空出了一塊明顯的缺角,而薩克斯坦的分隊隨即朝著缺角殺了進去——但這卻是他們的失策。月光騎士軍將分隊誘入其中後,便同時從三個方向攻了上來。

薩克斯坦軍的分隊遭受來自前方和左右的夾擊,他們被劍刺、被長槍毆擊,也有人的馬被當成目標——人數以極快的速度不斷減少。他們立刻調轉馬頭開始逃跑,而月光騎士軍並沒有堵住他們的退路,也沒有展開追擊。

逃往本隊的他們,身旁突然多出了一支部隊。那是自右翼突出的吉斯塔特軍——是艾蓮率領的萊德梅利茲騎兵隊。

「就這麼衝入敵陣!」

艾蓮舉起艾利菲爾喊道。同時,為了支持艾蓮,堤格爾所率領的中央部隊和騎士團統帥的左翼部隊猛然前進。

指揮薩克斯坦軍的施密特和畢倫鮑姆都嚇了一大跳。

「居然會用這種戰法攻來……」

施密特呻吟著,他的頭髮和鬍子被發燙的汗水濡濕了。施密特還來不及下達迎擊的指示,萊德梅利茲的騎兵隊就已經咬住了薩克斯坦軍的中央部隊。由於編製了太多分隊,導致中央部隊的戰線變得薄弱,這是他的失算。

每當艾蓮揮舞長劍,就會吹起一陣血霧,薩克斯坦兵也會隨之化為無法言語的屍體。而不管是長劍還是釘錘都傷不到她,甚至給人武器招呼不到她身上的錯覺。白銀長髮在微弱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熠熠生輝,而她手上的白銀長劍也閃耀著鐵灰色的光芒。

「閣下,請您快逃。」

畢倫鮑姆的話語讓施密特搖了搖頭。

「這些騎兵就和我的身體一樣,你會扔下身體逃跑嗎?」

在這段時間內,艾蓮揮舞著艾利菲爾,開出了一條名符其實的血路,逐漸逼近施密特身邊。施密特雖對自己的武藝有信心,但看到艾蓮驍勇善戰的模樣,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不會是對手。

「克呂格在信上也有提過……根本就是戰場的女神啊。」

這時,戰況出現了新的變化。月光騎士軍的後方出現了將近一萬名的騎兵身影。堤格爾原本以為那是薩克斯坦軍的分隊,但傳令的報告卻讓他忍不住屏息。

「他們……他們高舉著紅龍的軍旗!」

紅龍——那並不是薩克斯坦的旗幟。

「亞斯瓦爾……?」

堤格爾和馬斯哈一時之間都無法反應,這消息的衝擊就是如此之大。

亞斯瓦爾軍開始衝刺,他們也不管隊伍會亂掉,就這麼朝向月光騎士軍的右翼後方移動。他們並沒有展開攻擊,而是在距離三百阿爾昔(約三百公尺)處停了下來。然而,月光騎士軍卻已經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最糟的狀況,就是月光騎士軍會同時遭到薩克斯坦軍和亞斯瓦爾軍前後包夾。

艾蓮不得不停止攻擊,若失去堤格爾率領的中央部隊的掩護,萊德梅利茲軍將會被卡在敵陣裡面。銀髮戰姬是一名指揮官,需要對聽從自己命令的士兵們負責。

「撤退!」

她掉轉馬頭,在喘著氣的同時再次高舉長劍。施密特看到她的模樣,便命令畢倫鮑姆,要士兵們讓出一條讓萊德梅利茲軍離開的退路。

「我們也後撤吧,今天的仗已經打完了。」

施密特皺起臉龐撫弄著鬍子,向畢倫鮑姆這麼說道。必須倚賴王牌——亞斯瓦爾軍這件事,讓他感到極度不快。

薩克斯坦軍高舉白色巨鷹旗,以驚人的速度向後退去。

呆若木雞的月光騎士軍,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撤退。而亞斯瓦爾軍則像是辦完事情一般,在整頓好隊伍後隨即離去。

布羅瓦爾之役的第一天就這麼結束了。月光騎士軍的死者超過四千人,而薩克斯坦軍的死者則達到了六千人。

月光騎士軍在距離布羅瓦爾平原約五百阿爾昔的草原處設置了營地。

在總指揮官的營賬裡,聚集了堤格爾、馬斯哈、艾蓮、莉姆和凡倫蒂娜五人。他們面前放著五杯葡萄酒和烤餅乾,這是蒂塔幫他們準備的。

五人的話題圍繞在亞斯瓦爾上頭。

「薩克斯坦的準備還真是周到,先是和梅莉桑德聯手,又是兵分二路地從西方和南方進攻,想不到連亞斯瓦爾都被他們拉攏了。」

艾蓮以感到佩服的神色說著,而馬斯哈則是不悅地撫著灰色的鬍鬚。

「亞斯瓦爾覬覦的應該是北部的領土,這和薩克斯坦的目的並不衝突。不過,想不到這兩個世仇居然會聯手合作啊。」

薩克斯坦不僅常常和布琉努爆發小規模的衝突,也頻繁地向亞斯瓦爾挑釁,進行著小規模的戰事。

因此,亞斯瓦爾成為薩克斯坦的盟友一事,給予布琉努軍極大的衝擊。在走進這座營賬前,馬斯哈先和大感混亂和震撼的諸侯貴族與騎士團碰了面,並拼了命地安撫他們。

「那麼,馮倫伯爵有何打算呢?」

凡倫蒂娜咬著餅乾,露出像是事不關己般的微笑這麼問道。

「嚴格來說,這樣就是二對二的戰爭了呢……就目前所知,亞斯瓦爾軍有一萬名騎兵,而薩克斯坦也沒遭受到重大的打擊,現在的狀況對我們來說相當不利啊。」

「妳是在抱怨嗎?」

艾蓮以帶著敵意的目光瞪向黑髮戰姬,而凡倫蒂娜笑著說了句「沒這回事」並搖了搖頭。堤格爾臉色凝重地啜了口葡萄酒,將視線轉向莉姆。

「這個嘛,莉姆有什麼好主意嗎?」

「我是沒有想到什麼主意……」

莉姆小口吃著餅乾說道:

