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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烽火戲諸侯 -【劍來】《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5:50 AM     標題: 烽火戲諸侯 -【劍來】《連載中》

【書名】: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內容簡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斷江,摧城,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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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5:51 AM

第一章 驚蟄

   二月二,龍抬頭。

    暮色里,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時他正按照習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牆壁、木床等處,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借此驅趕蛇蠍、蜈蚣等,嘴里念念有詞,是這座小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娘早逝。小鎮的瓷器極負盛名,本朝開國以來,就擔當起“奉詔監燒獻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扎此地,監理官窯事務。無依無靠的少年,很早就當起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辛苦熬了几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果世事無常,小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周邊數十座形若臥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部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滅蠟燭,走出屋子后,坐在台階上,仰頭望去,星空璀璨。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姓姚,在去年暮秋時分的清晨,被人發現坐在一張小竹椅子上,正對著窯頭方向,閉眼了。

    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鑽牛角尖的人,終究少數。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一事的小鎮匠人,既不敢僭越燒制貢品官窯,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只得紛紛另謀出路,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門,回到泥瓶巷后,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便是陳平安想要當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當了一段時間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靠著那點微薄積蓄,少年勉强填飽肚子,前几天聽說几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老鐵匠,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不給工錢,但管飯,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曾想老人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當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壞?

    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少年那些年燒瓷拉坯鍛煉出來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鎮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嘗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任勞任怨,什麼髒活累活都願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老姚始終不喜歡陳平安,嫌棄少年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轱轆車,開始練習拉坯,熟能生巧。

    大概每過一刻鐘,少年就會歇息稍許時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環反復,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陳平安這才起身,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原本万籟寂靜,陳平安聽到一聲刺耳的譏諷笑聲,停下腳步,果不其然,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牆頭上,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神色。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說更是前任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議、言官彈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幫著看管照拂。如今小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制資格,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里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系。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成天帶著他的貼身丫鬟,在小鎮內外逛蕩,一年到頭游手好閑,也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

    泥瓶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牆都很低矮,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跟,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陳平安說話,偏偏喜歡蹲在牆頭上。

    相比陳平安這個名字的粗淺俗氣,鄰居少年就要雅致許多,叫宋集薪,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稚圭。

    少女此時就站在院牆那邊,她有一雙杏眼,怯怯弱弱。

    院門那邊,有個嗓音響起,“你這婢女賣不賣?”

    宋集薪愣了愣,循著聲音轉頭望去,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臉色和藹,輕輕眯眼打量著兩座毗鄰院落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一掃而過,並無停滯,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漸漸濃郁。

    宋集薪斜眼道:“賣!怎麼不賣!”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說個價。”

    少女瞪大眼眸,滿臉匪夷所思,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銀一万兩!”

    錦衣少年臉色如常,點頭道:“好。”

    宋集薪見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連忙改口道:“是黃金万兩!”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臉色陰沉。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視線,望向陳平安,“今天多虧了你,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買回去后,我越看越歡喜,想著一定要當面跟你道一聲謝,于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

    他丟出一只沉甸甸的繡袋,拋給陳平安,笑臉燦爛道:“這是酬謝,你我就算兩清了。”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錦衣少年已經轉身離去。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白天自己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捕獲了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它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于是開口詢問,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髒廟,眼見有利可圖,就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里有這麼多閑錢,又實在舍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就眼饞跟著中年人,軟磨硬泡,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跡象的時候,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過,他們二話不說,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后,跳下牆頭,似乎記起什麼,對陳平安說道:“你還記得正月里的那條四腳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怎麼會不記得,簡直就是記憶猶新。

    按照這座小鎮傳承數百年的風俗,如果有蛇類往自家屋子鑽,是好兆頭,主人絕對不要將其驅逐打殺。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時候,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然后就有只俗稱四腳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竄,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曾想那條已經摔得七葷八素的四腳蛇,愈挫愈勇,一次次,把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宋集薪給氣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陳平安院子,哪里想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條盤踞蜷縮起來的四腳蛇。

    宋集薪察覺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

    少年與她心有靈犀,下意識就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重新咽回肚子。

    他想說的是,那條奇丑無比的四腳蛇,最近額頭上有隆起,如頭頂生角。

    宋集薪換了一句話說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要離開這里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別趁我家沒人,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

    陳平安搖了搖頭。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用手指點了點陳平安,嬉皮笑臉道:“膽小如鼠,難怪寒門無貴子,莫說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說不定下輩子也逃不掉。”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各自返回屋子,陳平安關上門,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貧寒少年閉上眼睛,小聲呢喃道:“碎碎平,歲歲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5:51 AM

第二章 開門

   天微微亮,尚未雞鳴,陳平安就已經起床,單薄的被褥,實在留不住熱氣,而且陳平安在燒瓷學徒的時候,也養成了早起晚睡的習慣。陳平安打開屋門,來到泥土松軟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氣后,伸了個懶腰,走出院子,轉頭看到一個纖弱身影,彎著腰,雙手拎著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應該是剛從杏花巷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陳平安收回視線,穿街過巷,一路小跑向小鎮東面,泥瓶巷在小鎮西邊,最東邊的城門,有個人負責小鎮商旅進出和夜禁巡防,平時也收取、轉交一些從外邊寄回來的家書,陳平安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這還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掙錢門路,陳平安已經跟那邊約好,在二月二龍抬頭之后,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用宋集薪的話說就是天生窮苦命,哪怕有福氣進了家門,他陳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經常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語,約莫是從書籍上搬來的內容,陳平安總是聽不太懂,例如前兩天念叨什麼料峭春寒凍殺少年,陳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過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時日反而更冷,少年倒是切身体會,宋集薪說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場上的回馬槍一樣厲害,所以很多人會死在這些個鬼門關上。

    小鎮並無城牆環繞,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賊都少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其實就是一排東倒西歪的老舊柵欄,馬馬虎虎有那麼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水井轱轆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讀書聲,那里有座鄉塾,是小鎮几個大戶人家合伙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人,陳平安小的時候,經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著,豎起耳朵。那位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為嚴苛,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的孩子,也不呵斥攔阻,后來陳平安去了小鎮外的一座龍窯做學徒,就再沒有去過學塾。

    再往前,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樓修建有十二根石柱,當地人喜歡把它稱為螃蟹牌坊,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陽羨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說在一本叫地方縣志的老書上,稱這里為大學士坊,是皇帝老爺的御賜牌坊,為了紀念歷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陽羨,則說這就是螃蟹坊,咱們都喊了几百年了,沒理由叫什麼狗屁不通的大學士坊。劉陽羨還問宋集薪一個問題,“大學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漲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字体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衝斗牛”。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其余三處匾額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過。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當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問底,也是徒勞,他連宋集薪經常掛在嘴邊的地方縣志,到底是什麼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有一根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干,略作劈砍后,首尾兩端下邊,墊著兩塊青石板,這截大樹便被當做了簡易的長凳。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家境富裕的人家,長輩還會從水井里撈出一籃子的冰鎮瓜果,孩子們吃飽喝足,就拉幫結派,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陳平安習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喘。

    小鎮外人來往得不多,照理說,如今官窯燒制這棵搖錢樹都倒了,就更加不會有新面孔。姚老頭在世的時候,曾經有次喝高了,就跟陳平安和劉羨陽這些徒弟說,咱們做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官窯生意,是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錢,哪怕當的官再大,膽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頭的。那天的姚老頭,精神氣格外不一樣。

    今天陳平安望向柵欄外,卻發現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當地百姓的進進出出,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東門的道路延伸出去,沒有什麼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人,雙方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望。

    那一刻,穿著自編草鞋的少年,只是有些羨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實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几撥,並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門內的清瘦少年,大多臉色漠然,偶有一兩人,視線早已越過少年的身影,望向小鎮更遠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還不知道朝廷已經封禁了所有龍窯?還是說他們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覺得有機可乘?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獨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觸碰到木門的時候,他突然猛然停下,緩緩收回手,雙手負后,笑眯眯望向門內的草鞋少年,也不說話,就是笑。

    陳平安的眼角余光,無意間發現年輕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皺眉,有人譏諷,情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一個頭發亂糟糟的中年漢子猛然打開門,對著陳平安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里了?這麼早就來催命叫魂,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娘啊?!”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對這些尖酸刻薄的言語,少年並不以為意,一來生活在這座總共沒几本書籍的鄉野地方,如果被人罵几句就惱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來這個看門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個經常被小鎮百姓取笑打趣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膽大潑辣的婦人,別說嘴上罵他,動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這人還極其喜歡跟穿開襠褲的小孩吹牛,比如什麼老子當年在城門口,好一場廝殺,打得五六個大漢滿地找牙,滿地都是血,城門前整條兩丈寬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濘道路差不多!

    對陳平安沒好氣說道:“你那點破爛事,等會儿再說。”

    小鎮沒誰把這個家伙當回事。

    但是外鄉人能不能進入小鎮,男人卻掌握著生殺大權。

    他一邊走向木柵欄門,一邊伸手掏著褲襠。

    這個背對著陳平安的男人,打開門后,時不時跟人收取一個小繡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陳平安很早就讓出道路,八個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鎮,除了那個頭戴高冠、腰懸綠佩的年輕人,還先后走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孩穿著一件顏色喜慶的紅色袍子,女孩長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陳平安要矮大半個腦袋,孩子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張了張嘴,雖然並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有明顯的口型,應該是說了兩個字,充滿了挑釁。

    牽著男孩的中年婦人,輕輕咳嗽了一下,孩子這才稍稍收斂。

    婦人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位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牽著,她轉頭對著陳平安說了一大串話,不忘對身前同齡人男孩指指點點。

    陳平安根本聽不懂女孩在說什麼,不過猜得出,她是在告狀。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

    只是被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陳平安純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如鼠見貓。

    看到這一幕后,原本嘰嘰喳喳像只小黃雀的小女孩,頓時沒了煽風點火的興致,轉過頭不再多看陳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髒了她的眼睛。

    少年陳平安的確沒見過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臉色。

    等到這行人遠去,看門的漢子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想啊。”

    中年光棍樂了,笑嘻嘻道:“誇你長得好看呢,全是好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當我傻啊?

    漢子看破少年心思,笑得更加開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讓你來送信?”

    陳平安沒敢反駁,生怕惹惱了這家伙,即將到手的銅錢就要飛走了。

    漢子轉過頭,望向那些人,伸手揉著胡里拉碴的下巴,低聲嘖嘖道:“剛才那婆娘,兩條腿能夾死人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漢子愕然,低頭看著少年,一本正經道:“你小子,是真傻。”

    少年一頭霧水。

    他讓陳平安等著,大踏步走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約莫十來份,漢子遞給陳平安后,問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報。你信不信?”

    陳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攤開手掌,眨了眨眼睛,“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的。”

    漢子惱羞成怒,將事先准備好的五枚銅錢,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后,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道:“剩下五文錢,先欠著!”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5:58 AM

第三章 日出

  小鎮不大不小,六百多戶人家,鎮上窮苦人家的門戶,陳平安大多認得,至于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門檻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一些個大戶扎堆的寬敞巷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踏足過,那邊的街道,多鋪以大塊大塊的青石板,下雨天,絕不會一腳踩下去泥漿四濺。那些質地極佳的青石板,經過千百年來人馬車輛的踩踏碾壓,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鏡。

    盧、李、趙、宋四個姓氏,在小鎮這邊是大姓,鄉塾就是這几家出的錢,在城外大多擁有兩三座大龍窯。歷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就和這几戶人家在一條街上。

    不湊巧,陳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鎮出了名的闊綽戶,這也很合情合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門遠行。其中九封信,陳平安其實就去了兩個地方,福鹿街和桃葉巷,當他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少年有些忐忑,放緩了腳步,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髒了街面。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過一柄皇帝御賜玉如意的盧家,當少年站在門口,愈發局促不安。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盧家宅子大不說,門口還擺放兩尊石獅子,等人高,氣勢凌人。宋集薪說這玩意儿能夠避凶鎮邪,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獅子嘴里,好像還含著一粒圓滾滾的石球,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陳平安强忍住去觸摸石球的衝動,走上台階,扣響那個青銅獅子門首,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門走出,一聽說是來送信的,那人面無表情,用雙指捻住信封一角,接過那封家書后,便轉身快步走入宅子,重重關上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門。

    之后少年的送信過程,也是這般平淡無奇,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著說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進來歇歇,喝口熱水?”

    少年靦腆笑了笑,搖搖頭,跑著離去。

    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沒有著急回去宅院,抬頭望向遠方,視線渾濁。

    最后視線,由高到低,由遠及近,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貌似老朽昏聵的老人,這才擠出一絲笑意。

    老人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一只顏色可愛的小黃雀停到桃樹枝頭,喙啄猶嫩,輕輕嘶鳴。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陳平安需要送去給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期間路過一座算命攤子,是個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士,挺直腰杆坐鎮桌后,他頭戴一頂高冠,像一朵綻放的蓮花。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少年后,趕緊打招呼道:“年輕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來抽一支簽,貧道幫你算上一卦,可以幫你預知吉凶福禍。”

    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不過轉過頭,擺擺手。

    道人猶不死心,身体前傾,提高嗓門,“年輕人,往日貧道替人解簽,要收十文錢,今儿破個例,只收你三文錢!當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簽,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錢,如果鴻運當頭,是上上簽,那貧道也只收你五文錢,如何?”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趁熱打鐵,高聲道:“大早上的,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貧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簽,實不相瞞,貧道會寫一些黃紙符文,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積攢陰德,以貧道的能耐,不敢說一定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好胎,可要說多出一兩分福報,終歸是嘗試一下的。”

    陳平安愣了愣,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兩個大小窮光蛋,相對而坐。

    道人笑著伸出手,示意少年拿起簽筒。

    陳平安猶豫不決,突然說道:“我不抽簽,你只幫我寫一份黃紙符文,行不行?”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好像這位云游至此的年輕道爺,在小鎮已經待了最少五六年,模樣倒是沒什麼變化,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簽,偶爾也能代寫家書,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擁簇著一百零八支竹簽的簽筒,這麼多年來,小鎮男男女女抽簽,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簽,也沒有誰從簽筒搖晃出一支下簽,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簽,簽簽中上無壞簽。

    所以若是逢年過節,純粹為了討個好彩頭,小鎮百姓花上十文錢,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煩心事,肯定不會有人願意來這里當冤大頭。若說這個道士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鎮就這麼大,如果真只會裝神弄鬼、坑蒙拐騙,早就給人攆了出去。所以說這位年輕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簽兩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災,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頗為靈驗。

    年輕道人搖頭道:“貧道行事,童叟無欺,說好了解簽加寫符一起,收你五文錢的。”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是三文錢。”

    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簽,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

    陳平安下定決心,伸手去拿簽筒,突然抬頭問道:“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錢?”

    道人正襟危坐,“貧道看人福氣厚薄,財運多寡,一向很准。”

    陳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簽筒。

    道人微笑道:“年輕人,不要緊張,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陳平安重新將簽筒放回桌上,神情鄭重,問道:“道長,我把五文錢都給你,也不抽簽了,只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寫得比平時更好一些,行不行?”

    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點頭道:“可。”

    桌案上,筆墨硯紙早就備好,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抽出一張黃色符紙,很快就寫完,一氣呵成。

    至于寫了什麼,陳平安茫然不知。

    擱下筆,提起那張符紙,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拿回家后,人站在門檻內,將黃紙燒在門檻外,就行了。”

    少年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后,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謝。

    年輕道人揮揮手,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

    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道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銅錢,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

    就在此時,一只小巧玲瓏的黃雀,從高空飛扑到桌面上,輕啄了一下某顆銅錢,很快便沒了興致,振翅遠去。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道人悠悠然念完這句詩詞后,故作瀟灑地輕輕揮袖,嘆氣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這一揮袖,就有兩支竹簽從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道人哎呦一聲,趕緊撿起來,然后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這才如釋重負,重新將那兩支竹簽藏入寬松的袖口。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板起臉,繼續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更容易一些。

    其實,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簽,一支是最上簽,一支是最下簽,都是用來掙大錢的。

    不足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一路腳步輕盈,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綠意欲滴。

    陳平安放緩腳步,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隨后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陳平安抬頭望去,旭日東升,煌煌泱泱。

    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背誦一段文章:“驚蟄時分,天地生發,万物始榮。夜臥早行,廣步于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陳平安站在學塾門口,欲言又止。

    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

    一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后,溫聲說道:“以后無事的時候,你可以多來這里旁聽。”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少年不願欺騙他。

    男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陳平安松了口氣,告辭離去。

    少年跑出去很遠后,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5:59 AM

第四章 黃鳥

  如果沒有去過福鹿街或是桃葉巷,陳平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意識到泥瓶巷的陰暗狹窄。不過草鞋少年非但沒有生出失落的感覺,反而終于感到心安,少年笑著伸出雙手,剛好掌心觸碰到兩遍的黃泥牆壁,記得大概三四年前,陳平安還只能雙手指尖觸及泥牆。

    走到自家屋前,發現院門大開,以為遭賊的少年連忙跑入院子,結果看到一個高大少年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后,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陳平安身前,一把攥緊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壓低嗓音道:“趕緊開門,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脫開這家伙的束縛,只得被他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齡年長兩歲的健壯少年,很快就摔開陳平安,躡手躡腳摸上陳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貼在牆壁上,聽起了隔壁的牆腳根。

    陳平安好奇問道:“劉羨陽,你在干什麼?”

    高大少年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后,劉羨陽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邊緣,臉色復雜,既有些釋然,也有些遺憾。

    劉羨陽此時才發現陳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內,身体向外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還念念有詞,只是離得有些遠,劉羨陽聽得不真切。

    劉羨陽,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姚老頭的關門弟子,至于資質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地,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于沒有師徒名分。陳平安和劉羨陽不是鄰居,雙方祖宅離著挺遠,之所以劉羨陽當時會跟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于當個少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劉羨陽曾是小鎮出了名頑劣少年,爺爺去世前,家里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他爺爺病逝后,十二三歲就身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后來不知為何,劉羨陽惹惱了一伙盧家子弟,結果給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結結實實的一頓痛打,對方都是正值氣盛的少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陽很快給打得嘔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摻和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樂滋滋地蹲在牆頭上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

    到最后,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看到地上滿身血污的劉羨陽,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個富家少年郎總算感到一陣后怕,面面相覷后,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后,劉羨陽非但沒有感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儿也倔,不管劉羨陽如何欺負,就是不肯哭,讓少年愈發憤懣。只是后來有一年,劉羨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儿,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于良心發現,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少年,便帶著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麼走到龍窯的?不過老姚頭雖然最后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確實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陽,也打也罵,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少年皮糙肉厚沒覺得有什麼,反而是當師傅的老姚頭,很是后悔了,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于面子不好說什麼,結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后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了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麼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陽。

    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只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劉羨陽不管到了什麼地方,跟誰相處,很快就能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划拳。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劉羨陽好像什麼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少年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雇佣劉陽羨當自己書童,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事實上,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沒過几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在小鎮南邊開始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叫一樣。”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床板上,緩緩彎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離開床板,雙腳離開地面。他的屁股懸在空中,撇嘴譏諷道:“什麼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里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麼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于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

    陳平安沒附和高大少年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准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還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麼好什麼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麼地方縣志,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

    劉羨陽眼神呆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從中斷成兩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頭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麼愧疚言語,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麼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陳平安抬起頭。

    劉羨陽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后,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

    劉羨陽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里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劉羨陽環顧四周,牆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一副彈弓,牆壁上掛著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住沒開口。

    他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

    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腳不離地,直衝數步后,重重揮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后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氣昂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閑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誇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著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余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致,

    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才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儿,正在那邊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關于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少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只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並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復,于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里,感覺是不太一樣。

    ————

    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簽算命,且不說准不准,但此人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几乎全部屬于願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霉,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里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那高大少年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里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著:“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道人顯然嚇得不輕,起身后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著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簽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簽嘩啦啦滑出簽筒,最后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道人,“以后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

    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遠,才敢重新落座,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時,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年毫無征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來一顆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額的一文錢。

    不過。

    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轉瞬之間,便有一只黃雀疾墜于桌面,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后它將其銜在嘴中,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后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衝斗牛”四字匾額,感慨道:“可惜了。”

    最后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麼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5:59 AM

第五章 道破

  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里人滿為患,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童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她並肩站在樹蔭邊緣,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負身后,神色激昂,正大聲說道:“方才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游歷天下,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露。不知為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處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這才罷休,最后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淨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防止魑魅魍魎為禍人間……”

    老先生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都無動于衷,人人滿臉茫然。

    婢女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麼?”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

    婢女沒好氣道:“公子,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几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婢女又問道:“洞天福地又是什麼?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宋集薪被問住了,卻不願露怯,便隨口道:“盡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沒有上心,只當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頭望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她下意識眯起眼眸。

    宋集薪轉頭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位婢女,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儿肥的側臉,她好像跟記憶里那個瘦瘦小小、干干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鎮的習俗,女子嫁人時,便會有聘請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她絞去新娘臉上的絨毛,剪齊額發和鬢角,謂之開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還從書上聽說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最好的新釀之酒,搬出那只偷藏而來的瓷瓶,釉色極美,猶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后,將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雖說姓陳的家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于‘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但是不管怎麼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婢女並未答話,低斂眼眉,依稀可見睫毛微微顫動。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麼事情只認死理,所以當了窯匠,意味著他再勤勞苦練,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陽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儿,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光的,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糞土之牆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里土氣的泥腿子……”

    宋集薪說到這里的時候,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在這座小鎮上,一直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富人們,在茶余飯后的重要談資,這要歸功于宋集薪的那個“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鎮沒有什麼大人物,也沒有什麼風浪,故而被朝廷派駐此地的窯務督造官,無疑就是戲本上的那種青天大老爺,在歷史上數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宋大人不但沒有躲在官署,修身養氣,也沒有閉門謝客,一心在書齋治學,而是對官窯瓷器的燒造事宜,事必躬親,簡直比匠戶窯工更像是鄉野百姓,十余年間,這位原本滿身書卷氣的宋大人,肌膚被曬得黝黑發亮,平日里裝束與庄稼漢無異,待人接物,從無架子,只可惜小鎮龍窯燒造而出的御用瓷器,無論是釉色品相,還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終不盡如人意,准確說來,比起以往水准,甚至還要稍遜一籌,讓老窯頭們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邊覺得兢兢業業的宋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其調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書上,好歹得了個良的考評。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盡,出資建造了一座廊橋,后來發現宋大人離去車隊當中,沒有捎帶某個孩子后,小鎮几個大姓門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說,宋大人與小鎮積攢下過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現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這些年在小鎮的生活,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如今改名為稚圭的丫鬟,關于她的身世來歷,眾說紛紜,住在泥瓶巷的當地人,說是一個鵝毛大雪的冬天,有個外地女孩沿路乞討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如果不是有人發現的早,就要去閻王爺那邊轉世投胎了。官署那邊做雜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說法,信誓旦旦說是宋大人早年讓人從別地買下的孤儿,為的就是給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個知冷暖的体己人,彌補一下父子不得相認的虧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為稚圭后,算是徹底坐實了兩人的父子關系,因為小鎮大族豪紳都曉得,宋大人最鐘情于一方硯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過神,笑臉燦爛起來,“不知為何,想起那只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竄,你說陳平安的狗窩,得是多麼不遭人待見,才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願意進去?”

    婢女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

    她沒有說話。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后,屋子里的東西交由陳平安照看,這家伙會不會監守自盜啊?”

    婢女輕聲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說書先生正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虯、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

    老人故意賣了一關子,眼見聽眾們無動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隱匿在我們身邊,道教神仙稱之為潛龍在淵!”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

    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蒼翠欲滴,剛好落在少年額頭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

    想著還是去城東門討債一次的少年,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樹葉從他手邊滑過。

    草鞋少年身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

    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儿。

    少年不信邪,几次輾轉騰挪,最后仍是沒能抓住槐葉。

    少年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鄉塾逃學的青衫少年,與陳平安擦肩而過。

    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

    遠處算命攤子那邊,年輕道人閉目養神,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薄?”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01 AM

第六章 下簽

   陳平安來到東門,看到那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雙手拍打膝蓋。

    陳平安蹲在他身邊,對于少年來說,討債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

    少年只好安靜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蜿蜒而漫長,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

    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揉搓。

    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裝有柴刀、鋤頭在內各色物件,滿滿當當。在老人的帶領下,會在各處走走停停,陳平安經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細細品嘗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質地。以至于在后來,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陳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窯口、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東西。

    雖然姚老頭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動輒打罵陳平安,曾經有一次,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老人獨自返回窯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那天大雨滂沱,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的少年,終于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倔强少年在獨力討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衝動。

    可是少年從未埋怨過老人,更不會記恨。

    少年家世貧窮,沒有讀過書,但是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呆,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蒙混過關了,睜眼笑道:“不就五文錢嘛,男人這麼小氣,以后不會有大出息的。”

    陳平安滿臉無奈,“你不就在計較嗎?”

    漢子咧嘴,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變成我這樣的光棍,就別惦記那五文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頭,認真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五文錢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說好,以后一封信一顆銅錢,不能再賴賬的。”

    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漢子轉頭,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吃虧是福?你要是小虧也不願意吃……”

    他瞥見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頓,促狹道:“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

    陳平安反駁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不要五文錢嗎?難道不算吃小虧?”

    漢子有些吃癟,神色惱火,揮手趕人:“滾滾滾,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

    陳平安松開手指,丟了泥土,起身后說道:“樹墩子潮氣重……”

    漢子抬頭笑罵道:“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年輕人陽氣壯,屁股上能烙餅!”

    漢子轉頭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

    ————

    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

    學塾后頭有個院子,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能夠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被人喊來下棋,宋集薪不太情願,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宋集薪對于不苟言笑的齊先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觀感,大概可以稱之為既敬且畏,所以齊先生親自下了這道聖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約,但是他一定要等說書先生講完故事,再去學塾后院。幫先生傳話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囑宋集薪千万別太晚到,絮絮叨叨,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套,什麼我家先生是最講究規矩的,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等等。

    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不厭其煩,說知道了知道了。

    當宋集薪帶著稚圭來到學塾后院,涼風習習,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經坐在了南邊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對面,坐北朝南。

    齊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觀棋不語。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都會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擾到三位“讀書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鎮,沒有什麼所謂的書香門第,所以讀書人,堪稱鳳毛麟角。

    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執黑先行。

    宋集薪和對面的同齡人,几乎是同時開始學棋,只是宋集薪天資聰穎,棋力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傳授兩人棋藝的齊先生視為高段者,猜先之時,就由宋集薪先從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數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隨后拈出一枚或是兩枚黑子,猜對白棋奇偶后,就能夠執黑先行,這就有了先行的優勢。宋集薪在頭兩年的對弈當中,無論是執白后行,還是執黑先行,無一敗績。

    不過宋集薪對下棋興致不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反觀資質遜色的青衫少年,既是鄉塾學生,又擔任書童,與齊先生朝夕相處,哪怕只是旁觀先生枯坐打譜,也受益匪淺,所以青衫少年從執黑才能偶爾僥幸獲勝,到如今只要執黑,勝負就能與宋集薪在五五之間,棋力手筋的進步,顯而易見。對于這種此消彼長,齊先生不置一詞,袖手旁觀而已。

    宋集薪剛要去抓棋子,齊先生突然說道:“今日你們下一盤座子棋,執白先行。”

    兩個少年一頭霧水,皆不知“座子棋”為何物。

    齊先生語速不急不緩,仔細解釋過了規矩后,並不繁瑣,只是在四星位分別放下黑白兩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動作嫻熟,行云流水,讓人賞心悅目。

    平時最喜歡恪守規矩的青衫少年,聽聞“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著棋盤,最后小心翼翼說道:“先生,如此一來,好像很多定勢用不上了。”

    宋集薪皺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頭舒展道:“是棋盤格局變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頭笑問道:“對吧,齊先生?”

    中年儒士點頭道:“確實如此。”

    宋集薪朝著對面的同齡人挑了一下眉頭,笑問道:“要不要讓先兩棋,否則這家伙肯定輸。”

    對面少年頓時面紅耳赤,嚅嚅喏喏,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獲勝次數越來越多,除了棋力增長之外,其實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這兩年下棋越來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厭其煩了,很多勝負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優后,棋至中盤,宋集薪會刻意為了屠大龍而兵行險著。

    對于下棋,才華橫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選。

    對于青衫少年,從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盤,他就執著于勝負二字。

    齊先生望向自己的學塾弟子,“你可以執白先行。”

    接下來青衫少年落子緩慢,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宋集薪依舊是落子如飛,大開大合,羚羊掛角。

    雙方性情,天壤之別。

    不過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輸得一塌糊涂,垂頭不語,緊抿著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著腮幫,一手雙指捻子,輕輕敲擊石桌,凝視著棋局。

    按照齊先生的規矩,雙方對弈,投子無聲認輸即可,絕對不可言“我輸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緩緩投子。

    齊先生對弟子吩咐道:“練字去吧,不用收拾殘局,寫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趕緊起身,畢恭畢敬作揖告辭。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輕聲問道:“先生也要離開這里了?”

    雙鬢霜白的儒雅文士點頭道:“一旬之內,就會離開。”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還能為先生送行。”

    這位教書先生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開口說道:“無需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鎮之外,記得不要太過張揚。我身無別物,三本蒙學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你可以一並拿去,經常溫習,需知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若是能讀書破万卷,更是下筆如有神,此間真意……你以后自然會知曉的。至于三本閑雜書,术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閑暇時翻閱,也可怡情養性。”

    宋集薪滿臉驚訝,有些尷尬,壯著膽子說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讓我好不適應。”

    齊先生滿臉笑意,柔聲道:“沒你說的這麼誇張,人生何處不相逢,以后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這位先生微笑之時,讓人如沐春風。

    他突然說道:“你去趙繇那邊看看,就當提前道別。”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這棋局就勞煩先生收拾嘍。”

    少年歡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東一顆西一枚,雜亂無序,實則先黑后白,從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開始撿起,順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時,婢女稚圭已經從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門外,並不踏足院子。

    他沒有轉頭,沉聲道:“好自為之。”

    在泥瓶巷長大的少女,此時滿臉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憐。

    溫文爾雅的儒士隱約露出一抹怒容,緩緩轉頭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樣。

    天真無邪。

    中年讀書人站起身,玉樹臨風,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種!”

    少女緩緩收斂臉上的無辜神色,眼神逐漸冷冽,嘴角掛起譏諷笑意。

    她好像在說,你能奈我何?

    她就這樣與儒士直直對視。

    小院內外,仿佛有一雙蟒蛟在對峙。

    兩者之間,互視仇寇。

    遠處,宋集薪高聲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腳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開柴門,小跑著與教書先生擦身而過,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轉身,對那個背影施了個万福,嗓音婉約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許久過后,儒士嘆了口氣。

    春風和煦,竹葉搖曳,如翻書聲。

    ————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收拾著攤子,唉聲嘆息,相熟的小鎮百姓問起緣由,也只是搖頭晃腦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經在此算姻緣的新嫁婦人,路過此地,眼見著年輕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澀澀停下腳步,嗓音軟糯,嘴上問著問題,那雙會說話的水潤眼眸,卻在年輕道人的英俊臉龐上使勁徘徊。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女子,視線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風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說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語,“今日貧道給自己算了一簽,下簽,大凶啊。”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05 AM

第七章 碗水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鐵鎖井,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鐵鏈,年復一年,垂掛于井口內,何時有此水井有此鐵鎖,又是何人做此無聊事奇怪事,早已無人知曉真相,就連小鎮歲數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傳聞小鎮曾經有好事者,試圖檢驗鐵鏈到底有多長,不顧老人們的勸阻,對于“拽鐵鎖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壽一年”,這條口口相傳的老規矩,那人根本沒當回事,結果使勁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鐵鏈,仍是沒有看到盡頭的跡象,那人已是精疲力盡,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鐵鏈,盤曲在水井轱轆旁,說是明天再來,他就偏偏不信這個邪了。此人回到家后,當天便七竅流血,暴斃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費勁折騰,屍体就是閉不上眼睛,最后有一個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讓那戶人家抬著屍体到水井旁邊,“眼睜睜”看著老人將那些鐵鏈放回水井,等到整條鐵鏈重新筆直沒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屍体終于閉眼了。

    一老一小緩緩走向那口鐵鎖井,小家伙,是個還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學半年的鄉野小娃娃,此時孩子正仰起頭,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輕輕抽了抽鼻子,兩條鼻涕小蛇就縮回去,孩子望著那個一手托著大白碗的說書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該給我看看你碗里裝著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別急別急,等到了水井邊上坐下來,再給你看個夠。”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許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剛到鐵鎖井旁邊就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我可不會給你撈屍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了個雷,剛好把你劈成一塊焦炭,到時候我就拿塊石頭,一點點敲碎……”

    老人聽著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帶重復的惡毒晦氣話,實在有些頭疼,趕緊說道:“肯定給你看,對了,你這些話是跟誰學的?”

    孩子斬釘截鐵道:“跟我娘唄!”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靈,鐘靈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腳步,皺眉道:“你罵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話反著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連忙否認,然后岔開話題,問道:“小鎮上是不是經常發生一些怪事?”

    孩子點點頭。

    老人問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經道:“比如說你拎個大白碗,又不肯讓人放銅錢進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時候,我娘就說你講得不壞,云里霧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騙慣了的,所以讓我給你送几文錢,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來是先前在老槐樹下說完故事的說書先生,讓這個孩子領著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樂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講究,裝著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潑好動,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時候忘了長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著劉羨陽那幫浪蕩子四處瞎逛,但是為了釣上一條黃鱔或是泥鰍,這小屁孩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暴曬半個時辰,一動不動,耐心驚人。

    所以當老人說那白碗里裝著什麼,孩子立即就咬餌上鉤。

    哪怕老人一開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試試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反正給人提几下也不會掉塊肉。

    但是讓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發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勁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來,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細胳膊細腿,搖了搖頭,心想同樣是瘦杆子,陳平安那個窮光蛋的力氣,就比這個老頭子大多了。只是想著自己還沒瞧見白碗里頭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開竅的孩子,就忍著沒說一些會讓老人下不來台的言語,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帶,論吵架罵街,尤其是陰陽怪氣說話,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讀書人宋集薪,第一則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來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磚堆砌,

    無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來。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對著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剛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那個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歷史淵源,收屍都難。

    老人緩緩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審視著那條鐵鎖,一端捆綁死結于水井轱轆底部。

    “風水勝地,甲于一洲。”

    老人環顧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會花落誰家?”

    老人伸出空閑的左手,凝視手心。

    掌心紋路,斑駁復雜。

    但是出現了一條嶄新紋路,正在緩緩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來的縫隙。

    神人觀掌,如看山河。

    只不過這位老人,當下只是在看自身罷了。

    老人皺起眉頭,驚嘆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慘淡光景,那几位豈不是?”

    孩子已經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老人,大聲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我看白碗?!”

    老人無奈道:“你趕緊下來,趕緊下來,我這就給你看大白碗。”

    孩子將信將疑,最后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猶豫片刻,臉色肅穆,“小娃儿,你我有緣,給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無不可,但是看過之后,你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親,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讓你見識見識,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給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開始吧。”

    老人鄭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邊,一低頭,發現兔崽子這次換成雙腳岔開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斂雜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開始微微傾斜,幅度几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覺自己等了挺久,也沒見頭頂那個白碗有絲毫動靜,老頭子也始終保持那個姿勢。

    就在孩子的兩條鼻涕蟲快要掛到嘴邊,耐心耗盡的前一刻。

    只見手指粗細的一股水流,從白碗中傾瀉而出,墜入水井深處,無聲無息。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罵。

    他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后,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再然后,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

    劉羨陽隨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剛抽芽的樹枝,開始練劍,整個人跟滾動的車轱轆似的,癲狂旋轉,根本不心疼腳上那雙新靴子,小路上揚起無數塵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鎮,一路由北向南走,只要走過宋大人出錢建造的廊橋,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開辦的那座鐵匠鋪,劉羨陽其實一向心高氣傲,但是阮師傅只用一句話,就讓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們來這里,只為開爐鑄劍。”

    鑄劍好啊,劉羨陽一想到自己將來就能有一把真劍,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丟了樹枝,開始邊跑邊喊,鬼哭狼嚎。

    劉羨陽想著阮師傅私下傳授的那几個拳架子,就開始練習起來,倒也有模有樣,虎虎生風。

    少年與廊橋越來越近。

    廊橋北端的台階上,坐著四個人,姿態婀娜的豐腴美婦,懷里抱著一個大紅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場剛剛獲得大捷的將軍,台階那一頭,坐著個滿頭霜雪的高大老人身邊,老人正在小聲安慰一位氣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以至于能夠清晰看到皮膚下的一條條青筋脈絡。

    兩個孩子剛剛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發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邊的婦人投來一個致歉的眼神,威嚴老人對此視而不見。

    台階底下,還站著個姓盧的年輕人,正是盧氏家主的嫡長孫,叫盧正淳,興許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夠養育一方人,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人物,皮囊相貌總要生得比別處男女更好些。只不過盧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階坐著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盧家擁有的龍窯,無論數目還是規模,都冠絕于小鎮,也是族內子弟走出小鎮,去外地開枝散葉最多的一個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鎮威風八面的盧正淳,神色拘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好像稍有紕漏就會被人抄家誅九族。

    男孩說著小鎮百姓聽不懂的話,“娘親,這個姓劉的小蟲子,祖上真是那位……”

    當他剛要說出姓名,婦人立即捂住孩子嘴巴,“出門前,你爹與你叮囑過多少次了,在這里,不可輕易對誰指名道姓。”

    男孩掰開婦人的手,眼神炙熱,壓低嗓音問道:“他家當真代代傳承了寶甲和劍經?”

    婦人寵溺地摸著幼子腦袋,柔聲道:“盧氏用半部族譜擔保,兩件東西還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嬌道:“娘親娘親,咱們能不能跟小白家換一下寶物啊,咱們謀划的那具寶甲實在太丑了,娘親你想啊,換成那部劍經的話,就能夠夢中飛劍取頭顱,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比一個烏龜殼厲害太多?”

    不等婦人解釋其中淵源緣由,隔壁那邊的女孩已經怒氣衝衝道:“就憑你也想染指我們失傳已久的鎮山之寶?此次我們來此,是名正言順的物歸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臉的家伙,是做强盜、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來著!”

    男孩轉頭做了個鬼臉,然后譏笑道:“臭丫頭你自己也說了,是鎮‘山’之寶,山門輩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變換嬉笑臉色,從婦人懷中站起身后,眼神憐憫地俯視小女孩,像是學塾先生在訓斥幼稚蒙童,“大道長生,逆天行事,只在爭字。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繼承家業,又如何恪守祖訓?你們正陽山后裔,歷代子孫務必每隔三十年,就需要拔高正陽山至少一百丈,臭丫頭,你以為從你爺爺到你爹,做得很輕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輸了氣勢,神色萎靡,耷拉著腦袋,不敢正視那個男孩。

    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沉聲道:“夫人,雖說童言無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塵,你們自己掂量后果。”

    婦人嫵媚一笑,重新將臉色陰沉的幼子拽回懷中,綿里藏針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輩何須如此上綱上線,莫要壞了咱們兩家的千年友誼。”

    不曾想老人脾氣剛烈至極,直接頂回去一句,“我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恩報恩,雖千年不忘,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婦人笑了笑,沒有做意氣之爭。

    此次小鎮之行,人人身負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蘊,三者都孤注一擲,豪賭一場。

    這位婦人,雖然衣裳朴素,卻氣態雍容,只是小鎮百姓沒有見過世面,不知其中關竅玄機。

    從頭到尾,盧正淳始終背對著廊橋台階。

    之前第一次在盧氏大宅見到這些貴客,自己的那個親弟弟,不過是年輕氣盛,定力不夠,這才暫時忘卻祖父的告誡,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婦人的胸脯,便被氣得渾身發抖的祖父讓人拖下去,活活杖殺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時候嘴里塞滿了棉布,所以繼續陪著祖父在大堂議事的盧正淳,既聽不到弟弟的凄慘哀嚎,也見不到血肉模糊的畫面。等到商議完畢,一起出門尋找那個姓劉的少年,盧正淳跨出大堂門檻,才發現庭院當中,血跡早已清洗干淨。那四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雙小孩子,對此也毫無異樣,仿佛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一刻,盧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個人,怎麼像是比死了一條狗還不如?