「我對於敵方沒有夾擊我軍這件事感到有點在意。對薩克斯坦軍來說,那可能是因為眼前有艾蕾歐諾拉大人這個威脅的關係吧……」

堤格爾點點頭,將視線轉向盤子裡的餅乾。的確,這樣的反應讓人掛心。亞斯瓦爾軍就只是現出身形,卻沒有攻擊的意思,而薩克斯坦軍也果斷地往後撤退了——就在艾蓮撤退之後。

不管亞斯瓦爾軍有沒有採取行動,薩克斯坦軍若是繼續戰鬥下去,戰況也許會導向完全不一樣的結果。

——這代表兩軍之間不存在信賴關係嗎?

就如馬斯哈所說,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積怨已久,若是想成雙方並不存在相互合作的默契,就能明白他們為何會有這樣的動作了。

「——我們和亞斯瓦爾軍接觸看看吧。」

堤格爾環顧眾人說道。

「雖然不知道對方的指揮官是誰,但若是我認識的人物,也許還會有交涉的餘地。」

說著,堤格爾向四人談起了亞斯瓦爾的內亂。但事實上,他已經和艾蓮、馬斯哈、莉姆都說過這件事了,這可以說是專門講給凡倫蒂娜聽的。

「若能靠著交涉讓亞斯瓦爾軍退兵,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艾蓮皺起臉龐,交抱雙臂深思起來。

「但要找對人選可不容易喔?若亞斯瓦爾無意和我們交涉,我們派去的使者肯定會被他們當成外交的材料,送給薩克斯坦軍當禮物吧。」

使者並不是隨便挑個人就能任命的。若使者不具備一定的地位,那就對對方顯得相當失禮。然而,使者也需要抱持著有可能再也無法活著回來的覺悟。堤格爾低吟了一聲。

「若可以的話,就派我去吧。」

莉姆用和平時相同的冷淡語調提議。堤格爾和艾蓮同時瞪大了眼睛,想說些話語反對,但有人先一步出聲贊同了。

「也是呢,我想莉姆亞莉夏卿是個能夠勝任使者一職的人選呢。」

艾蓮忍不住瞪向凡倫蒂娜,而凡倫蒂娜笑著接下這股帶有敵意的視線後,繼續開口說道:

「她不只認識馮倫伯爵,也和羅達特伯爵交情深厚。她應該能像征著我國和布琉努之間的友好關係。此外,亞斯瓦爾應該不會想和我國敵對,我認為對方不會做出失禮的舉動。」

「我反對。」

堤格爾以不容分說的口吻搖了搖頭。

「要是莉姆——莉姆亞莉夏出了什麼事,可是會讓布琉努失信於萊德梅利茲的。」

凡倫蒂娜對此沒有提出意見,而是看向莉姆。莉姆輕輕晃著綁在頭部左側的金色馬尾,靜靜地點了點頭。

「艾蕾歐諾拉大人,請讓我以使者身份出使亞斯瓦爾軍吧。」

「等等,這是布琉努的戰爭,應該派布琉努人去才合理啊。」

堤格爾想用這句話拉住莉姆,但她卻沒有點頭回應。莉姆將視線轉到堤格爾身上,嘴角露出了笑容。

「我未必會死在對方手上,而且我想,和布琉努人相比,吉斯塔特人被他們放過一馬的可能性還比較高呢。」

她似乎不打算變更自己的意見。堤格爾以有些焦躁的視線看向艾蓮,無聲地央求她阻止莉姆。這時,一直閉口不語的銀髮戰姬,將那紅寶石般的眸子投向了這位副官兼好友。

「——妳會把事情辦好吧?」

隔了呼吸一次的時間後,她帶著威嚴的口吻問道。莉姆點了點頭,堤格爾則是一臉呆滯地盯著艾蓮。銀閃的風姬沒和青年的視線相交,而是看向了馬斯哈。

「馬斯哈卿,我要任命莉姆為使者,請你幫忙。」

「遵命。」

灰鬍的老伯爵簡短地響應,然後他輕拍了堤格爾的肩。

「這是一定要有人去做的事。我也覺得莉姆亞莉夏卿是個合適的人選。」

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堤格爾也只能說「我明白了」。事已至此,青年能做的,就只有向眾神祈禱,希望祂們能保佑莉姆平安。

莉姆在日落時分離開月光騎士軍營地,但一直到了深夜時分,她仍沒有回來。騎馬從這裡到亞斯瓦爾軍的營地只需不到半刻鐘的時間。

堤格爾試圖說服自己「一定是交涉陷入了膠著」,但還是為此感到焦慮。他在心底暗忖「果然還是不該派她去嗎?」

在總指揮官的營賬之中,就只有堤格爾和艾蓮兩人而已。馬斯哈和凡倫蒂娜應該都在自己的營賬裡睡覺,而堤格爾理應也要好好休息,但不斷躁動的神經讓他遲遲無法成眠。

兩人一開始還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打發時間,但現在他倆都坐在地毯上頭,就這麼維持著姿勢一動也不動——大概只有在口渴的時候,會拿起蒂塔放在地上的葡萄酒喝。

從營賬頂部垂掛下來的油燈泛著不太可靠的亮光,照亮了營賬的內部。

在月亮高掛中天的時候,兩人聽到外頭有接近營賬的腳步聲,登時驚訝地抬起了臉。過了一會兒,在外頭看守的士兵出聲詢問道:

「總指揮官閣下,抱歉在您休息的時候打擾,請問您睡了嗎?」

「發生什麼事了?」

是莉姆回來了嗎——堤格爾在內心抱著這般期待,以低聲響應士兵。然而,士兵的響應和堤格爾所期待的不太一樣。

「有一名自稱亞斯瓦爾的使者來訪,想與您見上一面。」

堤格爾忍不住和艾蓮面面相,接著他面帶緊張地對士兵喊道:

「我知道了,把他帶進來。」

過沒多久,一名男子走入了營賬之中。他看起來大約二十五歲,披著一件灰色外套,臉上掛著討人喜歡的笑容。他對堤格爾恭敬地行了一禮,並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官職。

堤格爾將黑弓擱在營賬的牆邊,隨即站起身子迎接他。

順帶一提,艾蓮仍舊維持著坐在地毯上的姿勢。她沒有報上名號,只是靜靜地觀察著使者。雖然她的手沒搭在艾利菲爾上,但她只要有那個打算,就能在瞬間拔劍出鞘砍倒使者。

「我派出的使者是否有和你們見到面呢?」

堤格爾一邊請使者坐下,一邊以不經意的口吻探問莉姆的下落。要是讓對方察覺自己很擔心莉姆,那可就糟糕了。這時,使者露出了笑容回答:

「是的,您派遣的使者是吉斯塔特軍的莉姆亞莉夏卿對吧?正因為有她指點了我月光騎士軍的營地所在,我才能順利抵達此地。」

「那可真是太好了。對了,你們的總指揮官是誰?」

使者像是在等待這個問題似地,露出笑容回答道:

「恕我失禮,請問伯爵閣下是否還記得塔拉多·格拉墨這個人呢?」

堤格爾一邊注意別讓驚訝之情露於臉色,一邊傲然地點頭回應。他其實也多少猜到了這個可能性。

「那是當然。因為我和他告別才不到半年呢。我在亞斯瓦爾也受過他許多照顧。」

這句話的後半段其實只是客套話。堤格爾是在去年的秋天介入亞斯瓦爾的內亂,而內亂在冬天來臨之際落幕,堤格爾和蘇菲等人就此離開了亞斯瓦爾。

明明是個才剛平定完內亂的國家,塔拉多居然只花了不到半年就整頓了軍隊發動遠征,他的手腕之高明實在讓人害怕。

「這真是值得慶幸。那麼,在下便轉述吾主的希望。格拉墨公爵希望能單獨和馮倫伯爵閣下單獨會面。」

「格拉墨公爵……?」

比起話語的內容,這個頭銜反而更讓堤格爾大惑不解。使者則是不當一回事地開口解釋:

「格拉墨公爵因為協助桂妮薇亞公主有功,而被授與了公爵的爵位。」

這回不只是堤格爾,連艾蓮都瞠目結舌了。她也從堤格爾口中聽過發生在亞斯瓦爾的一連串事件。平民出身的塔拉多,在發生內亂之前,應該還只是個低階的將領才對。

——他成了公爵……

堤格爾吞了一口氣。他忍不住想起離開王都尼斯前和蕾琪說過的那番話。然而,青年很快就平復情緒,露出笑容對使者說道:

「這樣啊,恭喜他出人頭地了,請你幫我向塔拉多卿轉告這句話。」

聽到堤格爾的話語,使者誇張地低下頭來,述說著感謝的話語。

接著,使者談到塔拉多與堤格爾會面時,需要遵守以下幾個條件:

雙方都不得移動營地和軍隊。

會面的地點由布琉努軍決定,而會面的時間則由亞斯瓦爾軍決定。

月光騎士軍只能派堤格爾一人前來,而亞斯瓦爾也會只派總指揮官塔拉多一人前往。

聽到這三個條件,艾蓮皺起了眉頭。只派堤格爾一個人去實在太過危險了。要是塔拉多出爾反爾帶兵與會,那戰爭就會在那個瞬間決定結局——也就是月光騎士軍敗北的結局。

「塔拉多卿是要他一個護衛都不能帶嗎?」

聽到艾蓮的問題,使者面不改色地立刻回答:

「閣下相當相信馮倫伯爵的為人。況且,若帶著其他人同行,也有被薩克斯坦軍察覺的風險。」

「——我知道了。」

在隔了一拍後,堤格爾開口說道。艾蓮雖然露出驚訝的神色,但堤格爾沒有看她,而是向使者問道:

「對了,塔拉多卿喜歡布琉努產的葡萄酒嗎?」

聽到這出乎意料的問題,使者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但他隨即展露微笑回答:

「是的,閣下雖然喜歡鄰近各國出產的酒,但似乎對於布琉努的美酒情有獨鍾呢。」

「這樣啊。那我就帶一瓶去吧。但由於身處戰場,我沒辦法準備最上等的好酒。能麻煩你轉告塔拉多卿一聲,請他準備杯子嗎?」

使者這次依舊沒能立刻回話,因為他在心裡推敲著堤格爾的意圖。然而,他很快就露出笑容,恭敬地向堤格爾行了一禮,並承諾會將此事傳達給塔拉多。

「對了,我方的使者還待在你們那邊嗎?」

在會談告一段落時,堤格爾用若無其事的口吻問道。他認為對方若是塔拉多的話,應該是不會冒失地做出傷害她的舉動。

然而,他還是沒辦法安心。這裡是戰場,而堤格爾和塔拉多目前仍是干戈相見的立場。他還不知道該從哪邊切入來改變目前的局面。

「是的。格拉墨公爵相當喜歡莉姆亞莉夏卿呢。」

聽到使者的回答,堤格爾無意識地皺起了眉頭。因為他實在是無法想像塔拉多和莉姆到底談了些什麼。

這次會面的場所,是從月光騎士軍與亞斯瓦爾軍相互對峙之處徒步往北,在走上兩貝魯斯塔(約兩公里)後所抵達的丘陵。

雖然此時已是黎明時分,但天色仍舊昏暗,而堤格爾則遵照約定單身赴會。

在走出營賬之前,青年當然遭到了週遭人們的猛烈反對。艾蓮不悅地瞪著青年,而事後得知此事的馬斯哈、葛斯伯、盧裡克和傑拉爾也都一同搖了搖頭。沒有反對的,就只有凡倫蒂娜而已。