    何況那個人還姓盧,在前一天深夜,與他這個哥哥喝酒壯膽的時候,無比雀躍,說是以后一定要飛黃騰達,光耀門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聯手在外邊闖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盧家大宅后,盧正淳的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盧正淳就開始心生恐懼,陌生貴人們問話的時候,他說話嗓音會顫抖,帶路的時候,走路步伐會飄忽,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會貽笑大方,會讓祖父失望,讓家族蒙羞,但是年輕人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好像全身都在從骨子里滲出寒氣。

    祖父在去年年關,帶他們兄弟走入一間密室,告訴他們一個消息,盧家很快就要為某些貴人辦事,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辦事,做成了,盧家會將報酬變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門磚,只要貴人願意點點頭,那麼以后他們兄弟腳下,就會出現一條陽關大道,平步青云,最終獲得無法想象的榮華富貴。那個時候,他才明白為何自己和弟弟,需要從小就學習那麼多種稀奇古怪的方言。

    盧正淳看著那個越來越靠近廊橋的劉陽羨,他突然開始無比仇恨這個人,這個曾經被自己帶人堵在小巷里的窮光蛋,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個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邊喊死人了,他和几個死黨原本已經按照約定,正要脫褲子,給地上那個不識抬舉的少年,當頭降下一場甘霖。盧正淳直到現在,也不明白什麼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為何會對劉羨陽刮目相看,至于他們所謂的什麼寶甲、劍經,什麼正陽山,長生大道,還有什麼爭機緣搶氣運等等,盧正淳好像都聽得懂,其實又都聽不懂。

    但是盧正淳能夠很確定一件事,就是他無比希望劉羨陽死在這里。

    至于真正的原因,盧正淳不敢承認,也不願深思。

    在內心深處,盧正淳絕對不希望卑賤如狗的劉羨陽,見到自己這位錦衣玉食的盧家大少,竟然淪落到跟他姓劉的一個鳥樣。

    奇恥大辱,莫過于此。

    美婦人望著那個喃喃道:“來了。”

    高大少年一路打拳而來,到后來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少年的身形都被拳勢裹挾,有些踉蹌。

    在行家眼中,初具雛形的拳意當中,已經透出一絲剛柔並濟的大成風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門口訣:不得拳真意,百年門外漢。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婦人如釋重負,果不其然,這個姓劉的少年就是他們要找之人,確實天賦不俗,哪怕是在他們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資質也不容小覷。

    當然了,在美婦人和魁梧白發老人的廣袤世界里,數量最多的,也正是這種人。

    美婦人站起身,對台階底下的盧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訴那少年,問他想要什麼,才願意拿出鎧甲和書籍這兩樣傳家寶。”

    盧正淳轉過身的同時,就已經低頭躬身,同樣用小鎮百姓絕對聽天書的某種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婦人淡然道:“記住,你與那少年說話的時候,要和顏悅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臨下,厲色道:“壞了大事,本公子就將你剝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煉制成為燈芯,要你燈滅之前,時時刻刻生不如死!”

    盧正淳嚇得打了個激靈,彎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絕不會誤事!”

    小女孩終于覺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風十足,不知道是誰在來的路上,被同道中人當面罵做野種,也不敢還手。”

    魁梧老人對那對勢利眼母子,其實一開始就觀感極差,于是補了一句,“小姐說錯了,哪里是不敢還手,分明是不敢還嘴。”

    一襲鮮艷紅袍的男孩,咬牙切齒,死死盯住女孩,臉色陰森,但是也沒有什麼撂狠話,最后反而展顏一笑,很是燦爛。

    婦人更是視線始終放在前方道路上,臉色云淡風輕,至于她是否心生芥蒂,天曉得。

    小女孩冷哼一聲,跑下台階,蹲在溪邊,低頭望向水里的游魚。

    偶爾有成群結隊的鯉魚,在她視線里游曳而過,數目不等,紅青兩色皆有。

    一些個小鎮上了歲數的老人,在老槐樹底下閑聊的時候,經常說在雷雨天氣里,他們經過廊橋的時候,都曾看到橋底下游出過一尾金燦燦的鯉魚。

    只是有老人說那條金色鱗片的鯉魚,大小不過手掌長短,也有人說那條奇怪鯉魚,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長,簡直就是快成精了。

    眾說紛紜,老人們爭來爭去,以至于聽故事的孩子們誰也不願意當真。

    此時,小女孩凝視著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雙手托著腮幫,目不轉睛。

    白發老人蹲坐在她身邊,輕聲笑道:“小姐,如果盧家沒有說謊,這份大機緣已經落入別人口袋了。”

    小女孩轉過頭,咧嘴笑道:“猿爺爺,說不定有兩條的!”

    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識到這一點,趕緊伸手捂住嘴巴。

    老人忍住笑意,解釋道:“還未走江的蛟龍之屬,最講究划分地盤,不允許同類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聲,重新轉過頭后,雙手托著腮幫發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這邊始終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嚴長輩的神色,伸手輕輕按住女孩的腦袋,沉聲道:“小姐,切記,這‘万一’二字,委實是我輩頭號死敵,決不可心存僥幸!小姐你雖是金枝玉葉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勁揮動,嬌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爺爺,我的耳朵要起繭子啦。”

    老人說道:“小姐,我去盯著那邊的動靜了,對方雖然是咱們正陽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罷,省得髒了小姐的耳朵。”

    她只是揮手趕人。

    他只好無奈離去。

    這位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雙手垂膝,走路之時,后背微駝,如負重而行。

    岸邊的女孩,突然使勁揉了揉眼睛。

    她發現小溪里的水位,分明開始緩緩上漲,肉眼可見!

    若是在小鎮之外,例如在正陽山,或是在家鄉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條小溪流水瞬間干涸,她也不會有半點驚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說在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嗎?而且越是修為高深,反噬越是厲害嗎?猿爺爺就說過,哪怕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在這里待得時間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薩過江的艱難處境,很難真正阻止誰動手爭奪……”

    她最后晃了晃腦袋,懶得再想這個謎題了。

    小女孩轉頭望去,看著猿爺爺的高大背影。

    她歡快想著,等到這里徹底開禁之后,她就請求猿爺爺將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

    帶回家鄉后,當做她的小花圃。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05 AM

第八章 稗草

   陳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于是陳平安坐到門檻上,開始想象自己在拉坯,雙手懸空,很快草鞋少年就進入忘我狀態。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舉能夠扛餓,也很重要,所以陳平安養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習慣。燒瓷一事,最講天意,因為開窯之前,誰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終是否契合心意,只能聽天由命。不過在燒窯之前,拉坯無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過陳平安被姚老頭認為資質差,多是做些練泥的体力活,陳平安就只能在旁邊仔細觀摩,然后自己練泥,自己拉坯,尋找手感。

    隔壁院子響起柴門推開的聲響,原來是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從學塾返回,英俊少年一個衝刺,輕松跨上矮牆,蹲下后,松開手掌,全是指甲蓋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樣,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這種不值錢的石頭,大小不一,在小鎮溪灘里隨處可見,其中以一種如同滲滿雞血的鮮紅石頭,最為討喜,學塾齊先生就為弟子趙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覺得挺有眼緣,好几次想要拿東西跟那家伙換,對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丟出一顆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陳平安的胸口,后者無動于衷。

    再丟,這一次丟中了草鞋少年的額頭,陳平安仍是巋然不動。

    宋集薪對此見怪不怪,劈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顆,先后都摔了出去,雖說宋集薪有意讓陳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沒有直接砸陳平安的手臂、十指,因為宋集薪覺得這樣就是勝之不武了。

    宋集薪丟完石子,拍了怕手掌。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頭,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狀。

    跳-刀這門技藝,在小鎮老窯匠當中,並不算誰的獨門絕活,但老姚頭的跳-刀手法,不管誰看到了,都會伸出大拇指。

    老姚頭收了几個徒弟,始終沒辦法讓老人真正滿意,到了劉羨陽這里,才認為找到了個可以繼承衣缽的人。以前劉羨陽練習的時候,陳平安只要手頭沒事,就會蹲在一旁使勁盯著。

    劉羨陽最好面子,也只知道陳平安口風緊,就經常拿老姚的秘傳口訣來震懾后者,例如“想要刀的線路走得穩,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穩,歸根結底,是心穩。”

    不過當陳平安追問什麼叫心穩,劉羨陽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會儿,覺得無趣乏味,就跳下牆頭進入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牆邊,若是她不踮腳,就剛好露出上半張臉龐,即便如此,已經隱約可見少女是個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輕輕踮起腳跟,視線落在貧寒少年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兩顆心儀的石子,一顆色澤猩紅且剔透,一顆雪白瑩潤,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丟掉不要的。

    她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怯生生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幫我把那兩顆石子撿起來,我挺喜歡的。”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手上動作並未停歇,依然很穩,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頭第一抹綠芽儿,極美。

    只是少年已經低下頭了,錯過了這幕動人景象。

    她嘴角翹起,一雙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極細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曳。

    等到陳平安停下手頭事情,詢問到底是哪兩顆石子的時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復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軟得像是雨后春泥。

    陳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撿起那兩顆石子,走到牆邊,她剛抬起手,草鞋少年就已經將石子放在牆頭上。

    她拿起兩枚石子,緊緊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尋覓此物,便是大海撈針,十年難遇。

    有緣人哪怕無心,卻好似爛大街的破爛貨,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陳平安笑問道:“就不怕鼻涕蟲堵在你們門口罵半天?”

    她沒有承認自家公子偷拿別人東西,但好像也沒臉皮否認事實,就笑著不說話。

    泥瓶巷住著個一對母子,兩人的罵架功夫,小鎮無敵手,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夠與他們過過招。其中孩子特別頑劣,常年掛著兩條鼻涕蟲,喜歡去溪灘里摸魚、撿石子,抓來的魚都養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積在水缸旁邊。宋集薪偏偏喜歡招惹這個小刺頭,隔三岔五就去順手牽羊几顆石子,一天兩天看不出,可是經不住宋集薪經常摸走,一旦被孩子確認自己少了寶貝,就會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貓似的,能夠在院門外罵一個時辰,他娘親也從不勸,反而還會可勁儿煽風點火,專門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給氣得牙癢癢,差點就要拎著板凳出門干架,婢女稚圭好說歹說,才勸阻下來。

    驀然間,一個尖銳嗓子響起,“宋集薪宋集薪,快來捉奸,你家婢女跟陳平安正眉來眼去,明擺著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說不定今晚她就翻牆去敲陳平安的門了!趕緊滾出來,嘖嘖嘖,陳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們的臉蛋了,你是沒看到,陳平安笑得賊惡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沒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這算什麼,我昨晚還看到陳平安跟你娘親拉拉扯扯,被我撞見后,陳平安才把爪子從你娘衣領里使勁‘拔’出來,這也怪你娘親,她那儿呀,實在太壯觀太飽滿了,可憐陳平安累得滿頭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著宋集薪院門,憤怒道:“宋集薪,出來,單挑!你輸了,你把稚圭送給我當丫鬟,每天給我喂飯鋪床洗腳!我輸了,就把陳平安給你當下人雜役,咋樣?就問你敢不敢,反正誰不敢就是縮頭烏龜!”

    屋內宋集薪懶洋洋道:“一邊涼快去!你爹我翻了翻黃歷,今天不適宜打儿子,顧粲,算你運氣好!”

    屋外的孩子使勁捶門,“稚圭,你跟著這麼個孬種少爺,多憋屈啊,你還是跟劉羨陽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個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轉身走向屋子。

    屋內,宋集薪正在仔細擦拭一只翠綠葫蘆,是年代不詳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產”之一,宋集薪起先並不上心,后來無意間發現每逢雷雨天,葫蘆內便嗡嗡作響,可是宋集薪拔掉蓋子后,不管如何揮動搖晃,也不見有任何東西滑出,往里頭灌水、裝沙子,倒出來還是水和沙子,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宋集薪實在沒轍了,加上有次被門外顧粲的潑辣娘親,一口一個有娘生沒爹養的私生子,給罵得心煩意亂,宋集薪就拿刀對著葫蘆一頓劈砍,結果讓少年瞠目結舌,刀刃已經翻卷,葫蘆依舊完好無損,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燒掉的一封信上寫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銀銅錢,保證你們主仆二人衣食無憂,閑暇時候,可以搜羅一些見之心喜的古董,權當陶冶性情。小鎮雖小,粗糧可以養胃,書籍可以養氣,景致可以養目,寂寥可以養心。今日起,盡人事聽天命,潛龍在淵,日后必有福報。”

    宋集薪雖然怨恨那個男人,但是有錢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風淳朴的小鎮上,想要大手大腳都很難,這麼多年來,宋集薪還真就喜歡上了收破爛的行當,滿滿當當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綠葫蘆這樣的偏門玩意儿。只不過宋集薪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一大箱子,五花八門,三十余件物件,這只葫蘆最為貴重,然后是一只鏽跡斑斑的紫金鈴鐺,搖晃起來,明明看見懸錘在撞擊內壁,本該發出清脆聲響,卻是無聲無息,讓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驚奇。最后是一把落款為的“山魈”的古朴茶壺,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歡得粗淺,稱不上一見鐘情。

    名叫顧粲的孩子站在門外,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沒過多久,罵聲戛然而止。

    然后陳平安看到那個家伙猛然推開自己院門,滿臉驚慌,拴上門閂后,蹲在門旁,不斷給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邊。

    陳平安不明就里,但是貓著腰跑到孩子身邊,蹲下后輕聲問道:“顧粲,你做什麼?又惹你娘發火了?”

    孩子使勁抽了抽鼻子,壓低嗓音道:“陳平安,我跟你說,剛才我碰到個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夠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這麼點大的碗,我親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個時辰!那家伙剛才路過咱們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好像停了下來,該不是看到我了吧?慘了慘了……”

    孩子雙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嚇死宋集薪他爹了。”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那個槐樹下的說書先生?”

    孩子使勁點頭,“可不是,老頭手上力氣沒几斤,連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我這次是真沒騙你!我可以發誓,如果騙你,就讓宋集薪不得好死!”

    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孩子立即閉嘴。

    門外有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漸漸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亂擦了一把臉,臉色發白,顯而易見,這個名叫顧粲的鼻涕蟲,是真的被嚇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問道:“陳平安,那家伙不會是去我家了吧?咋辦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著陳平安這句話,猛然起身,又頹然坐下,哭喪著臉道:“陳平安,我腿軟走不動路啊。”

    陳平安站起身,彎腰扯住孩子的后領口,一手提拎著孩子,一手打開門閂,走出院子。

    孩子家離這不遠,也就百來步路程,果不其然,顧粲看到那個老頭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親竟然還給那老頭子拿了一條凳子。

    那一刻,孩子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所以他選擇躲在陳平安身后,讓高個子的頂上去。

    陳平安也沒有讓這孩子失望,有意無意護在他身前。

    當熊孩子顧粲握住陳平安的袖口,沒來由就立即滿腔豪氣了。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憑空消失不見。

    顧粲立即又腿軟了,整個人躲在陳平安身后,戰戰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靜的鄉野村婦,又看了眼眉頭緊皺的草鞋少年,最后對縮頭縮腦的孩子說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養著什麼?”

    孩子在陳平安身后喊道:“還能有啥,我從溪里摸上來的魚蝦螃蟹,還有田里釣上來的泥鰍黃鱔!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好了,別客氣……”

    孩子的嗓音越來越低,顯然底氣不足。

    婦人捋了捋鬢角發絲,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平安。”

    陳平安領會她的意思,揉了揉顧粲的腦袋,然后轉身離去。

    婦人眼神深處,對這個草鞋少年,隱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棄雜念,轉頭對老人問道:“這位遠道而來的仙師,對于這份機緣,是要買,還是搶?”

    老人搖頭笑道:“買?我可買不起。搶?我也搶不走。”

    婦人也搖頭,“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態閑適的老人聽聞此言,如遭雷擊,猛然揮袖,五指掐動如飛。

    老人喟然長嘆道:“何至于此啊!”

    婦人臉色冷漠,譏笑道:“仙長以為這座小鎮,能有几個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個天大決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現。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婦人雖然故作鎮定,其實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顧粲招手道:“小娃儿,過來瞅瞅。”

    孩子望向娘親,她點了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輕輕吹了一口氣,漣漪陣陣。

    老人笑道:“張嘴。”

    與此同時,老人隨手一抹,便從孩子身上不知何處摸出一片槐葉。

    雙指虛捻,並未實握。

    孩子下意識啊了一聲。

    老人屈指一彈,這片蒼翠欲滴的槐葉沒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當場,然后發現好像自己嘴中沒有任何異樣。

    老人不給他詢問的機會,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細看看有什麼。”

    顧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極其微小的黑點,然后漸漸變成一條稍稍醒目的黑線,最終緩緩壯大,好像變成了一條土黃色的小泥鰍,在白碗水面的漣漪中,歡快翻滾。

    腦子一團漿糊的孩子靈光乍現,驚呼道:“我記得它!是我從陳平安那邊……”

    婦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臉上,怒容道:“閉嘴!”

    老人對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輩修士,為證長生,大逆不道。這點爭奪,不算什麼。不用如此緊張,該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該是那個少年的,也守不住。”

    這個叫顧粲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當這位身負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傳秘术,對其摸骨稱重,自然就拎不動顧粲了。

    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則三歲小儿,持金過市,不是自找死路嗎?

    老人灑然一笑,眼神卻冰冷,緩緩道:“當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親自坐鎮,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蟬,牙齒打顫。

    婦人如釋重負。

    老人重新換上那副慈祥和藹的臉龐,“孩子,這只碗,裝著整條江水,如今還養著一條小蛟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開宗’之祖,雖是下宗……總之,以后你自然會明白,真君和開宗這四個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會比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這樣不對!它是陳平安的!”

    婦人惱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訓這個豬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擺擺手,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有此心腸,並非全是壞事。”

    孩子低下頭,用手背擦拭淚水,以及鼻涕。

    婦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同道中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頭后,他的娘親,和莫名其妙就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路師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轉過頭,陳平安離開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門。

    ————

    小鎮就像是一塊庄稼地,趕上了大年份,豐收的季節。

    不過有些人,只是夾雜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過一眼,就再無第二眼。

    例如孤孤單單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06 AM

第九章 天雨雖寬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輕男人頭戴高冠,腰懸綠佩,比起小鎮首富盧氏的子孫,更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女子年齡不好辨認,乍一看,少女的模樣,肌膚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掛在屋檐邊上的冰錐子。又一看,三十歲的風情,丹鳳眼眸,身姿妖嬈,從頭到腳,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風流,走起路來,腰肢擰轉,有著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女子左顧右盼,滿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觸摸黃泥牆壁,實在察覺不出蛛絲馬跡,好奇問道:“苻南華,這里真是你說的隱蔽福地之一?為何我家老祖之前給出的堪輿形勢圖上,對這條巷弄並未著重標注?”

    年輕男人答非所問:“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報答我?”

    女子側過身,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身后,襯托得她胸口風光,愈發飽滿豐碩,她半真半假柔聲笑道:“任君采擷,如何?”

    年輕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沒了章法,何況來此“訪親尋友”,擔負著整個家族百年興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腸,也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小鎮,與眼前女子來一場露水鴛鴦姻緣。

    所以他很快轉移話題,用手指向小巷深處,笑道:“蔡仙子,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復一遍,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條泥瓶巷有兩戶人家,一對主仆,一對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選其一,押注的本錢,便是你們云霞山的特產云根石,每年送給我們老龍城十塊。”

    女子點頭,笑意嫵媚,“當然可以呀。”

    年輕男人緩緩前行,繼續說道:“接下來,你一旦在此獲得家族預期之外的機緣,那件物品必須交由你我雙方祖師鑒定,給出一個公道價格,之后你們云霞山拿出一半的等價云根石,蔡金簡,你可有異議?或者說,你能否確定,你在此時此地答應此事后,能夠在利益得手、落袋為安了的事后,也能夠說服你們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師爺們,點頭認可這項賭約?”

    女子已經變了臉色,肅穆端庄,與先前判若兩人,像是淪落風塵的青樓花魁,搖身一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這位被稱為云霞山蔡金簡的女子,沉斬釘截鐵道:“可以!”

    年輕男人眯起眼,臉色晦暗,停下腳步,正視身高不輸自己的女子,“丑話說在前頭,你我今日能夠結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見鐘情,意氣相投,只是老龍城與云霞山數百年來,歷代祖師長輩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万一我們搞砸了,惹來那幫老頭子們的雷霆震怒,別說我苻南華,或是你蔡金簡,就算是我們的父母師父,也一樣擔待不起!”

    蔡金簡笑道:“所以在小鎮這段時日,我們一定要坦誠相見,精誠合作,對吧?”

    苻南華在這條陰暗巷弄,也盡顯英俊風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華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后,壓低嗓音道:“咱倆還需小心那兩人才是,畢竟他們不是正陽山,稱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門正派,而且聽說那兩個家伙,本來就路子極野,不太講規矩。”

    高挑女子眯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像是在嬌滴滴說著,所以我蔡金簡才會選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華輕聲道:“走吧,雖說此地有聖賢鎮壓、平衡各方勢力,但是還是小心為妙,陰溝里翻船就不好了。總之,你我能否鯉魚跳龍門,在此一舉。”

    這位名動一方的天之驕子,道心愈發堅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殺!”

    他望向小巷深處,看到一位清瘦少年從遙遙對面走來。

    是第二次見面了。兩人繼續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對落在凡間的神仙眷侶。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門那邊,小巷里,兩次碰著了,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

    她話只說了一半,苻南華當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鎮六百戶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養的奴婢雜役,將近五千人,小鎮再藏龍臥虎,也有個定數,何況這麼多年來,那些個有根骨有福運有淵源的好胚子,早就給暗中瓜分殆盡了,我們這次之所以能夠‘撿漏’,無非是那些心思難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賣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顏。

    猶豫一下,苻南華仍是說道:“我不知你祖師如何傳授天機,我爹倒是跟我說過一番言語,進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讓你心生寒意,必須主動退避,敬而遠之,決不可輕易忤逆挑釁,畢竟此地藏龍臥虎,深不可測。心生惡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鎮探幽尋寶的對手了。至于讓你心生親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祿厚重之人,並且有望轉為自己的機緣,到時候只要別輕易殺人,不要壞了那几條雷打不動的老規矩,除此之外,是買是騙,還是强取豪奪,就看……”

    蔡金簡嘴角翹起,“就看我們的心情了。”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苻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帶上扎根本地的趙氏子孫,雖說我臨行前也學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華打斷女子話語,搖頭道:“那些個大姓門戶,跟外邊一直有著藕斷絲連的秘密渠道,能夠在聖人眼皮子底下,傳遞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而不被視為越過雷池,一代代積累下來,底蘊深厚,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們老龍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遜一籌,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終究不美,容易橫生枝節,貽誤大事。等下你要是不願說話,我來代勞便是。”

    她笑道:“沒關系,說些拗口話罷了,我還不至于如此嬌氣。”

    苻南華一笑置之,蔡金簡也未多說什麼。

    歸根結底,半路結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況,對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證道的人眼中,祖孫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麼?

    苻南華笑容恬淡,雍容華貴,如人間頭等豪閥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機,將他爹秘傳自己的“心法”說給蔡金簡聽,理由其實很簡單。

    相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余兩個,木訥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華在踏入小鎮柵欄城門的第一步,就對身邊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簡,心生殺意!

    苻南華下意識伸手握住腰間那枚綠佩。

    老龍布雨,巧奪天工。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蔡金簡想了想,閉上眼睛,片刻后睜眼說道:“宋集薪,顧粲……我選顧粲好了。”

    苻南華挑了一下眉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視野中,當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處,就要開鎖推門而入。

    苻南華帶著蔡金簡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們又見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從顧粲家出來的陳平安,聽到聲音后,轉過身,點頭問道:“有事嗎?”

    苻南華用嫻熟流暢的小鎮方言土話說道:“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問你這邊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宋集薪的人,還有一個叫顧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們家與宋集薪父親是世交,我身邊這位姐姐,姓蔡,是顧粲他娘親的娘家人,所以我們兩個結伴而行,剛好都在一條巷子里,你說巧不巧,感覺什麼都湊一起了,真是無巧不成書。”

    苻南華笑意從容,哪怕是與市井底層的草鞋少年說話,身材修長的他為了照顧少年,微微彎腰,始終保持這個姿態與少年說話,既不顯得矯揉做作,讓人覺得居心不良,更會讓旁人覺得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

    仰著腦袋的少年嗯了一聲,笑容靦腆,輕聲道:“是很巧。”

    苻南華笑意更濃,溫聲道:“那麼這兩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搖頭道:“我前不久還是一口龍窯的學徒,在小鎮外邊住了很多年,剛搬來這儿,還不熟悉街坊鄰居,你要不要問問別人?”

    苻南華笑了笑,沒有急于說話,似乎在醞釀措辭。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說謊可不好,你覺得我們像是壞人嗎?退一万步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能做什麼壞事?”

    陳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簡恢復平時的言語,對苻南華說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想要報酬?”

    苻南華臉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間露出一抹隱藏極淺淡的煩躁,“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問過去,一樣能找到人。”

    苻南華對她擺擺手,耐著性子對少年循循善誘:“幫我們一個小忙,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少年撓撓頭,身形單薄,眼神清澈。

    苻南華猛然站直身体。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少年,蹲在不遠處的牆頭上,正在打量他們。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著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張臉龐,清清秀秀,干干淨淨,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華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姐姐,要找顧粲,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粲,可以,好處是什麼?”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牆上的少年,“歸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驚,臉色也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

    她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整條泥瓶巷就像剎那間鮮亮起來了。

    苻南華對草鞋少年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少女那邊。

    高挑女子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少年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致,不等少年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里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在這輩子里,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麼,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

    苻南華聽在耳朵里,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

    少年一直沒有什麼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簡猛然身体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09 AM

第十章 食牛之氣

  蔡金簡當時后退著行走,其實當那一腳踩下去后,她就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受的事情,當然是踩到了,結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情,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性淺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嬌柔千金,她身為云霞山山主的眾多子嗣之一,能夠脫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云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煉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于世,獨樹一幟。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鎮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小鎮,更別提讓她一腳一腳走在充滿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后,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依仗,占據某一處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風凌空的通玄修為,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

    然后,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牆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縮,攥緊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陳平安身前,她那只晶瑩如羊脂美玉的纖手,迅猛拍向草鞋少年的天靈蓋上,在身后苻南華出聲阻攔的瞬間,她驟然停下手掌,最后輕輕提起,柔柔拍下,做完這個仿佛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昵動作后,她彎下腰,凝視著少年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几乎能夠從那里瞧見自己的臉龐,只可惜她當下心情糟糕至極,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華松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連累整座云霞山淪為天大的笑柄。

    他臉色陰沉,用正統的雅言官話提醒她:“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麼衝動,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背對著老龍城少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她很快轉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了,我保證,之后絕對不會發生類似事情。”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望向草鞋少年,以盛行一洲的官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願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摸索,不曾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經大半天了,為啥還不趕緊刮蹭掉?”

    那位仙家女子,原本感覺自己已經躋身一種佛家淨土心境,聞言之后,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色鐵青,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回蕩,只得泄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額頭,重重戳了一下,她瞪眼道:“小小年紀,難道沒人教過你,氣性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肉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處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后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干什麼,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色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為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干瘦少年,她轉身就走。

    突然身后少年輕聲說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長。”

    粗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戲仙家神女?

    蔡金簡勃然大怒,猛然轉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也要教訓這個貌似憨厚實則奸猾的村野賤胚子,雖說蔡金簡他們進入此地,如犯人拘押入牢籠,束手束腳,四處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暫時都已經無法駕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入室后,得以反哺身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煉筋骨,雖然效果並不顯著,遠遠比不得專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里摸爬滾打的少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穴上動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根,折其陽壽,輕而易舉。

    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憐憫情緒,最后她那雙丹鳳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她愈發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需知近佛遠道的云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然,這渡劫之法,並無定理定數定勢,一切需要當局者自行解謎破局。

    比如當下的蔡金簡。

    她覺得找到了需要鎮壓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少年。

    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蓋在少年心口上,輕輕一按。這一切動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少年有意識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高挑女子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誘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鐵石心腸,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彈少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身,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為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為了個賤種,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少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過身,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里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頭啊。我對那個叫顧粲的少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

    難不成這娘們當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抬起一只腳,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惡心污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

    宋集薪臉色陰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她眼眸當中,浮現出兩雙淡金色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隱約間心生模糊感應,猛然間轉頭,快速張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也無不妥之處,他只好將這股不適感,當做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為,惹來了小鎮上那位天人聖賢的凝視目光。

    蔡金簡心情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若非內囊中空的云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分量的“仙家重器”,用來鎮住不斷外泄的山門氣運,她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話,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云霞山閉關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的那個陋巷婢女。

    身后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少年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

    少年愣了一下。

    她柔媚笑道:“還真信啊,姐姐騙你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女,几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牆頭看戲的宋集薪,雙手揉著太陽穴,臉色極其罕見的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帶著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蟲顧粲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家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發呆,天子卓絕的少年視線之中,有個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線,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的這種感覺,有個家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髒。

    以至于苻南華在他身后的言語,少年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少主,只得重復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于回過神,轉身繼續蹲著,俯視著高冠風流、錦衣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跑到嘴邊的一句話,强行咽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小鎮少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慰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布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麼,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女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她都能夠那麼對待隔壁那家伙,為何你願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動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誇獎道:“你這人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

    苻南華沒有在乎少年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草鞋少年為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少年當做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貴賤,男女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牆,低聲道:“去屋里說。”

    苻南華點頭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門檻的時候,漫不經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姐姐,是什麼關系?”

    苻南華毫不猶豫說道:“暫時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情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后裔,見慣了大風大浪,聽到這番話后,臉上並未流露出什麼情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少年張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麼?”

    似乎是發現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斂臉上浮誇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后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麼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少年的隱晦意思。

    隔壁少年,無依無靠,無根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少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波,發生得有些荒誕滑稽。

    隔壁那個貧寒少年,可以說,正是為了刻意隱瞞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會為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才,這個仿佛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卻要借刀殺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禁滿心感慨,難怪《屍子》有云: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

    顧粲家的院子里,孩子已經被他娘鎖在內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交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婦人疑惑道:“敢問仙師剛才做了什麼,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里,她發現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她趕緊閉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股清風,在小院旋轉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身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說,叫做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身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節不保,難逃滅頂之災,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為你儿子做些謀划,看看能否既了結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斷以后某些聖人仙師的順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賬的后顧之憂,好讓我這位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為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里去?”

    婦人連忙低頭顫聲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云霞山蔡金簡的敲門。

    修行路上,术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如螻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她與苻南華為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10 AM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飛劍

  一位雙鬢星霜的儒士帶著青衫少年郎,離開鄉塾,來到那座牌坊樓下。這位小鎮學問最大的教書先生,臉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頭頂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四字何解?”

    少年趙繇,既是學塾弟子、又是先生書童,順著視線抬頭望去,毫不猶豫道:“我們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額四字,取自‘當仁,不讓于師’,意思是說我們讀書人應該尊師重道,但是在仁義道德之前,不必謙讓。”

    齊先生問道:“不必謙讓?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氣質要更為溫潤內斂,就像是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當先生問出這個暗藏玄機的問題后,少年不敢掉以輕心,小心斟酌,覺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學問,豈敢隨意?中年儒士看著弟子如臨大敵的拘謹模樣,會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頭,“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不必緊張。看來是我之前太拘押著你的天性了,雕琢過繁,讓你活得像是文昌閣里擺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著臉,處處講規矩,事事講道理,累也不累……不過目前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先生已經帶他繞到另外一邊,仍是仰頭望向那四字匾額,儒士神色舒展,不知為何,不苟言笑的教書先生,竟是說起了許多趣聞公案,對弟子娓娓道來:“之前當仁不讓四字匾額,寫此匾額的人,曾是當世書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爭辯,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爭,‘古質’‘今妍’的褒貶之爭,至今仍未有定論。韻、法、意、姿,書法四義,千年以來,此人奪得雙魁首,簡直是不給同輩宗師半條活路。至于此時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細端詳,應該能夠發現,四字雖然用筆、結構、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實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開寫就的,當時有兩位老神仙還書信來往,好一番爭吵來著,都想寫玄之又玄的‘希’字,不願意寫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儒士帶著少年再繞至“莫向外求”下,他左顧右盼,視線幽幽,“原本你讀書的那座鄉塾,很快就會因為沒了教書先生,而被几個大家族停辦,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觀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燒香,有個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復一年,直至甲子期限,期間興許會‘換人’兩三次,以免小鎮百姓心生疑惑,其實不過是粗劣的障眼法罷了。只不過,在這里完成一門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擱在外邊,興許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氣勢了吧……”

    到后邊,先生說話的嗓音細如蚊蠅,哪怕讀書郎趙繇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了。

    齊先生嘆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和疲憊:“很多事情,本是天機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來越無所謂,但我們畢竟是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更何況我齊靜春若是帶頭壞了規矩,無異于監守自盜,吃相就真的太難看了。”

    趙繇突然鼓起勇氣說道:“先生,學生知道你不是俗人,這座小鎮也不是尋常地方。”

    儒士好奇笑道:“哦?說說看。”

    趙繇指了指氣勢巍峨的十二腳牌坊,“這處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鐵鎖井,還有傳言橋底懸掛有兩柄鐵劍的廊橋,老槐樹,桃葉巷的桃樹,以及我趙家所在的福祿街,每年張貼的谷雨帖、重陽帖等等,都很奇怪。”

    儒士打斷少年,“奇怪?怎麼奇怪了,你自幼在這里長大,根本從未走出去過,難道你見識過小鎮以外的風光景象?既無對比,何來此言?”

    趙繇微沉聲道:“先生那些書,內容我早已爛熟于心,桃葉巷的桃花,就和書上詩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書,為何只傳蒙學三書,重在識字,蒙學之后,我們該讀什麼書?讀書,又為了做什麼?書上‘舉業’為何?何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先后兩位窯務督造官,雖然從不與人談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儒士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說無益。”

    趙繇立即不再說話。

    自稱齊靜春的儒士小聲道:“趙繇,以后你需要謹言慎行,切記禍從口出,所以儒家賢人大多守口如瓶。賢人之上的君子,則講慎獨,飭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聖人,比如七十二座書院的山主們……這些人啊,就能夠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羅漢一般,一語成讖,言出法隨。這撥人與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達此境界后,大致統稱為陸地神仙,算是一只腳邁入門檻了。不過這些人物,人人如龍,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觀寺廟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根本找不到。”

    趙繇聽得迷迷糊糊,如墜云霧。

    趙繇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

    儒士臉色豁達,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說也罷,總之,我本以為還能夠苟延殘喘几十年的,突然發現有些幕后人,連這點時日也不願意等了。所以這次我沒辦法帶你離開小鎮,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無傷大雅的真相,也該透露一些給你,你只當是聽個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趙繇如何‘得天獨厚,鴻運當頭’,都不可以志得意滿,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葉離枝,皆是預兆。

    名叫齊靜春的讀書人提醒道:“趙繇,還記得我讓你收好的那片槐葉嗎?”

    少年讀書郎使勁點頭,“與先生贈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樹葉離開枝頭的時候,如此蒼翠欲滴,新鮮嬌嫩?小鎮數千人,得此‘福蔭’之人,屈指可數,那片槐葉,可以經常把玩,以后說不定還有一樁機緣。”

    儒士眼神深邃,“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你在小鎮行善舉結善緣,無論對誰都要以禮相待、以誠相交,以后你就會慢慢明白其中玄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瑣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終收獲的裨益,未必比抱著一部《地方縣志》要差。”

    少年發現有一只黃鳥停在石梁上,偶爾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著。

    儒士雙手負后,仰頭望著著黃鳥,神情凝重。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儒士齊靜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邊,愈發眉頭緊皺。

    儒士輕輕嘆息道:“蟄蟲漸聞春聲,破土而出。只是身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倆,是不是也太托大了?當真以為靠著自作主張的小半碗水,就能在這里為所欲為?”

    趙繇憂心忡忡,“先生?”

    儒士擺擺手,示意此事與少年無關,只是帶著他來到最后一面匾額下。

    少年趙繇就好像驟然間聽到一聲春雷的蟄蟲,猛然間停下腳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見不遠處,有一位頭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紗遮擋了容顏,身材勻稱,既不纖細,也不豐腴,她腰間分別懸佩一把雪白劍鞘的長劍、綠鞘狹刀,站在“氣衝斗牛”匾額下,她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儒士感到好笑,輕輕咳嗽一聲。

    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雞,根本沒有領會先生“非禮勿視”的提醒。

    儒士會心一笑,竟是沒有出聲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風景地咳嗽出聲,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

    少女好像始終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視線。

    她似乎格外欣賞“氣衝斗牛”這四個大字,相較其余三塊正楷匾額的端庄肅穆,這塊匾額的大字獨獨以行楷寫就,其中神韻,簡直是近乎恣意妄為。

    她喜歡!

    少年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笑道:“趙繇,你該回學塾搬東西回家了。”

    少年漲紅了臉,低著頭,跟著先生一起返回學塾。

    少女這才緩緩松開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遠處,儒士打趣道:“趙繇啊趙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少年震驚道:“先生?”

    儒士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以后見到她,你一定要繞道而行。”

    溫文爾雅的青衫讀書郎,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先生,這是為什麼啊?”

    齊靜春想了想,說了一句蓋棺定論的言論,“她鋒銳無匹,注定是一把無鞘劍。”

    少年欲言又止。

    中年儒士笑道:“當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歡誰,道祖佛陀也攔不住。便是我們條條框框最多的讀書人,咱們那位至聖先師,也不過告誡‘非禮勿言、視、聽、動’而已,沒有說過非禮勿思。”

    少年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竅,大聲脫口而出道:“她很香啊!”

    話一說出口,少年就懵了。

    儒士有些頭疼,倒不是生氣,而是局面比較棘手,沉聲道:“趙繇,轉過身去!”

    少年下意識轉身,背對先生。

    牌坊樓下,少女轉頭,殺氣衝天。

    她先是雙手下垂,兩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劍柄、刀柄之上。

    然后她開始小步助跑,約莫四五步后,手腳驟然發力,雪白劍鞘的三尺長劍,碧綠刀鞘的纖細狹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與此同時,她身形彈地而起,雙手迅速握住刀劍,二話不說,當頭劈下!

    在黑衣少女和小鎮那對師生之間,被兩條並不粗壯的胳膊,拉伸、爆綻出兩條光芒璀璨的弧月。

    絕非神通,更非术法。

    純粹是一個快字!

    儒士神色閑適,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輕輕一跺腳。

    一陣漣漪激蕩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緊繃,殺意更重。

    原來勢如破竹的一刀一劍,徹底落空不說,她整個人站在了刀劍出鞘時的地方。

    儒士微笑道:“不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弟子,確實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將嗓音弄得成熟沉悶,將劍緩緩放入鞘內,變成單手握刀的姿態,以刀尖直指儒士,“你怎麼‘覺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麼做,是我的事情。當然,你可以……管管看!”

    迅猛前衝。

    她前后腳所踩的地面,頓時塌陷出兩個小坑。

    儒士一手負后,一手虛握拳頭,放于身前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離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陸地神仙聯手破陣,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何況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無緣無故出現在了儒士左邊十數步外。

    她略作思量,閉上眼睛。

    儒士搖頭笑道:“並非是你以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類似佛家所謂的小千世界,在這里,我就是……”

    “咦?”

    他突然驚訝出聲,便停下話語,瞬間來到少女身邊,一探究竟,雙指輕輕握住刀尖。

    他問道:“是誰教你的刀法和劍术?”

    少女沒有睜眼,左手握住剛剛歸鞘的劍柄,一道寒光橫掃儒士腰間,試圖將其攔腰斬斷。

    雙指捻住刀尖的儒士輕喝道:“退!”

    地面上響起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塵土飛揚,片刻后,露出頭戴帷帽少女的身影,雙腳一前一后站定,她腳下,到儒士身前,出現一條溝壑,就像是被犁出來的。

    少女雙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劍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淪落到被人空手奪白刃的地步。

    而且她心知肚明,敵人除了對此方天地的“構架”之外,一直將實力修為壓制在與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這是技不如人。

    而非修為不到。

    她整個人像是處于暴走的邊緣。

    恐怕少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她為圓心的四周,光線都出現了扭曲。

    這位學塾先生到底是最講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勸說道:“你暫時最好別跟我比較,有可能會妨礙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頂,循序漸進,至關重要。”

    他此時的樣子有些古怪,一手提著劍尖,一手橫拿著劍身。

    他突然笑了起來,模仿少女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道:“聽不聽,是你的自由,說不說,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儒士笑著點了點頭,並非是一味氣焰跋扈的驕橫女子,這就很好,他輕輕將刀拋給少女,說道:“刀先還你。”

    他低頭看著手指尖的長劍,微微顫鳴。

    雛鳳清于老鳳聲。

    儒士惋惜道:“這把劍的質地相當不俗,但距離頂尖,仍是有些差距,導致最多只能承載兩個字的分量,都有些勉强了,否則以你的資質根骨,不說全部拿走四個字,三個字,肯定綽綽有余……”

    他嘆息的時候,隨手抬起手,輕喝道:“敕!”

    兩團刺眼光芒從“氣衝斗牛”匾額上飛掠而出。

    被儒士揮袖連拍兩下,拍入長劍當中。

    匾額上,“氣”“牛”二字,氣勢猶在。

    “衝”“斗”二字,仿佛是一位病榻上的遲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后,終于徹底失去了精氣神。

    儒士漫不經心地抖動手腕,那柄長劍眨眼間就回到了主人的劍鞘,因為已經歸鞘,所以暫時無人知曉,劍身上有兩股氣息游走如蛟龍。

    接下來一幕,讓歷經滄桑的齊靜春都感到了震驚。

    少女緩緩摘下劍鞘,隨手一甩,傾斜著釘入黃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紗后,她眼神堅毅,“這不是我追求的劍道。”

    儒士瞥了眼被少女舍棄的劍,內心深處感到一種久違的沉重,不得不問了有失身份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聽說這里每隔甲子時光,就會換上一位三教中的聖人,來此主持一座大陣的運轉,已經好几千年了,時不時有人從這里出去后,要麼身懷異寶,要麼修為突飛猛進,所以我就想來看看。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確定你的身份了,不然當時我出手,就不會那麼直截了當。”

    齊靜春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剛才自己到底放棄了什麼?”

    少女默不作聲。

    地上那把劍鞘中,長劍顫抖不止,如傾國佳人在哀怨嗚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轉意。

    少年讀書郎早已偷偷轉頭,小心翼翼望著遠處的少女。

    儒士不可謂不學識淵博,對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總不好將那把蘊含巨大氣數的長劍,强塞給少女,最后只好出聲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劍。接下來,小鎮會很不……太平。多一樣東西防身,終歸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了。

    仍是不願帶上那把劍。

    齊靜春有些無奈,揮了揮袖,將那柄劍釘入一根牌坊石柱高處,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會驚擾到坐鎮中樞的自己,就像之前“說書先生”一明一暗,兩次出手,都沒有逃過這位學塾先生的遙遙關注。

    親自將趙繇一路從學塾送到福祿街趙家大宅,中年儒士緩緩而行,每當他邁出一步,大街兩側庭院森森的高門大宅,有些隱蔽地方,便會有些不易察覺的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齊靜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來的小丫頭?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學塾后,坐在案前,擺放著一枚玉圭,長約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鎮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銘文,不下百余字。

    依循儒教禮制,原本唯有一國天子,可執鎮圭。

    足可見這座小鎮的意義重大。

    將其翻過來,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兩個字。

    字跡法度嚴謹,又豐神獨絕。

    筋骨極壯,神意極長。

    書案上,還有一封剛到沒多久的密信。

    雙鬢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紅,“先生,學生無能,只能眼睜睜看你受辱至此……”

    儒士望向窗外,並無太多的悲喜,只是有些神色寂寞,“齊靜春愧對恩師,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

    當宋集薪從內屋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苻南華不管如何掩飾,都藏不住臉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壺,壺底落款為“山魈”。

    宋集薪雙手疊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傾,笑眯眯問道:“這把壺值多少?”

    老龍城少城主,好不容易從小壺上收回視線,抬頭坦誠道:“放在世俗王朝販賣,一兩銀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來賣,能買回來一座城池。”

    宋集薪問道:“几万人?”

    苻南華伸出三根手指頭。

    宋集薪哦了一聲,撇撇嘴,“原來是三十万。”

    苻南華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為宋集薪會說三万人。

    ————

    杏花巷那邊,有個木訥男子蹲在鐵鎖井旁邊,盯著那根綁死在轱轆車底座上的鐵鏈。

    像是在糾結如何搬走它。

    ————

    黑衣帷帽、氣質冷峻的少女,在小鎮上隨意走動,漫無目的,此時只懸佩了那柄綠鞘狹刀,雙手只是布條潦草包扎而已。

    當她剛剛走入一條不知名巷弄。

    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嗡嗡作響。

    少女皺了皺眉頭,頭也不轉,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字眼,“滾!”

    又是嗖一下。

    那柄出鞘長掠至此的“飛劍”,嚇得果真躲回了劍鞘。

    驕傲的少女。

    乖巧的飛劍。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13 AM

第十二章 小巷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處,偶爾會有人家掛出喜慶的大紅燈籠,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沒有什麼家族的精心鋪墊,沒有什麼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她就這麼孑然一身,闖入小鎮。

    小巷不遠處,站著一個錦衣少年,雙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璽,稚童的巴掌大小,雕刻有龍盤虎踞,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玉璽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霞光亮起。錦衣少年抬頭眯眼望著手中這方至寶,滿臉陶醉。

    在他身邊,有個高大老人單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細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實也早早發現了奇怪少女,頭戴淺露款式的帷帽,懸佩一柄綠鞘狹刀,步伐沉穩,顯而易見,她絕不會是小鎮本地人。

    只不過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細端詳著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璽,內心深處,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奪寶念頭,要不然實在是太無趣了。

    反正他已經兩樣東西得手,收獲之豐,遠超預想,如果再不找點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帶著老奴就此離去,對于這位少年而言,會覺得缺少點什麼。

    就好比他在小鎮万里以外的那個家里,身上穿著一襲金黃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終少了一爪。

    來此小鎮,每位選定之人,可攜帶三枚信物,分別裝入錦囊繡袋,之前交給看門人一只袋子,屬于必須掏出來的過路費,不管那個看門人身份高低,不論城門如何破爛不堪,即便是一國君主,或者一宗祖師來此,也得老老實實按照這個規矩來。其余兩只錦囊繡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撈取兩件寶物帶出小鎮,否則任你在這里搜刮到十件、百件寶貝,也要一一還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種形制特殊的銅錢,分別是市井百姓用以慶賀上梁的壓勝錢,皇宮每年懸掛于桃符上的迎春錢,以及被城隍爺塑像托在掌心的供養錢,說是銅錢,其實質地是珍稀異常的金精,對于“山下”大多數凡夫俗子而言,連官家紋銀都不常見,更何況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確實足以讓人心甘情願來兜售傳家寶。

    錦衣少年對于三種不見于正史記載的銅錢,鑽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門道。

    前方,渾身散發出一種冷峻氣息的少女,筆直前行,將小巷主仆二人視若無物。

    錦衣少年臨時改變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璽,裝入一只早就准備好的布袋子,系掛在腰間,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陰柔,細聲細氣道::“殿下,此人是個登堂入室的練家子,不可掉以輕心。若是在小鎮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這副走純粹武道的体魄,也時時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壓制,極為難受。一旦全力運轉氣息、竅穴大開,就會像是江海倒灌,經脈竅穴都會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于咱家的照顧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業,出現丁點儿紕漏,回去之后,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待?”

    錦衣少年促狹道:“吳爺爺,你出宮之后,話變得多了。以前在宮里頭,你一年到頭就是翻來倒去那几句話,比我姐飼養的那只笨鸚鵡還不如。”

    老人自稱“咱家”,處處骨子里透著卑躬屈膝,尤其是在心底以此為豪,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宮中閹人。

    他見這位小主人好像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說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經有可能對殿下造成威脅。”

    錦衣少年懶洋洋笑道:“雖然我早就聽聞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邪門歪道,更多旁門左道,但是我和她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她這就要見財起意,殺人奪寶?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豈不是早就天下大亂了?”

    老人嘆了口氣,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雙方貌合神離,其實是相看兩相厭的立場。

    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這筆爛賬算在一個丫頭頭上,不算大丈夫所為。”

    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錦衣少年笑了笑,側過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緩腳步,微微側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滿戒備警惕。

    當年邁宦官發現少女用棉布包扎的受傷雙手,忍不住眉頭緊皺。

    “放肆!”

    驟然間老人一聲怒喝,如舌綻春雷,雙腳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來到錦衣少年身前,老人后背輕輕一靠,以巧勁將少年推在小巷牆壁上,同時左手張開五指。

    手心處傳來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原來是有人以石子作為暗器,砸向錦衣少年的頭顱側面。

    聲勢驚人,力道几乎足以貫穿一堵牆壁。

    老人砰然捏碎手心拳頭大小的石子,卻不是殺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轟向那個黑衣少女。

    懸刀少女略作猶豫,强行壓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而是歪過腦袋,剛好躲過這勢大力沉的剛猛一拳。

    拳風之烈,瞬間吹亂少女的帷帽薄紗。

    高大老人變直拳為橫掃,拳頭正好砸向少女的腦袋。

    拳勢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雙臂,雙手手背疊放在一起,護在耳畔之外,呈現出十字交錯的防御姿態,擋在拳路前方。下一刻,少女整個人側滑出去十數步。

    少女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心鮮血滲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頭頂有些歪斜的帷帽。

    她有些生氣。

    少女轉過身,望著那個左右張望了一下的高大老人,一板一眼說道:“如果不是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相較之前,這位對于刺殺偷襲可謂經驗豐富的老宦官,已經將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則讓位給了小巷另一側的出手之人。

    當然,小巷除了主仆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兩個。

    小巷那邊,站著個高高瘦瘦的蒙面人。

    手臂卻極其粗壯,隆起肌肉如鐵球。

    他腰間懸掛兩只袋子,裝著滿滿當當的圓狀物体。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說,之前的偷襲,其實只是提醒罷了。

    陰冷的視線,掠過少女身上的時候。

    男人咧了咧嘴角,吐了吐舌頭,眼神炙熱。

    少女呵呵一笑,說了兩個字。

    “回來!”

    話音剛落。

    一劍過頭顱。

    飛劍來到少女身邊,環繞她急速旋轉,如稚童撒嬌。

    她沒好氣道:“滾!”

    飛劍一閃而逝。

    主仆二人,呆若木雞。

    年老宦官並非震驚于這一手飛劍术的本身。

    而是對于少女能夠在此地隨意駕馭飛劍,而感到由衷的恐懼。

    這種感覺,讓老人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次入宮,戰戰兢兢,某天遙遙看著那位身穿大紅蟒服、行走于宮牆下的前輩。

    當然不是敬畏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紅。

    錦衣少年回過神后,笑了笑,充滿自嘲,向前走出一步,關心問道:“吳爺爺,沒事吧?”

    白發蒼蒼的老宦官臉色沉重,搖頭道:“小心為妙。實在不行,咱家就……”

    少年趕緊擺手,問道:“要不然咱們道個歉?”

    老人有些措手不及,繼而悲憤和自責。

    主辱臣死。

    尤其是帝王人家!

    但是錦衣少年已經笑道:“吳爺爺,做了錯事,說句對不起,有什麼難的。”

    老人仍是覺得此舉不妥,錦衣少年已經向少女走去。

    剎那之間,老人百感交集。

    原來少年的后背並無半點泥屑。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14 AM

第十三章 相逢

   帷帽少女沒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錦衣少年,視線越過少年肩頭,望向那個亦步亦趨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雖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對。”

    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離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誠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陽郡人氏。吳爺爺若有得罪之處,我願意向姑娘道歉和補償。”

    高大老人站在錦衣少年身后,心情復雜。所謂的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其實不過是個含蓄說法罷了。大隋國祚一千二百年,坐龍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龍興于弋陽郡。

    少女對此無動于衷,抬起雙手系緊繃帶,對老人說道:“若是在外邊,面對一位極有可能已經‘御風遠游’的武道大宗師,我絕非對手。但是此時此刻,我只要假借飛劍,你必死無疑。”

    高大老人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曉你的殺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師巔峰的体魄,只要護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劍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況我比他高出兩個境界,其中一道門檻還被視為武道天塹。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來的底氣,才說得出來‘必死無疑’四個字。”

    少女皺了皺眉頭,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煩的人,更討厭跟人吵架,不然我們出手試試看真假?誰贏了誰有道理,如何?”

    極少有機會被人威脅的老人有些惱火。如果不是身處于這個神憎鬼厭的詭譎地方,就少女這般修為的修為,任她再天賦異稟,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壓虐殺十個。退一步說,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顧被大隋舉國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著被此處自行循環的大道鎮壓重傷,也要好好教訓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犢不怕虎,勇氣可嘉,僅此而已,可不意味著猛虎就不會把牛犢吃得一干二淨。

    自稱高稹的錦衣少年趕緊打圓場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願意拿出此物作為彌補。”

    高稹低頭打開腰間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璽,單手托著,遞向遠處的帷帽少女,“以表誠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吳爺爺的無心冒犯,他畢竟是出于忠義,並無害人之心。”

    眉發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頓時悚然,單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璽卻是殿下機緣所在,是世間罕有的純粹寶物,甚至能夠承載民間香火,兩者如何能夠相提並論,殿下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貴胄的高姓少年臉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煩,譏諷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歡敝帚自珍。將那方玉璽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轉身就走。

    錦衣少年如釋重負,“起來吧,吳爺爺,跪著多不像話。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來只跪帝王,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禮部的人瞧見,拿出來說事,咱們倆都要倒霉。行了,這趟小鎮之行,我承蒙祖宗庇護,圓滿完成,我們就不要橫生枝節了,速速離開此地,而且在外頭跟自己人接應后,也不可掉以輕心,要知道大驪王朝內的六大柱國,其中袁、曹兩家雖是對立陣營,但是很不湊巧,這兩根大驪砥柱,與我們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吳爺爺你在此有了意外,戰力受損,我很難安然無恙地返回大隋。”

    老人點點頭,緩緩起身,“老奴知曉事情的輕重,緩急。”

    當老人說到“急”這個字眼的時候,帷帽少女已經走出去二十余步。

    錦衣少年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鬢角發絲和錦衣袍袖都被吹得飄蕩起來。

    原來身邊這位在大隋權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沒有放過少女的心思,此時已經一衝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聲響沉悶,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時候,老人已經高高躍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心。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擰轉,以左腳腳尖為支撐點,右手拔刀出鞘,小巷當中出現一抹比陽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輝。

    高大老人以壓頂之勢扑殺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鋒上,手背竟然只被鋒芒氣盛的刃口割出一條血痕,老宦官雙腳轟然落地后,繼續前衝,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老人隨即輕描淡寫伸出一掌,看似緩慢從容,實則閃電一般推在了少女額頭,老人剛要加重力道,一掌碎裂這顆隱藏在帷帽下的腦袋,連忙腳步挪動,身形橫移一尺,扑哧一聲,低頭一看,有利器從后背穿透自己右邊胸口,是劍尖。

    老人臉色不變,雙指並攏夾住劍尖,向后一推。

    將那柄循著少女心意來此的凌厲飛劍,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為受到飛劍的阻滯,老宦官非但沒能一掌拍碎少女頭顱,那個身体倒飛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機會,起身后身形矯健如狸貓,很快從一條小巷岔道消失。

    少年臉色陰沉得可怕,雙拳緊握,氣勢勃發,滿臉怒容道:“御馬監掌印太監,吳鉞吳貂寺!你為何不肯聽從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執行事,當真以為這座小鎮就數你吳貂寺最天下無敵?明明是我們做錯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經願意息事寧人,為何你還要如此毒辣,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從少女逃離小巷的方向,收回視線,轉身走回,腰杆挺直,愈發顯得氣勢巍峨。老人一步一步緩緩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少年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勢,被一個奴才壓迫,更是滿腔怒火,瞪大雙眼,咬牙切齒道:“御馬監吳貂寺,你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親自定奪。在咱家看來,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是擺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鎮少女的存在本身,在咱家看來,已經成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對她痛下殺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少年眼眸中几乎壓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嘆了口氣,輕聲道:“在皇宮大內任職六十余年,咱家見過太多太多的勾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計其數,對于人心,咱家實在是沒有絲毫信心了。僅是護駕途中的刺殺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親手解決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殺手的陰險狡詐,絕對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喪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剛才的蒙面殺手和帷帽少女來說……”

    錦衣少年伸出手指,指向臉色冷漠的老宦官,憤怒指責道:“閉嘴!你這個老閹人!我不想聽你的胡說八道!我只確定你毀了我的精心拉攏,就是個瞎子,也知道那個能夠駕馭飛劍的少女,是如何天賦異稟、驚才絕艷!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當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這樣的角色,莫說是大隋或是大驪,便是整個東寶瓶洲,她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養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夠成為我身后影子里,最厲害的刺客!任你是陸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師,算得了什麼?!結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來太子!是你這個吳老閹人的主子!”

    很奇怪,飽經滄桑的年邁宦官,非但沒有被一口一個“老閹人”惹惱,反而眼神愈發欣慰,等到少年發泄完畢,終于停下罵街行為,老人看著氣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雖然你可能因為有些事情,未曾親身經歷過,所以不知世道詭譎和人心險惡,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當年的風采。”

    氣氛尷尬。

    高稹冷靜之后,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了,在尚未被欽定成為太子之前,就對一位御馬監掌印太監、兼大隋皇宮三位看門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關鍵此人還深得父皇母后兩人的信賴,于是皇子高稹張了張嘴吧,卻看到那個被自己罵做老閹的權勢宦官,笑道:“殿下,記住一點,不要跟下人隨隨便便說對不起,沒有必要,還白白作踐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領情。哪怕心懷愧疚,也應該深深埋在心底,需知被譽為人間真龍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憲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吳爺爺,以我如今的身份,說這個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緊繃,如臨大敵,一把將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老人望向蒙面殺手的屍体那邊。

    有個身材修長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現小巷盡頭處,緩緩走入,來到殺手屍体附近,蹲下后,摘下面巾,只看到一張奇怪的臉龐,無眉毛,被削鼻,臉上刻字。

    此人生前曾經是刑徒,這一點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預謀,恐怕這場謀划,要從那座文廟開始算起。

    高稹眼神熾熱,從老宦官身后走出來,彎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禮再說,然后才抬頭恭敬問道:“敢問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儒士站起身,對高稹說道:“若非你率先占據了一份大機緣,你們兩人今日無法如此輕松離開。”

    外來人氏在小鎮上相互廝殺,按照最早四位聖人訂立的規矩,懲罰並不重,但也不能算輕,相較于濫殺小鎮凡夫俗子必然會被驅逐,外人之間的爭斗,就存在一個明顯的“漏洞”,讓人可以亡羊補牢,高稹在內三撥人,之所以都攜帶一位“扈從”,也正是因此做了最壞的准備,以便在關鍵時刻推出來做替罪羊,要不然僅僅是一個名額,就要耗費大隋高氏皇帝內庫的一半積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國、皇帝陛下的私房錢,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額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誰肯無緣無故當這麼個冤大頭?

    其實說的通俗一點,就是花錢消災罷了。

    只不過在這里的開銷,用搬空一座金山銀山來形容也不為過,世俗市井所謂的一擲千金,對比起來簡直就是儿戲。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繼續自顧自說道:“齊先生,以后有機會的話,能否去我大隋書院講學?我大隋願意專門為先生,將‘國師’虛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還是沒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論。

    如果真的能夠說服這位讀書人,日后為大隋高氏出謀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龍顏大悅。

    儒士笑了笑,對此不曾答話。

    老宦官對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殺伐果決,心狠手辣,此時面對這位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就呈現出另一種極端姿態,低頭抱拳道:“齊先生,多有叨擾,還望海涵。方才對一個晚輩出手,實在是無奈之舉,希望先生体諒咱家作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齊靜春一揮袖,“速速離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辭離去,剛好走了一條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線。

    少年低聲問道:“她死了?”

    老宦官搖頭道:“肯定命不久矣。飛劍無非是讓她多活片刻,于事無補。”

    少年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吳爺爺是什麼時候看出她駕馭飛劍,其實遠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輕松愜意?”

    老人說道:“過猶不及,她的早慧漏了馬腳。”

    少年訝異不解。

    老宦官帶著少年拐出原先小巷,輕聲道:“咱家問殿下一個問題,殿下見多了世間富貴豪奢的珍奇物件,還會對小鎮尋常瓷器感興趣嗎?”

    少年拍了拍腰間口袋,笑道:“當然不會,只有這方玉璽,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讓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點頭道:“正是此理。那個少女在御劍殺人的時候,心如止水,極其鎮定從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覺到我的真實武道修為后,便果斷放棄爭斗的念頭,尤其是害怕我反過來看穿她的色厲內荏,故意主動挑釁我們,她的真實意圖,是好給雙方各自找一個台階下,是怕咱家心存殺心,寧肯錯殺也不願錯放,對她斬草除根,所以她必須要破局,當然,事實證明她做得並不好。不過說到底,小小年紀,有此心思,已經很不簡單。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歸山,任其茁壯成長,將來以后對殿下的威脅就是越大。”

    老人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氣風發,若是熱血殺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實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緩緩思量之后的從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點心湖漣漪的殺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說,這只能被閱歷磨礪出來的性情,跟一個人的天賦高低,資質好壞,都沒有太大關系。無論修士還是武夫,許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過明顯,一遇坎坷就容易壞事。”

    高稹哀嘆道:“不管怎麼說,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這樣一個人物的生死,就要嘆氣一次,那麼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頂,應該會很忙的。”

    少年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說道:“不知是否錯覺,咱家感覺到那位齊先生,一身通天修為,好像出了不小的問題。”

    這位大隋皇子滿臉無所謂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夠拿到這方‘龍門’璽,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這方價值連城的寶璽,竟然‘淪為’了大買賣的小添頭,所以是該咱們見好就收了。一說起那條金色鯉魚,我就忍不住想到那個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著以后找個機會,感謝一下這位少年?”

    少年搖頭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銅錢呢。”

    老人啞然失笑。

    以后隋朝說不定會有一位勤儉皇帝?

    ————

    一條南北向的僻靜小巷,唯有車轱轆聲。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車前行,想著回到住處后,收拾收拾,趕緊打道回府,這個爛攤子,誰摻和誰倒灶。

    有個身材苗條的黑衣人,突然從東西向的小巷岔口處,踉踉蹌蹌走出來,最后背靠著牆壁,緩緩移動,一手越過帷帽淺露薄紗,使勁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輕道人。

    年輕道人趕緊低頭,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還是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一個道士事到臨頭,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薩,實在是有些不像話。

    果然,佛祖菩薩好像是不樂意搭理別教門下的徒子徒孫,那帷帽少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最后一點氣力,搖搖晃晃衝向道人,扑通一聲重重摔倒,但是最后一只手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腳踝。

    年輕道人雙手捧住腦袋,一臉崩潰的凄慘模樣,好像是在仰頭問天:“這麼大一個因果砸過來,不等于讓貧道在額頭刻上‘一心求死’四個字嗎?貧道這些年云游四方,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經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還有姓吳的老狗,你們給貧道等著,這筆賬沒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貧道的道行修為這麼淺,真的挑不起什麼重擔子啊……”

    已經語無倫次的年輕道人低下頭,只差沒有淚流滿面了,“小姑娘,你發發慈悲心,放過貧道好不好,回頭貧道就幫你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風水極好,肯定能夠福澤子嗣……哦不對,姑娘還是黃花大閨女,那就……”

    少女已經徹底暈死過去。

    年輕道人眼見四下無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開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

    飛劍凌空懸停,劍尖距離年輕道人的眉心,不過三寸。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松開手,滿臉憐憫,大義凜然道:“人非草木,豈能沒有惻隱之心?貧道這一生風光霽月,豈是那種見死不救之人?!”

    年輕道人盤膝而坐,整張英俊的臉龐都快要皺成一團,“接下來送往何處,也是麻煩啊。”

    一直距離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飛劍,迅猛前移一寸。

    道人耐心解釋道:“想要讓你主人活下來,貧道還需要一個幫手,對了,你去老槐樹那邊戳一枚槐葉過來,貧道先替她吊住這一口元氣,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貧道不想為了救人而胡亂救人,到時候不小心耽誤了她的修行前程,這一樁新因果……又他娘的讓貧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飛劍好似在猶豫,劍尖微微顫抖。

    道人沒好氣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從鬼門關早走回來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飛劍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道人低聲氣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齊靜春齊大先生倒好,亂點鴛鴦譜,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輕道人一手托腮幫,一手掐指算卦,“容貧道來算算,將你送到小鎮哪戶人家,你既能活下來,對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從盧家……盧家不行,跟趙家差不多,已經機緣在身,那就宋家?”

    這邊小巷里的道人話音未落。

    福祿街上的宋家門庭,張貼在大小門扉上的所有門神,瞬間失去神采,黯淡無光,還有凡人肉眼不可見的縷縷青煙升起。

    庭院深深處,有一位赤腳老人滄桑老人推門而出,站在院子里跳腳怒罵道:“是哪個王八蛋在謀害我宋氏基業?!站出來一戰!”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自言自語:“福祿街的劉家,瞧著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試試看?”

    劉家那塊傳承千年的家族堂匾額,砰然碎裂,出現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裂縫。

    有老嫗嗓音渾厚,以龍頭拐杖重重敲擊地面,“何方神聖,能否出來一見?!”

    年輕道人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就桃葉巷的魏家?一看你們家就是積善積德的,肯定承受得起這份因果。”

    很快就有人老人以秘术傳音,向學塾那邊怒吼道:“齊靜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趕緊滾蛋,把位置讓給阮邛!讓他來收拾這個鬼鬼祟祟的家伙!還是說這一切,就是你齊靜春本人在發泄私怨?”

    有個男人在小鎮廊橋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領著人挖井,站直身后,他向北方嘴唇微動。

    仿佛一聲聲春雷,在福祿街和桃葉巷上空滾滾響動,“夠了!不許對齊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絕不會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鎮事務!”

    一時間,天地寂寥,万籟寂靜。

    而那個小巷推車旁邊坐著的罪魁禍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將那片飛劍帶來的翠綠槐葉,丟在她鮮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葉觸及少女手心傷口后,如冰雪消融,轉瞬消散。

    年輕道人感慨道:“每每見到此情此景,都要為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

    醞釀了半天,道人也沒能想出自己滿意的言語。

    年輕道人最后低頭,看著微微有些氣色流溢的少女,有些犯難,“既然你牽扯到的氣數,比貧道想象還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之了。小鎮之上,六百戶人家,盤根交錯,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氣息,你要說讓貧道找個有氣數縈繞的家伙,輕而易舉,可是找個窮光蛋,比登天還難啊。這就像是在朝會大殿上,找個當大官的,容易,找個乞丐,你讓貧道怎麼找?”

    年輕道人咦了一聲。

    還真找到這麼一個可憐蟲。

    他沒有絲毫驚喜,反而悚然,閉上眼睛,捫心自問。

    年輕道人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先看你會如何選擇,貧道決不强求,你若是不願,貧道便自己擔起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學僧人雙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薩顯靈,一定要讓貧道渡過此劫啊。”

    ————

    泥瓶巷中。

    年輕道人彎腰推著一輛雙輪車,來到一處院門外停下,敲門后,問道:“陳平安在嗎?”

    推車上,角落縫隙里,放著一把雪白鞘的長劍,鞘內飛劍,病懨懨的,像是在嫌棄年輕道人找了這麼個破落戶。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16 AM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年輕道人已經想好一大堆措辭,來應對草鞋少年那個“是誰”的問題,只是出人意料,院門很快打開,顯而易見,陋巷少年直接跳過了那個環節。

    泥瓶巷是小鎮最為狹窄逼仄的巷弄之一,道人的雙輪木推車不可能放在外頭攔路,好在陳平安看著骨瘦如柴,沒几斤氣力,事實上膂力不小,幫著年輕道人將頗為沉重的推車,一起弄進了院子,並不如何費勁。從頭到尾,少年都沒有說什麼,這就讓關上門后的年輕道人有些尷尬,這就像一個人厚著臉皮去登門借錢,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著,客人但凡剩下點良心,就會愈發難以啟齒了。

    年輕道人想著橫豎是難堪,不如來個痛快,就掀開覆在推車上的一張棉布褥子,露出一位身体側臥蜷縮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卻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遮擋著主人的容顏,不知為何,當掀開那層單薄被褥后,頓時有一股血腥氣扑面而來,陳平安這時候才發現她一身黑衣,隱約有鮮血滲透出來。陳平安倒是沒有想到一塊小小被褥,為何就能完全掩飾住這股濃重氣味,少年只是后退數步,問道:“道長,你要做什麼?”

    年輕道人說道:“救人!她受了重傷,小鎮上無人願意救她,也怪不得他們各掃門前雪,所以貧道思來想去,覺得你有可能會是例外。”

    陳平安一語命中要害,問道:“她怎麼受的傷?”

    道人臉不紅心不跳道:“貧道方才推車經過牌坊樓的時候,見這位外鄉年輕女子,竟然說是去對‘氣衝斗牛’這幅匾額進行拓碑,帶著拓包、刷子等物,蹭蹭蹭就爬上去了。至于拓碑啊,怎麼說呢,就是這麼個臨摹勾當,大体是讀書人吃飽了撐著,一時半會貧道也說不明白,反正這位小姑娘爬上去后,低頭彎腰坐在橫梁上,看得貧道心驚膽戰,只得停下來,時不時提醒她一聲小心,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過入神,冷不丁,啪嘰一下,就結結實實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邊地面,不比你們泥瓶巷,硬得跟福祿街青石板差不多,這下可好,摔得估計五髒六腑腸子都傷到了,貧道是出家人,必須要慈悲為懷啊,不能不管對不對?這一路過來,家家戶戶都嫌棄她一身鮮血,剛過完年沒多久,太晦氣,哪里願意抬著她進家門,貧道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所以這不實在沒法子,才找到你這里來,說句難聽的,要是連你也不願收留她,貧道也不是什麼能夠從鬼門關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著那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氣,再盡力找處地方,挖個坑,立塊碑,就當了事。

    道人故意講得語速極快,咬字也不清晰,顯然是想著把少年給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過關再說。万事開頭難,只要起個開頭,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陳平安眼神復雜,看了眼滿臉希冀的年輕道人,又瞥了眼死氣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戰后,點頭道:“怎麼救?”

    年輕道人頓時神采飛揚起來,“得嘞!有你陳平安這句話,就算成了一半,別看她看著傷勢可怕,感覺像是閻王爺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誇張……當然了,方才貧道所說也句句是真,這其中涉及到種種玄機,譬如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極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傳門道,能夠護住她至關重要的心竅和丹室等,還有就是咱們小鎮,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輕道人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機,干笑道:“反正你也聽不懂,對吧?”

    少年認真道:“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

    年輕道人試探性問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聽敲門嗓音,就知道是貧道這位擺攤的算命先生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對。”

    年輕道人又好奇問道:“你記性很好?有多好?”

    少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輕道人笑著解釋道:“她現在處于一種比較玄之又玄的狀態,不能隨意挪動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陳平安將信將疑,“我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得住。”

    年輕道人追問道:“打個比方?”

    陳平安想了想,“比如我們那座龍窯的窯頭,姚師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鎮所有老師傅里最厲害的,我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但是……”

    年輕道人笑著接過話題,“但是你的手腳始終跟不上,對不對?”

    陳平安眼睛一亮,使勁點頭。

    年輕道人會心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姚老頭的那手絕活,真正厲害在什麼地方?”

    陳平安臉色晦暗,“以前怎麼都想不通,后來劉羨陽跟我說,姚老頭說跳-刀這門手藝,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穩,而不僅僅是手穩。我聽到這些話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著急,越心急,手越亂,越亂就越容易出錯,一出錯,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頭,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龍窯那邊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輕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話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可人家當師傅的,根本就沒想著把你領進門,你又如何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我手腳笨,不說跟劉羨陽比,就是一般的學徒,我也比不上。姚老頭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輕道士突然笑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穩’兩個字,有多難悟?很難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陳平安仍是搖頭道:“就像小溪里抓魚,我站在水深不到膝蓋的地方,彎個腰抓到魚,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個猛子扎下去,憋氣很久抓到魚,那也是抓,同樣是抓到了魚,道長,但是這兩者不一樣的,對吧?”

    年輕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說道:“咱們可以救人了。”

    陳平安愣在原地,年輕道人也愣了愣,“發什麼呆,將那位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陳平安紋絲不動,“然后呢?”

    道人天經地義道:“當然是先幫姑娘換上一身潔淨的衣裳,然后再去藥鋪抓几味補氣養元的藥材,到那個時候,就需要貧道親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陳平安黑著臉問道:“姑娘醒過來后,我會不會被她打死?”

    年輕道人斬釘截鐵道:“不會!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間豈會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道人咳嗽一聲,氣勢驟降,“大概不會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隔壁家有個姑娘叫稚圭,讓她來做這些事情?”

    年輕道人無奈道:“不可以,問題症結就在這里。”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蹲在地上,雙手撓著腦袋。

    年輕道人突然問道:“你就有沒有想問的?你問出口的話,貧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盡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陳平安嘆了口氣,起身道:“先救人。”

    年輕道人笑逐顏開,“善!”

    他悄然拂袖,將一柄蠢蠢欲動的飛劍,死死壓制在鞘內。

    陳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內走,將她輕輕放在墊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劉羨陽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剛剛修好沒多久,床底下墊了根板凳。

    年輕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門檻,環顧四周,家徒四壁,不過如此。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出門去拿紙筆,准備開個方子讓少年去抓藥。

    回到屋子后,年輕道人搖了搖頭,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邊,心想著這貧寒少年,板上釘釘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原來坐在床沿上的少年,已經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淺露,露出一張滿臉血污的蒼白臉龐。

    所謂的七竅流血,大概就是說少年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

    少年連忙起身,先從桌邊拿了條凳子放在床邊,然后快步跑去一處牆角落,那邊搭了一個小木架,整齊放著鍋碗瓢盆,木架旁邊,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擋蚊蠅的小水缸,水缸裝滿從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打來的井水,少年拿了只木盆和葫蘆瓢,蹲在水缸旁,從陶缸里勺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將一塊干淨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邊放在凳子上,開始幫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輕道士轉過頭,揚起手里一張紙,“福祿街那邊有家小藥鋪,你拿這個方子去抓藥。”

    少年疑惑道:“道長先前不是說?”

    年輕道人一臉懵懂,眨眨眼道:“對啊,貧道是說讓你抓藥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過于高調張揚,以免弄得滿城風雨,壞了姑娘的名聲。”

    陳平安哦了一聲,一邊清洗棉布一邊問道:“道長有沒有抓藥的錢?”

    年輕道人頓時緊張起來,“你沒有?”

    陳平安將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從何處取出的金色銅錢,輕輕按在桌面上,“道長,我拿著個跟你換普通銅錢,至于怎麼個換法,道長你說了算。”

    年輕道人思量片刻,“桌上這顆銅錢,就夠買藥方上的東西了。貧道這就去給你取錢。”

    很快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銅錢,還有几粒碎銀子,一股腦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叮囑道:“這盆水,回頭我來倒,道長不用幫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較喜歡新鮮事情,讓他瞧見了,不好。”

    年輕道人鄭重其事道:“陳平安,你難道就沒有想問的問題?”

    陳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過銅錢和碎銀子,做到心中有數后,小心翼翼收起來,眼神示意出去說話,兩人走出門檻后,草鞋少年抬起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常人,姚老頭很早喝醉酒就說過,我們小鎮不同尋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麼地方奇怪,姚老頭也說不出個什麼來,我當然就更不懂了。這次顧粲說那個說書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顧粲雖然挺惹人煩,可這件事情,我知道他沒有說謊。就像……”

    少年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就像今天有個子很高的女人,在門外這條巷子里,她用手指彈了我額頭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說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說的話,是真的。”

    年輕道長臉色沉重。

    陳平安最后說道:“道長說你寫的符紙,燒了后,能夠給我爹娘帶去好運,我其實是相信道長的。所以道長找上門來,說讓我救人,我剛才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希望道長答應我一件事情,如果答應,接下來道長不管要我做什麼,都沒有問題,如果道長不答應,這趟抓了藥方,再幫道長煎完了藥,我就會趕人了。”

    道人問道:“什麼條件,你說說看。”

    給人印象一直很平穩老練的少年,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當時我很小,不知為什麼,小時候很多事情,我都記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樣,總是模模糊糊,記不真切。后來吃了一段時間的百家飯,是靠著街坊鄰居才活下來的,有一次我無意見聽人說起,說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聽他們口氣,應該不是一個怎麼吉利的日子,隔壁有個人說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少年一直在繞彎,停了停,終于直奔主題,低下頭,語氣沉悶,“幫道長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天突然死了,道長能不能幫我下輩子投胎,還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輕道人沉默不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撓撓頭,“不行就算了。確實,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是我為難道長了。”

    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辦?”

    陳平安猛然轉過身,背對著道人,揚起拳頭揮了揮,破天荒開起了玩笑:“她長那麼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輕道人望著故作輕松、推門離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少年,好像想起了誰,一下子就淚流滿面了。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17 AM

第十五章 壓勝

   在少年走出泥瓶巷的時候,剛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將那名高挑女子送去顧粲家后,沒有急于回家,而是穿過巷弄那頭,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邊小鋪子,雖然沒有購買什麼物件,心情仍是不錯,一路蹦蹦跳跳,歡快輕盈。

    生長于鄉間野水,好似帶著一股青草香的少女,與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閨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在見到草鞋少年后,沒有像以往那般低斂眉眼,微微加快步伐側身而過,反而停下了腳步,凝視著這個不經常打交道的鄰居,欲言又止。

    陳平安對她笑了笑,小跑著擦肩而過,然后跑得越來越快。

    稚圭安安靜靜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轉頭望去,陽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頑强的野貓,四處流竄,長得不咋樣,但好像也餓不死。

    少女在小鎮上並不討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丫鬟不管是去鐵鎖井打水,還是趕集買東西,或是給自己少年添置文房用品,少女總給人一種不合群的感覺,也沒有什麼同齡人的玩伴,遇上熟人從來不愛多說話,對于偏好熱鬧喜慶的小鎮百姓而言,這樣的少女,實在是很難親近起來。

    在這方面,陳平安的境況和婢女稚圭,其實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少年雖然也不愛說話,但其實本身性格,絕對不惹人厭,相反,少年生性溫和友善,從來沒有什麼刺人的鋒芒,只是家境敗落的關系,又早早去了龍窯燒瓷討生計,才顯得和鄰里之間關系沒有那麼熟絡。當然,泥瓶巷的街坊們,對于少年的生日,確實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五月初五,在小鎮鄉俗里,屬于五毒並出的“惡日”,少年在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紛紛去世,陳平安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獨苗,自然而然會讓人心里頭犯嘀咕,尤其是上了歲數、喜歡在老槐樹那邊湊熱鬧的老人,對于這位泥瓶巷的少年,尤為疏遠,私下也會告誡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當孩子滿臉不情願,刨根問底問為什麼的時候,老人們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此時一個修長身形從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邊,婢女稚圭轉過頭,一言不發,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轉身與她並肩走在泥瓶巷里,正是學塾先生齊靜春,小鎮唯一的讀書人,正儿八經的儒家門生。

    少女腳步不停,臉色冷漠,“我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嗎?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之前確實是你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我一個小小的賤籍奴婢,當然只能忍氣吞聲,但是從最近開始,先生你那座遠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脈道場,好像出了點問題,對吧?所以現在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齊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罷了,暫且入鄉隨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沒有想過,你雖是天地眷顧,應運而生,可是當真以為我沒有壓勝的手段?還是說你覺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聖人,聯袂蒞臨此地,親自訂立規矩,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留下半點后手?說到底,你只是坐井觀天罷了,蒼穹之高,大地廣袤,遠遠不是井口那點光景模樣啊。”

    少女皺了皺眉頭,“齊先生,你也莫要拿話來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爺宋集薪,對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不感興趣,也從來不信。先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罷,我都接著。”

    中年儒士緩緩道:“勸你脫離此處樊籠后,以后不要得寸進尺,涸澤而漁,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結為道侶,都應當收斂銳氣,不可跋扈恣睢。這並非是什麼威脅,而是離別之際,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說兩人身份天壤之別,婢女稚圭卻極為不卑不亢,甚至當下氣勢還要隱約壓過儒士半頭,譏笑道:“善意?數千年來,你們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畫地為牢,拿此地作為一塊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復一年,千年不變,怎麼到了現在,才開始想起要與我這孽障‘與人為善’了,哈哈,我聽少爺說過一句話,被你們很多人奉為圭臬,叫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吧?所以說也怪不得齊先生,畢竟……”

    齊先生繼續前行,輕輕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

    婢女稚圭臉色微變。

    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處地方,四處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遙遙的頭頂上方,有無數孕育著神聖氣息的光線灑落而下。

    他們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黃色的陽光從井口緩緩落下。

    中年儒士一襲青衫,衣衫上有陣陣流光溢彩,流轉不息。浩然之氣,正大光明。

    少女先是面容猙獰,只是很快就恢復臉色淡漠的麻木模樣,呢喃道:“六十年佛門梵音,如耳畔打雷,聲聲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跗骨之蛆,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氣,遮天蔽日,無處可躲。六十年兵家劍氣,如地牛翻身,無處不被濺射。每一個甲子就是一次輪回,整整三千年了,永無寧日……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所謂大道根祗,到底在哪里,先生書本上的白紙黑字,先生傳道授業解惑時的微言大義,我看得到聽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氣凜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窮鄉僻壤籍籍無名的教書匠,也是儒家山崖書院的齊靜春,一個連大隋王朝權勢貂寺也要尊稱一聲“先生”的讀書人。

    少女突然笑了,問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勸我向善?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過‘有教無類’?”

    男人搖頭道:“跟你講一万句聖人教誨,也沒用。”

    少女看似在和這位儒士云淡風輕地閑聊,實則整個人就像一張緊繃的弓,眼角余光不斷打量四周,尋找破局的蛛絲馬跡。

    儒士對此視而不見,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實有無窮無盡的憤怒,怨恨,殺意。我並非容不得異類,只是你要知道,隨意起惻隱之心,泛濫施行慈悲之舉,從來不是真正的三教教義。”

    “我們家少爺經常念叨,跟讀書人掰扯道理,最沒意思了。”少女扯了扯嘴角,眯起那雙詭異的黃金重瞳,“原來齊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他一笑置之,“道理講不通無妨,但是只要我齊靜春在世一天,還有資格坐鎮此地一日,你這忘恩負義的孽障,就別想張牙舞爪!”

    少女伸手指了指自己,笑問道:“我忘恩負義?”

    中年儒士怒色道:“當年在你最虛弱之時,不得不低頭俯首,主動與人締結契約,是誰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誰這麼多年來,一點點蠶食掉他的僅剩氣數?!”

    少女笑道:“餓了,就要找東西吃,把肚子填飽,這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再說了,他本來就沒什麼大的機緣,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輩子還有點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這種無根浮萍留在小鎮,嘿,那可就真是……”

    儒士一揮大袖,輕聲喝道:“住嘴!”

    讀書人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豈是你可以一言斷之?!人生各有命數緣法,你有什麼資格替他人做出選擇?!”

    少女頭頂,憑空出現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氣勢威嚴,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鎮壓邪祟,迅猛按在少女腦袋上,迫使她瞬間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面。

    磕頭聲,怦然作響。

    低頭的少女,雙手撐在地上,掙扎著起身,不見容顏的她,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你們可以壓我低頭,但我絕對不認錯!”