「妳贊成他這麼做?」

被艾蓮這麼一問,黑髮戰姬是這麼回答的:

「我沒見過那個叫塔拉多·格拉墨的人,艾蕾歐諾拉,妳也沒見過吧?那麼,將這件事交由見過面的人處理,不是很理所當然的決定嗎?」

「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堤格爾可是會死掉喔?」

「艾蕾歐諾拉,我們的職責是幫助他吧?」

「沒錯,也就是說,當他做了錯誤的判斷時,即使要痛毆一頓也得把他打醒。」

「我不這麼認為。這可是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戰爭。既然有成功的可能性,我們就不該表示太多意見。畢竟我們是外國人士啊。」

被這麼提點,艾蓮也沒辦法再擺出強硬的態度了。就萊德梅利茲公國之主的立場來說,艾蓮幫堤格爾的實在是太多了。

當然艾蓮也有理由可以反駁——對於與布琉努國境接壤的萊德梅利茲來說,布琉努若不能維持政局的穩定,對她來說可就傷腦筋了。

「我知道了,這次就照你說的去做吧。」

現在的確得想辦法處理亞斯瓦爾。而且,雖然堤格爾說莉姆應該沒事,但艾蓮終究還是為她的安危感到掛念。除此之外,她也想在凡倫蒂娜面前逞強,展露出不多事的態度。

在艾蓮等人的目送下,堤格爾騎馬朝著指定的地點前進。若是直直走去的話,應該不用花四分之一刻鐘就會到了,但為了躲避薩克斯坦的眼線,他不得不繞路而行。

在過了約半刻鐘的時間後,他看到了指定的山丘。那是座小小的丘陵,上頭零星地長了幾棵樹木,並被短短的草皮覆蓋,染上了一層綠意。

塔拉多並沒有在丘頂等他,而是在從丘頂往下走約十步的斜坡上等待。這也是為了躲過薩克斯坦偵察隊所做的安排吧。

堤格爾下了馬,他左手拎著裝有葡萄酒瓶的籃子,右手牽著韁繩,開始爬起了山丘。過不多時,堤格爾便在斜坡上的一棵樹旁看到了一男一女。那是莉姆和塔拉多。

塔拉多年約二十五歲,他的身材中等,短短的金髮和通透的藍眼就和以前一模一樣。不對,他眼中的霸氣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強,而且顯得更耀眼了。

曬得黝黑的臉龐顯得相當精悍,而在絹服上穿戴白銀盔甲的打扮也相當好看。

莉姆的穿著則是和從營地出發時一樣。她看起來沒有受傷,這讓堤格爾安心地歎了口氣,並向她投以笑容。接著,他重新看向塔拉多。

「好久不見啦。」

金髮公爵露出了開朗的笑容,把手伸向堤格爾。堤格爾受到他的笑容牽引,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堤格爾以開玩笑的口吻向他問道:

「感謝你讓我們家的使者借宿一晚,你應該沒對她做什麼不好的事吧?」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關於這個部分……」

莉姆從旁插了話,她的話聲聽起來有些疲憊。

「我的確是在塔拉多卿身邊待了一個晚上沒錯,但一直到天明之前,我們都在談你的事喔。」

聽到這出乎意料的話語,堤格爾一臉困惑地來回看著莉姆和塔拉多的臉龐。塔拉多露出了淘氣的笑容開口說道:

「在內亂結束的時候,你很快就跟美麗的戰姬們一同返回吉斯塔特,所以我們一直沒能好好聊過一次嘛。你自從成了艾蕾歐諾拉卿的俘虜後,好像就過起了波瀾壯闊的人生啊。我要是早點聽到就好了。」

堤格爾一臉難以接話的模樣,搔了搔自己深紅色的頭髮。他露出苦笑看向莉姆,對她說了句「辛苦妳了」。因為他完全想不到自己還能說什麼。莉姆看似害羞地垂下眼簾,在和兩人行過一禮後,便遠離了這處所在。

塔拉多直接坐了下來,把準備好的兩個銀杯放在地上。而堤格爾則是與他面對而坐,拔掉了葡萄酒的酒栓。然後兩人各自舉起銀杯,輕輕碰杯。

「敬你迄今的功績,以及未來的功績。乾杯。」

「敬你迄今的勝利,以及未來的勝利。」

接著,兩人同時喝下了葡萄酒。這動作不只是慶祝兩人重逢,也代表著他們相信著彼此。

「真是好酒啊。」

塔拉多吐了一口帶有熱意的氣息,隨即斂起笑容,露出嚴肅的神情。看到他的反應,堤格爾也調整了心情。

「我想在喝醉之前把事情辦完。你的要求是?」

「從布琉努退兵吧。」

對於這個直率的問題,堤格爾也明快地給了回答。

「無功而返的話有點不是滋味啊。我光是來到這裡,就花了不少錢哪。」

「話又說回來,你為什麼會和薩克斯坦聯手?我聽說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是世仇啊?」

聽到堤格爾這麼問,塔拉多則是有些訝異地歪了歪頭。

「所謂的敵人或朋友,本來就會因為時局的變遷而有所改變吧?」

「你所謂的變遷是?」

「我很想回你一句『自己去調查吧』……不過,也罷。」

說到這裡,塔拉多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我迫切地需要戰功。就在這時,薩克斯坦捎來了這樣的提議——『要不要一起攻打布琉努』?」

「你答應了?」

「因為我聽說你人在吉斯塔特,所以才會答應的。對方說,布琉努目前沒幾個傑出的將軍,北部和西部的領土幾乎是任人佔據的狀態。因此,我才會把這當成賺賺外快,決定協助他們的計劃。」