    那只威勢磅礡的金色大手,扯住少女腦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頭。

    此次聲響重如春雷。

    儒士沉聲道:“別忘了!這一線生機,是聖人們給你的,並非你爭取而來!否則別說鎮壓你三千年,三万年又有何難?!”

    始終被按住腦袋的少女嗓音沙啞,“你們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儒士高高抬起手臂,對著身前虛空猛然拍下,“放肆!給我鎮!”

    從井口投下的金黃光線中央,浮現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長寬,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個古老文字,有些極其鮮紅刺眼的沁色,無數紫色雷電縈繞印章,呲呲作響。

    隨著齊靜春一聲令下,真可謂是傳說中的言出法隨,巨大印章從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少女背脊。

    這一枚蘊含天道威壓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實物,沒有將少女壓得整個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挾風雷迅速嵌入地面,再無蹤跡,好似雨點大雷聲小。

    但是一瞬間過后,少女整個人像是被重物砸斷了渾身骨肉,一灘爛泥般癱在地上,無比凄慘。

    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鉤,使盡全力,五指指甲好像在地面上刻字。

    齊靜春面無表情,冷聲道:“三次磕頭,是要你分別禮敬天地!蒼生!大道!”

    少女眼神呆滯,沒有回應。

    齊靜春輕輕揮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礡威嚴,“我齊靜春不過是聖人門下一介腐儒,就能壓得你三磕頭,你出去之后,一旦為所欲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講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將你碾碎?”

    齊靜春嘆了口氣,“你在此地,確是被鎮壓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世間哪里有絕對的自由,我儒家至聖制定種種禮儀,何嘗不是在為万物蒼生,謀取另一種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違制,只需恪守禮節,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

    少女抬起頭,死死盯住中年儒士。

    齊靜春走出一步。

    天地恢復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陽光溫暖,春風和煦。

    少女搖搖晃晃站起身,笑容慘白,微微露出森嚴的牙齒,“先生今日教誨,奴婢記下了。”

    齊靜春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她突然問道:“就算我對陳平安忘恩負義,但是先生身為出類拔萃的聖人門生,為何會袖手旁觀?為何只對弟子趙繇和我家少爺,青眼相加,對于身世平常的陳平安,不過爾爾?這何嘗不是與商賈做買賣無異,若是奇貨可居,便精心栽培,對待粗劣貨物,便敷衍應付,能否賣出好價格,根本不在乎?”

    齊靜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少女茫然。

    當中年儒士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少女頓時浮現出滿臉不屑,狠狠呸了一聲。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經過陳平安家的時候,皺了皺鼻子,擰了擰眉頭,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個該死讀書人的道行崩壞,當下小鎮已是處處天機泄露,就像一艘四處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顧不暇,更要為將來仔細謀划一番,也就懶得去斤斤計較了。

    當她推開院門后,一條粗看不起眼的四腳蛇,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落竄出,飛快爬到她腳邊,給她氣呼呼地一腳踢飛。

    ————

    陳平安屋子里,年輕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觀鼻鼻觀心。

    前不久還是將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床上,盤腿而坐,也沒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張讓人記憶深刻的臉龐。

    倒不是說少女如何傾國傾城,只是過于英氣勃發,很大程度上讓人忘記她的容貌出彩。

    少女雙眉,不似柳葉似狹刀。

    當她以一種充滿審視的意味,凝視年輕道人的時候,后者有些難得的局促,分明沒做任何壞事,卻有些心虛。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趕緊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說好,人是貧道救下的,但背你進屋子,幫你摘去帷帽,再給你洗臉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陳平安,這棟破敗宅子的主人,是個黑炭似的窮苦少年,父母雙亡,當過燒瓷的窯匠,還跟貧道求過一張符紙來著,大体上就是這麼多,姑娘你如果還有什麼想問的,貧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草鞋少年,這就給賣得一干二淨了。

    少女點了點頭,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誠心誠意說了句:“感謝道長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輕道人干笑道:“無妨無妨,舉手之勞,姑娘無恙就好。”

    黑衣少女問道:“道長不是東寶瓶洲人氏?”

    年輕道人反問道:“姑娘也不是,對吧?”

    她嗯了一聲。

    道人也跟著嗯了一聲。

    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笑道:“貧道姓陸名沉,並無道號。平時稱呼陸道人即可。”

    少女輕輕點頭,瞥了眼年輕道人的道冠。

    年輕道人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道:“那少年雖然有些事情,不合禮節,但是事急從權,加上貧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陸道長,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年輕道人打哈哈道:“這就好,這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年輕道人的笑容便隨之刻板僵硬起來。

    她環視四周,眼神平淡。

    她隨口說道:“我聽說此洲鑄劍第一的‘阮師’,打算在這里開爐鑄劍,我就一路跟到這里,希望他能夠幫我打造一把劍。”

    年輕道人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話,讓他親自鑄劍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顯也有些煩惱,“是很難。”

    這個時候,少年左手拎著一兜兜草藥包,右手拎著個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門,這才快步跨過門檻,將藥材放在桌上,輕聲道:“道長,你看看有沒有抓錯,如果有,我馬上去換。”

    少年始終拎著包裹,轉身望向少女,盤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與草鞋少年對視。

    黑衣少女平靜道:“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草鞋少年下意識道:“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

    少年有些神色尷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陳平安!”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20 AM

第十六章 休想

  少女倒是沒什麼。

    年輕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輕道人突然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忙轉移話題:“綠水潭龍鱗檉的嫩葉,哦,在咱們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葉子采摘時候不對,晚了七八天。還有這包龍飛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時候也太馬虎了,還有這紙堆花,楊家鋪子更是不像話,說好了三兩,怎麼少了一錢的分量?”

    年輕道人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沒一樣是滿意的,感覺像是跟楊家藥鋪有什麼私人恩怨,最后來了一個大轉折,蓋棺定論道:“這鋪子掌櫃的良心給狗吃了,不過桌上這些藥材,煎藥救人倒是夠。當然了,這主要歸功于這位寧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楊家鋪子至多有個半顆銅錢關系。”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攤開一張素白紙張,一邊提筆寫字,一邊叮囑道:“差點忘了,貧道這就再給你寫一份煎藥的方子,這是件實打實的細致活,陳平安你可馬虎不得,貧道這藥方既是療傷,同時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敗之地的前提上,以戰養戰的上乘路數,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溫,不傷人,頂多就是所耗時日多一些,多買些藥材,無非是開銷銀子的事情。何時武火急煎,何時文火慢煎,貧道都已詳細寫在紙上,甚至什麼時辰煎藥,也有講究,總之,接下來一旬,陳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擔子的人,要不然怎麼會有頂天立地大丈夫一說?切不可推脫責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說到“頂天立地”四字的時候,年輕道人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一副藥方不過半張紙,如何煎藥倒是用了兩張紙,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規規矩矩。

    陳平安有些著急,問道:“道長難道之后就不管事情了?這種生死大事,道長是不是親自盯著更穩妥些?”

    年輕道人無奈道:“貧道這就要離開小鎮了,南澗國境內有貧道這一脈的宗門,有個典禮要召開,貧道想去親眼看看。”

    陳平安更加無奈,“道長,可是我不識字啊!”

    年輕道人愣了愣,笑道:“沒關系,寧姑娘認得字,煎藥之前,你多問她相關事宜便是。”

    少女點頭。

    陳平安還想要說話,年輕道人猛然記起一事,從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瓏,對著印面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后對著書寫藥方的那張紙,重重按下,從紙面提起印章后,頗為滿意,收入袖子后,年輕道人連同其余兩張紙一起遞給陳平安,“好好收著,小鎮上書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購買不易,如果真想學字,可以從貧道這副藥方學起。”

    年輕道人向少女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寧姑娘,那咱們后會有期?”

    黑衣少女正色道:“陸道長,后會有期!大恩不言謝,將來只要需要在下幫忙,可以飛劍傳書至倒懸山,只是道長記得,千万別忘了署名‘陸沉’二字,否則倒懸山未必會允許飛劍進入山門。”

    聽到倒懸山這個稱呼后,年輕道人顯然有些驚訝,欲言又止,少女微微搖頭,他很快領會心意,也不再刨根問底。有些事情,對屋內少年而言,不知道更好。

    年輕道人率先離開屋子,不忘拉上少年的手臂,“陳平安,貧道最后與你說些話。”

    陳平安先將那包裹放在床上,跟黑衣少女說是新買的衣裳。

    之后兩人來到院子后,年輕道人直接低聲問道:“以你的記性,想必早已認得第一副藥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著個讀書種子,‘不識字’這個說法,不是你攔著貧道離開的真正理由。”

    陳平安回答道:“以道長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年輕道人啞然失笑,“你是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怕無人照顧那位小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當時我既然開門了,就要負責到底。”

    年輕道人站在推車旁邊,雙指並攏,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齊靜春按入兩字劍氣的白鞘長劍,悄悄飛進屋內,應該是黑衣少女不願嚇到陳平安,便默認了這把飛劍的僭越之舉。年輕道人思量片刻,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會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敲擊頭頂的蓮花冠,最后說道:“來此之前,聽一位師兄說過,做事情要講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貧道也不好太過死板苛刻,雖說世人各有各的緣法,可既然貧道所在宗門的根本教義,本就與一般道統宗門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緣,勉强還算是一段善緣,貧道不妨順勢而為,那簽筒和一百零八支簽,無法贈送給你,因果太亂,一旦理不清,又斬不斷,很是麻煩。至于那方私印,有點重啊,送給你,小鎮一旦沒了禁制,所有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貧道不是害你是什麼,唉,難不成要送點金銀銅錢?這未免也太不講究,太俗氣了些,貧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陳平安斬釘截鐵道:“陸道長,送錢的話,很講究,不俗氣!”

    年輕道人玩味笑道:“之前兩樣東西,你聽不懂,但是肯定曉得意義不小,為何不開口討要?”

    少年緩緩道:“能夠最少裝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燒符紙給陰間長輩的道長,受了重傷、奇奇怪怪的姑娘,還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銅錢,以前是姚老頭嘴上說我們這里很奇怪,但是現在是我親眼看到了,如果在遇上那兩個外鄉男女之前,我肯定會躲著你們所有人,今天門也不會打開。”

    年輕道人斜靠在推車上,沉聲道:“那名外鄉女子,用手指點了你的眉心,是一門强行開人竅穴的下作勾當,在武學上被稱呼為‘指點’,手法有高低之別,用意也有好壞之分,打個比方,你家院門並不牢固,對不對,她便故意用鐵錘敲打,門當然可以進,但其實壞了根基,試想一下,在以后風雨霜雪的天氣里,那個開門之人,早就腳底抹油,但是你這個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麼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還算能夠吃苦。”

    看著一點不像是說笑話的草鞋少年,年輕道人氣笑道:“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氣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歲不難,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舉,才是真正的致命傷,壞了你身軀本元不說,還斷了你的長生之路……准確說來,你本來剩下一線機緣,借著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轉的大運勢,你未必沒有可能續上大道修行,這就像滾滾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龍魚蝦無數,運氣好的人,當然收獲大,但是哪怕運氣最不好的,別人撈起蛟龍蛇黿,他說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條小魚小蝦之類的。”

    陳平安沒有滿臉駭然或是驚慌失措,安安靜靜站在那里,甚至沒有絲毫故作鎮定的跡象。

    年輕道人即無欣賞,也無貶低,輕聲嘆息道:“陳平安,年紀輕輕,看淡生死,可不是什麼好事啊。你是不是覺得能活著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沒法子,老天爺實在不讓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對不對?因為死這件事,其實對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機會?”

    陳平安沒有否認。

    年輕道人突然罵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你能夠在浩浩渺渺的陰冥之間,僥幸與你爹娘相逢,當他們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年輕道人越說越氣,伸出一根手指,就使勁戳著少年的腦袋,像是要把這棵榆木腦袋給戳得開竅了,“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說里的白無常,頭頂高高的白帽子,每當他來到陽間拘押死人魂魄的時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頭,寫著四個大字,‘你也來了’!陳平安!我問你,你爹娘見到你的時候,會不會很高興地問你陳平安,‘儿子,你也來了啊?’他們還能夠安心去投胎嗎?你真以為世間有几人,有那洪福齊天的氣數,能夠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貧道明明白白告訴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讓山河變色的上宗掌教,也無此通天本事,更何況是你陳平安,一個朝不保夕、三頓飽飯都沒有的窮光蛋?!”

    說到最后,年輕道人疾言厲色,極為嚴肅。

    少年茫然失措。

    這是少年在懂事后,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懼,手腳冰涼。

    少年蹲下身,雙手抱著頭,這一次沒有撓頭。

    年輕道人低頭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罷了罷了,為了救人,貧道欠你一次人情,本想著能賴賬是最好,不然剩下點放在來世再說,如今看來,還是全部都還你,以后就兩清了。貧道與你說三件事,你一一記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寧姑娘身体好些,帶著她去小鎮外南邊溪邊,找一對姓阮的父女,切記,是帶著她一起去,否則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沒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賴臉撒潑打滾,你也要爭取做他們的幫工學徒,挖井搬石也好,鑄劍打鐵也行,總歸都是找到了一處蔭涼的落腳處。如此一來,寧姑娘也算是還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別覺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

    “第二件事情,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經常去廊橋底下的小溪,撿石頭也好,抓魚摸蝦也罷,隨你,總之經常去,心煩意亂的時候去,心生感應的時候,更要去,至于收獲如何,以你的那點機緣,天曉得,但好歹是‘勤能補拙’了,若是這樣還一無所獲,你小子也就認命吧。”

    年輕道人說完兩件事后,開始推車,看到那個少年仍然蹲著不動,只不過面朝自己,“起來幫忙!”

    少年起身后,去幫著推車,好奇問道:“不是說好三件事嗎?”

    年輕道人冷哼一聲,“早就跟你說了,自己想去!”

    少年愕然。

    之后道人又叮囑了一些事情。

    “那些銅錢挺精貴,好好留著。”

    “接下來一段時間,少出門。”

    “多笑笑,總板著長臉,模樣又不英俊,你小子給誰看呢?”

    絮絮叨叨。

    年輕道人倒像是個長輩了。

    將車子弄出院子,少年說他來推出泥瓶巷,年輕道人也沒有拒絕。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道人最后說道:“有句話,還是說了吧。按照貧道推算的命數來看,你爹娘早逝,並非你的過錯。”

    年輕道人停頓很久,直到推車馬上要離開泥瓶巷,這才輕聲說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還是受累于你爹娘。”

    少年默不作聲。

    最后年輕道人堅持不讓少年送行,獨自推車向東門遠遠離去。

    回首望去,少年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勁揮手,笑臉燦爛。

    全然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30 AM

第十七章 不平則鳴

  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此時端坐在宋姓少年對面,雙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壺,正在仔細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賞一位傾城佳人的曼妙身軀,百看不厭,端詳、摩挲、呵氣,苻南華已經翻來覆去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愛不釋手。總有些人或物,會讓人一見鐘情,心生歡喜。對于眼光挑剔的苻南華而言,這把養心壺,正是此類。雖說撿漏和打眼,只有一線之隔,可苻南華堅信自己這次是前者,而且撿的漏還不小。他所在的老龍城,在東寶瓶洲南方眾多宗門當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華是真正見識過大富貴的仙家子弟,這也是先前蔡金簡處處示弱的緣由。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縮在椅子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問道:“苻兄,既然東西真假已經確認無誤,那我們是不是該談談價錢了?”

    很少被人稱兄道弟的苻南華,壓下心頭淡淡的不適感,戀戀不舍地放下山魈壺,笑道:“在下誠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數,要不然我絕對不會開誠布公,一見面就直接說破此壺的真實價值,更不會如此磨磨蹭蹭,直白顯露我對此壺的志在必得,為的就是以免雙方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空耗光陰,還傷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華已經將你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買賣,以后能否福禍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們今天這第一步,走得踏實不踏實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這位神情真摯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這人特俗氣,渾身銅臭,當然了,朋友也會認。只是到了大家坐下來談生意的時候,如果有人跟我講兄弟情,我難免就會在心里問自己,這麼一號人,會不會以后需要他講兄弟情的時候,他其實在心里打小算盤做買賣?”

    苻南華臉色冷了下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動作輕柔,悄然無聲。

    對于苻南華的態度變化,宋集薪好像渾然不覺,“喊你一聲苻兄,拿出這把壺給你過眼,就是我的誠意了,既然大家都想著做成買賣,那就干脆利落點,苻兄你給出價錢,我點頭或者搖頭,我給你兩次出價的機會,兩次過后,等于過了這村儿沒這店儿,任你許諾給我金山銀海,對不住兄弟,我不賣了。”

    “先前那塊玉佩,算是我的見面禮,名為‘老龍布雨’,算不得什麼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寶,只是能夠避暑、清心和避穢,尤其對冥想坐忘大為裨益,如果有一門道家上宗秘傳的口訣作為輔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華笑容真誠,臉上並無半點倨傲施舍的神色,將一只繡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邊,鄭重其事道:“我這袋子銅錢,叫供養錢,是世間諸多香火錢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廟或是文昌閣的神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講究和功用。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關鍵的地方,在于這些瞧著像是黃金的錢幣,是遠遠比黃金貴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便是說此物。這一袋子金精供養錢,作為買壺錢,不好說綽綽有余,終歸是個公道價格,若是再加上那塊老龍佩,我苻南華敢說宋老弟你絕對是賺的。”

    說完這些“肺腑之言”,苻南華靜等回復。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問道:“完啦?”

    苻南華苦笑道:“說完了。”

    少年驟然翻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滾你大爺!當小爺是好糊弄的三歲稚童?!你們進入小鎮之前,會有三袋銅錢,除去一袋子買路錢,之后每得手一份寶貝,無論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銅錢,多則三十枚,少則二十枚,可你這只干癟癟的錢袋子,里頭有沒有十二枚?!做買賣,連這點誠信也不講,也敢從小爺手里換機緣?”

    苻南華,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輕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顫,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難起來,滿臉漲紅,眼眶泛出血絲,少年趕緊伸出一手,按住心口處,心跳劇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簡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華逐漸放緩手指敲擊的速度,少年臉色好轉,苻南華笑眯眯問道:“既然第一次開價,沒談攏,那我就再開一次價格,二十四枚金精供養錢,你這把山魈壺,賣不賣?”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猶豫不決,眼見著對方有所動作,少年正要說法緩和形勢,那位習慣了被眾星捧月的老龍城少城主,已經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夏日驟雨。

    宋集薪雙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臉龐早已扭曲,猙獰中帶著一絲狠辣笑意。

    苻南華差點就要忍不住將這頭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關頭,步步登天、證道長生的大誘惑,仍是壓過了個人好惡,于是他停下手指動作,放過了少年一馬。

    宋集薪大口喘氣,眼神炙熱,沙啞笑著。

    苻南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少年眼中似乎沒有什麼恨意,苻南華倒是沒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驚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陸離,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問道:“你在笑什麼?”

    宋集薪呼吸越來越平穩,癱靠在椅背上,抹去額頭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能夠擁有你這樣的本事,彈指殺人,就無比的開心。”

    苻南華一笑置之,不愧是讓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這種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是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頭頂上去。

    不過老龍城的少城主,可不覺得自己在此成功截獲機緣后,會比不上一個九歲之前,始終沒能被人帶離小鎮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壺,半袋銅錢,抬頭后,道:“苻南華,我有兩個條件,只要你答應,我除了賣給你一把山魈壺,再拿出一件不輸給它的老物件。”

    苻南華壓下心中喜悅,盡量語氣平淡道:“說說看。”

    宋集薪也不賣關子兜圈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給我三袋子金精錢幣,而不是兩袋!”

    苻南華毫不猶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

    苻南華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時,我今天在出門之前,你必須拿出那件值兩袋金精的東西,讓我親自掌眼過目。”

    宋集薪也點頭道:“當然!”

    苻南華問道:“那麼第二個條件是?”

    宋集薪緩緩道:“替我殺一個人。”

    苻南華搖頭道:“你既然連一袋子有多少顆銅錢都曉得,也就應該知道我們這些‘外鄉人’,是不可以在此隨意殺人的,否則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鎮,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聖人再以仙家手段剝掉相關機緣,慘不忍睹,更連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機緣。”

    宋集薪嘴角翹起,“你先別急著拒絕,可以靜觀其變,如何?”

    苻南華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想殺誰?”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華重新拿起那把小壺,感受著壺身的細膩肌理,隨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對面,少年下意識揉了揉自己脖子,臉色奇差無比。

    ————

    之前稚圭送蔡金簡到了顧家院門外,當時宋集薪的婢女便自顧自逛街去了,蔡金簡推門而入后,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望著那個坐在長凳上的老人,顫聲問道:“前輩可是在書簡湖潛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問道:“你是如何認得老夫?”

    蔡金簡恭敬道:“晚輩云霞山蔡金簡,十年前曾經跟隨家父去往書簡湖,觀看老黿馱碑出水的奇景,有幸遠遠看到前輩的風采,記憶猶新,至今難忘。”

    老人點頭道:“知道了。”

    蔡金簡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輩是想……”

    被稱為“截江真君”的“說書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松霞老祖的份上,老夫便不計較你的不請自來,下不為例。出了院子,記得關門。”

    蔡金簡只是沉默片刻,便點頭道:“晚輩先行告退。”

    她還真就這麼走了,而且沒有忘記乖乖關上門,動作輕緩,滴水不漏。

    院內,婦人望向院門那邊,擔憂問道:“仙長,她不像會善罷甘休,有沒有麻煩?”

    擁有“真君”尊號的老人嗤笑道:“進了小鎮,呼口氣放個屁,可能都會有麻煩,難道為此就不要機緣了?”

    婦人無言以對。

    老人笑了,“我且問你,顧氏,如果你可以選擇,是願意讓顧粲去往云霞山修行,還是跟隨我去往書簡湖?”

    “莫急著回答。”

    老人擺擺手,讓婦人不要急于表態,緩緩道:“云霞山,是我東寶瓶洲二流墊底的山門,不過你若是覺得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則是大錯特錯,云霞山出產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寶,別說是東寶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願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門道觀,與云霞山更是香火綿延千年,有著很深的關系。而老夫,不過是書簡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據著一座湖心島,弟子屈指可數,奴仆不足百人。”

    婦人顧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與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與仙長你的差距,我怎麼可能讓顧粲放著洞天福地不去住,跟隨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記起一事,沉聲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顧氏,你往細了說,以防万一。”

    婦人愣了愣,捋了捋鬢角發絲,這才輕聲說道:“那可憐孩子叫陳平安,爹娘都是鎮上長大的人,他娘親跟我關系還很好,模樣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從沒有見她和誰紅過臉,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台面,還真有點配不上她,不過燒瓷手藝不錯,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當上那座大龍窯的窯頭。至于是怎麼死的,有說是那個暴雨夜,怕斷了窯火,匆忙趕路,一失足跌入了溪水,也有說是去砍柴燒炭,貪圖小便宜,闖入朝廷封禁的山頭,給野獸叼進深山老林了,總之,屍体都沒找著。那男人,几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脾氣,對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鎮上都要捎帶些小禮物,小鼓、糖菩薩、老碎瓷,大体上來說,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還算安穩。”

    “陳平安他爹死了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氣很快就撐不住了,本來就不結實的身子,說垮就垮,不到一年時間,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頭,看得我們這些老鄰見了都發慌,完全認不出是當年那個頂水靈的俊俏女子了。那個時候,就是陳平安那孩子照顧著她,那麼點大的孩子,買藥熬藥、燒飯炒菜,什麼都做,孩子當時個子太矮,燒菜還得踩在板凳上,還有,為了省錢給她娘親買藥,有些容易見著的藥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賣給藥鋪。”

    “估摸著有次是吃錯了藥草,背著背簍回到泥瓶巷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嚇得我們以為這一家三口,就這麼全沒了。當時我婆婆還在世,就說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誰吃苦,都走了,在陰間還能有個全家團圓。后來,孩子不知怎麼,自己就好了,扛過了那場病,只是孩子他娘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哦對了,仙師,陳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們小巷老一輩的街坊鄰居都說,這算是一年當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來髒東西,還會連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后,家里已經找不出一顆銅錢了,甚至那些個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去小鎮別處地方,找那些同齡人換了吃食……”

    婦人說到這里,老人終于開口說話,“五月初五?有點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訣,袖有乾坤。

    見婦人發呆,老人笑道:“你繼續說便是。”

    婦人哦了一聲,“念在那麼多年鄰居情分上,我們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雖然不太敢把陳平安往自己家里帶,但是時不時救濟一下他,送几碗飯菜過去,這點小事情還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說實話,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實在讓人犯怵,要不然沒誰不打心眼心疼這個懂事孩子。當然了,有一說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個見不得別人好的家伙,就喜歡故意作踐那個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當了窯工學徒,要知道他娘親臨死前,可是要孩子答應她,將來哪怕當個乞丐,也絕對不許去龍窯做活的。那麼孝順聽話一孩子,能夠讓他違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老人問道:“少年的爹娘,兩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婦人只說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沒人清楚了。老人說不礙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蟲小技,鬼蜮伎倆!”

    婦人一頭霧水。

    老人解釋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無意間知曉了小鎮秘密,可惜運氣遠不如你們家好,祖蔭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來,自然讓小鎮外的某座宗門落了空,這可是好大一筆投入,一個小窯工,哪里賠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條命不夠,就加上他媳婦的,說來可笑,大概是那個窯工的死,對某些人來說太過輕巧,實在懶得耗費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瞞天過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簡陋,也太不當回事了。”

    婦人臉色黯然。

    老人一眼洞穿婦人心思,笑問道:“怎麼,愧疚反悔了?”

    婦人慘然一笑,“是有愧疚,終究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說反悔,絕對沒有!”

    老人點頭道:“看出來了。”

    婦人自言自語道:“如果換成陳平安他娘,處于我現在的位置,相信她也會這麼做的。”

    老人搖頭道:“那倒未必。”

    婦人沒來由大聲道:“她肯定會!”

    老人也未生氣她的無禮,只是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寧姑娘,我能不能問你一些事情?”

    黑衣少女背靠牆壁,盤腿而坐,綠鞘狹刀橫放膝前,“當然。但是涉及到機密和隱私的話,我不回答。”

    陳平安問道:“你們來這里,一般會待上多久才離開?”

    少女皺了皺眉頭,“不一定,有些人運氣好,可能當天來回,有些人運氣差,一輩子就交待在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給出一個推斷的話,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著辦,比如我們這撥人,一行八人,兩撥屬于狗大戶,人傻錢多,他們一看就不像是能來去匆匆的,怎麼都該在小鎮上待個几天,那個戴高冠掛玉佩的公子哥,估摸著會相對順利一些,有個傻大個,一門心思對付那口水井了,能不能得逞,看老天爺賞不賞這碗飯給他吃。”

    陳平安追問道:“還有個人呢?”

    “誰?”

    “就是個子高高的,歲數不大的那個女人。”

    “你喜歡她?”

    門口的陳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沒有當真。

    黑衣少女大概也覺得自己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神色沉重起來,“我其實聽到你和陸道長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報仇?”

    她嘆了口氣,“勸你一句,像你們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頂那些人的眼中,其實跟山腳的人沒什麼兩樣,不光是人家眼高于頂,而是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低你們,到了這個‘末法之地’后,不說那個云霞山的女子,就是那個穿大紅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嘔血一大碗,反過來你使勁打他一拳,不敢說撓撓癢,但最多就是讓他感到一陣氣悶,絕對傷不到髒腑。至于原因,很難掰扯清楚,主要還是我不擅長講這個。”

    陳平安背對屋子,望向門口,道:“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我,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

    少女醞釀了半天,才開口道:“她未必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怎麼說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寬有窄,有陽關道,有獨木橋,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螞蟻,餓了從江河里抓几條魚,道法有所小成,隨意施展開來,誤殺了鳥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說得不太好,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大致懂了。”

    然后少年有些沉悶,重新望向院門口。

    其實他一點都不懂,不懂為什麼那些人,可以如此無所謂別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陳平安轉頭笑道:“要是姑娘不嫌棄,就住在這里好了。需要什麼,只管說。”

    “那你呢?”

    “我認識一個人,這兩天就去他那邊住,你不用擔心,他叫劉羨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少女看著門檻上那個瘦弱背影,笑道:“謝謝!”

    少年咧嘴一笑,撓撓頭,沒說什麼客套話。他猶豫片刻,最后終于鼓起勇氣,再次轉頭道:“寧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銅錢交給劉羨陽,讓他以后幫我照看這棟宅子,也不用打掃,偶爾修補一下,加些新瓦,不讓它漏雨就行,還有就是牆別塌,院門也別太破了。如果能夠在大年三十的時候,貼上門神和春聯的話,是最好了!如果覺得這件事太麻煩,不做也沒關系。”

    少女看到陳平安說到門神和春聯的時候,少年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彩。

    顯而易見,這個泥瓶巷的孤儿,希冀著過年的時候,家門上能夠有門神,門楣上能夠有春字,已經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當那個了無牽掛、也無心結的少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拍了拍膝蓋,緩緩站起身的時候。

    擱置在屋內桌面上的鞘內飛劍,驟然嘶鳴。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41 AM

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苻南華走出屋子的時候,發現那個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雞,老母雞帶著一群黃毛絨絨的雞崽,低頭啄食。

    見到她后,苻南華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靦腆,還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回禮了。

    苻南華拉開院門后,發現蔡金簡竟然在等在小巷,興致不高,他轉身關上門,透過漸漸狹窄的門縫,看到一張抬起頭望過來的容顏,苻南華突然發現這個丫鬟,本該滿身泥土氣息的貧賤少女,竟然有一雙頗為不俗的眼眸,襯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綻放的嫩綠色。不過苻南華也未多想,姿色出眾的女子,環肥燕瘦,風姿綽約,對于老龍城少主而言,實在是看膩了。

    和蔡金簡並肩而行,苻南華問道:“怎麼了,不順利?機緣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夠次次一錘定音,不用灰心喪氣。”

    蔡金簡天生風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女子當然更是淨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驚為天人,歸根到底,終究是一副臭皮囊罷了。

    此時云霞山的仙子臉色不太好看,可見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則也不至于如此明顯擺在臉上,應該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實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書簡湖的地頭蛇之一,截江真君劉志茂。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見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門師祖,來壓我一個晚輩,從頭到尾我只說了几句話,就給他趕出那個顧粲的院子。”

    苻南華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簡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絕嗎?”

    苻南華笑道:“能夠來此地尋找機緣的人物,誰沒有點壓箱底本事?如你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還好,根據小鎮的規矩,越是修為高深,被鎮壓的力度越大,聖人之下,境界越是臨近聖人,照理說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對吧?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得道高人拼著道行折損,也要施展神通的話,難不成當真還不如我們這些后進之輩?”

    蔡金簡反駁道:“有聖人在此,他截江真君還敢明目張膽對我出手?”

    苻南華勸說道:“我們是來此是找善緣,不是來結怨的,哪怕沒有性命之憂,跟前輩們惡了關系,終歸不美。”

    蔡金簡並非鑽牛角尖的人物,點頭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論。”

    她苦著臉,楚楚可憐,“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經送給你十塊云根石,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去如何跟祖師爺們交待?”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華和蔡金簡几乎同時精神一振,這絕非光線驟然明亮那麼簡單,兩人面面相覷,然后視線迅速錯開。

    原本極為興奮雀躍的苻南華,也冷靜許多,他仔細思量這趟小巷之行,與蔡金簡的結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才對,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無紕漏才是,本就是一樁符合規矩的公平買賣,那位坐看此地風來風走、水起水落的聖人,豈會有插手的閑情逸致?那麼這股壓力來自何處?難道是那個連名號也沒聽過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華的心思深遠,蔡金簡的想法更加簡單,以為是被苻南華說中,截江真君確實動用了某種神通法术,對自己進行了監視。她一陣后怕,幸虧只是說了些埋怨言語,不曾放狠話說氣話。

    各懷心事的兩人走在大街上,距離泥瓶巷越遠,兩人心頭的沉悶感覺便越輕,苻南華覺得那是機緣氣數之重,蔡金簡則感覺是家族負擔之重。

    抬頭望著遠處那座牌坊,苻南華好奇問道:“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我怎麼根本沒印象?即便我老龍城位于一洲極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聞,也該有所了解啊。”

    蔡金簡壓低嗓音,冷笑道:“什麼真君,旁門里還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沒資格稱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諛之詞罷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會敕封此人為真君,一個蘿卜一個坑,真君的頭銜,給出去一個,很可能意味著兩百年都拿不回來,加上元武帝祖輩們的大手大腳,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兩個真君的名額,更不會隨隨便便給一個沽名釣譽的旁門野修。”

    苻南華恍然,“原來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鎮王朝,都可以為君主收攏、壓制和增長國運。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謂道教宗門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廟堂頂點,兵家的上柱國,儒家的大學士,也在此列。

    蔡金簡看似隨意問道:“那個宋集薪如何?”

    苻南華也隨口回答道:“那個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聰穎,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簡笑道:“不大?”

    苻南華哈哈笑道:“不能說不大,只是不夠大。”

    兩人走到牌坊下,苻南華意氣風發,喃喃道:“時來天地皆同力。”

    蔡金簡抬頭望著“莫向外求”四字,心頭空落落的,只覺得悵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頓悟,又全盤還給了這座小鎮。

    這讓她異常煩躁起來。

    ————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屬于大戶門庭,除了懸掛匾額的大堂,還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額為“懷遠堂”,並無署名,宋集薪總覺得僅憑字跡來看,不是什麼大家手筆。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少年在翻箱倒櫃,丫鬟站在門口,她柔柔問道:“公子,生意沒談攏?”

    宋集薪放下一串鈴鐺,坐回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后腦勺,翹著二郎腿,“那個老龍城的苻南華,不全是蠢貨,一開始就沒把我當做不諳世事的冤大頭,只不過也聰明不到哪里去,想要與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后來被我隨便一詐,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為故弄玄虛,來點雷霆手段,就能恩威並施,唬住少爺我,比起讓人捉摸不透的齊先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婢女稚圭說道:“十万八千里,公子,你這個說法太誇張了。”

    宋集薪做了個鬼臉,道:“那就差了十條泥瓶巷!”

    少年丟給自家婢女一只袋子,“瞧瞧,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說的銅錢了。之前隔壁姓陳的,也得了一袋子,我當時就估摸著,他有這份天大財運砸頭上,未必是什麼好事。果不其然,這不就惹惱了那兩對狗男女?我看接下來,姓陳的還有苦頭要吃。對了稚圭,我跟你說,來咱們家的家伙,自稱是老龍城的少城主,聽他口氣,再看做派,最少不是個繡花枕頭,還有這枚玉佩,說是什麼‘老龍布雨’,肯定值錢!”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綠可人的玉佩,已經被他掛在自己腰間,少年心底,覺得自己距離齊先生那種讀書人,又近了大一步。

    稚圭打開那只精美繡袋,輕聲問道:“公子,能不能多掙些‘銅錢’回來?”

    宋集薪笑問道:“你喜歡?”

    稚圭雙指捻住一枚金色銅錢,搖了搖,開心笑道:““金晃晃的,瞧著多喜慶啊。”

    宋集薪啞然失笑,“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歡,我就多弄几袋子回來。這些錢在外邊,分別是放在橫梁上的壓勝錢,桃符上的迎春錢,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養錢,不過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仙家有仙家的說法。”

    她笑眯起眼,像兩條月牙儿,問道:“陳平安那袋?”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他?”

    婢女察覺到自家公子的異樣情緒,小心翼翼收起銅錢,系緊袋子,小聲問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雙手捂住脖子,擰了擰,云淡風輕道:“沒事,想起一些破爛事。姓陳的那邊,不著急,省得惹禍上身。倒是趙繇那書呆子,多半也會得到銅錢,他才好騙,公子我保管給你弄回一袋子來。”

    看到婢女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沒有繼續解釋,見自家公子沒有說話的興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來到院落,看到那條天生礙眼的四腳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曬著太陽,經常還打個滾,很享受的模樣。

    一陣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腳就踩在四腳蛇腦袋上,腳尖狠狠擰動。

    可憐小家伙悲鳴不已。

    她抬起腳,四腳蛇嗖一下竄走,滿院子飛奔,不斷撞牆。

    自家這條土黃的四腳蛇。

    貪食誤入魚簍的金色鯉魚。

    被顧粲養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鰍。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四腳蛇,少女咧嘴一笑,滿臉鄙夷,“蠢東西!”

    ————

    孩子顧粲家的院子里,老人和婦人仍是相對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著掌心紋路蔓延的情況,心情並不輕松。

    老人收起手,抬頭問道:“顧氏,像你這樣嫁給外鄉男子的婦人,小鎮上多不多?”

    婦人搖頭道:“應該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這邊,就我一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些天機給她,“女孩的六歲、十二歲,男童的九歲和十八歲,分別是兩個大門檻,前者需要自己跨過去,后者尚且能夠憑借外力推一把,之后還有一事,就能夠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貴之家,越有優勢。開門,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兩步,真正只能看機緣命數,尤其是第一步,成與不成,只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婦人眼眸里滿是笑意,“能夠被仙長一眼看中,我家顧粲是能夠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老人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鎮長大的孩子,就意味著根骨資質其實並不出眾,你家顧粲雖然沒有九歲,但也不例外。”

    婦人瞬間臉色難看至極。

    老人抬起腳,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壞,當然重要,卻並不是首位的,老天爺看得順眼,就是路邊一條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終登天凌云。此次小鎮破例允許這麼多外人進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塊庄稼地,水土再好,經過持續數千年的開墾、耕耘和收獲后,加上期間還有多次不計代價的涸澤而漁,也會沒落衰敗,總有徹底貧瘠的一天。此地風水底蘊,終于迎來了最后一個大年份,每當一個人將死之時,回光返照,那時候的精氣神,會變得尤其雄壯,你家顧粲,正是受惠于此,機緣之大,遠超想象,以至于遠遠超過之前那些天賦異稟的小鎮孩子。”

    婦人嘴唇顫抖,竭力壓抑自己的驚喜,一雙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几分誘人韻味。

    老人瞥了她一眼,笑道:“當然,你也別貪心,有此大機緣之人,絕對不止你儿子一人,說句難聽的,偌大一座東寶瓶洲,有資格獨占這份氣運的人,就算有,也一定還沒生出來呢。”

    婦人雙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夠了,足夠了。”

    老人想起那個云霞山的晚輩女子,譏諷道:“忙忙碌碌,殫精竭慮,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愚不可及。”

    隨即老人笑了笑,“也對,云霞山那幫老東西,眼界從來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讓老夫得了這份先機。擁有一座几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山,本該財源滾滾,蒸蒸日上,竟然淪落到需要靠一個徒子徒孫來撐場面的地步。”

    屋內,對著房門拳打腳踢許久的孩子,站在一條凳子上,趴在窗口,苦著臉乞求道:“娘親,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證你的聽話!”

    婦人看了眼老仙長,后者點點頭。

    她這才去開了門,牽著孩子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著臉輕聲道:“小粲,不許搗亂,知不知道?!娘親從來沒有打過你,你要是敢不聽話,娘親真的會再打你一次。”

    孩子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

    顧粲搬來一條小板凳,自顧自坐下,跟娘親和老人,呈現出三足鼎立之勢。孩子雙手托起腮幫,“娘,你剛才和說書先生到底說了啥,我在屋里頭聽不清楚,你們再說說唄?”

    老人咦了一聲,略作思量后,手腕搖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現在掌心,他低頭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見白碗的水面上,漣漪陣陣,偶有水花濺起,一條黑線在白碗四處飛快游曳,時不時撞擊碗壁,老人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便隨你去吧。”

    為了收下這個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費盡心思,拼著折損數十年修為道行,才成功動了三次手腳。

    一次是讓那女子踩中狗屎。

    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讓其深信自己開悟。若是在小鎮之外,當然絕無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為,可小鎮之上,蔡金簡無異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便有了可趁之機。

    其中第二次,則最是精巧,甚至連老人自己都覺得是神來之筆,便是讓女子誤以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實則是狡黠報復。老人當時讓少年的開口出聲,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讓女子捕捉到這個細節。

    不可謂不處心積慮。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緣孽緣,一線之間。

    此時,院中婦人顧氏一顆心有懸起來,生怕老仙長說出什麼壞消息。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個孩子躡手躡腳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門。

    婦人尖叫出聲。

    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緩站起身,“徒弟,為師先給你看看何謂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輕重,壞了你我師徒二人的千秋大業!”

    婦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老人猛然揮袖。

    下一刻,剛要碰到院門門栓的孩子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發現不對勁后,茫然四顧,最后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說書先生,“這是哪儿?”

    老人雙手負后,淡然道:“碗中。”

    孩子愈發茫然,突然聽到老人暴喝一聲,“起來!”

    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動不動。

    顧粲發現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正前方的遠處,云海滔滔。

    然后,孩子駭然瞪大眼睛,只見白茫茫之中,有一條巨大的軀干破開云霧,緩緩移動。

    但是它實在太大了,根本無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面貌。

    孩子嚇得就要后退一步,卻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腦袋,厲色道:“此時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難行!給我站穩了!”

    顧粲嚇得淚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這個從來無法無天的頑劣孩子,竟是連哭都不敢出聲了。

    孩子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雙腿打顫,嘴唇抖動。

    遠處云海,沸騰起來。

    霧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漸淡去。

    于是天空中顯現更多的黑色,極長極大,就像……自家水缸養著的那條小泥鰍,暴漲長大之后?

    孩子腦海中,沒來由蹦出這麼個想法。

    顧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纖細的手臂,朝向天空。

    一顆巨大如山峰的頭顱,從云海中緩緩游曳而至。

    孩子眼睛發亮,絲毫不懼,甚至還招招手,喊道:“快來快來!原來你長這麼大了啊,難怪我總覺得丟水缸里的魚蝦螃蟹,第二天總會少掉很多。”

    站在顧粲身后的書簡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濃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雖然自己肯定已無此等天大福緣,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絕對不枉此行!

    老人親眼看到那顆頭顱的臨近,呢喃道:“天下奇觀。”

    ————

    陳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說要進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對著她,將一件東西藏在手心。

    他出門后,說是去給她買煎藥的陶罐,家里缺這個。

    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離去后,瞥了眼角落陰暗處,立著一只老舊罐子。

    而且其實少女的聽力很好。

    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極其鋒利。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6:48 AM

第十九章 大道

   在陳平安即將跑出院子的時候,黑衣少女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

    陳平安假裝沒聽到,正要打開院門的時候,少女提高嗓門,“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轉身跑回門檻那邊,她臉色已經比之前紅潤几分,只是嗓音依舊有些沙啞,道:“第一,我們這些外人來到小鎮之后,雖然如之前跟你所說,体魄强健勝過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們沒什麼兩樣。第二,外人不可以在這里殺人,一旦違反,無論什麼原因理由,都會被驅逐出去,注定一無所獲,這個代價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們這些外人,到了危急時刻,哪怕拼著兩手空空,也一定會出手,畢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是不是說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黑衣少女咧嘴一笑,神采飛揚的臉色,熠熠生輝的眼神,仿佛使得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她拍了拍橫在膝蓋上的綠色刀鞘,點頭道:“對!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劍,我就要做到無論是拔刀,還是出劍,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個人!”

    她停頓了一下,突然從一個慷慨激昂的遠方女俠,變成了一個想要顯擺的鄰家少女,眯眼笑問道:“喂,你知不知道這個天下到底有几座?”

    陳平安一臉茫然。

    少女好像也看出少年的不感興趣,頓時索然無味,揮揮手趕人:“最好把罐子買回來,我等著喝藥呢。”

    陳平安這次離開院子的腳步,慢了些,也平穩很多。

    在他離開泥瓶巷沒多久,不曾上鎖的院門便被人輕輕推開,屋內黑衣少女睜開眼睛,她剛才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行呼吸吐納,望向門口那邊,如臨大敵。

    桌上雪白劍鞘內的飛劍,驀然寂靜無聲,無形中卻多出一股肅殺之氣,仿佛當下的倒春寒,能夠凍骨殺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門口,就像尋常走門竄戶的街坊鄰居,她沒有跨過門檻,向屋內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對于小床板上膝上橫刀的黑衣少女,反而視而不見。

    稚圭打量許久,才終于看到那個大活人,滿臉天真無邪道:“這位姐姐,你是誰呀?怎麼坐在陳平安床上,我可沒聽說他有遠房親戚。”

    寧姚看了不請自來的少女一眼,便閉上眼睛,不聞不問。

    稚圭見她裝聾作啞,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撇撇嘴,一臉嫌棄。

    她看了眼桌上那柄劍鞘雪白的長劍,她的眼眸深處,隱藏著極深的恨意和懼意,隱約有金色絲線在瞳孔中瘋狂游走。這位婢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腳,准備跨過門檻,突然收回腳,咳嗽一聲,裝模作樣道:“我進來了哦。不說話就是不反對,對吧?也是,這本來就是陳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認識好多年……你該不會聽不懂我說的話吧?沒關系,反正我們也沒啥好聊的,我就是來看看這邊,有沒有缺什麼東西,我們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給陳平安,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很不容易啊。”

    絮絮叨叨,惺惺念念,讓她和陳平安,像極了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

    婢女稚圭走入屋子后,風平浪靜,她徑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劍上打轉。

    與此同時,黑衣少女也掏出年輕道人留給陳平安的三張紙,細細觀摩,試圖琢磨出一點門道來,只可惜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兩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這些字,寫得真是沒有……味道。”

    她清楚記得,家鄉的那堵長牆之上,斷斷續續有十八個字,皆是有人以劍刻就,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鎮壓万妖的磅礡氣勢。

    在她還是稚童的歲月里,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筆畫當中,舉目眺望。

    故而對于小鎮四字匾額“氣衝斗牛”,少女是真的看不上眼。

    婢女稚圭轉過身,悄悄挺直纖細的腰肢,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約莫是盡量讓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閨秀,面對著黑衣少女,笑眯眯柔聲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寧姚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稚圭哎呀一聲,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驚訝,“姑娘你會說咱們這邊的方言啊。”

    寧姚又問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長劍,“你的?”

    寧姚皺眉不言語。

    黑衣少女不說話,稚圭也無所謂,站起身走到牆角落,看著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錢的家當,這位婢女看得很仔細。

    在當窯工學徒的時候,陳平安光腳走遍了小鎮周圍所有的山山水水,一個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別人肯教他東西,不管是粗淺入門的,還是晦澀難學的,陳平安都會花十二分力氣去做,至于最后能夠做到什麼程度,陳平安都不管,當然想管也管不著。就像姚老頭教他燒瓷手藝,總是摳摳搜搜,從不願意拿出真正的壓箱底絕活,但只要是姚老頭開口說過、出手做過,陳平安就會做得異常認真。后來劉羨陽教他制作木弓、魚竿等,陳平安也同樣學得一絲不苟。隔壁宋集薪說話向來刻薄,說陳平安的這種習性,按照書上說,叫作盡人事聽天命,只可惜啊,陳平安根本沒有什麼好命,既然如此,還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揮揮手,笑容燦爛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養傷。有需要就喊一聲,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寧姚面無表情。

    婢女離開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內黑衣少女剛好能聽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沒有多少好看嘛。”

    寧姚也有意無意輕輕說了一句,“這名字真俗氣。”

    稚圭關上院門的時候,有些用力,砰然作響。

    寧姚重新閉上養神。

    奇怪少女的造訪,寧姚心無波瀾。

    不過她是真的很不喜歡這座小鎮,尤其不喜歡來此尋求機緣的修行中人,勾心斗角,蠅營狗苟,說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緣故,並非自身有多高。

    在少女寧姚心中,大道不該如此小。

    ————

    草鞋少年走出泥瓶巷后,陽光有些刺眼,伸出右手遮在額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然后他開始慢跑,腳步輕快,哪怕已經多次穿街過巷,仍是毫無疲憊,畢竟對于習慣了上山下水的少年來說,這點路程實在是太不值一提,真正稱得上艱辛的事情,是上山燒炭,一座龍窯每年需要用掉木炭兩三万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時候,住在山上砍柴燒炭,那真是一種遭罪,少年曾經差點就死于一座建造時坍塌的炭窯里。少年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講些技巧,但是入門之后,就純粹是靠力氣吃飯了,所以少年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擁有一種內在經受過千錘百煉后的精悍。

    陳平安在一處十字巷口停下腳步,背靠牆壁,蹲下身,一手始終握拳,一手系緊草鞋。

    這一刻,少年心如止水。

    只是有些想念小鎮上唯一的朋友。

    那個家伙曾經神神秘秘跟陳平安炫耀,說他爺爺講過一個故事,在他爺爺小時候,親眼看到過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躍過了整條小溪。后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去自己嘗試,挑了一處溪面最窄的地段,兩人同時后退助跑,同時起跳,結果比陳平安還大几歲的劉羨陽一躍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發現到頭頂有個黑影,嗖一下,繼續向前,最終落在很遠處。

    在那之后,劉羨陽就再也沒提過什麼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在那之后的之后,劉羨陽知道陳平安會經常自己去溪邊,助跑,起跳,騰空,飛躍,摔落。

    少年一次比一次接近對岸,樂此不疲。

    有次忍不住偷偷遠觀,當劉羨陽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覺得那時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樣。

    少年飛躍溪水的時候,就像一頭經常盤旋在小鎮天空的捕蛇鷹。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1:06 PM

第二十章 橫生枝節

   苻南華見蔡金簡有些興致低落,便帶著她隨便四處走走,兩人並肩而行,權且當做散心,期間夾雜一些關于東寶瓶洲南方的奇聞軼事,蔡金簡仍然有些强顏歡笑,不過比起離開泥瓶巷后的煩躁,心情確實要好了許多。

    她對于這位老龍城的貴公子,印象漸好,要知道老龍城雖然底蘊深厚,英才輩出,距離頂尖宗門只有一線之隔,照理說比較二流墊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許多,但是云霞山這類傳承有序、根正苗紅的正統仙家,對老龍城這類偏居一隅的南方蠻夷,擁有一種先天的優越感,若是以往遇見,不背后嘀咕一聲南蠻子就算修養好的了。

    蔡金簡苦澀道:“苻兄,云根石雖是我們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說定,我便不會賴賬,哪怕傾家蕩產,也會償還給苻兄。”

    苻南華安慰道:“顧粲家的機緣,是否已是板上釘釘的局面,目前還不好說。”

    蔡金簡臉色黯然,搖頭道:“截江真君劉志茂,聲明狼藉不假,手段不弱,否則也沒辦法在書簡湖有一席之地,這樁機緣,强求不得了。一旦惹惱劉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位旁門大真人的威勢,怕就怕已經被劉志茂記恨上,一旦離開小鎮,沒了聖人坐鎮和規矩約束,天曉得劉志茂會做出什麼過激舉動。想必苻兄在邊境上,也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山門這趟隨我來此尋寶的扈從,實力不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苻南華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為了那十塊云根石,我老龍城也會護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簡轉頭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脈脈含情。

    苻南華頗為自得,習慣性想要撫摸那塊玉佩,摸了一個空,才記起自己的老龍布雨佩,已經送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簡松了口氣,走路的時候,腳步稍稍向左傾斜些許,于是她的肩頭輕輕觸碰了一下苻南華。

    泥瓶巷之行,蔡金簡是做了一次計划外的押注,屬于臨時起意,卻也小心權衡,只不過事實證明她賭輸了,代價就是十塊價值連城的云根石,這讓她對接下來的小鎮之行,充滿了焦慮,無形中也對苻南華產生了依賴感,或者說產生了賭徒心性,十塊云根石是賭,五十塊不一樣是賭?賭贏了,狠狠賺一個盆滿缽盈,賭輸了……蔡金簡覺得自己不會輸,絕對不會,她可是云霞山的修行天賦第一人蔡金簡!修行路上,一帆風順,境界提升,勢如破竹,蔡金簡不相信自己會在這條臭水溝翻船。

    在蔡金簡心情好轉的同時,感大局已定的苻南華,也有了真正欣賞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閑情逸致,不可否認,她是天生內媚的女子,一旦與這種女子結為道侶,朝夕相處,無論修行還是床笫,皆可漸入佳境。

    蔡金簡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大佬,親口譽為“云根山風,飛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實是極為難得的道侶人選,靠山吃山、做慣了生意的云霞老祖們,這些年不計代價栽培蔡金簡,未嘗沒有待價而沽的私心,仙家聯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閥大姓的嫁娶,要更為慎重,看得也更加長遠。

    只是苻南華對云霞山實在沒什麼好感,將山門命運就放在蔡金簡一個女人的肩頭,實在不像話,這也是苻南華對云霞山觀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華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邊某方勢力的選定之人,還留著那件本名瓷器,那麼你這次出手,就會惹來麻煩,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劉志茂,都有可能察覺到此事。”

    蔡金簡笑道:“苻兄可能專注于機緣線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小鎮當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歲的時候,若是沒能被等了將近十年的‘買瓷人’,找機會帶離小鎮,就意味著根骨天資先天不行,已經不太值錢,往后歲數越大,更加廉價,那些宗門幫派與其花一筆天價‘領養錢’,來當冤大頭,顯然遠遠不如用來重金培養几個親傳子弟,來得實惠。”

    蔡金簡一提起那個草鞋少年,就滿心厭惡,“凡夫俗子就該有凡夫俗子的覺悟!”

    苻南華盡量小心措辭,勸說道:“理是這個理,可是那少年見識短淺,哪里曉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貴,便是有所冒犯,教訓一頓也夠了,何須兩次出手。”

    苻南華覺得蔡金簡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定就暗藏玄機,與機緣有關,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話來,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以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自己將她當做秋蟬,其實是她才是黃雀。老龍城歷經千辛万苦,加上給出遠比正陽山、云霞山更加誇張的價格,才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語的零碎秘聞,苻南華才得以知道小鎮三千年以來,所謂機緣,在那場蕩氣回腸、千古絕唱的慘烈戰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資卓絕的小鎮孩子之外,確實一直只是前輩祖師們遺落此地的法寶器物而已,但是當這塊福地面臨徹底崩潰之際,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氣象。

    蔡金簡有些悶悶不樂,“別提他了,想起來就惡心。”

    她隨即秋水長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見戾氣,只不過不願壞了自己在苻南華心目中的仙子形象,她才沒有將心中所想訴諸于口。

    如果將來在小鎮之外遇上那少年賤種,她一定要讓他死個痛快,而不只是拖著一副病秧子身軀,繼續苟活十几二十年。

    高挑女子尤其討厭少年那雙眼眸。內心深處,她有個自己從未深思的執念。

    那種干干淨淨的眼神,她在以“無垢澄澈”著稱的云霞山,修行這麼多年,從頭到尾都不曾見到過几次,生長于陋巷的貧寒少年,有什麼資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擁有這份美好?

    蔡金簡歪頭揉著眼皮子,這個動作使得她的那雙遠山黛眉,愈發纖長。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華隨意打趣道:“在我們老龍城的井坊間,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蔡金簡手指被燙似的趕緊縮回手,瞪了他一眼,她當下顯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討苦吃的苻南華連忙亡羊補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講究,當不得真。”

    蔡金簡嘴角翹起,側過身,凝望著苻南華的側臉,得意洋洋道:“被騙了吧?”

    苻南華愣了愣,看著小女儿嬌憨作態的蔡金簡,他沒來由有些心動。

    他突然有些猶豫,對她的殺心開始搖擺不定,是不是與之成為一雙神仙美眷,會更有利于老龍城勢力北上的謀划?蔡金簡一旦在此成功獲得機緣,回到山門后,地位勢必水漲船高,運作得當,甚至不是沒有機會成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歷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譜上,也不是沒有女子當家的先例。如此一來,老龍城就等于有了一塊跳板,名正言順滲透東寶瓶洲的腹地版圖,從此南北呼應,進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業,使得老龍城擺脫空有實力、卻只能偏安割據的尷尬局面,數百年來飽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遠處,几步外,就是橫豎兩條巷弄交錯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華看到那個岔口,猛然驚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堅毅起來。

    頭戴高冠的苻南華,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汗珠。

    亂我心志者,必殺之,以堅道心!

    這一刻,苻南華再看向蔡金簡,他的眼神、氣態和心境,便恢復之前的灑脫了,純粹像是在欣賞一幅畫面,美人美景,皆可以養目,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畢竟她在離開小鎮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云隕。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路鋪橋無骸骨。

    聽聽,有些市井底層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華心胸,豁然開朗。

    蔡金簡側著身,嗓音柔媚,笑問道:“南華,想到什麼了,這麼開心?”

    她悄悄換了個更親昵的稱呼。

    苻南華搖搖頭笑了笑,正要說話,眼角余光瞥見一抹黑影。

    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從那條橫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簡身前,左手迅猛上挑,與此同時,右手一拳已經砸在云霞山仙子的腹部,勢大力沉,尺寸間的驟然發力,竟然隱約有呼嘯風聲,迫使女子不得不彎腰低頭。

    雖然少年右手勁道已經遠超同齡人,但少年其實是個左撇子,所以少年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沒入蔡金簡的喉嚨,直接刺透下口腔。

    少年猶不罷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

    保證這場偷襲不會有絲毫意外。

    那一刻,女子原本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鮮血噴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腳踝發力,以肩頭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將其整個人狠狠撞入橫向小巷中。

    苻南華雙腳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

    這位老龍城少主,頭腦一片空白。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1:08 PM

第二十一章 捕蛇鷹

   苻南華回過神,環顧四周,連小巷屋頂都沒有放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迅速深呼吸一口氣,既沒有向前邁出,也沒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識去抓那枚祖傳玉佩,落空后,趕緊默念一段殘篇斷章的道家口訣,此訣不是术法神通,不過是幫助自己靜心凝氣,如果說心境如泛湖小舟,那麼此訣起到的作用就是船錨。

    他開始側身背向一堵牆壁,橫步走到兩條小巷的岔口上,身体肌肉緊繃,做出防御姿勢,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死死盯住那條小巷,只見視線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簡倒在血泊的身軀旁邊,少年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種微妙的進攻態勢,同樣死死盯住他苻南華,雙方虎狼對峙,一為解惑,一為求生,各有不同。橫空出世的少年,目標應該只有蔡金簡,對于苻南華的出現,陋巷少年憑借本能展現出來的姿勢,更多是一種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義。

    苻南華問了一個很多余的問題,“你殺了她?”

    少年默不作聲,始終手握殺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頭的部分,極為鋒利,少年滿手鮮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簡的鮮血,還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結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華在確定四周再無他人后,既覺得荒誕不經,又覺得如釋重負。最后他便將視線投在蔡金簡那具嬌軀上,哪怕這種落魄場景,依然無損她的天生麗質,婀娜多姿,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紅血液不斷從脖頸和嘴巴中涌出,生機即將徹底斷絕,但是經過氣機反復淬煉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也會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長。

    苻南華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骨子里帶著嚴酷寒意,問道:“為什麼要殺她?你和這位姐姐無冤無仇,難道就因為她跟你在泥瓶巷開了個玩笑,你就要殺人?小鎮什麼時這麼無法無天了?你知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啊。”

    少年就像個啞巴,不言不語。苻南華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開始緩緩向前,步伐堅定。

    他知道蔡金簡死定了,這里不是仙氣繚繞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處是术法禁絕的天道牢籠,除非出現一位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或是金身羅漢,願意拿大半修為來換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鎮壓住魂魄,幫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潑天福緣,小鎮上那位聖人身負重任,俯瞰蒼生,絕不會厚此薄彼,只會順勢而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陽關大道,或是死于爭一線機緣的獨木橋上,都有,雖說不算太多,但絕對不是稀罕事。

    若是證道長生,能夠事事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無災無厄,盡享好處而不擔風險,那麼市井百姓眼中的無憂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錢了。

    所以苻南華對于小鎮此行,甚至做過了一番搏命廝殺的最壞准備,但是要說在小鎮里,在一方聖人的眼皮子底下,親眼看到並肩而行的臨時盟友,這麼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宰掉了,老龍城少城主是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眼花繚亂的法寶對攻,沒有驚天動地的仙家手筆,就這麼給一個最低賤的鄉野泥腿子殺了?苻南華震驚之余,根本無法接受這個荒誕事實。如果不是這座小鎮,草鞋少年這種命賤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遙遙看到云霞山蔡金簡一面,都是遙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華臉色肅穆,沉聲道:“我雖然來不及救下蔡仙子,也無法殺你,為蔡仙子報仇,但是既然親眼看到你行凶,不做點什麼的話,一旦傳出去,老龍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該教訓教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邊如何處置應對,如何給蔡仙子一個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龍城少主這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是說給此方聖人聽的,屬于客套話,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難看,惹來那位聖人的惡感。將來也有一個可能,是說給云霞山那幫老祖師聽的,苻南華無非是要一個擺在桌面上的仁至義盡。要不然,對蔡金簡早已心存必殺念頭的苻南華,真想好好酬謝一番眼前的少年,誤打誤撞,魯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謂是自己的一員福將。

    苻南華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見你方才殺人的手法,意味著你這副臭皮囊的瞬間爆發力,比起尋常青壯男子只大不小,這其實頗為難得,如果沒有今天這場風波,你只要有機會投身行伍,敢殺敢拼,再有些機緣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場世家武將的青睞,丟給你一份兵家鑄身口訣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這小子未必沒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華向前走的時候,少年開始緩緩后退,面朝那位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主。

    身材修長的苻南華走在小巷中,玉樹臨風,有一種氣質天成的富貴雍容。

    苻南華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間,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說法,你就有機會達到這麼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華被自己這個笑話逗樂,笑意更濃,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那只腳突然懸在離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這麼高才對。”

    苻南華很難不開心。

    進入小鎮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獲利之巨,遠超預期。

    然后是極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礙的蔡金簡,暴斃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兩手干淨不染鮮血,還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兩袋金精銅錢,說不定還能搜出一兩件云霞山的秘寶,哪怕不是鎮山之寶,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簡全然沒有護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華,除了那塊僅是障眼法的老龍布雨佩,就還帶著兩件品相極好、品階極高的小東西,几乎算是老龍城壓箱底寶物。

    故而在旁門左道的野路子修士當中,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替人收屍,必有好報。

    苻南華經過蔡金簡屍体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整個人處于一種莫名亢奮的狀態。

    一進一退,兩人始終距離十余步。

    苻南華只需要確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到時候他再想要逮到一個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年,無異于-大海撈針,何況身后尚且溫熱的美人屍体,就是前車之鑒。一旦給少年足夠喘息的機會,“驚喜”就可能砸在自己頭上。

    苻南華看似在貓抓耗子,實則是在調整自己的身体節奏,畢竟在他九歲正式踏足修行之后,從沒有過純粹依靠近身肉搏來分勝負的機會。

    他當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會讓自己得不償失,連同蔡金簡,就是兩份唾手可得的機緣,但是務必要讓這個出人意料的少年,在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給少年丁點儿整么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華突然笑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滿手鮮血流個不停的少年答非所問,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鄉土野草似的堅韌,“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時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現在看我,其實一模一樣。”

    苻南華愣了愣,這下是真的對少年刮目相看了,嘖嘖笑道:“有點意思,真是有點意思。”

    苻南華的言行舉止,看似云淡風輕,其實一直在留心少年的左手,依舊在持續滴血。

    這說明少年的手勁一直沒有松懈,尋常人恐怕早就拗不過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華這個時候才覺得先前“可惜了”這個隨口評語,原來真是一語中的。

    苻南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問了最后一個感興趣的問題,“你殺她殺得如此果決,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風報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個在這里長大的孩子,怎麼就那麼快跨過了自己心里那個坎,殺人殺得如此……心安理得,這個說法,聽得懂嗎?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殺人后,等到那股興奮盡頭褪去,整個人就開始顫抖,念了很久的靜心訣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靜靜,跟吃飯喝水差不多,這不合理……”

    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驚駭眼神和恐慌臉色,視線直勾勾望向苻南華身后方向,仿佛是那個死了的高挑女子,活了過來。

    謹小慎微的苻南華下意識轉頭,脖子轉到一半的時候,心頭巨震。

    等到轉回過去,因為身高懸殊的緣故,苻南華一直正前方且偏低的視線中,竟然沒了少年的蹤跡!

    千鈞一發之際。

    原來。

    在做出那種眼神和臉色后,剎那之間,草鞋少年毫不猶豫地開始爆發衝刺,三步之后,左腳驟然發力,整個人高高跳起,最終右腳踩在小巷一側牆壁上,迅猛彈射轉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舉起左手。

    少年真像一頭捕蛇鷹。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1:17 PM

第二十二章 止境

  鄉塾一座不掛匾額的草堂書屋內,中年儒士齊靜春正在枯坐打譜,並非什麼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壇國手之爭的復盤。

    他正要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嘆息一聲,原本早有定數的棋子生根處,儒士突然開始舉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卻依舊懸停空中,距離棋盤仍有寸余高度。

    齊靜春依然正襟危坐,作為負責坐鎮此地的當代聖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齊靜春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

    對于小鎮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歲一枯榮,甲子春秋轉瞬即逝,教書先生已經換了好几位,模樣不同,歲數不同,唯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乏味,也沒有人想到那几位來來去去的鄉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鎮之外的廣袤天地,深居簡出的齊先生,曾經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身負正氣浩然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齊靜春元神出竅遠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脫開束縛,飄然去往小鎮一條巷弄。

    齊靜春轉瞬之間來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蕩消散,如風中殘燭。

    齊靜春停留片刻之后,他終于來到兩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傾,目瞪口呆,肌膚如玉的英俊臉龐上,神色復雜,交織著震驚、疑惑和絕望。

    少年保持那個高高躍起、向前扑殺的凌厲姿勢,左手握有一片銳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這種你生我死一線間的關鍵時刻,身体騰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堅毅,臉色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長于山野的無知少年。大概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隱藏在眼神深處的無奈。對于這種無奈,走出書齋和書院很多年的讀書人,已經不陌生了,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庄稼漢,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撕心裂肺的情緒,而只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作為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齊靜春當然知曉陳平安一家三口的來龍去脈,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沒有親眼看到過少年的祖輩,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簡單,就像是縣衙的縣太爺,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傳承,只需要去掌管戶籍的戶房,查詢檔案,一目了然。

    小鎮經過三千余年的繁衍發展,枝葉蔓延于小鎮之外,盤根交錯,因為每一代都有几個驚才絕艷的人物,雖然不能衣錦還鄉,卻能夠通過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終造就了如今小鎮最為興盛的四姓十族。

    陳平安的這個家族,歷史同樣悠久,祖上也曾飛黃騰達、很是闊綽過,但是經過兩次跌宕起伏的風云變幻之后,在藩國無數、王朝如林的東寶瓶洲,逐漸沉寂衰敗,讓位于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親這一輩,小鎮陳氏這一脈,几乎算是在整個東寶瓶洲,徹徹底底衰敗,更別提小鎮所在的大驪王朝版圖,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員,家族再無起復的可能。

    齊靜春來此主持大陣運轉后,六十余年,謹守“方正平和”四字師訓,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百姓的命運軌跡。否則在這位也曾嫉惡如仇的讀書人眼中,小鎮高門大戶里有太多的污穢,陋巷小戶里也有太多的貧苦,不過齊靜春在冷眼旁觀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凶極惡。久而久之,齊靜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對世事不聞不問。

    齊靜春微微訝異,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輕輕點頭,原來氣勢如虹的貧寒少年,對于這次扑殺看似勢在必得,不殺苻南華決不罷休,但其實按照目前的姿態來看,最后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比起蔡金簡的下場,要好太多了。苻南華應該是被重重一擊,整個人橫著摔向牆壁,然后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齊靜春有些好奇,為何少年這次沒有痛下殺手,大好機會,稍縱即逝,后患無窮。齊靜春是醇儒,恪守禮節,卻不會死守教條,不是那種只會搖頭晃腦掉書櫃的迂腐酸儒。他對于苻南華之流,無論資質根骨還是性情脾氣,實在再熟悉不過,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脅得暫時放棄報復,但此事絕對會是年輕人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上綱上線到道心魔怔都不為過,到時候要跟少年斤斤計較的,可不就是苻南華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龍城了。

    齊靜春之所以來此阻撓少年連續殺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如今小鎮就像一件出現裂紋的瓷器,遲早會爆裂炸開,齊靜春必須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盡量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穩交到那個鐵匠“阮師”手上,撐過最后一個甲子時光,就能夠勉强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要知道以前者絕大多數的一貫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舊交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几百几千山腳螻蟻的死活,算得了什麼?!

    世俗王朝的天家無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無私,實在不值一提。

    齊靜春思量片刻,悄然隱去身形。

    天地運轉,流暢無礙。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終于”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后者腦袋一晃,橫摔向小巷牆壁,被巨大的勁道摔得七葷八素,落地后的少年,迅猛貼身靠近,一記肘擊轟在苻南華腹部。

    苻南華並未站直背靠牆壁,少年肘擊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來,身体本能彎曲起來。

    少年一手掐住苻南華脖子,一手瓷片抵住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華很難想象,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瘦弱少年,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讓老龍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線之隔,就是陰陽之隔。

    苻南華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年幼時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尋找草藥的稚童,因為某個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執念,所迸發出來的無窮潛力,是何等驚人。

    當那個少年誤食草藥而在小巷,而絞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那種執念,甚至能夠讓一個原本該在鄉塾蒙學的孩子,想著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將那竹簍救命草藥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燒炭、燒瓷拉坯、挖泥嘗土等等,沒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驗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鎮之外,苻南華隨便施展一點仙家术法,就能夠肆意碾壓一百個、一千個少年,但是選擇在小鎮內與之生死相向,還真是好運氣到了盡頭,腳踢到了鐵板。

    苻南華被劇痛和恥辱雙重打擊,衝昏了頭腦,臉色猙獰道:“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小雜種,總歸你是死定了!”

    陳平安微微仰頭,盯著這個滿臉癲狂神色的男人,說道:“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苻南華獰笑道:“小雜種,也配跟我苻南華講道理?!”

    他竭力加重語氣道,“你配嗎?!”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當苻南華看到黝黑少年的那雙眼眸,他突然冷靜下來。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華滿臉漲紅,很快就又變青再轉紫,其實少年五指力道並未加重,但是足夠讓一個青壯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華艱難道:“我說我不殺你,你信不信?”

    他劇烈掙扎了一下。

    但是少年几乎同時就加重力道,讓苻南華五指微動的一條手臂頹然下垂。

    陳平安搖了搖頭。

    苻南華愈發頭暈目眩,雖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這個雜種的頭顱,但是表面上仍然盡量和顏悅色,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對天發誓呢?我們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發誓的。”

    苻南華耍了一個心機,佛家發大宏願,和修士心頭起誓,確實有著極大約束力,但是顯而易見,苻南華只說了一半真話,他哪怕發誓,也只會在嘴上信誓旦旦,並非“不立文字、卻無異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與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代價大小而已。大体上,代價大小與修士境界高低、發誓內容的輕重,有著絕對關系。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還是搖頭。

    越來越呼吸困難的苻南華,已經失去討價還價的精氣神,沒來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嗎?

    跟蔡金簡那個可憐蟲一般無二,還是死在一個小賤種的手里?

    那麼當這個噩耗傳回老龍城,會不會成為全城上下的笑談?

    他甚至都沒有機會,伸手去觸發腰間玉帶的隱秘機關,他腰間所系的白玉腰帶,實則是一條地蛟之屬的殘余精魄,

    “可以了。”

    一個天嗓音兩人耳畔響起,對于苻南華而言等于是天籟之音,只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陳平安愕然轉頭。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雪亮、虛無縹緲的齊先生。

    后者微笑不語。

    陳平安眼神復歸堅韌不移,右手五指始終沒有松開。

    齊靜春既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也沒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草鞋少年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聖人攤開手心一看,啞然失笑。

    一團污穢如墨跡。

    原來某人在少年身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頭望向少年陳平安,齊靜春有些遺憾,感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志,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只可惜,我齊靜春如今已經沒有了收取關門弟子的機會。”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1:34 PM

第二十三章 槐蔭

  說完這句話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齊靜春的弟子,有什麼金貴值錢的?坐滿一屋子的蒙學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過一年三百文錢,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不過是腊肉三條而已。

    齊靜春望向堅持己見不願松手的少年,問道:“你在內心深處,其實不願意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你,所以是殺了他,一干二淨,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

    經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少年,脫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齊靜春笑道:“陳平安,你不妨先松開右手試試看,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

    陳平安猶豫片刻,松開右手五指后,赫然發現苻南華沒有絲毫動靜,眼神、發絲、呼吸,悉數靜止。

    在齊靜春運轉大陣后,小鎮重返止境。

    齊靜春輕聲道:“跟緊我的腳步,盡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飄飄、身軀空靈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盡頭,陳平安緊隨其后,期間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見的鮮血,偏偏不再流淌。

    齊靜春走在前邊,微笑問道:“陳平安,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陳平安點了點頭,“信的,小時候我娘親經常說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娘親說得最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邊,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官老爺,還說我們張貼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幫我們保護宅子。這些東西,我以前其實不太信了,但是……現在,我覺得多半是真的。”

    齊靜春輕聲道:“她說的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則很難定論,因為對于善惡的定義,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長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會很不一樣。”

    陳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腳步,和儒士並肩而行,抬頭問道:“齊先生,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齊靜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靜道:“這座小鎮,是世間最后一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年以來,出龍一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合生下的后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艷的天賦。”

    齊靜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釋,大概是怕傷了孩子的心,轉換話題,“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几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幸活下來的道侶,也有在並肩作戰后,水到渠成地結成良緣。小鎮經過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后來被一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后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話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終于忍不住了,輕聲打斷齊靜春的言語,雙手握拳,充滿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齊靜春陷入沉思,“既然那遠游道人,已經對你泄露了天機,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與你說些事情。在我的記憶里,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平,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被視為一筆虧本買賣,也許是一怒之下,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總之小鎮外的買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動了手腳,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來他不知為何,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后帶離小鎮,就會一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一只瓷鎮紙。”

    齊靜春沉聲道:“你要知道,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儿,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上也專門有人,會以獨門秘术,抽取出一滴心頭血,灌注于日后燒制的那只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一日不可斷,持續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何,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但是押注后進行‘賭瓷’的出價,很大。雖然說如今你的資質同樣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紙的時候,小鎮外買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親,是一位性情淑靜的女子。”

    齊靜春說到這里,突然笑了,“當時你娘親嫁給你爹的時候,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郁悶來著。不過說實話,真要我說你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是為難我了,來到這里后,我除了教書授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聲,輕輕扭過頭,用手胡亂抹了把臉,少年大概是忘記左手的糟糕情況,滿臉血污,又實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兩人經過了十二腳牌坊樓。

    齊靜春沒有看他,與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真龍隕落于此,四位聖人親自露面,在這里訂立契約,規定每六十年,換一人坐鎮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后留下的殘余氣數,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不過與你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一個兵家,四方為主,其余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來分潤這里的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有無‘買瓷’的名額,几乎成了界定一個宗門、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志。”

    陳平安說道:“先生說這些,我聽不懂,但都記下了。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齊靜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當下能聽明白,只不過是些鋪墊,否則簡單勸你別殺苻南華,你肯定聽不進去。之所以要你別殺人,不是我齊靜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什麼,更不是我對希望他苻南華和老龍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處,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門生弟子,推崇入世,對于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最是抵觸,雙方明爭暗斗了無數年,若我齊靜春是剛去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歲數,那截江真君劉志茂也好,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也罷,現在哪里還有活命的機會,早給我一掌打得灰飛煙滅了。”

    少年發現這個時候的齊先生,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走路姿勢同樣文雅,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判若兩人。

    就像姚老頭喝酒喝高了,說我們燒出的瓷器,是給皇帝老爺用的,誰能比?

    齊先生說一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就跟那時候的姚老頭,語氣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樣。

    齊靜春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泥瓶巷那邊,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雖然沒有流露出厭煩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悅,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聲道:“速速離去!”

    陳平安一臉茫然。

    齊靜春解釋道:“是那說書先生,本名劉志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實是旁門里的道人,修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簡、苻南華兩人與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興風作浪,最后還在你心頭,種下了一道歪門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極為歹毒。”

    陳平安默默記住了劉志茂這個名字。

    齊靜春嘆了口氣,問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不出手?”

    陳平安搖頭。

    齊靜春自顧自說道:“此方天地,如同風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你們終究是外人,又有大陣護持,如何作為,只要不要太過分,遠遠不至于讓瓷器崩碎,可我是那個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舉動,都會牽扯到這件瓷器的裂縫,事實上不管我做什麼,只會讓那些紋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小鎮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盡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輕心?”

    只是這些積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語,齊先生說得太小聲,陳平安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齊靜春看著時不時用右手擦拭臉龐的少年,兩人已經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齊靜春問道:“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你若救人,就會死,你救不救?”

    陳平安想了想,反問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齊靜春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笑道:“記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幫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幫他擦去血跡,柔聲道:“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並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這個問題勾起了心思。

    少年認真問道:“先生,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齊靜春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頓時笑容燦爛,天經地義道:“我可不怕吃苦!”

    齊靜春想著這一路行來,少年的泰然處之,便釋然了,“走,帶你去一個地方。雖然我齊靜春不能幫你什麼,但事已至此,讓你渡過此劫,絕不算破壞規矩,其實本來就該補償你一份機緣才對。”

    少年懵懵懂懂。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不知為何,小鎮內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

    齊靜春站定后,臉色凝重,作揖后,抬頭問道:“齊靜春能否向你們求一片槐葉,讓少年日后能夠安安穩穩離開小鎮,最少在三年內,不受那反扑而來的橫禍災厄?”

    千年老槐,無聲無息。

    齊靜春又問道:“齊靜春坐鎮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一枚祖蔭槐葉?何況少年本就是你們小鎮人氏,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仍是沒有回響。

    此刻的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

    你齊靜春神通廣大,可到底是這天地方圓中的一個,更是主持大陣樞紐的那個可憐人,我們就是不願白白施舍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齊靜春臉色陰晴不定,最后唯有嘆息一聲,低頭望去,滿懷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過來安慰道:“陸道長說我只要去小鎮南邊,找到一個姓阮的鐵匠,當他的學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齊先生,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齊靜春笑問道:“真心話?”

    少年撓撓頭,靦腆道:“假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

    突然。

    一片蒼翠欲滴的鮮嫩槐葉,從樹冠極高處,飄然墜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樹葉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樹葉上,有一個金色字体,一閃而逝。

    齊靜春有些驚愕,片刻之后,沉聲道:“此字為姚,陳平安,你可願意為姚家報恩,無論生死?!實不相瞞,哪怕沒有這片樹葉,你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這一點,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問道:“是姚師傅的那個姚字嗎?”

    齊靜春點了點頭,“正是。”

    少年雙手合十,將槐葉輕輕夾在手心,抬頭大聲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只要是跟你有關的姚姓人,就像齊先生之前所說,哪怕他墜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陳平安必救之!”

    天籟寂靜。

    齊靜春笑道:“走吧。”

    帶著少年離去之時,悄然轉頭,望向槐樹最高處,齊靜春面露譏諷。

    “姓陳”的槐葉並非沒有,事實上還不止一兩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將崩壞,寧肯另尋宿主,哪怕不姓陳也無所謂,也仍是沒有一份香火祖蔭,願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齊靜春轉回頭,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趙繇、顧粲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發此宏願,說不定就要引發天地共鳴了。”

    少年笑容陽光,“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齊靜春又問道:“這次是真心話?”

    少年笑道:“是!”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1:43 PM

第二十四章 相贈

  桃葉巷的一棟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邊坐著位模樣俏皮可愛的丫鬟,穿著鵝黃紋彩長褲,外邊罩穿著淺羅碧色的紗裙,一邊聽著老人說故事,一邊緩緩扇風。

    老人突然開口問道:“桃芽,風呢,又打盹啦?不是嚇唬你,若是在小鎮之外的大家宅子,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任何回應,對下人一直優容寬厚的老人,正想繼續調笑几句,臉色驟變,抬頭望向遠方,神情凝重起來。原來小院內,不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沒有絲毫動靜,事實上就連無形的清風也靜止了。老人趕緊屏氣凝神,默念口訣,坐忘入定,以免在這場光陰長河的短暫逆流當中,白白折損修為道行。老人輕輕嘆息,最為恪守規矩禮數的齊靜春,也終于破例出手,如此一來,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鐵鎖井,身材魁梧的外鄉年輕人蹲在不遠處,使勁盯著轱轆車。但是眼角余光,卻偷偷瞥向一位豐腴村婦的側影,她正彎腰從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驚人的臀部,沉甸甸墜下的胸脯,整個人略顯誇張的曲線,玲瓏畢露,身軀綻放出一股飽滿麥穗的野性氣息,讓原本不過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多出一些別樣韻味來。當年輕人意識到周圍環境出現詭異靜止后,他人沒有動,只是壯著膽子,正視那幅婦人汲水的美妙畫面,年輕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趕緊扭轉身体,換了個蹲姿。

    難怪師父說過,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減了,可要是一旦帶上山,就要成為稱王稱霸的座山虎,是會吃人的,師父喝酒之后,總說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輸給自家的入山虎了,沒一個例外。但是年輕人覺得出林虎就已經很厲害了,比如眼前那婦人,明明長得普通,卻妖嬈得讓他心癢癢,要是她二話不說給他一耳光,完全不講道理,年輕人覺得自己還是根本不敢還手,說不得婦人一笑,他還會跟著笑呢。

    年輕人想到這些,就有些灰心喪氣,低頭瞥了眼褲襠,罵罵咧咧,“沒骨頭,難怪沒骨氣!”