聽到塔拉多的話語,堤格爾歎了口氣。被人說布琉努的土地是「任人佔據的狀態」,自己的國家還真是被小看了。

然而,想到薩克斯坦派出合計七萬的大軍、克呂格和施密特的指揮能力、梅莉桑德這名內應和塔拉多的存在,就很難說薩克斯坦是在癡人說夢。

對上克呂格的時候,堤格爾真的是險勝,而他目前還沒能擊敗施密特。毋寧說,只要稍微出了一點差錯,敗北的肯定就是堤格爾。若是如此,布琉努肯定會失去好幾成的國土。

堤格爾決定稍微換個話題。

「亞斯瓦爾不要緊嗎?我記得內亂結束後還不到半年啊?」

就連布琉努都還沒完全平復兩年前的內亂所留下的傷痕,亞斯瓦爾理當也還在重建的途中才對。堤格爾的質問,讓塔拉多皺起了臉龐。

「實在很難說是沒有問題啊。要不是薩克斯坦提出了這個計劃,我應該還會花上好幾年處理內政吧。」

原本要追問「那你為何出兵?」的堤格爾,這時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你之所以出兵,該不會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立場吧?」

堤格爾想起了使者曾說過塔拉多當上公爵一事。即使打下了無人能夠比擬的功績,但能在半年內獲得公爵的爵位,肯定是因為用了相當強硬的手段的關係。再加上塔拉多剛才的說法,就能看出端倪了。

薩克斯坦若是攻打布琉努,那亞斯瓦爾就可以不用防範來自南方的侵略了。而既然有了餘力,他們當然就有了攻打布琉努的本錢。

況且,塔拉多的目標是登上王位。對他來說,公爵這個身份就只是中繼站而已。若想爬得更高,就得打下更為耀眼的功績。若能從布琉努手中奪得地盤,那他和王座的距離想必也會大幅縮短。

堤格爾一邊倒入新的葡萄酒,一邊說出了這番看法。塔拉多只是露出愉快的笑容,並未多做響應,但他臉上的表情證明了堤格爾的看法是對的。

在堤格爾說完話後,塔拉多像是等待已久般開口問道:

「好啦,你想要我怎麼做?」

「我希望亞斯瓦爾軍能從布琉努退兵。」

「好啊,那你就和我打上一仗,然後大敗一場吧。如果你淪為我的俘虜,我可是會好好對待你的。你當時在吉斯塔特也過得不錯吧?」

應該是從莉姆那兒打聽來的吧。只見塔拉多露出開朗的表情說出了不得了的提議。不過,他很快就用調侃的口氣補上一句:

「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接受半吊子的契約。如果說什麼都要談的話,就請你帶著蕾琪公主跑一遭吧。」

「你的意思是我不值得信任?」

「老實說,就是如此。」

堤格爾皺起眉頭驚訝地問道,而塔拉多馬上就這麼回答。塔拉多看著瞠目結舌的青年,淡淡地開始說明:

「我從莉姆亞莉夏卿那裡聽說了。現在的你是治理亞爾薩斯的馮倫伯爵,同時也是倉促成軍的月光騎士軍的總指揮官,對吧?」

堤格爾點了點頭,同時,他察覺金髮青年的表情也變得嚴峻。自己不值得信任是怎麼一回事?該不會是莉姆在傳達時用了讓人誤解的說法吧?

「比方說……嗯,我和你訂下了『等亞斯瓦爾從布琉努退兵後,就會支付五十萬枚金幣』的契約好了。但就你目前的立場來說,我會遭到毀約的可能性相當高。」

——毀約?我為什麼要……

他一時聽不懂塔拉多的話中含意,於是將視線投向了手上的酒杯。若是換個說法,就代表他目前的立場是能輕鬆毀約的。

突然間,堤格爾險些驚呼出聲。他明白金髮青年想說什麼了。堤格爾抬起頭,苦著一張臉凝視著塔拉多。

「因為這場戰爭結束後,月光騎士軍就會面臨解散了,對吧?」

塔拉多甚至沒有露出笑容,只是點點頭,輕啜葡萄酒。

假設堤格爾以月光騎士軍總指揮官的身份和塔拉多簽訂了契約,但在戰爭結束後,月光騎士軍會就此消滅,而堤格爾的身份也會就此消失。他可以利用這一點來拒絕履行契約的內容。

即使塔拉多要求布琉努實行契約的內容,布琉努也可以將責任推到堤格爾頭上,叫塔拉多自行解決。然而,在沒了月光騎士軍之後,堤格爾就只是個治理亞爾薩斯的馮倫伯爵而已。

況且,亞爾薩斯和吉斯塔特相鄰,要在那邊滋事可不容易。想派兵強奪領地抵債可說是難如登天。

所以,塔拉多才會要他把蕾琪公主帶來。事實上不帶蕾琪也可以,重要的是要有布琉努王國的代表在場。

堤格爾抓了抓自己深紅色的頭髮。他畢竟沒那麼天真,不會認為對方在聽他要求之後就爽快地退兵。

然而,他沒想到居然得在這種時刻面對自己立場脆弱的事實。若是在布琉努內戰結束時要求地位或領地,狀況會不會又有不同呢?

——沒辦法了。

在知道亞斯瓦爾的總指揮官是塔拉多的時候,堤格爾的腦中就閃過了一個念頭。那其實連計策都算不上,但現在已經是不得不用的狀況了。

需要的不是智能,而是兩種層面上的厚臉皮。堤格爾將銀杯放在地上,輕輕吸了口氣,調勻自己的呼吸,以腹部使力。

——塔拉多過去曾說過……

若有必要的話,我甚至有對人民見死不救的覺悟——眼前的金髮青年曾這麼說過。想到自己要對這樣的男子說出接下來的提案,他的心中就隱隱作痛,然而,他沒有其他方法了。

「——塔拉多。」

堤格爾端正姿勢,對亞斯瓦爾的年輕公爵說道。塔拉多忍不住皺起眉頭,並跟著將銀杯放到地上,接下了青年的視線。他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開口問道: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主意?」

堤格爾輕輕點了點頭,接著一字一句地說了出口:

「你要不要甩開薩克斯坦和我們聯手?」

「若我這麼做,能得到什麼好處?」

「你可以不用和我對決。」

堤格爾斬釘截鐵地這麼說道。

——瞬間,塔拉多像是聽到了某種異國的語言般僵住身子,並睜大了眼睛凝視著堤格爾。接著,他咀嚼著青年的話語,在聽出話中含意後,隨即笑了出來。他抱著肚子,不時抖動肩膀,看起來就像是強忍著不讓自己爆笑出聲。

堤格爾維持著原本的姿勢,默默地等他停止發笑。

——我還真是信口開河啊。

即使和塔拉多開戰,他也不見得能夠獲勝。應該說,敗北的機率可能還高一些。明知如此,他還是將這樣的可能性當成了背叛薩克斯坦所能得到的好處。想到自己居然成了這麼厚顏無恥的傢伙,讓堤格爾忍不住想嘲笑自己。

不過,若想打動塔拉多,他就只想得到這個方法了。

而且,他並不是毫無把握。

塔拉多說他是跟著參加這項計劃的。但薩克斯坦的侵略計劃,卻像是受到雨淋的沙堡般逐漸崩毀。

克呂格戰死、梅莉桑德也死了。施密特雖然仍舊強盛,但堤格爾卻擋在他的面前。

而他們肯定能在堤格爾的背後看到吉斯塔特的影子。

塔拉多想必也很明白這些狀況。

過不久,塔拉多抬起了臉。他露出了任誰都難以模仿的傲然笑容,盯著堤格爾說道:

「若換個方向思考的話,這也是與你一戰的絕佳機會啊。月光騎士、流星落者,若能把擁有這兩項稱號的你打敗,我說不定在今年之內就能和桂妮薇亞成婚,當上國王了。」

聽到塔拉多那積極依舊的發言,讓堤格爾歎了口氣。看來是沒指望了。

不過,塔拉多卻輕笑了一聲,並點了點頭。

「好啊,就照你的提案行事吧。」

事實上,對亞斯瓦爾來說,堤格爾的提議並不壞。

他不認為薩克斯坦實力不足,而是布琉努發揮了超乎薩克斯坦想像的力量。其中最讓人跌破眼鏡的,就是帶著吉斯塔特援軍回國的這名男子。

雖然看著薩克斯坦落敗也無不可,但若遭到波及的話可就敬謝不敏了。對亞斯瓦爾來說,他們必須判斷最佳的時機——而那可能就是此時此刻。

塔拉多思考著。若就這麼與薩克斯坦並肩作戰,他就得同時面對布琉努和吉斯塔特這兩個國家了。

問題在於薩克斯坦對於布琉努的鬥志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比方說,薩克斯坦趁著塔拉多沒注意,擅自和布琉努簽訂和議的話,亞斯瓦爾就得同時與布琉努、吉斯塔特和薩克斯坦三國為敵。雖然聽起來相當愚蠢,但若是追溯各國歷史,就能發現類似的例子其實還不少。

塔拉多當然也想過直接抓住堤格爾並斬下他的首級,或是把他送到薩克斯坦軍那邊當成禮物的選項。如此一來,布琉努將會徹底崩潰,塔拉多和薩克斯坦軍就能盡情掠奪布琉努的領土了。

然而,他對一件事感到相當掛心。那就是吉斯塔特王國的存在。

他也聽說了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早已投靠吉斯塔特王國的謠言。若此事為真,那在殺害他、或是將他挾為人質的當下,塔拉多就很可能會成為吉斯塔特的敵人。

塔拉多之所以花上一個晚上聽莉姆說話,也是為了確認這個謠言的真實性。塔拉多也對吉斯塔特做了不少調查,但擁有「和多名戰姬來往密切的外國人」這個身份的,就只有堤格爾而已。而莉姆的話語聽來都相當有說服力,讓人不認為她是在說謊。

而且話又說回來,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一直都是世仇,塔拉多不知道對方何時會與他們刀刃相向。

若是為了急於品嚐布琉努這顆果實而殺害堤格爾,使得亞斯瓦爾遭到吉斯塔特和薩克斯坦圍攻,那塔拉多的名字想必會被冠上愚者之名傳承下去吧。

「不過,我有條件。」

塔拉多豎起右手的兩根手指指向堤格爾。

「其一是要提供我們糧食和物資,其二則是要給我們在布琉努境內活動的許可。」

聽到第二個條件,堤格爾雖然側頭想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

「你該不會是打算穿過布琉努攻打薩克斯坦吧?」

「很有趣對吧?」

聽到塔拉多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開心的話語,堤格爾低吟了一聲。這肯定是很有效的一步棋。他暗自慶幸自己不用和這個男人交手。

密談就此結束。



雷翁哈特·馮·施密特花了一天重新編隊,並和亞斯瓦爾軍交換訊息,決心在下一場戰事中確實打垮月光騎士軍。

然而,他卻再也沒有和月光騎士軍交手過了。

離開布羅瓦爾平原,在名為蒙度的草原上佈陣與月光騎士軍對峙時,施密特察覺到了。

亞斯瓦爾背叛了薩克斯坦軍。

這時,亞斯瓦爾軍在薩克斯坦軍的略北方佈陣。乍看之下,他們就像是要和薩克斯坦軍會合,從正面攻打月光騎士軍。

然而,施密特卻不這麼認為。

不管怎麼看,亞斯瓦爾軍都是在等待己軍和月光騎士軍展開衝突後,就繞到己軍的背後給予打擊。

縱橫沙場超過二十年的經驗化為無形的警告,在他的意識之中鈴聲大作。況且,明明對上了新的敵軍,月光騎士軍的態度卻顯得悠然自得,這也刺激了他的直覺。前天拯救他們的軍隊,今天卻成了他們的威脅。

「——撤退!」

在憤怒和焦慮的煽動下,施密特以苦悶的話聲向副官這麼說道。在這種狀況下退兵,很有可能被人譏為膽小。

然而,這總比吞下敗仗要好多了。想到這裡,施密特就壓下了心中的糾葛。

薩克斯坦軍開始後退,而月光騎士軍沒有動作,亞斯瓦爾軍也是。

薩克斯坦軍在花上時間走上一貝魯斯塔(約一公里)後,施密特才告知就此退兵,以及亞斯瓦爾軍背叛的狀況。



又過了八天後,施密特明白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他們走著與來時不同的道路,一邊掠奪一邊補給,並回到了國境一帶——而在國境在線等待他們的,是納瓦拉騎士團五千騎和亞斯瓦爾軍一萬騎。

「混賬東西!你們果然不可信任……」

據說施密特因為太過憤怒,那黃銅色的頭髮甚至染上了一片灰色。

挺過了兩國軍隊的猛攻的施密特,終於返回了薩克斯坦。

聽到侵略布琉努王國的計劃以失敗告終,薩克斯坦國王奧古斯都不禁顫起肩膀。

他所布下的每一道計策都被破解了,受到的衝擊自然比任何人都來得嚴重。

奧古斯都在謁見大廳迎接施密特。他以讓人為之膽寒的目光,睥睨著單膝跪地、一蹶不振地報告的施密特。既然克呂格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當然就只能向施密特追究戰敗的責任了。

然而,奧古斯都原諒了施密特的失敗。要是沒了施密特,現在的薩克斯坦國內,能統帥大軍的人才就會只剩下一人。奧古斯都相當明白這一點。

況且,他感到憤怒的對象並不是施密特。

「——施密特啊。」

在聽完施密特的報告後,奧古斯都開了口:

「朕只准你休息三天,之後,你就以最快的速度重整軍隊。」

在場的眾臣都為國王的寬宏大量感到訝異。奧古斯都繼續說道:

「你下一個敵人是亞斯瓦爾,在將那可恨的塔拉多斬首之前,別以為你還能再踏入王宮一步。」

聽到自己獲得了將功贖罪的機會,施密特喜不自勝。他再次叩首行禮,並發誓在擊垮塔拉多前絕不進宮。

而這也成了施密特最後一次的謁見。

在這之後的約十年時光,施密特一直駐守在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的國境上,投身於與亞斯瓦爾軍交戰的日子。

而『「閃電」雷翁哈特』則是在薩克斯坦的領地一一遭到亞斯瓦爾蠶食、步向滅亡的歷史上,以支持國家到最後一刻的猛將之名廣為人知。

在人們感受到春天將盡的時間點上,墨吉涅軍展開了行動。

「差不多是時候了。」

在七彩裝飾的豪華營賬之中,克雷伊修將他的心腹們召集過來。他們已經找到了穿過阿尼亞斯入侵布琉努的路線。他們和琉德米拉·露利葉的奧爾米茲軍爆發過好幾次小規模的衝突,而雖然只有一次,但他們也曾舉兵攻打過蘇菲亞·歐貝達斯所治理的波利西亞。

吉斯塔特人想必已經深信,墨吉涅只是為了攻打吉斯塔特而來。克雷伊修正是抓准了這心理上的破綻。

「只要成功入侵布琉努,我們就先往南前進。我們要把港都群納入手中。」

若能打下布琉努南部的港都群,他們就能走海路和本國聯絡,藉此讓士兵們安心。此外,他們也能將掠奪的東西送往本國,或是請本國送來必要的物資及兵力。

「好啦,不知道布琉努現在的狀況如何啊。」

克雷伊修並不清楚布琉努的現況。他知道薩克斯坦軍入侵了布琉努,也曾派遣使者到薩克斯坦去,但那之後,他就沒有再收集情報了。

一旦發生戰爭,局勢就會在短時間內產生許多變化,也經常出現昨天甚至遠勝黃金的貴重情報,到了今天卻如路旁小石頭般毫無作用的狀況。而且,墨吉涅軍目前可是位在離布琉努相當遙遠的位置。

「好啦,這是和琉德米拉·露利葉的最後一戰,讓我們好好演一場大戲吧。」

隔天,克雷伊修派出了休養已久的精銳部隊,殺向了奧爾米茲軍。這支軍隊的攻勢之猛烈,絕非之前的小規模衝突可以比擬。而米拉拼了命地撐了下來。

這場從早上開始的戰事一直持續到下午,而受到不少耗損的墨吉涅軍在這時停止攻勢,有如退潮般向後退了一大段距離。

在那之後的三天內,墨吉涅軍都沒有和奧爾米茲軍展開接觸。

「他們在想什麼呀?」

米拉訝異地看著毫無動作的墨吉涅軍。

「或許是因為三天前的攻擊沒能打下這座要塞,讓他們得重新擬定戰略了吧。」

聽到部下這麼說,藍發戰姬雖然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般點點頭,但她的藍眼之中仍舊帶著猜忌的神色。

隔天早上,米拉察覺了墨吉涅的意圖。

因為墨吉涅軍居然不見蹤影,連一名士兵都沒留下。即使是趁夜趕路,這五千人的大軍還是完全躲過了奧爾米茲軍的眼線,成功地抽身了。

米拉連忙朝向四面八方派出偵察部隊。在太陽升上中天之際,終於傳來了在阿尼亞斯看到了墨吉涅大軍的報告。

——被擺了一道……!

憤怒和不甘讓米拉咬緊嘴唇。墨吉涅從一開始就是以布琉努為目標,而延續到數日前的戰爭只不過是佯攻而已。

——堤格爾……

藍發戰姬的腦中浮現出紅髮青年的身影。他不僅得和薩克斯坦交戰,這下還得與墨吉涅交手。

米拉很想趕到他的身邊。然而,她卻不能像兩年前那般前去支持。

理由之一,是維克特王下令她必須在此待命。穿過阿尼亞斯的墨吉涅軍不見得就是全軍,他們也可能趁著米拉放空奧爾米茲國境警戒的時機,派遣分隊進攻吉斯塔特。

米拉下令士兵們保持警戒,並回到指揮官的房間撰寫報告書。

這時,放在她身旁的凍漣突然綻放起光芒。

米拉愣愣地望向自己的龍具,併吞了一口氣。在恢復冷靜後,她伸手握住了拉斐亞斯。龍具的意志透過槍柄傳了過來。

——有魔物……?