    ————

    泥瓶巷內,宋集薪正在翻閱一本厚重陳舊的地方縣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規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補,所以宋集薪私下將此書取名為《甲子志》,還有就是小鎮百姓在年少時被遠房親戚帶出去后,几乎就沒有人回到過家鄉,好像很不喜歡落葉歸根,屬于牆里開花牆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開枝散葉,甚至成長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所以宋集薪又將其昵稱為《牆外書》。

    少年此時正在翻閱一頁人物傳,描述了一個叫曹曦的生平事跡,筆墨吝嗇,是這本縣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來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對于這本書早已滾瓜爛熟,所以如今閑暇時翻閱,只會揀選一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當做一位說書先生描述的演義傳奇,真實性如何無從考據,宋集薪當然也不在意,他只記得那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職離開小鎮之前,深夜獨自來此,男人以一種無比鄭重的態度,告訴少年要牢記一件事情,就是背誦記住書中每一個出現過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個人數,和他們身后祖輩們在小鎮的各自根腳,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關系脈絡。

    此時宋集薪紋絲不動,就像小鎮東南那些個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隨意倒在草叢中、泥地里,無論風吹雨打,只是巋然不動。從窗戶透過灑在書桌上的光線,保持一種反常的靜止狀態。

    這棟宅子里,唯一能動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條不起眼的四腳蛇,她很早就察覺到異樣,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個面癱少女,罵她個狗血淋頭,但是當婢女意識到那柄劍的存在后,便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她先是來到自己少爺的房間,斜瞥一眼書頁內容,看到“曹曦”兩個字就嫌煩,便幫少爺向后翻了几頁,看到有關“謝實”的篇幅后,才開心笑了笑。只不過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將書頁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機,害得自己露了馬腳,這些年來,精明城府的少爺不過是出于好奇,懷疑她的身份來歷罷了,從未抓到過真正的確鑿證據,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際,功虧一簣,她跟隨少爺經常要去鄉塾,覺得讀書人有些話,說得很虛偽混賬,比如“舍生而取義者也”,有些話則說得還不錯,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給說通透了。

    那條土黃色的四腳蛇,正趴在門檻上曬太陽,此時當它寂然靜止,便恢復“真身”了,光線映照下,只見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身軀通体像一塊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內,黑衣少女寧姚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胎息狀態,不以口鼻噓吸,如嬰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氣歸根而止念。

    雪白劍鞘內,飛劍如獲大赦,緩緩出鞘后,它在主人四周輕快飛掠,小鳥依人之溫馴親昵,又有少女衣裙飄曳之美感。它並非胡亂飛行,而是靈犀畫符一般,為正在療傷的主人營造出一塊最佳的風水之地,果不其然,沒有絲毫呼吸跡象的少女,四周氣息迅猛涌入她体內,她如鯨吞水,瘋狂汲取這方天地間的本源靈氣。于是這一刻,小鎮的死寂沉沉,與這棟宅子的風生水起,構成鮮明的對比。

    小鎮外的南方溪畔。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濃眉大眼,銳氣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鐵錘正在打鐵,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里隨處亂竄,絢爛壯觀。

    一次掄捶,就能砸出一幅畫面。

    漢子對面,站著一個扎著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尋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燒穿出一個個窟窿來。

    當一次捶打之后,千万點火星,驟然間在屋內全部停滯。

    馬尾辮少女皺眉問道:“爹?”

    漢子沉聲道:“換你來錘打劍條,正好借此機會錘煉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劍條,撥開身前兩側火星,火星被她隨手揮退,牽一發而動全身,本該靜止在光陰長河里的星火,不斷撞擊著火星,一次次相互撞擊,使得屋內的光線,顯得絮亂無比。

    相比小鎮內那些好似潛龍在淵的高齡前輩,一個個凝神屏氣靜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于橫行霸道了點。

    尤其是當換成她來掄捶之后,勢大力沉,動作迅猛,甚至比起經驗老道的漢子,還要更加狂野不羈。

    每一次捶打濺射出來的火星,在止境當中並不會消失,所以一次次疊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擁簇在空中。

    鑄劍之室,火星億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紅的劍胚子,沉聲吩咐道:“心中默念《鑄劍經》的撼龍篇!”

    少女氣勢驟然下降,低聲道:“爹?”

    男人惱火道:“干啥子?”

    少女氣勢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餓,捶不動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鑄劍,差點就要調教罵人,“明明是讓你背書就跟要你命一樣,找什麼借口……他娘的,閨女你這胃口,餓也很正常,還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著笑,嘴上說餓,其實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減弱,剎那之間靈犀一動,少女大喝一聲后,竭盡全力一錘砸下,鬼使神差道:“給我出來!”

    這一次濺射出來的火星,極其繁多,尤為刺眼。

    漢子臉上不露聲色,心道:“成了。”

    ————

    顧粲家的院子,婦人緩緩醒來,頭疼如裂,在孩子的攙扶下坐回長凳,截江真君劉志茂正在閉目養神,袖中拇指食指緩緩掐動。

    婦人顧氏將儿子按在自己身邊坐著,輕聲問道:“仙長,怎麼回事?”

    老人沒有睜眼,道:“老夫收了個好徒弟,你有個好儿子。顧氏你就安心等著母憑子貴吧。”

    婦人大喜過望,熱淚盈眶,抱住孩子,細細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聽到了沒有,我們顧粲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劉志茂突然咦了一聲,驚訝出聲,睜眼低頭觀看掌心紋路,好似岔開出來一條新路,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何?不應該啊。少年沒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緩緩踱步,掐指飛快,“廢物!栽在一個市井少年的手里,云霞山辛苦積攢下來的千年聲望,就此毀于一旦。”

    婦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長,既然我們家粲儿已經拜師了,不如就放過陳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婦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我初見時,就不該起殺心念頭。這個時候來跟老夫裝女菩薩,要臉不要臉?”

    婦人被罵得滿臉慘白,嚅嚅喏喏不敢說半個字。

    老人猶不解氣,伸手指著婦人大罵:“鄉野村婦,見識短淺!以后顧粲隨我返回書簡湖后,你們母子相見的次數,絕不可太過頻繁,以免妨礙了他的修行,可有異議?”

    婦人趕緊擺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陰森。

    婦人愣了愣,很快回過神,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沒有異議,絕對沒有!”

    老人使勁一揮袖子,冷哼道:“氣煞老夫!”

    先前眼見婦人還算有些別致風韻,剛剛有了將她收為貼身奴婢的念頭,她便表現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該她錯過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門檻的福氣。

    老人突然如臨大敵,環顧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為靜止為“止境”了,止境是世間諸多小洞天的一種,陸地神仙、金身羅漢也休想開辟而成。

    這種大神通,可謂登峰造極,雖說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那座大陣,但依然讓人倍感敬畏敬畏。

    試想一下,只要身處此方天地當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來此皆需向我磕頭,那是何種感受?

    截江真君劉志茂做夢都想要達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劉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將佛陀、道祖、儒教教主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進來,不敢說要他們低頭彎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輩相稱。

    劉志茂毫無征兆地吐出一口鮮血,手心也鮮血濺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勁割出一條血槽。

    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顯現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紋混亂,黑線亂竄,四處撞壁。

    老人沒有絲毫猶豫,手心疊在手背,身為道家旁門中人,卻以儒家作揖行禮,一彎到底,虔誠至極,顫聲道:“書簡湖青峽島島主劉志茂,懇請齊先生憐憫晚輩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先生大人……聖人不記小人過!”

    良久之后。

    “速速離去!”四字如春雷炸響在這位真君的耳畔。

    劉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輩這就攜帶顧氏母子離開小鎮。”

    一直以晚輩自居的老人記起一事,小心問道:“敢問先生,晚輩身上這兩袋子金精銅錢,應該如何處置?”

    威嚴嗓音再度響起,“一人一物,剛好是兩份機緣,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內,你不許離開書簡湖半步。”

    劉志茂如釋重負,這次總算沒有那般諂媚,故意行儒生揖禮,而只是打了個庄重的道家稽首,“長者賜不敢辭,齊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在這之后,齊靜春的聲音並未出現,止境也很快隨之消失,劉志茂不廢話,立即讓顧氏帶著顧粲隨他離開小鎮,顧氏正要說話,就被劉志茂一個凶狠至極的眼神瞪過去,嚇得婦人噤若寒蟬,劉志茂掏出兩只袋子,雖然心中有些戀戀不舍,但是這位志在一個名副其實真君頭銜的旁門道人,仍是毫不猶豫地放在了長凳上,只是剛走到小院的時候,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家有沒有留下什麼老物件?”

    顧氏茫然,鬼頭鬼腦的顧粲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個多寶閣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個?”

    劉志茂眼前一亮,二話不說就讓婦人帶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聖人認可了顧粲本身即是機緣,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可以帶走屬于他自己的機緣。

    至于這些機緣的最終歸屬,在小鎮上,恐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齊靜春的,但是到了書簡湖,可就不好說了。

    終于無人看管的顧粲等到兩人進屋后,一手一把抓起兩只袋子,輕輕拔出門栓,撒腿飛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內婦人顧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卻很沉,有些費勁,搬得她氣喘吁吁。

    結果她的豐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腳,老人調笑道:“顧氏,你虧在后天保養上,不過就憑這個,在青峽島做個二等丫鬟,有些勉强,不過當三等丫鬟,綽綽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過青峽島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說不得好你這一口,到時候你可要好好爭取,莫要羞怯,白白錯失了一樁福緣。”

    婦人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時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

    走到一條巷口,齊靜春對陳平安說道:“蔡金簡和苻南華,就交由我處置。如今你有了這片祖蔭槐葉,就更不要看輕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對你爹娘最大的回報。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龍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勢力,我不敢說他們永遠不會找你的麻煩,但是十年內肯定不會來尋你的麻煩,運氣好的話,你就一直是個市井平民,也能夠三十年安然無恙。”

    齊靜春笑道:“也無需對小鎮心存忌諱,以后……過不了多久,應該就再沒有那些算計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穩日子,不妨就在這里找個姑娘娶了,成家立業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鎮之外,見識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讀万卷書,行万里路,是我們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會發現,在小鎮上是讀書難,走路容易,到了外頭,很多讀書人是買書、看書、藏書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歡走遠路,嫌吃苦,所謂的負笈游學,不過是乘車郊游罷了。”

    少年驚訝道:“齊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齊靜春開懷大笑,“先不說小鎮以外,只說身邊好了,你見過福祿街、桃葉巷有几個同齡人,跟你這樣漫山遍野亂跑的?”

    少年點頭道:“還真是。”

    齊靜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發髻上的一根碧玉發簪,彎腰遞給貧寒少年,“就當是離別贈禮好了。並非貴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實我與你一樣,曾是陋巷少年,發奮苦讀,經歷重重磨難、坎坷,當然也有種種際遇,這才進入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那段時光,是我齊靜春這輩子最開心的歲月,后來先生出山之時,便交給我這根簪子,算是對我的一種期許和囑托,只可惜如今回頭來看,這麼多年來,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話,一定會失望了。”

    少年哪里敢接下這份禮物。

    這根碧玉簪子,似乎還蘊含著齊先生和他先生的師徒情誼,情意重不用說,何況禮也不輕啊。

    少年再沒見識,到底也是燒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對于一件東西的好壞,還是有些鑒賞力的。

    齊靜春溫聲道:“留在我這里,恩師遺物就要隨我一起埋沒了,還不如轉贈給你。何況你其實是無功不受祿,我在小鎮逗留了將近六十年,一直有個小心結,不得解開,可惜恩師已逝,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會得不到答案,是你無意間幫我解惑了,所以我將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禮,都很合適。陳平安,只能幫你求來一片槐葉,無法給你再多機緣了。”

    少年雙手接過那根材質普通的玉簪子,抬頭真誠道:“先生已經做了很多了。”

    齊靜春一笑置之,眼見著少年被自己說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塊心病,簪子確實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師遺物,能夠贈送給一個不辱玉簪銘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齊靜春最后叮囑道:“陳平安,記住,以后不管遇到什麼,你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1:49 PM

第二十五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有個掛著鼻涕蟲的頑劣孩子,正在凶狠踹門,罵罵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崩想見著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著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為何,罵到最后,孩子竟然帶著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老窩。

    顧粲猛然間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后,孩子破口大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草鞋少年臉色不太好看,顧粲趕緊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身体還好嗎?”

    行云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著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粲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后將兩只繡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里,孩子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著沉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强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后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粲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粲,我勸你千万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著以后讓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著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粲哇一下就哭出聲,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粲,你還想不想以后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粲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松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粲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關系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麼屎,直接又賞了顧粲一個板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粲強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給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板栗,只不過看到孩子死強死強的表情,陳平安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粲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癢癢,但確實聰穎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給陳平安說清楚明白了。陳平安這一刻心里大致有數了,顧粲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粲應該是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繃,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粲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粲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是强買强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粲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轉,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里的兩只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然后轉身就跑。

    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后領口,扯回原地。

    顧粲雙手抱頭,可憐兮兮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把孩子强行拽回來,但是如何處置,猶豫不決,涉及到的事情太大,陳平安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粲和他娘親被連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恐怕就要干脆利落很多。

    黑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下床,站在門檻后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遺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粲眼睛一亮,趕緊把兩條鼻涕擦掉,咧著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臉諂媚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孩子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色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洞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角根,聽你們在床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巴掌按在顧粲的腦袋上,對黑衣少女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少女瞥了眼孩子,“熊樣!”

    顧粲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麼水靈,說啥都對。”

    黑衣少女沒搭理這孩子,轉頭望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讓他少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這話顧粲愛聽,對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頭發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儿!”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頭,竟是欣然接受。

    泥瓶巷遠處,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粲!”

    孩子臉色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說要走了,其實孩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

    可能在潛意識里,顧粲早已把陳平安當做娘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著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說道:“顧粲,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娘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娘親以后只能靠你了,別總讓她擔心。”

    顧粲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少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嘴巴,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著嘴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孩子紅著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沉聲問道:“顧粲,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粲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孩子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大把,習慣性罵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賬,偷偷往我兜里塞了這麼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才偷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衣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罵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們茅坑里砸石頭……”

    孩子罵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釋重負,眼見這家伙要使勁往地上丟,趕緊阻止這孩子的舉動,無比神情凝重道:“顧粲,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娘親也不要給她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粲突然身体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揉著他的小腦袋,笑罵道:“傻樣!”

    顧粲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

    陳平安愣在當場。

    孩子轉身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叫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

    也有些傷感。

    畢竟顧粲這個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麼事情,陳平安都願意讓著顧粲。

    草鞋少年望著那個孩子漸漸遠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爺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粲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她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粲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稚圭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顧粲心眼好壞,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娘親,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很確定。”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現學現用,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她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平安,你真不后悔?”

    陳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見他不像是裝傻扮痴,她嘆了口氣,轉身返回院子,關上木門。

    眼力極好的陳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終于看到遠處顧粲家院門打開,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著大小行囊,緩緩走向泥瓶巷另一頭。

    陳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說書先生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后,陳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門檻上。

    她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不成?

    陳平安先將齊先生贈送的玉簪子,以及顧粲拿來的兩袋子銅錢,都放在桌上,然后開始燒水、抓藥、煎藥,熟門熟路,不像是窯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藥鋪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計。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百無聊賴的她起身來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顧自將陳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錢袋拿出來。

    她坐下后,桌面上擺著三袋錢和一根玉簪,當然還有一把識趣“龜縮”在角落的靈性長劍。

    陳平安沒阻攔她取錢,但是轉頭叮囑道:“玉簪是齊先生送給我的,寧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陳平安又赧顏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少女翻了個白眼。

    三袋子金精銅錢,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很巧,剛好湊齊了。

    少女一手托著腮幫,一手伸出手指,撥弄著三枚銅錢,隨口問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陳平安蹲在窗口那邊的牆根,小心盯著火候,時不時翻看一下三張藥方,聽到問話后,“合適說嗎?”

    少女皺眉道:“你都混到這般凄慘田地了,還擔心我聽了秘密后,被誰殺人滅口?陳平安,不是我說你,實在是你這種爛好人,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離開小鎮,否則怎麼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種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羅漢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劍仙,只要丟到她家鄉那邊,一年之內必死無疑,而且屍骨無存。

    草鞋少年樂呵呵道:“那我就給你說說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銅錢,在桌面上抹來抹去,“愛說不說。”

    陳平安便將齊先生出現之前的事情經過,跟少女說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選擇性說了一些。

    少女聽完之后,云淡風輕道:“那截江真君劉志茂,顯然是罪魁禍首,不過蔡金簡和苻南華,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若不是齊先生出來搗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勢力的圍剿捕殺,說句難聽的,殺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鎮上,別說劉志茂,就是那個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你碾壓得魂飛魄散。”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

    少女氣呼呼道:“你知道個屁!”

    陳平安沒有反駁,繼續煎藥。

    她問道:“你之所以有這場劫難,全是因為那條泥鰍,為什麼不告訴那個孩子真相?”

    陳平安這次沒有沉默,也沒有轉頭,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著青紅色的火焰,輕聲道:“這樣做不對。”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個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不硬的話,就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對錯。”

    少年搖頭道:“不管別人聽不聽,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確定,便轉頭笑問道:“對吧?”

    少女怒目相向,“對你個大頭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轉過頭,繼續熬藥。

    黑衣少女,叫寧姚的外鄉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發現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陳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個字,便是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覺得極為動人。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2:23 PM

第二十六章 好說話

  煎藥是一件像是線穿針眼的細致活,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侵其中,少年身上散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不過黑衣少女不是個耐心好的,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少女對什麼事情都不太提得起興趣,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獨自游歷四方,很粗糙地活著,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實在是她自己風餐露宿多了去,風里來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講究的人,也會變得很不講究。

    少女問道:“你的左手沒事情?”

    左手用棉布條包扎的陳平安,正用雙手端來一碗藥,在少女接手后,笑道:“沒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藥搗爛,給傷口敷上了,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儿的跌打割傷,都用這個,百試百靈,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一個老人告訴我的秘方,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許外傳,要不然寧姑娘你走南闖北,說不定用得著,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也沒見著那位老人,只希望他是臨時走開了。”

    少女喝藥的時候,那雙不似柳葉似狹刀的長眉,微微皺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藥湯,將瓷碗還給一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后,嘀咕道:“爛好人,難怪窮得叮當響,活該被人欺負。”

    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少女又添加了一句,“別介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

    少女大概不知道,后邊這句話更傷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

    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藥湯殘漬,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雖然有心幫你收尾,好讓你今后性命無憂,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處境不太妙,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著你的生死,我寧姚為人處世,滴水之恩,也會涌泉相報,瞪我一眼,就要睚眥必報!”

    人力有盡時,涌泉相報,睚眥必報,泥菩薩過河……

    此時少女的內心,充滿不為人知的驕傲,聽聽,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

    只可惜陳平安隔壁,就住著位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几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則是“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于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並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澀詞語,通過上下文來解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少女死死盯著陳平安,試圖從少年臉上尋找出震驚、仰慕和疑惑,可陳平安偏偏是一臉“我聽明白了,姑娘你接著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很是灰心喪氣,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鋒芒銳減,沒好氣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會幫你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或是書簡湖的劉志茂,但是你想要兩個都殺的話,永絕后患,就得破財消災,因為咱倆一場萍水相逢,可沒那麼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銅錢,作為報酬。”

    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比如這袋,我就很喜歡,其它兩袋子供養錢、壓勝錢的銅錢樣式,不好看,鑄文也不討喜。”

    接下來少女微微揚起下巴,“如果在做成這筆買賣之外,你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我就幫你擺平老龍城和云霞山。當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劉志茂手里,一切休提,畢竟我現在修為不高,武道九境,才剛剛躋身第六境,作為純粹武夫的体魄堅韌程度,還不成大氣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十五層境界,更是只到達中五境里的龍門境,丹室之內,我有六幅圖案,尚未成功畫龍點睛,也未讓天女飛天……”

    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一頭霧水。

    少女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為恥,陳平安這種“姑娘你再給我解釋解釋”的痴呆模樣,無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傷心處。

    看到少女陰沉的臉色,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為何姑娘你先前傷得那麼重,現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少女眉目低斂些許,雙手環胸,嗓音沙啞道:“當時的確是快死了,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個天大人情,我更不該趁火打劫,讓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我寧姚的一條性命,哪里是劉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對,你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等我離開小鎮之后,我會盡力而為,爭取幫你解決那些后顧之憂,但是我丑話說在前頭,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為,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換命。”

    大概是少女的低頭認錯,太過稀罕難得,所以她心情極其失落。

    陳平安問道:“供養錢是哪袋子?”

    少女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黃繡袋。

    陳平安從里頭拿出三枚銅錢,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將三袋子橫推到少女身前,笑道:“這些,送給你了。”

    少女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問道:“陳平安,你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

    陳平安無奈道:“沒有,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經常被牛尾巴甩過。”

    少女驀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陳平安呆若木雞。

    少女咧嘴一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錯!”

    然后她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會答應,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麼道祖佛陀,什麼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陳平安漲紅了臉,撓撓頭道:“寧姑娘你誤會了,我沒喜歡你啊……”

    少女一挑眉毛,想了想,她身体前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余距離,心虛問道:“這麼點喜歡,也沒有?”

    陳平安斬釘截鐵,語氣堅定道:“沒有!寧姑娘你放心!”

    少女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憐憫道:“陳平安啊,你以后就算僥幸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開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少女對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飛黃騰達,就像她娘親所說的,是因為各有各的緣法,未必有高下之分。

    只不過她爹對此也有不同意見,命里無時莫强求,不强求,並不意味著一點都不求,求還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則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這些話,她爹是絕不敢跟她娘當面說的。

    陳平安隨口問道:“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

    少女沒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一個人情,才換來進入小鎮的這個名額,不過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求什麼機緣氣數,只是想著讓人幫我鑄一把劍,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至于鋒利不鋒利,能否承載海量劍氣,是很其次的事情。”

    陳平安疑惑道:“鑄劍?”

    少女說道:“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他在你們這儿名聲很大,還有個‘鐵打不動’的規矩,每三十年只鑄一把劍,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我去碰碰運氣,看他願不願意為我鑄劍。實在不行的話,我也沒轍,就當自己運氣不好。”

    陳平安笑道:“好人有好報。”

    少女有氣無力道:“沒轍。”

    她瞥了眼少年,“你左手不疼?”

    陳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懷疑道:“那你怎麼看著不像啊。”

    陳平安天經地義道:“我就算滿地打滾,大喊大叫,也不會就不疼了啊。”

    少女一拍額頭,“真沒轍了。跟我爹一個德行,不過你本事比他差遠了。”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了,安安靜靜望向屋外的院子。

    少女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我不要。”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道:“寧姑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留著它們,不一定是好事情。見過齊先生之后,我更加確定這點。”

    少女決定一件事情后,就再不會更改了,搖頭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無關。我想好了,報答救命之恩一事,我以后一定會償還,而且絕對不偷工減料,要對得起‘寧姚’這個名字!但是你在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別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過這段時間……”

    一直很好說話的少年,第一次主動打斷少女的言語,“救你的是陸道長,寧姑娘,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什麼,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想著能夠讓陸道長為我爹娘多做點,否則我根本就不會開門。”

    少女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少年笑著重復她的話:“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少女竟然率先敗下陣來,自顧自頭疼道:“假如你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啊。”

    陳平安雙手抱住頭。

    攤上這麼個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沒轍啊。

    此時有人從院牆爬入院子,會這麼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劉羨陽,他小跑到門檻后,正要扯開嗓子,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平安趕緊起身,來到劉羨陽身邊低聲道:“我這兩天能不能去你那邊住,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里。”

    劉羨陽一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如蒼蠅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齊全,姑娘不嫌棄的話,去我家住,如何?”

    背對兩人的黑衣少女平淡道:“嫌棄。”

    劉羨陽齜牙咧嘴,看著那個纖細動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曉得,之前就有兩伙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哭著喊著求我把祖傳寶物賣給他們,我都沒答應,倒霉催的,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罵死。我見姑娘你也是來小鎮碰運氣的外鄉人吧,我劉羨陽雖然也未必賣給你,但是讓姑娘過過眼,開開眼界,肯定沒問題啊!”

    寧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劉羨陽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看到黑衣少女的容貌后,兩眼放光道:“姑娘你別這麼見外,我和陳平安擠在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會感到拘束了,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

    寧姚板著臉回答道:“好意心領,人一邊涼快去!”

    劉羨陽也不覺得尷尬,起身道:“得嘞,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了解了解。”

    劉羨陽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用手肘頂了一下少年,“咋回事?”

    陳平安為難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就說我能不能去你那邊住?”

    劉羨陽白眼道:“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幫我盯著稚圭,千万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時候你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別想!”

    劉羨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當你答應了。”

    屋內黑衣少女突然轉頭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劍胚子?買瓷人之所以在你九歲的時候,沒有帶你出去,應該是想讓你在這里汲取更多的靈氣。這個選擇,是對的。所以你在阮師傅那邊,一定要抓住機會,讓他收你為徒,記住,最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傳門生。至于關門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資,還沒有好到那個誇張地步的份上。”

    劉羨陽笑著使勁點頭,嘴上說著好的好的,然后回頭望向陳平安,指了指屋里少女,然后指了指自己腦袋。

    陳平安說道:“她說的是實話,你別不當真。”

    劉羨陽不再嬉皮笑臉,沉默下來,低聲道:“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廊橋兩撥人,你猜是誰領頭帶路的?是福祿街盧正淳那個龜孫子!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我又沒掉錢眼里去,憑啥要跟他們做買賣,何況那件鎧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賣了,以后在夢里夢著我爺爺,還不得給他罵個半死啊!”

    陳平安聽到這一切后如臨大敵,“你要小心,盧正淳和那些外鄉人,不好惹!”

    少年轉頭問道:“寧姑娘,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嗎?”

    黑衣少女點頭道:“老人和女娃娃,來自正陽山,算是你們東寶瓶洲的名門正派,老人非人……總之,他比起苻南華或是蔡金簡,要厲害百倍。婦人和他儿子,也不簡單,其實能夠結伴進入小鎮的,當然不是一般有錢的有錢人了。那個婦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個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勸你朋友,趕緊讓阮師傅認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張保命符傍身,在小鎮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還沒有人敢跟一位聖人掰手腕。”

    陳平安又問劉羨陽,“你有沒有把握做那個阮師傅的徒弟?”

    劉羨陽有些糾結,吞吞吐吐道:“這不當時第一天去當學徒幫工,阮師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頭那會儿差不多,估計是觀察我一段時間再做決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陳平安狠狠瞪眼。

    劉羨陽訕笑道:“只是阮師傅有個寶貝女儿,特別能吃,把我給震驚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沒想到那閨女打鐵的時候,掄起錘頭來,那叫一個生猛霸道,偏偏平時又特別靦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這麼開不起玩笑,當時就把她給惹哭了,又不湊巧給他爹撞了個正著,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了,認徒弟保准沒影了,不過反正我也沒想著給人做牛做馬當徒弟,伺候過姚老頭一個怪脾氣的,就夠咱們受的了,我這不就想著在鐵匠鋪那邊混碗飯吃嘛……”

    陳平安抬頭,黑著臉。

    個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個腦袋的劉羨陽,低著頭,不敢正視少年。

    這一幕場景,讓寧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這也是少女第一次看到陳平安真正生氣的模樣。

    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經過老槐樹那邊的事情,身上有沒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葉?”

    劉羨陽搖頭道:“沒有啊,倒是那個老喜歡偷瞄婦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說了些晦氣話,我差點把他的攤子都砸了。”

    陳平安臉色微變,眉頭緊皺,轉頭望向屋內,問道:“寧姑娘,作為交換,三袋子金精銅錢,行不行?還有就是,會不會讓你有大麻煩,這一點,請你務必事先說清楚。”

    黑衣少女仔細想了想,“麻煩不小,但問題不大。不過這兩天一定要小心,讓你朋友別滿大街亂竄,畢竟我眼下情況不太妙。”

    她又說道:“兩撥人,兩袋錢。讓阮師傅認徒一事,又一袋錢。總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錢。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就算是有保底兩袋的收成了。”

    陳平安跑進屋子,趕緊將迎春錢在內的兩袋錢,火速推給少女,“收下吧。”

    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沒有拒絕,收起兩袋子銅錢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里摟錢的人,還有你這種喜歡當散財童子的?”

    少年這一次沒有反駁,點頭笑道:“錢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劉羨陽火急火燎道:“陳平安,你瘋了吧,為啥把錢給她?整整兩袋子銅錢,夠你花多久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的錢,你管得著?”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嗎?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錢,你有臉皮催債要我還?”

    陳平安不說話,陷入沉思。

    劉羨陽也意識到自己的插科打諢,不合時宜,閉嘴不言。

    一時間屋子里的氣氛有些沉重。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姑娘,你真的不會因此……”

    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長劍,點頭道:“沒問題!”

    之后她實在忍不住,說道:“婆婆媽媽,你煩不煩?你還說你不是爛好人?”

    陳平安笑了笑。

    劉羨陽想了想,沒有說話。

    高大少年最后把話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沒見過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陳平安很少有不好說話的時候,可一旦不好說話,陳平安真的會很不好說話。

    他劉羨陽見過。

    隔壁的宋集薪應該也見過。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2:45 PM

第二十七章 點睛

   在劉羨陽來到泥瓶巷沒多久,小巷又來了個稀客,氣度翩翩的青衫讀書郎趙繇,頗有几分神似教書先生齊靜春。

    趙繇是小鎮四大姓之一的嫡長孫,比起盧正淳那些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同樣出身富貴的趙繇,口碑就很好,小鎮許多孤寡老人都受過少年的恩惠,若說這是書本上所謂“名士養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趙繇的心志,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畢竟少年從十歲起,就已是這般與人為善的心性,年復一年,並無絲毫懈怠。哪怕是福祿街看著少年郎長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訓斥自家子弟,總會把趙繇拎出來作為理由,這就使得趙繇在同齡人當中沒有几個交心的朋友。

    盧正淳那撥人心性自由,也不愛跟一個成天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打交道,試想一下大伙儿興致勃勃去爬牆頭偷窺俏寡婦,結果有人在旁邊念叨非禮勿視,豈不是大煞風景。總之,少年趙繇這些年喜歡跟福祿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過,除了泥瓶巷,因為這條小巷里住著宋集薪,一個讓趙繇經常感到自慚形穢的同齡人。

    不過真要說朋友的話,趙繇大概只認宋集薪這個棋友,雖說這麼多年下棋一直輸給宋集薪,但是勝負心歸勝負心,想贏棋的執念歸執念,對于天資高絕的宋集薪,趙繇其實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過趙繇有些失落,是因為直覺告訴他,宋集薪雖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時交往親密無間,可好像從來沒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趙繇雖然之前沒有拜訪過宋集薪家,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某棟宅子,就知道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門了,源于門口張貼的那幅春聯,字極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簡單,委實是風格太多變了,几乎可以說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風”二字,一氣呵成,隨心所欲,大有飄然之意。“淵”一字,水字邊,尤為深意綿長。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氣魄極大,雷霆万鈞!國一字,又寫得中正平和,如聖賢端坐,挑不出半點瑕疵。

    趙繇站在院門口,几乎忘了敲門,身体前傾,痴痴望著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敲門的膽氣。正因為他勤懇練字,臨帖眾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氣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趙繇黯然傷神,掏出一只錢袋子,彎腰放在門口,准備不告而別。

    這時候院門驟然打開,趙繇抬頭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門,兩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驚訝,打趣道:“趙繇你行此大禮,所欲何為?”

    趙繇有些尷尬地拿起錢袋子,正要開口解釋其中緣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繡袋,笑嘻嘻道:“呦呵,趙繇是登門送禮來啦,收下收下了。不過事先說好,我是窮苦人家,可沒有能讓趙兄入法眼的禮物,來而不往就非禮一回吧。”

    趙繇苦笑道:“這袋子壓勝錢,就當是我的臨別贈禮吧,無需往來回禮。”

    宋集薪轉頭對自家婢女會心一笑,將錢袋子交給她,“看吧,我就說趙繇是小鎮最懂禮數的讀書人,如何?”

    少女接過錢袋子后,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雙眼,很開心,稍稍側身施了一個万福,“謝過趙公子,我家少爺說過,積善之家有余慶,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這里預祝趙公子青云直上,鵬程万里。”

    趙繇趕緊回禮作揖道:“感謝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著后腦勺,打著哈欠,“你們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錢,奴婢施了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趙繇有些汗顏道:“要讓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趙繇一臉為難,宋集薪激將法道:“草包一個!讀書只讀出死板規矩,不讀出點名士風流,怎麼行?”

    趙繇試探性問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趙繇正要說話,就被宋集薪摟住脖子拖拽離去。

    婢女稚圭鎖門的時候,那條四腳蛇想要偷偷溜出來,被她一腳踹回院子。

    在她經過隔壁宅子的時候,悄然踮起腳跟,斜瞥了几眼,看到劉羨陽的高大身影,后者也發現了她,立即笑臉燦爛起來,劉羨陽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收回視線,快步走掉。

    小鎮有酒樓,只是真的不大,開銷卻不小,只不過趙繇畢竟是趙家子弟,風評又好,出了名鐵公雞的酒樓掌櫃,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拍胸脯說不收一文錢,能夠讓兩位讀書人來小店賞臉喝酒,是他家酒樓蓬蓽生輝了,兩位公子收他錢才對。宋集薪立馬就笑呵呵伸出手,當場就討要銀子來著,掌櫃的悻悻然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說欠著欠著,明儿就讓人給宋公子送几壇子好酒去。趙繇當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掌櫃的素來曉得泥瓶巷宋大少爺的古怪脾性,倒也沒真生氣,親自給三人在二樓找了個雅靜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趙繇說話不多,宋集薪也沒勸酒坑人,這讓原本視死如歸的趙繇反而很奇怪。

    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正好能夠看到十二腳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宋集薪問道:“齊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離開小鎮?”

    趙繇點頭道:“先生臨時改變了行程,說要留在學塾,教完最后倒數第二篇,《知禮》。”

    宋集薪感慨道:“那麼齊先生是要講一個大道理了,為儒家至聖傳授世人,告訴我們世間最初,是沒有律法一事的,聖人便以禮教化眾生,那時候的君主皆崇尚禮儀,認為悖理出禮則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禮法禮法,先禮后法……”

    趙繇已經微醺,有些口齒模糊,問道:“你覺得對嗎?先生又為何不干脆傳授最后一篇,《恪禮》?”

    宋集薪答非所問,“走出小鎮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則有,不信則無。至于齊先生怎麼教,學生如何聽,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暈暈乎乎的俏皮模樣,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腳牌坊,石柱底座分別是龍生九子的九種異獸,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鎮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趙繇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站起身,道:“與君一別,希望再會。”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著起身,微笑道:“肯定會再見的,趙繇,莫愁前路無知己啊。”

    兩眼發花的趙繇咬著舌頭,誠心誠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離開小鎮,天下誰人不識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顯沒怎麼當真,擺手道:“走啦走啦,醉話連篇,有辱斯文。”

    趙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樓后,就分道揚鑣,趙繇在離開之前,約莫是酒壯慫人膽,問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說服門房的……”

    宋集薪冷著臉從牙縫蹦出一個字,“滾!”

    趙繇黯然離去。

    婢女稚圭看著那個背影,低聲道:“少爺,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頭來辦壞事結惡果,少嗎?”

    她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個乏味無趣的道理,便不再堅持。

    趙繇所住的福祿街在小鎮北面,泥瓶巷在貧戶扎堆的西邊,宋集薪和婢女並肩走過牌坊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眼“氣衝斗牛”匾額,如同遲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齒。

    趙繇回到福祿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訴他老祖宗在書房等他,必須馬上過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氣的青衫讀書郎立即頭大,硬著頭皮趕往書房。

    趙家在小鎮不顯山不露水,富貴內斂,不像盧家那般氣焰外露,喜歡自詡為書香門第,書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嫗正站在一張書案旁,撫摸著桌面,她那張滄桑臉龐,滿是傷感的追憶神色。

    老嫗聞到門外嫡長孫的濃郁酒氣后,也不生氣,笑著招手道:“繇儿,進來啊,杵在門口作甚,男儿喝點酒算什麼,又不是喝馬尿,不丟人!”

    趙繇苦笑著跨過門檻,畢恭畢敬給老祖宗行禮,老嫗不耐煩道:“讀書多了,就是這點不好,條條框框的,搞得讀書人一輩子都在鬼打牆,膩歪得很,就說你你爺爺吧,啥都個頂個拔尖,唯獨與我說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煩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態,嘖嘖,尤為欠打,我偏偏說不過他,真是讓人恨不得一拐杖砸過去……”

    老嫗突然自己被自己逗樂,哈哈大笑起來,“差點忘了,那會儿我可用不著拐杖。”

    她笑問道:“怎麼,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趙繇無奈道:“奶奶,跟你說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氣的,悟性很高,學什麼都快人一步。”

    老嫗嗤笑道:“他啊,聰明是最聰明了,只不過你爺爺生前早就三歲看老,看死了那小東西,想知道你爺爺是咋說的不?”

    趙繇趕緊答道:“孫儿不想知道!”

    老嫗才不管寶貝孫子願不願意聽,自顧自道:“你爺爺說啊,‘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只可惜敗祖輩家聲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趙繇,“你爺爺還說,‘溫良恭儉,初無甚奇,卻倒是培子孫之元氣者,必吾孫也!’”

    老嫗說完后,笑了笑,“死老頭子,酸了一輩子,最后總算說了句順耳的好話。”

    有些疑惑的趙繇剛要說話,只聽奶奶唏噓感嘆道:“老嘍老嘍!”

    少年只得收回話,笑著上前挽住老嫗的手臂,“奶奶壽比南山,還年輕得很。”

    老嫗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寶貝孫子的手背,“比你爺爺强,讀書不知會講狗屁道理,也會說好話給人聽。”

    少年笑道:“爺爺是真有學問的,齊先生也說爺爺治學有道,解‘義’字,極有心得。”

    老嫗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卻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誰挑中的男人!”

    趙繇緊抿嘴唇,忍住笑。

    老嫗帶著趙繇來到書案后的椅子旁,少年發現書案上,擺放著一座臥龍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為何,仔細觀察后,就發現這條青色木龍,有眼無珠。

    老嫗拿起一支早已蘸滿墨汁的毛筆,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嶄新小錐筆,雙手捧住,顫顫巍巍遞給嫡長孫。

    在趙繇不明就里地接過毛筆,肩頭一沉,原來是奶奶將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順勢坐在那張只有趙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嫗向后退出一步,無比庄嚴肅穆道:“趙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趙家列祖列宗,為龍點睛!”

    ————

    一尊尊破敗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叢生的地面上,橫豎歪斜,無人問津。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甚至會不斷有泥像淪落此地,小鎮百姓不止是對很多事物,見怪不怪,其實見到這些神像,也早就沒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爾會嘮叨几句,讓自家孩子不要來這邊玩耍,可是稚童孩子們仍是喜歡來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再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樣會跟孩子們說不要來此嬉戲,一代一代,就這麼過來了,也無風雨也無波瀾,平淡無奇。

    只見這里,滾落的頭顱,斷裂的軀干,分開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湊在一起,才堪堪維持大致原貌,但也僅剩下這點顏面了。

    一個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那邊匆匆忙忙跑到這里,他手心攥緊著三枚供養錢,當他來到這里后,一路繞來繞去,還碎碎念著,然后無比嫻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環顧四周,並無人影,這才將銅錢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縫隙中去。

    起身后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為。

    少年離去之前,獨自站在綠意郁郁的草叢中,雙手合十,低頭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們保佑我爹娘下輩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告訴我爹娘,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2:49 PM

第二十八章 財迷

  黃昏時分,陳平安返回小鎮路過城東門的時候,看門的邋遢漢子,還在那里哼著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陰不可輕,榮華富貴皆可拋”,興許是被草鞋少年的急促腳步驚擾,漢子睜開眼,剛好和小跑入門的少年對視,漢子看到是這個催債鬼后,掃興至極,沒好氣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陰值個鳥錢,榮華富貴四個字,你要能有一個字沾邊,就燒高香吧。”

    陳平安跑過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張開,使勁晃了晃。

    顯然是在提醒那看門漢子,他們兩人之間,可是有著五文錢的香火情。

    漢子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也不是啥好鳥!”

    少年身影很快消失,漢子抬頭看了眼蔚藍色的澄淨天空,就像一層漂亮的釉色。

    漢子揉著滿是胡茬子的下巴,嘖嘖道:“齊先生說過一句詩,什麼來著,好物,琉璃?”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小鎮,車上坐著一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讀書郎,車夫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漢子立即招手,大聲笑道:“繇哥儿,你先別忙著走,哥哥我有句話掉肚子里了,只記得好物、琉璃啥的,其它是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你小子學問大,給說道說道!”

    神采飛揚的趙繇懷里抱著一只行囊,朗聲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漢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儿,學問頂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記回家鄉看看老哥,說不得到時候還能代替你先生,給咱們小鎮孩子當個教書先生,也很好嘛。”

    趙繇愣了愣,隨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漢子一高興,從袖子里掏出只繡袋,一抖腕,高高拋給青衫讀書郎,咧嘴笑道:“這麼多年白讓你寫了那麼多副春聯,關鍵是你小子也厚道,從來不覺得麻煩,老哥看人從來沒錯,送你點小玩意儿,一路順風!”

    趙繇連忙接住錢袋,“后會有期!”

    漢子笑著點頭,朝少年的牛車擺擺手,只是卻呢喃道:“難嘍。”

    草鞋少年向小鎮深處走,趙繇的牛車則奔赴小鎮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過。

    坐在樹墩子上的漢子掰著手指頭數著,“拎著竹簍金鯉魚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顧寡婦的崽子,再加上福祿街的繇哥儿,這就已經是三個啦。可是接下來還有那麼多人,一頭撞進來,還不得只剩下撿破爛的活計?要不然,我也趁機找個能揉肩敲背的孝順徒弟?”

    漢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皺巴巴的黝黑臉頰,嘿嘿笑道,“若是個盤儿亮、條儿順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臉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長!”