米拉皺起眉頭凝視凍漣。拉斐亞斯告訴她,從這裡往西北的方向——也就是布琉努裡存在著魔物。

——怎麼回事?拉斐亞斯從沒告訴過我這類的事情啊……

在太陽祭上,趁著堤格爾和七戰姬相聚的時候,米拉得知了有魔物潛伏在吉斯塔特活動的消息。而路伯修也出現了芭芭·雅加和渥加諾伊,並被莉莎、艾蓮和堤格爾三人擊退。

不知道這是不是和距離有關?現在位於波利西亞的蘇菲、位於佈雷斯特的奧爾加和位於路伯修的莉莎,是否都和自己一樣透過龍具收到了消息?

——沒時間一一確認了。

米拉重新握住纏繞著寒氣的長槍。身為戰姬的母親曾告訴她,戰姬是為了打倒魔物而生的存在。不過,她的母親似乎沒有碰到魔物過。

米拉覺得,她現在應該露出了相當古怪的表情。她明明才剛下定決心,身為指揮官、身為奧爾米茲之主的自己不該前往布琉努,但身為戰姬的她,卻不得不踏入布琉努的大地。

米拉喚來一名心腹,用一如往常的口吻說道:

「我要前往布琉努,這裡就交給你指揮了。」

「您是要前往布琉努追擊薩克斯坦軍嗎?」

就眼下的狀況來看,部下會有這般疑問也是很正常的,然而,米拉卻搖了搖頭。

「前往布琉努的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我不帶任何人走。」

若是要和魔物交戰,那就不需要帶上士兵了。應該說,士兵們反而可能會扯自己的後腿。面對一臉困惑的士兵,米拉繼續下達指示:

「馬上派遣使者,一個前往王都,一個去找波利西亞的蘇菲亞——這事就麻煩你處理了。不好意思,我不能向你說明詳情,但這是非常重要的事。」

米拉嚴肅地向部下說道。部下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因此沒有馬上回話。不過,最後他似乎決定相信主君的判斷。凍漣的雪姬並沒有捨棄自己的義務,而是打算完成另一項義務。

「我明白了。請讓我指揮這座要塞吧。戰姬大人,您只需放心地完成自己的任務即可。」

「謝謝你。」

米拉露出微笑,向年長的部下道謝。

一刻鐘後,米拉整頓好行囊,騎馬離開了要塞。

雖然這看起來完全就是在追擊墨吉涅軍,但前往布琉努的最短路徑,就是墨吉涅軍所走的路,因此她也無可奈何。

——若是要和魔物戰鬥的話,真希望能借用堤格爾和艾蕾歐諾拉的力量啊。不過……

目前堤格爾、艾蓮和凡倫蒂娜肯定還在布琉努王國,但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凡倫蒂娜算成戰力,因此姑且沒把她算進去。

米拉雖然討厭艾蓮,但只要有必要,兩人就會毫不猶豫地聯手作戰。因此,她們才能在兩年前的布琉努內亂中打敗雙頭龍。

——不知道布琉努和薩克斯坦之間的戰爭怎麼樣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如果堤格爾等人被薩克斯坦軍纏住,可能就得由自己一個人面對魔物了。她必須將這個可能性考慮進去。

乾燥的風吹過了街道,而米拉則是無言地策馬前行。

從王都尼斯往西南方走上一天路程的地方,有一片草原。

草原上聚集了約一萬名的軍隊。他們的來歷可說是五花八門,有些人原本是侍奉貴族的士兵,也有些人一直到不久前都還是山賊,也有前騎士混在裡面。

他們是科提亞爾伯爵所召集的士兵。向梅莉桑德宣誓過忠誠的科提亞爾,為了支援她而在涅梅塔庫招募人手,並靜待時機來臨的那一天。

然而,他永遠盼不到那一天了。

現在率領這一萬士兵的不是科提亞爾,而是他眼前的男子。

而科提亞爾則是在那名男子的跟前。他被安上了口銜,脖子以下的部位則是被埋入土中。若就這樣放著不管,他肯定會成為野狗的食物。

眼前的男子以開心的口吻向他答謝——那是個有著一頭灰髮的年輕男子。

「辛苦你啦,伯爵。我會好好利用你帶來的士兵的。」

男子的名字是凱倫·安格蒂爾·葛雷亞斯特。

在從布琉努王宮偷出不敗之劍杜蘭達爾後,他便將其交給嘉奴隆公爵。之後,他就來到了涅梅塔庫,並裝成梅莉桑德的黨羽,與科提亞爾展開接觸。

「對了,我也該感謝梅莉桑德呢,她幫了我不少忙呀。」

察覺梅莉桑德野心的嘉奴隆和葛雷亞斯特,徹底利用了她和手下的支持者。他們在唆使梅莉桑德暗殺蕾琪的同時,趁機偷走了杜蘭達爾。此外,他們也將以梅莉桑德的名字和資金所招募的士兵們搶了過來。

葛雷亞斯特叫來了各部隊的隊長,簡短地說道:

「我們將就此北上,打垮在和薩克斯坦軍交戰後變得疲憊不堪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並就此凱旋回到王都,在除掉蕾琪之後掌握實權。」

為了指揮部隊,隊長們踩著匆忙的腳步退下了。而葛雷亞斯特則是閉上了眼睛。他腦海裡浮現的,是兩年前看到的銀髮戰姬的身影。

「等著吧,戰姬。我這次一定要把妳變成我的東西。」

灰髮侯爵像是在歌唱般如此呢喃。

擊退薩克斯坦軍,並與亞斯瓦爾軍分道揚鑣的月光騎士軍,朝著王都尼斯前進。而他們則是在距離王都還有兩日路程的時候,碰上了俗稱葛雷亞斯特軍的軍隊並與之交戰。

結果,月光騎士軍敗北了。

而總指揮官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吉斯塔特軍指揮官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則是在混戰之中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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