    這位小鎮出了名的光棍漢子,雙手抱住后腦勺,仰頭望著天空,獨樂樂偷著樂呵。在想到這些開心事后,便一下子沒了憂愁,只覺得天地之間有大美。

    ————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之前,就跟劉羨陽和黑衣少女約好了,到時候直接在劉羨陽家的宅子碰頭,等到陳平安跑到劉羨陽家,門沒鎖,推門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劉羨陽正在用潔淨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傳寶甲。

    黑衣少女寧姑娘重新戴上了淺露帷帽,腰間佩刀,那柄雪白劍鞘的長劍,則被她隨意拎在手里。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寧姑娘好像有些嫌棄這把劍。桌上那件劉家代代相傳的壓箱底老物件,說是寶甲,在陳平安看來是真的丑陋嚇人,巨大甲胄上,布滿了枯樹瘤子似的鐵筋,更有五條並列的深刻抓痕,從左肩頭一路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邊腰間。

    關于這一點,兩個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麼龐大的山林猛獸,才能夠造就這幅恐怖光景,后來朝廷多有封禁山峰,不得百姓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和劉羨陽几乎從不逾越禁例,很大部分原因便在這里。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副黑炭似的鐵甲,丑歸丑,但是劉羨陽是真打心眼將它當做了傳家寶,哪怕是陳平安這樣的交情,這麼多年來也只給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起來。

    不過眼見著劉羨陽時不時偷瞄黑衣少女的情形,陳平安有些釋然,劉羨陽從來就是這種德行的人,見著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心動,只是喜歡顯擺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橋那邊,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著秧苗或是牽著黃牛的同齡少女經過,劉羨陽是必然要來三板斧的,先火燒屁股地爬上岸邊的大青石上,然后大聲咳嗽——宋集薪對此點評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個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陳平安,其實看得清楚遠處少女們的眼神、臉色,所以一直很想告訴劉羨陽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們,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罵人的,更多就是根本視而不見,唯獨就是沒有眼睛一亮、覺得你是一條英雄好漢的。

    當然,后來劉羨陽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高大少年好像眼里頭就再沒有其她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時此刻跟黑衣少女擺闊綽,也更多是希望傲氣冷漠的少女,不要小看他,別以為挎著刀提著劍,就能拽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劉羨陽的這件傳家寶,那也是小鎮獨一份。

    帷帽少女等到陳平安后,環顧四周,最后將長劍橫放在一只彩繪戧金花卉的老舊博古櫃上,彩漆斑駁翻裂,她為了給長劍騰地方,挪開許多瓶罐雜物,發現櫃子后壁鑲嵌有一幅圖案,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少女轉頭說道:“劍放在這里,你們不要動它,否則后果自負,我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忙著擦拭寶甲,時不時低頭呵口氣,直接用手臂輕輕摩挲,已經真正樂在其中了。

    陳平安承諾道:“一定。”

    少女對劉羨陽說道:“這只櫃子不值錢,但是這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圖案,你別輕易賤賣了。”

    劉羨陽頭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歡,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來便是。”

    黑衣少女當然作此焚琴煮鶴之舉,她只是好奇問道:“這幅圖案的材料是什麼?”

    劉羨陽回頭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曉得,就連我爺爺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

    陳平安輕聲道:“應該是從小溪灘里撿來的石子,有很多種顏色,不過劉羨陽的長輩,當年肯定是只揀選了金黃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們把這種石頭叫蛇膽石。”

    黑衣少女問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給你一天撿一大籮筐來,我們這邊沒誰待見這個,就顧粲喜歡,經常自己一個人去撿。”黑衣少女嘆了口氣,深深望著泥瓶巷的貧寒少年,“住在金山銀山上的窮光蛋啊。”

    陳平安驚訝道:“這種石子在外邊,值錢?”

    她扶了扶帷帽,說道:“價格高低,也看落在誰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還要看運氣。運氣好,一顆就夠,運氣不好,堆積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過不管如何,是值錢的,而且很值錢。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出小鎮,這點很關鍵。”

    劉羨陽插了一句話,“這石頭有一點比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風吹日曬,顏色就會變淡,尤其是下過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厲害。除此之外,就沒啥了。”

    少女惋惜道:“果然如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撿一大籮筐回來,試試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少女搖頭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劉羨陽已經將那具寶甲搬回屋內藏好,此時斜靠著房門,笑道:“陳平安是個大財迷,說不定今晚就要去小溪摸石頭去了。”

    少女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問道:“簪子和藥方,我會替你妥善保管。不過明天還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幫著熬藥。”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她想了想,臉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時候進入小鎮的這撥外鄉人,最厲害的,應該就是正陽山的那個老頭子,這趟是專程護送小女孩的,接下來才是打傷我的那個大隋宦官,之后是帶走顧粲的劉志茂,那個笑里藏刀的婦人也別小覷。所以你們只要遇上正陽山那個老家伙后,盡量別爭執,可一旦起了衝突,只管拖延時間,不許跟人動手,不要有任何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現為止。”

    劉羨陽低聲道:“在咱們地盤上,這些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殺人不成?”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敢。”

    劉羨陽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突然問道:“還記得陸道長……,也就是那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是怎麼跟你說的嗎?”

    劉羨陽一陣頭大,使勁回憶之后,抓耳撓腮道:“這我哪里記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聽的晦氣話,反正就是說什麼有大禍、要燒香之類的,亂七八糟,我當時只當他是胡說八道,坑人騙錢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黑衣少女。

    少女惡狠狠道:“他自己記不牢簽文,我怎麼給他解簽?真當我是神仙啊!”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不通寧姑娘為何突然如此惱火。

    少女大步離開宅子。

    比來時的慢慢悠悠,雷厲風行了許多。

    佩刀少女走在寬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頭抽空找几本書啃啃?

    少女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飛劍斬頭顱之后,再來几句慷慨激昂的即興詩詞,哪怕四下無人,她也覺得真的很帥氣啊!

    ————

    正當少女充滿憧憬的時候,一個熟悉身影飛一般擦肩而過。

    “寧姑娘明天見啊。”

    嗓音落地的時候,身影几乎已經在小巷盡頭了。

    草鞋少年,背著籮筐,健步如飛。

    少女呆若木雞,喃喃自語:“真有這樣的財迷啊?”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2:50 PM

第二十九章 狐魅

  少年一路踩著細碎星光,出了小鎮一直往小溪去,雖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陳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陳平安刻意繞開了水位最深的廊橋位置,那邊溪水要遠遠高出其它地方,陳平安揀選了一段溪水僅僅沒過膝蓋的溪流,他摘下背后那只竹編大籮筐,彎腰拿起藏在里頭的一只小竹簍,緊緊系掛在腰間,脫掉草鞋,卷起褲管,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傷口還刺心疼,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撿撿,其實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劉羨陽所說的那樣,顏色會褪得厲害,如今陳平安從黑衣少女那邊粗略知曉了其中玄機,並不難理解,覺得這些石子,其實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隨姚老頭翻山越嶺,四處嚼嘗各座山頭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著一座山頭,到了嘴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頭說這叫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離開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會變味。

    小溪沒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頭、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顏六色,可小鎮百姓,世世代代見慣了它們靜靜躺在清澈的溪水當中,自然沒誰覺得是什麼稀罕玩意,誰要是往家里搬這些石頭,肯定要被當成傻子,吃飽了撐著,有這份氣力,不去多干點農活,不是傻子是什麼。

    彎腰蹚水的陳平安不斷搬開、翻動溪底的大石塊,已經撿了七八顆石子放入竹簍,大一不小,顏色各異,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掛枝頭的金黃橘子,也有白皙細嫩得像是嬰儿的肌膚,還有一團漆黑,而且黑的發亮,還有鮮艷得像是大紅桃花,又以蝦背青的顏色最多,不一而足。

    這些村野俗名叫蛇膽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膩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陽光下高高舉起,或是深夜燭光映照,石頭內在的肌理紋路,纖毫畢現,隱約如絲,如細微的蛇魚蜿蜒,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觀看,皮色又如閃閃發光的魚鱗、蛇鱗。

    大概將近一個時辰,陳平安腰間魚簍差不多已經裝滿,原路回到安放籮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邊拔了几大把蘆葦、野芹和狗尾巴草,墊在籮筐底部,這才將石子一顆顆放入籮筐,拎著草鞋,系著魚簍,背著籮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處的小溪岸邊,再次放下草鞋籮筐,下了小溪繼續翻挪石頭。

    撿了半簍后,陳平安直起腰,仰頭望著星空,希冀著能夠看到流星划過夜空,只不過今晚顯然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陳平安回神后,繼續憑借依稀星光和過人眼力,做一個財迷該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撿出石子,陳平安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悅。對少年來說,每顆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積攢了大半籮筐石子,總計約莫八十余顆,其中最大一顆比他拳頭還大,色彩極為矚目,如同凝結成團的雞血,且色艷而正,絲毫不給人不舒服的感覺,這麼大石頭几乎沒有瑕疵裂紋。此時陳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顆中等大小的蛇膽石,淺綠色,比起小鎮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許多,石子圓潤光滑,十分可愛,陳平安一眼就喜歡上了。

    陳平安走向岸邊的巨大青石崖,小鎮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個坑得有兩個陳平安那麼高,是這條小溪水深僅次于廊橋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歡在這里比拼誰在水坑底下待的時間長。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個深坑,是因為他以前和劉羨陽在這里洗澡的時候,發現坑底的蛇膽石極其繁多,劉羨陽有次為了顯擺自己的水性出眾,甚至故意腋下夾著一塊蛇膽石上浮,陳平安記得那塊石頭最少得有顧粲的腦袋那麼大,石頭微微白色透明,里頭竟然有鮮紅色的細細點點,就像被冰凍起來的桃花瓣。

    劉羨陽當時覺得此舉頗有意義,便讓陳平安幫他把那麼大塊石子扛回家,結果到了小鎮上,沒個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覺得沒勁,就讓陳平安自己解決掉石頭,陳平安那次剛走進泥瓶巷,就發現隔壁稚圭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說話,一直死死盯著他懷里那塊石頭,眼神就跟陳平安每次瞧見杏花巷販賣的肉包差不多,陳平安實在扛不住她的眼饞,就將石頭送給了她,結果她一開始還搬不動,差點砸了腳,陳平安又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頭的最終下落,陳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頭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葉巷那邊的雨后桃花,霽色蘢蔥。

    哪怕到今天之前,陳平安根本不曉得這種石頭的玄妙,他也始終打心底覺得那塊大石頭,是真的好看。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停下腳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著個青衣少女,腮幫鼓鼓的,可她還在往嘴里塞東西。

    陳平安腦子里的第一個印象,少女應該餓死鬼投胎吧,才會大半夜餓得這麼可憐兮兮。

    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攪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過也沒掉頭就走,畢竟他已經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個水坑碰碰運氣,每次摸一兩塊石頭上岸便是,次數多了,總能成功,再者這個水坑里的蛇膽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鮮艷。

    陳平安水性沒劉羨陽那麼好,但也不算差。

    陳平安沒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樣,又從身邊拿起一樣吃食,就沒有空閑停歇過,腮幫就沒有不鼓漲的時候。陳平安背著大半籮筐沉甸甸的石頭,想著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側過身摘下籮筐放在地上。

    陳平安低估了那個青衣少女的聽力,結果只是這輕輕一放,少女就驀然豎起耳朵,眼神瞬間直接掃過來。

    陳平安又不好說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尷尬笑著。

    少女表情有些呆滯,接連打了兩個飽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趕緊挺起胸膛,伸手使勁拍打胸脯。

    陳平安這才發現她年紀不大,脖子往下,那邊的風景,真是壯觀,竟然完全不輸很多生養過孩子的婦人了。

    胸前衣衫緊繃得厲害。

    陳平安趕緊收回視線,可沒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這才想起自己帶了水壺,不忘側過身背對著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吸這才順暢了。

    拎著草鞋的少年,當時其實只有一個簡單念頭,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貨,否則吃不住這麼大勁。

    青衣少女繼續吃東西,這次含蓄許多了,最少腮幫沒那麼誇張,低頭小口小口啃咬,時不時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鎮少年,一雙桃花似的狹長眼眸,眼尾微微上翹,讓少女天生就像一頭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詢問少年,你咋回事,繼續趕路啊。

    陳平安滿臉無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過這里,我要在你那邊去溪里。”

    她看著那個清瘦少年,就是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從籮筐里拿起一塊石子,繼續解釋道:“我要去溪里撿這些石頭。”

    少女突然記起要緊事情的模樣,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陳平安不要說話,然后她挪了挪位置,顯然是讓陳平安過去,她不會妨礙他下水撿石頭。

    陳平安只得背起籮筐,硬著頭皮走過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個人,而且少女已經主動坐到邊緣,不像之前雙腿伸直了,規規矩矩盤腿而坐,她膝蓋上放著一只打開的包裹,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糕點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個小山頭而已。

    陳平安放下草鞋、籮筐和竹簍,原本是想著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現在就別想了,旁邊就坐著個陌生的黃花大閨女,且不說她會不會尖叫,這要是給她家長輩看到或是聽到,陳平安估計自己要被人打斷兩條腿,還不冤枉。

    陳平安來到石崖邊,一個扎猛子,衝進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來一塊石頭,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膽石,只得抹了一把臉,繼續下潛,三次過后,終于摸起一塊青黑色的蛇膽石。陳平安渾身濕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籮筐,然后繼續扎入水中。

    從頭到尾,少女都背對著這邊,忙著吃東西呢。

    不到半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摸出七八塊石頭,除了第一塊顏色偏暗,其余石頭皆是大且鮮艷。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卻沒有拿石頭上岸,而是抓了條手掌長短的活魚上來,小鎮俗稱石板魚,一遇見人,就喜歡躲藏在石塊下,肉味極美,一般不過是比手指稍長,很少有陳平安手中這尾這麼大的石板魚。陳平安之前其實也在坑底石偷縫隙,摸到過几條,只不過當時為了石頭,給放了,這次是靈光一現,突然覺得若是今夜能夠抓個十來條魚,明天燉鍋魚湯給寧姑娘,也挺不錯。

    陳平安上岸后,將魚隨手丟入竹簍。

    第二次抓魚上岸的時候,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個少女就蹲在魚簍旁邊,看著只躺著孤零零一條魚的魚簍,也能看得她滿臉神采煥發,就跟當年稚圭在巷子瞧見那塊石頭差不多。

    陳平安把第二條石板魚丟入竹簍。

    少女緩緩抬起頭。

    赤著腳的少年已經轉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聽著少年扑通一聲后,迅速從竹簍一手抓起一條魚,低頭望著還在蹦跳的它們,神情嚴肅,點頭道:“厲害的厲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這座小鎮有很多怪異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掛鐵鎖不知有多長。不遠處的廊橋,前身其實是一座橫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橋,橋底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鐵劍,劍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見底的碧綠水潭。那座長著十二只腳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叢里,橫七豎八的破敗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積著歷朝歷代被督造官親筆判定為殘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爛,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緣由。

    她很小就跟隨爹走南闖北,所以屬于當之無愧見過大世面的。

    但是當陳平安第三次抓著石板魚上岸后,雙手已經空空的少女,依舊蹲在魚簍旁,只是兩只手還在偷偷擦拭著衣角,她仰頭看著赤腳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陳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給看得渾身不對勁,試探性問道:“你想要這些魚?”

    少女下意識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這三條就都給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開心笑了。狐魅且狐媚。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2:51 PM

第三十章 暗室

  陳平安很熟悉這種眼神,就像自己小時候看待劉羨陽是一般無二的,那會儿的劉羨陽,是杏花巷泥瓶巷這一帶的孩子王,抓蛇捕鳥撈魚,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劉羨陽不會的事情。到后來,原本跟在劉羨陽屁股后頭當跟班的同齡人,有些也去了龍窯當學徒,更多是散入小鎮各個雜貨鋪子當伙計,或是給親戚幫忙管賬,也有如宋集薪所說,最沒出息的人,才會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還跟劉羨陽混在一塊的,就只剩下他了。

    陳平安將送給少女的三條石板魚,用几根狗尾巴草穿過魚鰓串在一起,遞給少女。她接過這串魚,拎了拎,有些輕,感覺不像是能湊足一碟青椒炒魚,她便歪頭瞥了眼小溪水坑,滿是期待。陳平安心領神會,歉意道:“接下來抓起的魚,我要熬湯給朋友補身体,不能送給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遠處那只打開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點來換魚,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糕點好吃,也能填飽肚子,但是不如魚湯養人。”

    少女點點頭,沒有强人所難,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將魚放在腳邊,然后繼續她“坐吃山空”的大業。

    陳平安雖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沒有多嘴詢問,看她穿著打扮,不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大家閨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鄰居的稚圭,秀里秀氣的,也不愛說話。陳平安突然有些擔心,她不會是偷了家里東西出來吃的小丫鬟吧,聽說那些大宅里的規矩厲害得很,劉羨陽和宋集薪兩人總喜歡反著說話,唯獨在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過劉羨陽的說法很嚇人,說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牆高高的宅子里頭,一個走路姿勢不對,就會被眼睛跟捕蛇鷹一樣好的管家派人打斷腿,丟到牆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則說劉羨陽以訛傳訛,才沒那麼誇張,只不過大家門戶里的丫鬟嬤嬤,確實走路都跟貓似的,聽不著半點聲音。當時劉羨陽瞥見一旁偷著樂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惱羞成怒了,大罵宋集薪鵝什麼鵝,你家的鵝能說話啊?

    陳平安最后抓上來七八條石板魚,竹簍被它們撞得搖搖晃晃,臉色慘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極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鑽的那種,最主要當然還是受傷的左手經不住,陳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鑽入溪畔草叢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沒過多久就拔出三四樣草,不少草根帶著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撿了塊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處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窪,擦干抹淨后,開始輕輕搗捶草藥,很快就變成一團青色的漿糊,汁水散發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獨有芬芳。

    背對著少女,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開始拆解左手棉布,額頭很快滲出汗水,一下子覆蓋了從頭發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傷口,雖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見,已經好上一些,但仍然稱得上觸目驚心。陳平安來時並沒有想到左手會觸碰溪水,所以沒有准備棉布條,之前滿腦子都是蛇膽石可以掙錢以及抓魚燉湯兩件事,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少年正有點懵,突然一只手掌出現在眼前,攤放著几條干燥潔淨的布條,原來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時撕下了一截袖管,陳平安慘然一笑,顧不得跟少女客氣,往手心傷口涂抹上草藥后,靠近嘴邊,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扯緊,圍繞手背兩圈后打結,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又如蝴蝶繞枝,讓旁觀者眼花繚亂。

    綁扎完畢后,陳平安緩緩抬起右臂擦拭滿臉汗水,兩條胳膊顫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滿臉你很厲害的表情。

    陳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實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少女轉頭瞥了眼少年自己編織的大籮筐和青竹魚簍,有些疑惑。

    陳平安神色尷尬,“那些石頭能掙錢的,而且抓魚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望著波光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摩挲著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嘩啦啦作響。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一雙少年少女。

    陳平安的身体逐漸安靜平穩下來,原先急促的呼吸,開始下意識放緩,轉為悠長綿綿。

    就像從山洪暴發的小溪,變成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這種悄然轉變,少年自己根本沒有在意,渾然天成,水到渠成。

    陳平安知道一身濕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風吹太長時間,得趕緊回到小鎮換身衣衫去。少年自然不會懂醫書上的那些養生和病理,但是這輩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少年,對于四季節氣變換和自身身体的適應,早就培養出一種敏銳直覺。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間系上魚簍,背起籮筐,跟青衣少女揮揮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陳平安一邊走下石崖,一邊忍不住轉頭提醒道:“廊橋那邊水特別深,千万小心別腳底打滑啊。回家的時候,最好靠著水田這邊一側,哪怕摔倒了,一身泥總好過掉溪里去……”

    陳平安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吉利,聽著不像是好話,反倒是泥瓶巷顧粲他娘,最擅長的那種咒人的混賬話,陳平安很快就閉上嘴巴,不再嘮叨了,加快腳步,向北跑向小鎮。

    籮筐很沉。

    可是草鞋少年格外開心。

    解開那個近乎死結的心結后,陳平安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說要有錢!

    能買得起帶著獨特墨香的春聯,彩繪門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鋪子的肉包子,最好再買一頭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樣能養一窩雞……

    青衣少女依然還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認真嚴肅,每次拿起一樣新糕點,都像是在對付一位生死大敵。

    她正在跟一塊桃花糕較勁的時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識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張大嘴巴,囫圇吞下大半塊糕點,然后拍拍雙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斃。

    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漢子,身材不高,但給一種敦厚結實的感覺,可也不會讓人誤以為是個村夫庄稼漢,因為男人的眼神實在太過刺眼,讓人不敢正視。

    男人看著只剩下“山腳”的那個碎花紋包裹,滿臉無可奈何,想要開口教訓兩句,又舍不得,默默看著自家閨女那種我犯錯就認罰的倔强模樣,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家才是犯錯的那個人。

    男人很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比如閨女你餓了,就在劍爐茅屋那邊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給你去小鎮買。

    可是話到了嘴邊,生性內斂的男人又說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鈞,死死壓住了舌頭,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儿。

    這一刻,男人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個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麼緊張兮兮。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頭,問道:“爹,當時為啥不收他當學徒?”

    閨女主動說話,讓男人如釋重負。

    男人雖然板著臉,但已經一屁股坐在女儿身邊,解釋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會一下子就被師兄弟們拉開距離,再努力,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差距變大,万一到時候又要多出一個柳師兄來,何必。”

    青衣少女臉色黯然,不知是聽到那個“柳師兄”的緣故,還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過。

    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誤入歧途或是壞了聖人謀划,“再者,這個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鎮上,反而顯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不知道,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被人打碎,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貨色,不受祖蔭的蔭庇,與此同時,又會有種種不易察覺的怪事發生,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選擇做他鄰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會連福祿街也住不得?顯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認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說他有點像是魚餌?”

    男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們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講究外物、機緣和氣數的劍修,說不得爹也會讓他留在身邊,看能否讓你多一些好處。”青衣少女有些悶悶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話糙理不糙,別嫌不好聽。”

    青衣少女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遠處如黑龍橫溪水之上的廊橋,“那座廊橋的建造,是大驪王朝耗費無數心血的大手筆,為只為鎮住那柄不起眼的鐵劍。試想一下,三千年后,一柄元神殘破、流逝殆盡的無主之劍,在整整三千余年后,為了壓制它僅剩的那點威勢,一座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麼巨大的代價,所求之事,仍然不過是讓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眼睛余光一直瞥那座山腳,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厲害的厲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著額頭。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可是孩子他娘也不是這樣的女子啊,那麼這閨女到底是隨誰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頭,柔聲道:“爹去見個人,你自己吧,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少女猛然抬起頭,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紅手鐲,熠熠生輝,呈現出頭尾銜接的蛟龍之姿。

    如一條鮮活的火焰小蛟纏繞于少女手腕。

    男人欣慰道:“總算還有點良心,行了,別擔心,爹是去見齊先生。”

    少女松開手,立即抓起糕點,狼吞虎咽。

    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千辛万苦忍到現在,終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劉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還真沒有說錯話,遲早有天要吃成一個肥嘟嘟的胖妞!到時候誰敢娶你當媳婦!難道爹還要搶個上門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東西,雙手捧著糕點,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對自己閨女的他不忘給自己一巴掌。

    次次都是這樣,功虧一簣。

    ————

    大半夜的,陳平安一路跑回到劉羨陽家的宅子,開鎖的時候,就能聽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聲。

    心真大。

    換成是他陳平安的話,今夜絕對睡不安穩。

    先將籮筐和魚簍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劉羨陽倒騰出來給他的右邊偏屋,陳平安趕緊換上一身衣服后,這才回到院子灶房,開始對付那些石板魚,開膛剖肚,洗干淨后放在一只干淨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來蛇鼠蟲。

    陳平安又從籮筐里,挑出五六顆最有眼緣的蛇膽石,搬到自己睡覺的偏屋里。

    之前順便看了眼寧姑娘放在櫃子上的那把長劍,還在那儿安安靜靜橫躺著。

    做完這一切后,陳平安終于能夠躺在被窩里,身体漸漸溫暖起來,但是少年兩眼發亮。

    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沒有困倦睡意。

    但是真正的原因,還是陳平安比劉羨陽,更知道那些外鄉人的“不講道理”。

    少年不敢睡死過去。

    于是陳平安一宿沒睡,始終留心院門和屋門兩個地方的動靜。

    到了拂曉時分,陳平安起床來到灶房,挑起擔子,准備去杏花巷的鐵鎖井那邊挑兩桶水回來。

    睡眼惺忪的劉羨陽躲在被窩里,只露出一顆腦袋,聽到輕微聲響后,迷迷糊糊喊道:“陳平安,起這麼早?你干啥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挑水!”

    劉羨陽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問一聲好。”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陳平安突然聽到劉羨陽說道:“陳平安,你只要肯幫忙,回頭我就幫你去水坑摸石頭!”

    陳平安燦爛一笑,“好勒!”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連腦袋都縮進被子,嘀咕道:“沒義氣的家伙,就知道這招才管用。”

    ————

    廊橋石階上,獨自坐著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當天開青白出現第一縷曙光,他抬頭望去,輕聲笑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3:36 PM

第三十一章 敲山

  陳平安挑著水桶來到鐵鎖井的時候,中間經過杏花巷的几家早點鋪子,肚子也不打聲招呼就餓了起來,只是囊中羞澀,少年只能硬著頭皮排隊挑水,他前面還有三戶人家,輪到他的時候,稚圭突然拎著只小水桶橫插一腳,后邊的人立馬不樂意了。

    雖不至于罵罵咧咧,可話也說得不好聽,尤其有個佝僂老嫗,人稱馬婆婆,兩個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擁有一座龍窯,雖然極小,在三十几口龍窯里頭墊底,可在杏花巷這邊自然算是頂天高的富貴門庭了,但是不知為何,老嫗和兩個儿媳婦的關系都處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葉巷那邊去,老嫗就一直獨居在杏花巷的祖宅,在陳平安劉陽羨這一輩人眼中,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長輩,罵人極狠,尤為小氣吝嗇,大冬天院門外的積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里摟,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門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錐子,她能拎著掃帚追著打罵几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鎮西邊這些座巷子,應該就只有顧粲他娘親,能夠壓得住馬婆婆的氣焰。如今顧寡婦據說跟著她那死鬼男人的遠房親戚,投奔了夫家的家鄉,這些年原本已經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馬婆婆,立即就生龍活虎、重返江湖了,逮著誰都瞧不順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來這麼一出,馬婆婆立即就開始陰陽怪氣說話,嗓門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邊婦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總算可以開臉絞面啦,反正走起路來雙腿都沒法子並攏了,這是大喜事,終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嘍。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又不好把有錯在先的稚圭趕走,畢竟這麼多年的鄰居了。幫劉羨陽兩桶水裝滿后,趕緊給她也拎上來一桶水,想著早點離開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馬婆婆見宋家那小賤婢竟然假裝聽不到,一時間更加惱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對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藝,便無處落腳。

    老嫗以往跟顧寡婦那個騷狐狸吵架,輸歸輸,老嫗每次事后覺得功力見長,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場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悶不吭聲,但是每次少女離開時候的眼神,又透著股讓老嫗極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讓老嫗恨得牙癢癢,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滿臉花,省得附近几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壯漢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掛在那不要臉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他那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連她這個奶奶,也覺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瘋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話,總說以后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當媳婦,然后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來。

    見可恨至極的少女沒反應,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貧寒少年身上,嘖嘖道:“沒出息的賤泥胚,害死了爹娘也有臉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沒本事娶媳婦,就舔著臉勾搭別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賤種的地儿,以后生出來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稱王稱霸呢。”

    陳平安想了想,彎腰剛要放下肩上的擔子。

    婢女稚圭已經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無恐的老嫗,少女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馬婆婆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暈暈乎乎,給旁邊婦人們攙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老嫗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就是一耳光摔下去,少女罵道:“老不死的東西,忍你很久了!”

    老嫗晃了晃腦袋,氣得七竅生煙,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兩位婦人的攙扶,太過盡心盡力,讓她一時間無法掙脫開,結果慘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丫鬟第三次出手,彎曲手指在老嫗額頭往死里一敲,“以后再敢罵人,就把你這個長舌婦的舌頭拔出來,你罵一個字,我就用針刺你一次!”

    老嫗嚇得不輕,竟然忘了還嘴,更別提還手。

    少女轉身快步離去,發現鄰居少年已經幫她提著水桶,笑了笑,跟他一起返回泥瓶巷。

    不等陳平安說話,少女就把話說死了,“別謝我啊,我罵人跟你沒關系。”

    陳平安無言以對。

    兩手空空的少女,自己在那邊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從草鞋少年手里拿回水桶。

    鐵鎖井轱轆車旁邊,老嫗坐在地上干嚎,“挨千刀的小賤婢,要遭天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不長眼,怎麼不劈個雷下來,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少女腳步輕快,雙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撐起,很古怪的手勢。

    好在陳平安跟她做了這麼多年鄰居,並不覺得奇怪。

    兩人經過早點鋪子的時候,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背影,她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買剛出爐的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飄蕩整條街。

    陳平安

    今天的清晨,不知何時已是云層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實,像一條富人家的大被褥,鋪在那邊曬太陽。

    轟隆隆,小鎮頭頂雷聲大震。

    鐵鎖井那邊的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搖搖晃晃,一路灑出井水,估計到家后,不會剩下半桶水。

    約莫是老嫗心知肚明,老天爺若是真了開眼,第一個雷劈下來,多半就要落在她頭上。

    陳平安聽到雷聲后,抬起頭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跡象。

    少女笑眯眯道:“我家少爺說他在書上看到過,傳聞每逢初春,就會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辭舊迎新,震懾万邪,以報新春。”

    陳平安點頭道:“你家少爺讀書確實多。”

    少女嘆了口氣,“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是懶散了些,再就是喜歡罵老天爺,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平安沒有背后說人是非的習慣,對此沒有說什麼。隔壁宋集薪有個堅持很多年的怪脾氣,就是罵老天爺,跟馬婆婆是一個路數,罵賊老天不開眼之類的。不過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講究,風雪夜,雷雨天,天邊掛滿彩霞的時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罵,說他是要趁著老天爺打盹的時候,罵他一罵,老天爺聽不到,便不會生氣,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氣舒坦,一舉兩得。

    見陳平安不搭話,稚圭就看似漫不經心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劉羨陽那邊啦?”

    陳平安點頭道:“家里有客人,不方便。”

    她冷不丁問道:“對了,齊先生是不是跟你見過面,還說了什麼啊?”

    陳平安反問道:“為啥這麼問?”

    她天真無邪笑道:“隨便問問,因為今天我出門打水的時候,剛好碰到齊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問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實回答了。”

    陳平安笑道:“之前無意間遇上了齊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几句家常話,大致意思是當年我應該和劉羨陽,一起去學塾讀書的。我只能說家里窮,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願意讀書。”

    稚圭疑惑道:“這樣嗎?”

    陳平安望向她的那雙眼眸,笑問道:“要不然你以為?”

    她一笑置之。

    兩人在街角分開,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陳平安返回劉羨陽家,在這之后,還要去城東門那邊取家書信箋,一封一文錢,要是早早擁有這份生意,就憑陳平安跑遍方圓百里山頭的腳力,估計媳婦本都已經攢夠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己少爺站在那邊,打著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麼出來了?”

    宋集薪緩緩伸展身体,懶洋洋道:“待著也無聊。”

    她小聲問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麼時候回小鎮啊?那之后咱們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內的事情吧。”

    稚圭猶猶豫豫,手里的小水桶也跟著晃晃蕩蕩。

    宋集薪笑問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縣志能借給我瞅瞅不?就一兩個晚上,我好認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給人瞧不起,到時候連累公子給人看笑話。”

    宋集薪啞然失笑,略作思量后,“這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不過記得翻書之前,洗干淨手,別在書頁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蠟燭油滴上去,其它也沒什麼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為止’的破書而已。”

    稚圭燦爛笑道:“奴婢謝過公子!”

    宋集薪樂了,開懷大笑道:“來來來,公子幫你提水。”

    稚圭躲閃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遠庖廚嗎?這些雜事,公子哪里能沾碰,傳出去的話,我可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氣笑道:“規矩、道理、禮法這些東西,糊弄嚇唬別人可以,公子我……”

    說到這里,這位生長于陋巷的讀書種子,不再說下去了。

    她好奇道:“公子是什麼?”

    宋集薪恢復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實也就是個庄稼漢,把一塊田地給一壟壟,一行行,划分出來,然后讓人撒種,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復一年,就這樣!”

    她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少年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稚圭啊,姓陳的是不是幫你提了一路的水桶?”

    婢女點點頭,眼神無辜。

    少年語重心長道:“有一位聖賢曾經說過,願意把陌生人的些許善意,視為珍稀的瑰寶,卻把身邊親近人的全部付出,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對其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

    婢女更加懵懂疑惑,“啊?”

    少年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竟然沒有聽出我的言下之意,讓少爺我怎麼接話才好?難道到了京城,要換一個更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靈小丫鬟?”

    婢女忍不住笑出聲,根本不把自家少爺的威脅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爺其實是想等我問,誰是這位大學問的聖賢吧?少爺,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

    學塾書屋內,中年儒士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盤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聲中,化作齏粉。

    小鎮少年孩子們在小溪抓石板魚,有一種法子,是手持鐵錘重擊溪中石塊,就會有躲在石底的魚被震暈,浮出水面。

    與書上所謂的敲山震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聖人,莫要逆天行事,悖理大道。

    那麼天地間與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勢浩蕩的天雷了。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3:52 PM

第三十二章 桃葉

   陳平安挑水回到劉羨陽家的院子,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門口喊道:“劉羨陽,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禾油鹽,要給寧姑娘燉魚湯補補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著回籠覺的劉羨陽被驚醒后,怒吼道:“姓陳的!你煩不煩,老子剛夢到稚圭對我笑了!快賠我一個稚圭!”

    陳平安搖了搖頭,記起一事,歉意道:“剛才還真在鐵鎖井那邊遇上稚圭了,不過被馬婆婆打岔,忘了幫你捎句話。等會儿我去給寧姑娘送魚湯的時候,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劉羨陽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門檻坐著,看著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送魚湯去,對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紅色的石榴裙?還是淺綠色那條?唉,回頭等我再攢兩百文錢,就能買到那只百余碾龍銀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買。都怪宋集薪那個臭窮酸,實在小氣,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祿街的阿貓阿狗,可憐稚圭一年到頭也沒几件新衣裳,換成我是她家少爺,保准讓她看中啥就買啥,比福祿街的千金小姐還富貴,做那万金大小姐!”

    陳平安沒理睬劉羨陽的痴人做夢,他實在不理解為什麼劉羨陽偏偏就喜歡稚圭,當然不是看不起她作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覺得稚圭長得不好看,只不過總覺得她和劉羨陽,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姻緣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怎麼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劉羨陽咧嘴笑道:“曉得原來你也不知道‘稚圭’兩個字怎麼寫之后,我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劉羨陽嗤笑道:“那個家伙也不是樣樣比你好的,比如他這輩子喊過誰‘爹’‘娘’不?沒有吧,這不就不如你陳平安啦?也難怪顧粲他娘、還有馬婆婆那些婆姨娘們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來就算不得什麼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們泥瓶巷過苦日子?這家伙竟敢還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該給人潑髒水,罵野種。”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門口,“劉羨陽,雖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這麼說人家……”

    劉羨陽急忙舉起雙手,堅決不讓陳平安繼續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說了,行了吧?陳平安你這認死理的爛脾氣,隨誰呢?我爺爺可說過,你爹娘都很好說話的,尤其是你娘親,說話細聲細氣的,還喜歡笑,那脾氣好得真是沒話說,我爺爺還說早年馬婆婆,几乎罵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獨見著你娘親,非但不挑刺,還會有些笑臉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劉羨陽揮手趕人,“趕緊給你家小媳婦燉湯去。”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當著寧姑娘的面說?”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陳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陳平安院門口,看到他在那儿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家伙,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黑衣少女,劉羨陽覺得這家伙是真無藥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時候並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顏,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黑衣少女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少年內心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怵過。

    可他就是有點怕名叫寧姚的外鄉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后,聞著香味,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點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致入微,知道這應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了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著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豎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路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負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望。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狹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泥瓶巷,回望一眼,男人已經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驚鴻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兩處,皆繡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霧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緣了。那天在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底之后,草鞋少年倒是已經不太擔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退一万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子坐著,一手一根筷子,豎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里煮著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

    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著繼續跑向小鎮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跟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閑聊,說起現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入小鎮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陣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几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几個時辰,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剛醒,讓眾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說事后進了衙署大門后,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麼說得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節,也說得半點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咽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著稚圭,笑得很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著眾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聖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著小鎮看門人。

    漢子罵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草鞋少年后,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顆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過了書信地址,也沒說什麼,因為有兩封信是福祿街的隔壁鄰居,陳平安也不願意占這便宜,當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后,隨口問道:“等人?”

    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出氣筒,趕緊跑路。

    漢子氣笑道:“呦呵,還是個有點眼力勁儿的。”

    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像是要几乎壓到屋檐的低垂云層,已經漸漸散去。

    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人,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后,老人認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里有好事,這點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著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點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麼的,就拿回家去放著,能夠防蟻蟲蜈蚣的,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台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欣微笑著,“去吧去吧,一年之計在于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著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著兩邊的桃樹,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麼呢?外邊天冷,可別凍著。”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薩心腸,少女對老人是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發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嬌憨笑著。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里那几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里。”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儿巷子風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郁郁,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台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老人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小鎮的得天獨厚,本就不合大道,當初被聖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歷代走出小鎮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后算賬、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里,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几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著老天爺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著拐杖的老嫗已經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是你那點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惱羞成怒,一拐杖就打過去,“老不羞的賊胚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敢嘴花花?!”

    拐杖雨點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后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

    最后,老嫗抬起頭,看著抽出嫩芽的桃葉。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不曾想到最后,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真就沒有一線生機嗎?

    ————

    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鏽,大云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3:55 PM

第三十三章 白龍魚服

  陳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是她默默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后,低著頭啃著一張蔥油雞蛋餅。

    那男人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見到陳平安后,男人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趕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牆壁”的青衣少女,抬頭后一臉茫然,突然看到陳平安,她剛想要笑,猛然轉身背對著陳平安,少女手忙腳亂擦拭嘴角。

    陳平安忍住笑,對男人點頭道:“阮師傅你好。”

    看樣子,那位姑娘多半是阮師傅的女儿了。

    不過父女的長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陳平安稱呼為阮師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鎮沒多久,就遷往南邊小溪畔的鐵匠,他繼續問道:“劉羨陽這兩天怎麼沒去打鐵?”

    陳平安剛要幫劉羨陽解釋,男人已經冷聲道:“你去告訴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見不著他這位大爺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鋪子了。”

    陳平安急匆匆道:“阮師傅,他家里出了點急事……”

    男人打斷少年,很不客氣道:“那是他的事情,關我屁事?!”

    陳平安本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愣在當場,急得滿臉漲紅,又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自己幫倒忙。阮師傅的耿直脾氣,他可是切身領教過的。

    青衣少女試圖幫陳平安說點好話,結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訓道:“吃你的餅!”

    滿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腳步,一腳狠狠踩在男人腳背上,然后腳下生風,瞬間就一溜煙沒影了。

    男人哀嘆一聲,把陳平安晾在一邊,繼續前行。

    陳平安也嘆息一聲,跑去早點鋪子買了一籠六只包子,趕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結果看到劉羨陽蹲在牆頭上,半邊身体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聽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平安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劉羨陽確實是挺欠揍的。

    他只得提醒道:“剛才見到了阮師傅,讓你今天就去鐵匠鋪子幫忙,還說要是今天見不著你,就把你辭退。”

    劉羨陽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種既手腳利索又吃苦耐勞的學徒,打著燈籠也難找,阮師傅就是放狠話,明儿再去也沒關系。”

    陳平安搖頭道:“我確定阮師傅絕對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煩躁道:“等會儿就去,別耽誤我干正事。”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送去早餐,直接給劉羨陽拿去三個,自己只咬著一個。

    劉羨陽三下兩下就解決掉所有肉包,一邊抹嘴一邊小聲說道:“剛才宋集薪家來了個客人,一看就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現任官窯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著官服去咱們龍窯的時候,姚老頭嫌你們這幫不成材的學徒礙眼,根本就沒讓你們露面長見識,我不一樣,姚老頭還讓我給那位大人演示一下何謂‘跳-刀’。”

    陳平安笑道:“新任督造官比較照顧宋集薪,是小鎮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里疑神疑鬼做什麼?”

    劉羨陽憂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種小白臉,是絕對爭不過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氣度不凡的官老爺,我勝算就不大了啊!到時候你的未來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辦?你也咋辦?”

    陳平安直接走回屋子。

    留下劉羨陽蹲在牆頭自怨自艾。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臨大敵。

    她的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看到少女如此神情,雖然身体緊繃充滿戒備,但是眼神發亮,躍躍欲試。

    陳平安退回到門檻那邊,她問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陳平安答道:“聽劉羨陽說是咱們小鎮的現任窯務督造官,人挺和氣的,剛才在巷口那邊,還給我讓了路。”

    少女冷笑道:“這種人才可怕。”

    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問道:“人走在路邊,看到螞蟻,會踩上一腳嗎?”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顧粲肯定會,他經常拿水去澆螞蟻窩,或是用石頭堵住蟻窩的出路。劉羨陽心情不好的時候,估計也會。”

    黑衣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咧嘴一笑,“寧姑娘的意思,其實我懂了。”

    她訝異道:“真的假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覺得姑娘你說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小鎮的老百姓,在你們這些外鄉人眼中,都是腳底爬來爬去的螞蟻。第二層意思是外人當中,又分高低,苻南華蔡金簡是顧粲這樣的稚童,才會覺得掌握螞蟻的生死,會有趣,或者會覺得礙眼,但是來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爺,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會符合他的身份,所以顯得特別客氣。寧姑娘,對吧?”

    少女問道:“怎麼琢磨出來的?”

    少年玩笑著回了一句,“撿了條命回來后,好像腦子靈光了些。”

    黑衣少女鄭重其事問道:“臨死之前,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看到什麼啊。”陳平安有些疑惑,不過仍是誠實回答:“其實在那條巷子里,我從頭到尾都沒多想什麼,這個問題,寧姑娘問苻南華和蔡金簡比較好,他們說不定能看到什麼。”

    她冷哼道:“呦,口氣真大!”

    說完這句話,她沒來由死死盯著草鞋少年。

    陳平安給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皺緊眉頭,有些懊惱,用家鄉方言自言自語道:“我家的劍學,無論是劍訣心法,還是用以淬煉体魄神魂的法門,都是獨門獨路的不傳之秘,我學都沒學全,哪敢教別人啊。而且我也沒學過那些別處天下的粗淺東西,要不然也能給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來强健体魄、延年益壽也好。現在讓我去哪儿找本門檻最低的入門秘籍來?”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對不對,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臉色黯然,恨恨道:“該死的老宦官!給我等著,看我不把你們皇宮掀個底朝天。”

    她哭喪著臉,憂傷道:“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鑄劍師?砍人我還湊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傳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長啊。”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少女,她自說自話,臉色變化不定,就像是天邊的云彩。

    ————

    白袍玉帶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間,環顧四周,微微皺眉,“姓宋的他就給你安排了這麼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話。

    婢女稚圭早已識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鎮流傳最廣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業務不精,沒能造出讓朝廷滿意的御用貢瓷,靠著那點苦勞,留下一座廊橋,就回京任職了,當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給他買了個貼身丫鬟照顧起居,再就是“托孤”給好友,即頂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聽說也姓宋。

    但是事實真相如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家伙,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種關系,關系莫逆的官場同僚?昔年求學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廟堂其它山頭派系的對頭?姓宋的離開之前,略微提到過几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鎮之后,很快就會帶他們主仆二人離開小鎮,趕赴京城,對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須極其禮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宋集薪對眼前這個氣勢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烏的緣故,並無半點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邊流露出來的胸有成竹,對于接下來離開家鄉的從容不迫,不過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罷了,那姓宋的酸秀才,歷來就是謹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爺們,倒像是個娘們,否則也不會讓他來這邊看顧你。”

    宋集薪眉宇間陰沉沉的。

    男人漫不經心瞥了眼少年儲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神色,緩緩道:“來這里之前,我已經見過老龍城的苻南華,真是個倒霉秧子,在這里都會差點道心崩碎,你與他的買賣,照舊進行便是,你小子虧盈自負,我不摻和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破爛事。不過離開之前,你必須跟我去趟廊橋,磕几個頭,之后就沒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該做的事情,坐你該坐的座椅,盡你該盡的本分,就這麼簡單,聽明白了沒?”

    “聽當然聽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辭並不晦澀。”

    少年譏笑道:“只不過憑什麼?”

    男人笑了,轉身第一次正視這個少年,反問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資卓絕,這評價也真是不怕閃了舌頭,你不妨猜猜看,覺得我憑什麼?”

    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兩人之間,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氣更重,只是始終隱忍不發。

    男人不再賣關子,玩味道:“憑什麼?當然憑本王是個天字號的大倒霉秧子,竟然會是你小子的親叔叔。”

    宋集薪內心巨震,臉色微白。

    白袍男人對此視而不見,雙手扶住那根玉帶,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憑本王是大驪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實這句話換成另一個說法,更為震懾人心,只不過男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覺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僅僅一兩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揚。

    男人想起那個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嘴角滿是鄙夷,冷哼一聲。

    他心心念念。

    假若不是身處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殺你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

    學塾茅屋內,齊先生正在聽蒙學稚童們的書聲琅琅。

    正襟危坐。

    真正意義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趙繇這些讀書種子,也難以領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開宗”的經典,名為《大禮》,其中《修身篇》有專門講到,君子當坐如屍,因為屍者神象,坐姿如屍,則其庄重肅穆,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齊靜春好像一五一十聽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風輕,微笑道:“武夫掌國,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龍魚服,非是吉兆啊。”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3 04:33 PM

第三十四章 齊聚

  宋集薪家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劉羨陽剛想要跳下牆頭,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溫聲笑問道:“你小子是不是寶溪窯口姚老頭的徒弟?姓劉?”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帶的窯務督造官,大步走出門檻,向牆頭這邊笑臉望來。

    劉羨陽隨之身体僵硬,發現自己竟然沒了力氣跳下牆頭,心虛干笑道:“回大人的話,是我,當時大人去咱們龍窯開窯的時候,師父讓我給大人演示過几樣活計。”

    男子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開門見山地問道:“少年,想不想去外邊看看?比如投軍入伍,上陣廝殺,我保證你只要熬得過十年,就能當上大官,到時候我親自給你在京城擺酒慶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臉色陰沉似水,握緊那塊苻南華贈送的老龍布雨玉佩。

    這位頂著“私生子”“野種”頭銜很多年的讀書種子,如今已經知道身邊男人的真實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說言語的分量,“親自擺酒”這四個字,將會是一張大驪最厲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場最長的青云梯。

    劉羨陽絞盡腦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結結巴巴道:“謝過督造官大人厚愛,不勝惶恐……只是小的已經答應要做阮師傅鐵匠鋪的學徒,實在不好反悔,還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計……”

    高大少年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那里,死活都記不得了,急得滿臉通紅。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無妨,等你哪天有機會走出小鎮,可以去最近的丹陽山口,找到一個叫劉臨溪的武人,說是京城宋長鏡舉薦你來此投軍,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講那個叫宋長鏡的人說了,你劉臨溪還欠他三万顆大隋邊騎的頭顱。”

    劉羨陽痴痴點頭道:“好的。”

    男人笑著離去,宋集薪送到院門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沒有轉頭直接說道:“隨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領你見個人。”

    宋集薪兩只腳如釘子一般扎根地面,黑著臉道:“我不去!”

    那個于小鎮百姓而言門檻極高的地方,對于聽著流言蜚語一年年長大的少年而言,卻是一座龍潭虎穴,是一道過不去的心坎。

    在外邊一向行事雷厲風行的男人,沒有惱火少年的不識時務,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放緩許多:“根據衙署諜子眼線的記載,你已經見過那個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與我們大驪宋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敵,同樣是皇子,他敢來到這座位于敵國大驪腹地的小鎮,而你宋集薪,同樣是皇子,卻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圖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時間不是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而是瞬間轉頭望向劉羨陽,只見高大少年正坐在牆頭上那邊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沒有聽到男人說話。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驪白袍藩王嘴角翹起,男人收獲了一點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們老宋家的種。

    不過一想到少年還是那個女人的儿子,身為大驪第一武道宗師的權勢藩王,也覺得有些心煩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頭跟站在屋門口的稚圭說道:“我去去就回,午飯不用管我。”

    宋集薪剛走出院門,又轉頭笑道:“拿上我床頭那兜碎銀子,去杜家鋪子買下那對龍鳳香佩,反正以后咱們都不用攢錢了。”

    稚圭點點頭,打了一個小心的啞語手勢。

    宋集薪開心一笑,瀟灑離去。

    等到宋集薪走遠,坐在牆頭上的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關系?”

    稚圭用憐憫眼神看著高大少年。

    劉羨陽最受不了她這種視線,“干啥,不過是認識個管燒瓷的官老爺,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回屋取了食物來,開始喂養老母雞和那群毛絨絨的小雞崽子。

    劉羨陽沒來由覺得灰心喪氣,跳下牆頭對屋內嚷嚷道:“姓陳的,咱們去鐵匠鋪!不受這窩囊氣了。”

    少女背對著一牆之隔的鄰家院子,嬉笑道:“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可惜窩囊廢就只有一肚子窩囊氣。”

    劉羨陽熱血上涌,連耳根子都通紅了,走到黃泥牆邊,一拳重重砸在牆頭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婢女丟掉所有玉米、菜葉,拍拍手,轉頭笑眯眯道:“你以為你誰啊,讓我說就說?”

    劉羨陽看著身姿正在抽條、越來越明艷動人的少女,說不出話來,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心里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站在門檻那邊,看到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輕聲道:“走吧。”

    兩個少年並肩走在小巷里,高大少年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說道:“巷子里的街坊鄰居都說我娘親很好,又說我爹是出了名的悶葫蘆,所以我覺得喜歡不喜歡誰,跟有沒有出息,可能關系沒那麼大。”

    劉羨陽哭喪著臉,“那我更慘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來一座龍窯,或是把阮師傅的手藝都學到手,她豈不是也一樣不喜歡我啊!”

    陳平安識趣地閉嘴不言,以免火上澆油。

    陳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場景,早年跟隨姚老頭沿著溪水進入深山,看到一頭小麋鹿在水邊飲水,見到他也不懼怕,它喝過水后,就低頭望著溪水,久久沒有離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還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魚。

    在走出祖宅前,寧姑娘建議他既然有了一片槐葉,就早點離開小鎮,有了祖蔭槐葉的無形庇護,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鎮逗留太久,因為她不知道劉羨陽一事,會不會殃及他陳平安。但是陳平安堅持要親眼看到劉羨陽被阮師傅收為徒弟,才能安心離開。

    因為當年沒有劉羨陽,他早就餓死了。

    當然,陳平安內心也希望能夠那位寧姑娘,在他家里把傷養好了,只不過當時少年沒敢說出口,怕被她認為是輕薄。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爺爺留給你的那具寶甲,是不是絕對不會賣給外人?”

    劉羨陽一臉天經地義道:“廢話,當然死也不賣!”

    他一拳捶在身邊少年的肩頭,玩笑道:“我又不是你這種財迷。”

    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后腦勺,“有些東西暫時沒有,可以用錢掙來,可有些東西沒了,這輩子就真的沒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劉羨陽爆了一句粗口,陳平安隨之收起思緒,抬頭望去,頓時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祿街的盧家大少盧正淳,當年就是此人帶著一幫狐朋狗友,把劉羨陽堵在這條巷子,差點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陳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無長輩親戚的劉羨陽,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亂葬崗了。

    宋集薪當時蹲在牆頭上看熱鬧,還不停吹波助瀾,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陳平安說,盧正淳他們那種行為,在小鎮外叫作“為氣任俠”。

    盧正淳攔住劉羨陽的去路,擠出笑臉道:“別緊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而是……”

    劉羨陽打斷盧家公子的話語,“還來?好狗不擋道,給老子起開!”

    盧正淳臉色尷尬,强顏歡笑道:“劉羨陽,我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直接跑了,這樣不好,你好歹聽聽看我這邊給出的條件,對不對?真要說起來,咱們倆哥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沒必要鬧得那麼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誠意的!”

    劉羨陽歪了歪腦袋,譏諷道: “怎麼,你給人牽線搭橋還上癮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說你盧正淳,好歹是咱們小鎮最闊綽人家的孫子,咋就那麼喜歡給外人當狗腿子?”

    盧正淳臉色鐵青,卻依然要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劉羨陽,只要你開口,不管要什麼,他們都會盡量滿足你,比如說銅錢?要不然你說個數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貫錢?便是……兩百貫,我也能幫你還價去,兩百貫啊,這都能讓你在咱們福祿街買下半棟宅子了。”

    劉羨陽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臉色,鄙夷道:“兩百貫,你打發叫花子啊?還誠意?勸你就別跟我在這虛頭巴腦的了,老子還要忙活正事去,你滾一邊去!”

    泥瓶巷外拐角處,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騎在魁梧老人的肩頭,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男孩被婦人牽著手,本該天真爛漫的歲數,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神色,用自家家鄉那邊的言語說道:“這個盧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來何用……”

    婦人搖頭柔聲笑道:“施恩與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談買賣,想要獲利最大,就該如盧正淳這般,先試探對方心理價位的底線所在。”

    孩子疑惑道:“跟這些土人賤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煩?”

    婦人笑道:“人性復雜,人心陰暗,並不以修為高低來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見識短淺,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

    孩子哦了一聲,“娘親熟稔人心,為何不直接出面談?”

    婦人耐心解釋道:“看看咱們的穿著,任你去哪家店鋪買東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賣家,都忍不住會宰客的。”

    孩子嘆了口氣,“只是我們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婦人蹲下身,雙手扶住孩子的臉頰,望著那張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記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順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腦袋,掙脫開婦人的雙手,沒好氣道:“又來這套空泛道理,煩死了。”

    婦人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繼續語重心長傳授道理,只覺得自家孩子天資好、根骨好,又有兩個姓氏的家世作為靠山,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雖說性情稍顯偏執陰沉,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燉,拔苗助長才是最大的不妥。

    聽著小巷里的無趣對話,女童有些憂愁,“白猿爺爺,要是那人死活不願意賣東西,我們怎麼辦啊?”

    雙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讓他去死好了。老奴來此,本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最壞的情況,要不然那筆錢,就等于打了水漂,連個響儿也沒有。不過到時候小姐的安危,會有些麻煩,估計得托付給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拋開其它不說,若是殺人,雖然老人會被聖人驅逐出境,但是比起無聲無息打了個水漂,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顆石子,好歹有點水花濺起。

    只不過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那部劍經意義再大,正陽山再視若珍寶,比起自己肩頭上這位小姐的長生大道,終究是遠遠遜色的,最少對老人而言,是如此認為。

    小鎮四姓十族,以盧氏為首。

    但如果放在外邊,恰恰相反,實則是盧氏墊底,源于由盧氏主支當國執政的一個王朝,被大驪兩大邊軍聯手覆滅后,盧氏在東寶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邊,劉羨陽聽著盧正淳說著什麼高官厚祿、腰纏万貫、美女如云,就像是對著一個掉書櫃的宋集薪,格外惱火,上前一步,指著盧正淳的鼻子斬釘截鐵道:“那鎧甲是我劉家的祖傳,跟錢沒關系!你就算今天就讓我搬到你家去住,從今以后你盧正淳每天喊我爺爺,我也懶得理你!姓盧的,聽清楚了沒?!”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盧正淳,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擺明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盧家大少一頭撞死在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橋那邊擔任說客,擋住劉羨陽去往鐵匠鋪子的路,結果出師不利,回到福祿街的宅子,爺爺招待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客,不露聲色地將他喊到密室,沒有說任何狠話,也沒有說任何家族大業的大話,只是指著白布下的屍体,“正淳啊,爺爺沒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別讓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頭七那天,你已經走出小鎮,就當是替他看看外邊的風景。”

    盧正淳突然眼眶濕潤,哽咽顫聲道:“劉羨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劉羨陽目瞪口呆。

    這位錦衣玉食的年輕人,愈發脆弱無助,嘴唇顫抖,泣不成聲道:“好不好?我給你下跪,我給你認錯,行不行?”

    扑通一聲。

    盧正淳結結實實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開始磕頭。

    男儿膝下有黃金。

    年輕人磕頭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響。

    泥瓶巷外牆腳根那邊,小女孩腳丫一下一下輕輕踢著老人胸膛,想著這一路行來,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著挑選哪一座搬回家鄉才好。

    男孩有些幸災樂禍,隨口問道:“娘親,這個姓盧的是不是失心瘋了?以后咱們難道真要帶著個瘋子離開小鎮,那多丟人現眼啊?”

    婦人神色復雜,想起許多親眼目睹的奇人異事,欲言又止,最后搖頭道:“不會的。”

    劉羨陽有些手足無措。

    高大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盧正淳會如此作為,一個小鎮最富裕門戶的嫡長孫,就這麼跪在自己腳邊磕頭?

    劉羨陽臉色糾結,就在此時,一直在觀察劉羨陽和盧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頭。

    劉羨陽于心不忍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眼神堅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經有心軟的跡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爛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顯得極其鐵石心腸。

    陳平安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劉羨陽在盧正淳下跪之前,答應下來這筆買賣,說不定最多吃些苦頭,但是性命無憂。可是現在劉羨陽,已經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當時若非齊先生插手,自己的命運就是殺死苻南華,然后被殺,或是云霞山的人,或是老龍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寧姑娘告訴他的“規矩”,盧正淳本身就是小鎮人氏的話,他或者盧家要殺劉羨陽,齊先生極有可能是無法管束的。

    陳平安心思一轉,趁著盧正淳還在拼命磕頭,壓低嗓音跟劉羨陽說道:“實在不行就假裝答應他,咱們先見到阮師傅,等你被收為徒弟再說。”

    劉羨陽點了點頭,對盧正淳說道:“哥們,你還是先起來吧,起來說話!你他娘的這麼整,算哪門子事!”

    盧正淳沒有起身,抬起頭,紅腫額頭上沾滿泥土。

    劉羨陽無奈道:“不過你需要先回去,跟他們好好合計合計,商量出一個公道價格才行,別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麼兩百貫銅錢,且不說我會不會虧到姥姥家,只說那幫貴人不嫌掉價嗎?”

    盧正淳緩緩起身,笑道:“是這個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劉羨陽,以后我盧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認不認我都沒關系,反正我認你!”

    劉羨陽走過去,跟盧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盧啊,以后可要帶著兄弟一起享福。回頭等到這筆買賣談成了,我怎麼都該請你喝頓好酒。”

    盧正淳一邊擦抹額頭,一邊歡暢笑道:“喝酒還不簡單,這有什麼難的,而且我來請,哪能讓你破費,就這麼說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氣了。”

    劉羨陽哈哈笑道:“就知道老盧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沒錯!”

    陳平安跟在兩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牆壁一側,死死盯住巷口那邊的動靜。

    ————

    白袍男子帶著少年宋集薪,在年邁管事的領路匣,趕往督造官衙署后廳。

    管事說那位遠道而來的書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后,說要動身去學塾拜訪一位儒門長輩。

    宋長鏡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問道:“死在小巷的那個刺客,查出來是哪方勢力的棋子沒?”

    管事有些猶豫。

    宋長鏡皺眉道:“嗯?”

    年邁老人趕緊彎腰惶恐道:“正是福祿街的宋家。”

    宋長鏡冷笑道:“也不知道給本王一點點驚喜!”

    年邁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聲,眼神熾熱。

    學塾內,齊靜春輕輕放下書本,轉頭望去,門口那邊站著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語。

    齊靜春面容沉靜,不苟言笑。

    小鎮上,一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光頭男人,赤腳而行,神色枯槁,來到鐵鎖井旁,望向深井,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佛觀一缽水,十万八千蟲。”

    小鎮外,一座山峰之巔,有人立于一株參天古樹的粗壯樹枝上,眺望小鎮輪廓,腰懸一枚虎符,背負一柄長劍。

    此方天地之外。

    一條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長道路上,四周云霧繚繞,看不到任何風景。

    有年紀輕輕的黃冠道姑,身騎白鹿,緩緩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云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須大魚,在他四周縈繞游曳。

    儒釋道兵,三教一家,即將齊聚于小鎮。

    小鎮南邊溪畔的鐵匠鋪,父女打鐵,火星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男人手持劍胚,對正在掄錘的馬尾辮少女說道:“這段時日,不要去小鎮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覺全身力氣都隨著小鎮上的吃食點心溜走了。

    男人氣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憤為力量,重重一錘,使勁砸在通紅劍條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1:25 AM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劉羨陽和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后,發現兩撥人馬分別站在左右,小女孩騎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鮮艷紅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氣態雍容的婦人身邊。劉羨陽從中走過的時候,泰然自若,落在白發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將風度,草鞋少年竭力隱藏的那份謹慎拘謹,則相當不入法眼。

    盧正淳和兩人告別后,戰戰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稟報道:“劉羨陽提議諸位仙師給出一個適宜價格,下次他便忍痛割愛,賣了傳家寶。”

    婦人望向正陽山的那位白發老人,笑問道:“猿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聲道:“事不過三,在這之前,就按照劉羨陽所說,給他一份滔天富貴便是,正陽山能夠給這少年一個山門真傳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還會私自借他一件法寶,為期百年。至于你們清風城許家,自己看著辦。”

    婦人震驚道:“正陽山真傳身份,已經尊貴至極,猿前輩竟然還要拿出一件法寶?難道這名劉姓少年,還是一位九歲時被買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對小主人笑道:“小鎮好些鋪子,各有淵源來歷,小姐可以逛逛,說不定就能撿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著“駕駕駕”,身為正陽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來,如山岳移動。

    男孩笑道:“正陽山真是好大的威風!”

    婦人示意盧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帶著儿子隨意走在街道上,給他解釋其中淵源,“正陽山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主路,還有專門的‘劍道’,傳承至今,已經開辟出六條登頂之路,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涌現過六位貨真價實的證道劍仙。”

    男孩嗤笑道:“老黃歷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夠進來小鎮的各方煉氣士,就算比我們后來的那几撥,家家戶戶,誰家祖上沒闊過?”

    婦人牽著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兩條嶄新劍道即將到達正陽山之巔?那個跟你同齡的小女孩,出奇之處,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劍氣縱橫的‘劍頂’之上,進退自如,逗留時間之長,甚至比起正陽山几位老祖也不遜色。”

    男孩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無比惱火道:“既然那蠢丫頭這麼身世不俗,娘親你為何不早就告知于我,我就不會一路上跟她針鋒相對,惹得她有事沒事就頂撞我,若是讓我過几年娶了她做媳婦,以后再順勢結成道侶,對于我們清風城豈不是一樁大利好?!”

    婦人看著那張猶帶稚氣的漂亮臉蛋,怒氣衝衝,像一頭雛虎,她不怒反笑,“你與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們的姻緣線,就會更加復雜多變,一意孤行,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為現在那丫頭,只是全心全意討厭你?”

    男孩皺眉道:“不然咧?”

    婦人柔聲道:“順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經說道:“娘親,我不喜歡跟在劉羨陽身后的那個家伙。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歡!”

    婦人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這個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麼都明白的盧正淳,還有什麼都不懂的劉羨陽,都不一樣。還有,我尤其討厭他那雙眼睛!”

    婦人只當是儿子又開始耍孩子氣,便勸解道:“小鎮之內,不可隨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場,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點了點頭,下意識重復說了初見草鞋少年時的兩個字,“螻蟻!”

    ————

    出了小鎮,陳平安和劉羨陽很快就見到那座廊橋,劉羨陽隨口問道:“你說宋集薪他老子,為啥要蓋這座廊橋?蓋也就蓋了,又為啥偏偏要將以前那座石拱橋給覆住,聽說石頭橋也沒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曉得到了夏天會不會熱,哈哈哈……”

    說到最后,高大少年被自己逗樂。

    廊橋這端懸掛一塊金字匾額,是一塊不知出自誰手筆的四字匾額,字極大,“風生水起。”

    兩個少年走上台階的時候,劉羨陽狠狠跺了几腳,神秘兮兮道:“姚老頭有次跟我說,這台階底下有古怪,說在剛剛建造廊橋那會儿,有天深夜里,宋集薪他爹命人在這里挖了個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好怕的。”

    兩人走入蔭涼的廊橋,劉羨陽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橋底下的那個深潭,淹死好過几個人,需要請和尚道士來做法鎮邪?”

    陳平安從不妄言鬼神之事。

    劉羨陽得不到答案,也就沒了興致。

    這條新建沒多久的木制廊橋,如今還泛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頭,全是封禁無數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來,極難搬運出山,繞山而行的小溪平時水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選暴雨時分,山路泥濘濕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洪水當中,可謂極其危險,所幸那一次並無青壯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說是那趟運木出山,學塾先生齊靜春親自前往幫忙,手把手教人如何運作,所以是托了齊先生的福,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邊的廊橋台階,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長條青石上,陳平安只得跟著他蹲在一旁。

    劉羨陽笑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宋集薪會不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可能關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劉羨陽好奇問道:“為啥啊,你們倆街坊鄰居的,又是差不多歲數,說實話,宋集薪是喜歡掉書櫃,說話也難聽,可好像也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處的脾氣,怎麼就不行?”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個,等下咱們到了鐵匠鋪,你千万別吊儿郎當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寶甲,就看你能不能當上阮師傅的入門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陳平安,說實話,你這喜歡叨叨叨的脾氣,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煩死。”

    劉羨陽向后倒去,后腦勺擱在廊橋最上邊的台階上,望著蔚藍天空,道:“你跟著姚老頭走得很遠,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遠的風景啊?”

    陳平安隨手拔出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遠一次,應該是大前年的時候,我跟姚老頭來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時間,光是封禁的山頭就繞過十多個,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嚇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經全是云霧了,最后我和姚老頭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頂,結果……”

    劉羨陽等了半天,一直沒等到下文,轉頭笑道:“沒你這麼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褲襠的啊!”

    陳平安有些感傷,輕聲說道:“你也知道,姚老頭對我印象很差,几乎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道理,也不願教我燒瓷的真本事,每次進山,姚老頭不愛說話,往往從進山到返回龍窯,加在一起,其實都沒几句話的,可是那次到了山頂之后,姚老頭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說了一些,說讓我看到那邊的風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別多嘴,做人就該埋頭做事,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鎮也是丟人。”

    劉羨陽安慰道:“不是我給姚老頭說好話,他不喜歡你,可也不討厭你,他對誰都是那副臭脾氣,也就到我這邊稍微好點。”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其實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頭。”

    劉羨陽突然怒道:“扯了這麼多,你還沒說到底看到啥!”

    陳平安伸手指向東邊,“我們爬的那座山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頂看去,最東邊還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說不出來它到底有多高。”

    劉羨陽罵罵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還以為你看到騰云駕霧的神仙了!”

    陳平安想了想,充滿憧憬道:“說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劉羨陽笑問道:“陳平安,那你覺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話,比較不像話啊。”

    劉羨陽一巴掌狠狠拍在陳平安腦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頭頂啦!”

    劉羨陽下手沒輕沒重,這一下給陳平安打得有點暈乎,也沒想著追殺高大少年,起身后自言自語道:“打雷,是不是神仙們在睡覺打鼾?下雨的話,總應該不是神仙撒尿吧,那咱們也太慘了……”

    陳平安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劉羨陽。

    打打鬧鬧,終于來到溪畔那座鐵匠鋪,已經搭建黃泥屋和茅舍在內七八棟,在陳平安眼中,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銅錢啊。

    還有一大撥小鎮少年和青壯正在打井,同齡人多是劉羨陽這般的龍窯學徒出身,沒了皇帝老爺賞賜的那口瓷飯碗后,能夠在鐵匠鋪繼續混個鐵飯碗,已經算運氣很好的了。不過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這些幫忙的人當中,多是臨時打雜干活的短工,阮師傅說他最多只收几個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為長工。

    劉羨陽揮手道:“你在這等著,我去跟阮師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帶你見識見識打鐵的光景,嘖嘖,你要是看到他閨女掄捶打鐵的模樣,我保證能嚇死你!”

    陳平安站在原地,沒有隨意走動。

    環顧四周,已經有七口水井的雛形了,井口還留著轱轆架子和圍欄,有些井口,不斷有人用頭頂著簸箕鑽出來。

    看著那些打井的忙碌眾人,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緩緩摩挲。

    摸上去比較濕潤,但其實並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過屬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種,按照姚老頭的說法,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會自行轉為溫涼,不算太燥,可塑性强,而且這意味著加固井壁的時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顯而易見,鐵匠阮師傅即便不是挖鑿水井的行家,也絕對不是外行人。

    只是陳平安不太明白這麼點大的地方,鑿出這麼多口水井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

    現在這條無名小溪,落在草鞋少年眼里,那就是一座躺著金銀銅錢的寶庫了。

    只不過今夜摸完蛇膽石之后,陳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顧粲離開小鎮之前的悄悄話,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東西。顧粲當時走得火燒屁股,也沒說啥,只說是他家的寶貝,連他娘親也不曉得東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陳平安一想到那個鼻涕蟲,就想笑。

    以前陳平安是劉羨陽屁股后頭的跟屁蟲,跟著劉羨陽抓魚捕蛇掏鳥窩,陳平安成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個小跟班了。

    對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來說,一個是他的哥哥,一個是他的弟弟。

    一個需要他報恩,一個需要他照顧。

    所以這麼多年下來,陳平安活得很艱辛,但是不苦。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1:30 AM

第三十六章 古書

  劉羨陽很快背著一只籮筐跑回來,陳平安正在水井旁邊觀看鑿井運土的情景,劉羨陽對著陳平安屁股就是一腳,踹得草鞋少年差點一個狗吃屎,回頭瞧見是高大少年后,便沒計較。劉羨陽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師傅說讓我這些天,老老實實在這邊別亂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鐵,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鎮這邊的第一個徒弟,叫啥開山弟子來著。我給你弄了個籮筐過來,幫你摸石頭去,從鐵匠鋪這邊摸上去,摸到廊橋那邊為止,事先說好,青牛背那個地方的水坑,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阮師傅說我這些天敢跨過廊橋以北、以西兩個地方半步,就打斷我的腿。”

    劉羨陽一把摟過草鞋少年的脖子,竊竊私語道:“阮師傅說小鎮是不會丟東西的,還說那些外鄉人,遵守一條很古怪的規矩,做得了公平買賣的商賈,也做得了坑蒙拐騙的騙子,甚至連撿破爛的乞丐也能做,唯獨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竊賊小偷,說在這,老天爺不會打盹不會閉眼,就盯著咱們看呢,你說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劉羨陽突然威脅道:“姓陳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繼續住著,可是別等我回去,你已經把我家的那具寶甲給賣了啊!”

    陳平安一拳捶在劉羨陽胸口,捶得高大少年連忙松手,使勁揉了几下才緩過氣,罵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來這麼大的力氣!難道跟姚老頭隔三岔五走個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燒炭几個月,就能往死里漲氣力?”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背著一筐石頭,還能比你先跑回小鎮。”

    劉羨陽斜眼道:“那咱倆比比誰在水底憋氣久?”

    臨近溪畔,陳平安彎腰卷起褲管,隨口道:“只比一口氣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陳平安拔了許多溪畔春草墊在籮筐里,還嘮叨說每撿二十塊石頭后,就要再墊些草。把劉羨陽煩得要把背后籮筐甩給陳平安,后者不答應,說換成自己背籮筐的話,按照劉羨陽那種毛躁性子,一定會直接丟石頭進籮筐,他會心疼。劉羨陽差點當場就要撂挑子,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一文不值,怎麼到了你陳平安這邊就金貴嬌氣起來了?還敢嫌棄劉大爺的手法不夠溫柔?

    只是到最后,高大少年仍是不情不願地下水摸石,陳平安與之一左一右,打算將這條小溪徹底掃蕩一遍。這邊溪水依然多是膝蓋高低,一些個稍高處,才會水位及腰,偶爾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攏的落腳處,到了這些地方,就是劉羨陽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先將籮筐摘下遞給蹲在巨石上的草鞋少年,他就一口氣潛到水底,從龐然大物的大石縫隙、甚至是層層疊疊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膽石。

    當然陳平安也做得到,只是會很辛苦,耗時耗力遠遠超過劉羨陽。

    還沒有摸到廊橋,籮筐就滿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塊墨綠色的蛇膽石,劉羨陽在一處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來,它大如手掌,夾雜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有水波狀紋路,石質堅細,入手極沉,當陳平安以手摩挲,竟然有爍爍然濺起鋒芒之感。

    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這塊石頭很不一般。

    最后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一塊溪中巨石上,劉羨陽雙手撐在石面上,望著緩緩流淌的溪水,問道:“陳平安,你想過以后要離開小鎮嗎?”

    陳平安回答道:“暫時沒想過,出遠門總得有錢吧,而且離開之后,宅子怎麼辦,也沒人幫著收拾,万一哪天垮了咋辦?而且我爹娘的墳頭那邊,也需要我經常去拔雜草。”

    劉羨陽無奈道:“你怎麼總想這麼多沒用的事情,沒意思啊,難怪宋集薪說你就是鬼打牆的命,在這麼個屁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那棵樹。”

    劉羨陽沒好氣道:“墳頭長了一棵樹,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再說了,那也是陳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墳頭,跟你陳平安沒有半顆銅錢的關系!”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感慨道:“不知道小鎮以外,姓陳的人多不多啊。”

    劉羨陽拆台道:“小鎮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鎮上,姓陳的只有小貓小狗三兩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這些人在宅子里頭當做牛馬,低頭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見到所有人就立即換了面孔,最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頭說得對,要是你陳平安哪天也去給他們當下人,那你們這一支沒有遷出小鎮的陳氏,就算全軍覆沒嘍。”

    按照姚老頭的說法,姓陳的人最早在小鎮有兩支,只不過其中一支很早就遷出去,陳平安這一支,以前也旺盛過,只不過這個“以前”實在是太久了,就連姚老頭也說不清楚是几百年,五百年,八百年?還是一千年了?后來又分成好几房,人丁越來越稀少,運氣大概是都給外遷的那支帶走了,香火經常斷,以至于許多墳頭都漸漸沒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墳所在的山頭,陸陸續續被朝廷派來的督造官,下令變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頭最后一次帶陳平安進山,經過其中一座山頭的時候,指了個地方給他看,說那是陳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地方,墳墓就在那座山上,風水很好。至于陳平安這一支的,姚老頭說神仙也找不著了,近几百年來,這一支姓陳的子孫都沒出息,盡是些破落戶,除了死撐著沒給四姓十族當奴做婢,一無是處。

    陳平安有次偷偷去找過那座陳氏老祖的墳頭,結果到了地方,只是雜草,還看到了許多狐兔,就是沒看到墳頭,其中有一棵草鞋少年認不得的樹,不高,比鎮上的老槐樹可要矮很多。

    雜草叢生,狐兔出沒,孤苦伶仃,一樹獨茂。

    陳平安搖頭道:“我娘走之前,要我發過誓,可以當要飯的,哪怕餓死,也不許我給那些大戶人家當下人。”

    劉羨陽脫口而出道:“那你娘親死前,不是還要你發過誓,絕對不可以去龍窯當學徒?”

    草鞋少年臉色黯然,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短后惱羞成怒。

    劉羨陽有些愧疚,又不是那種做錯事后願意說“對不起”三個字的脾氣,只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對了,我再跟阮師傅磨一磨,爭取讓你來這邊當個短工學徒,到時候想要摸石頭也容易。”

    陳平安說道:“不急,等那兩撥人死心離開小鎮再說,這段時間我幫你看家。”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說為啥我跟阮師傅拜師學藝,就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想了想,不確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總得找個屋檐躲躲吧?”

    劉羨陽轉頭望向劍爐鐵鋪,“你說阮師傅到底誰啊,看著不像是多厲害的人嘛,壓得住那兩撥人嗎?”

    陳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劉羨陽轉頭說道:“你陳平安看著像是窮人,那你是不是窮人?”

    陳平安咧咧嘴,無話可說。

    劉羨陽站起身,問道:“要不要幫你背到廊橋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也不重。”

    “記得下次把籮筐還我。”

    劉羨陽說完這句話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濺起水花無數。

    陳平安背起籮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緩緩向廊橋那邊行去。

    陳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是劉羨陽。

    初春的和煦陽光下,高大少年搶過草鞋少年的籮筐,自己背起,轉頭譏諷道:“遠遠看你背著籮筐,就跟小螞蚱背大石頭似的,真是可憐,就發發善心,幫你背到廊橋那邊再說。”

    春風里,兩個少年一起走著。

    “姓陳的,以后我要是學藝有成,一定要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還要好看的媳婦,喝最貴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還要騎最快的馬!”

    “我要去看跟天一樣高的山,去看比咱們小溪大上無數的大河。”

    “總之,我劉羨陽絕對不會這輩子都待在這里等死。”

    春風里,高大少年憧憬著未來,草鞋少年細嚼著草根,一個說,一個聽。

    ————

    陳平安將一籮筐石頭背回劉羨陽家院子,依然是揀選出最心儀眼緣的几塊石頭,拿到偏屋,其余依舊留在灶房那邊。鎖好屋門和院門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陳平安打過招呼后就開始煎藥。

    隔壁院子不斷傳來劈砍聲,這很奇怪,宋集薪雖說過著外人眼中沒爹沒娘的日子,但這麼多年一直衣食無缺,甚至手頭始終很寬裕,不敢說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爺過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確實不差,文房四寶,案頭雅玩,書房清供,許多陳平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樣樣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實宋集薪那邊從來沒有真正的髒累活和体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許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買來一捆捆的燒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端去藥湯的時候,隔壁院子竟然還在斷斷續續劈柴,陳平安在寧姑娘喝藥的時候,忍不住走到院牆旁,踮腳望去,發現稚圭正拎著把菜刀,在砍殺“一個人”,是木頭制成的胚子,陳平安燒瓷多年,見過的好東西不少,砍過的樹木更是不計其數,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淺,那木頭色澤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點黑點,木偶已經被稚圭連砍帶剁,給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轉頭,發現了陳平安,滿臉汗水和污漬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臉,牽强笑道:“你回來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來著,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願意給我開門。”

    陳平安愣了一下,“我這就給你拿柴刀去,一開始的別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別傷到自己。”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揮手道:“知道啦,快點去拿呀。”

    陳平安取回柴刀,少女已經站在院牆那邊,笑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給出答案,轉身繼續坐在小板凳上,使勁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滯的動作,以及種種吃力不討好的錯誤姿勢,看得陳平安很著急,只不過人家既然沒要求幫忙,陳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轉頭一看,發現寧姑娘已經不在院子,陳平安記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對面。

    那是塊蛇膽石,剛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塊凍結凝固的蜂蜜,紋理細膩,顏色極正。

    寧姚有些奇怪。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送你的。”

    刀不離身的黑衣少女突然問道:“你最喜歡這塊?”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這塊……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塊,我已經藏起來了。”

    她這才收下那塊石頭,雙指捻住,舉過頭頂,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屋子,映照在石頭之上。

    她仰起頭,眯起眼眸,仔細觀察石頭的微妙紋路。

    她看著石頭。

    少年看著她。

    ————

    深夜里,一個少年偷偷潛入泥瓶巷,如野貓夜行,無聲無息,悄悄來到顧粲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擺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發現原本堆砌得整整齊齊的蛇膽石,已經被人翻揀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陳平安還要更早知曉石頭的價值。顧粲是小鎮唯一一個喜歡收集蛇膽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塊回家,孩子只挑選最順眼的那塊石頭,日積月累,才攢下五六十塊石頭,被他用來遮擋水缸底部的空隙。

    陳平安挪開許多色澤已經干涸的蛇膽石后,看到水缸底部並無挖掘痕跡,這才松了口氣。

    他開始用右手一點一點刨土,最后當他碰到黃油紙的時候,心頭一震,放緩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黃油紙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樣子,像是一本書。

    藏入懷中后,陳平安重新將土填回去,再仔細看過了那些蛇膽石,剩下來的石頭,都“死”了,比起陳平安這兩次從小溪里新撿起的石頭,無論是顏色、紋理還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這些石子,就像死氣沉沉的老人,而陳平安撈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嬰儿,朝氣勃勃。

    陳平安想了想,打算從自家宅子那個方向離開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吱呀一聲,屋門打開,陳平安只得裝模作樣去敲自家門,喊道:“寧姑娘,睡了嗎,我回來拿點東西。”

    屋內很快燈光亮起,黑衣少女給陳平安打開院門。

    隔壁那邊,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后,看到陳平安那邊的影影綽綽,懷里捧著一本大部頭泛黃書籍,她搖頭晃腦,嘴里嘖嘖嘖,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對狗男女。

    她獨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

    她那金黃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里,顯得格外冰冷和神聖。

    讓纖細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條游走在狹窄石縫里的蛟龍,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龍。

    ————

    寧姚雖然讓陳平安進了院子,甚至進了屋子,但是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條胳膊貼靠在刀鞘上,手指輕輕敲擊刀柄。

    陳平安在確定稚圭走入小巷后,這才尷尬解釋道:“我是去顧粲家拿東西,結果她就剛好就要出門,我只好來這里躲一躲,寧姑娘你千万別多想。”

    她問道:“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掏出那黃油紙包,“我現在也不知道。”

    她轉過身,道:“你先自己打開看看,再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

    陳平安點點頭,坐在她桌對面,打開一層層黃油紙,不斷有泥屑滾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確確露出一本古書。

    古書封面唯有兩字,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字,山。

    他將古書放在桌面上,調轉方向,推向黑衣少女,好奇問道:“寧姑娘,這個字讀什麼?”

    少女重新轉過身,低頭瞥了眼,說道:“撼。”

    書名撼山。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1:34 AM

第三十七章 拳譜

撼山?

    黑衣少女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書。

    不曾想陳平安向后挪了挪。

    黑衣少女在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燒,好像從無如此被人羞辱過。

    堂堂寧姚,爹娘皆是十二樓之上的大劍仙不說,她自己自誕生起,便被譽為最頂尖的劍仙胚子,哪怕離家出走這麼多年,也只是與人比劍或是斗法輸過,從來沒有人會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書,還需要她寧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閱、偷窺、占有?

    寧姚握緊刀柄,眯起那雙尤為矚目的狹長雙眉。

    細眼朱唇。

    大概就是形容這位姑娘了。

    其實細看之下,寧姚容顏極美,只是渾身通透的英毅之氣,全然壓過了脂粉氣。

    但是草鞋少年下一句話,擁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讓少女差點憋出內傷來。

    “寧姑娘,這書是從顧粲家拿來的,雖然我覺得這不算偷,但以后還是要還給顧粲的。不過我們是朋友了,所以不管這本書上寫了什麼,希望寧姑娘看過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少女深呼吸一口氣,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麼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陳平安下一句話,更是讓少女感到哭笑不得,“寧姑娘,我不認識字啊,你教教我?”

    黑衣少女心頭一轉,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顧粲明擺著是承受大量祖蔭的家伙,就連天然劍胚的劉羨陽也比不上,小鎮千年以來,也沒几個人能夠媲美,那麼他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傳家寶,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見財起意?獨占了這份價值連城的秘籍?”

    一盞微微燈火搖曳的油燈,昏黃光線下,草鞋少年微微笑著,也不解釋什麼。

    少女冷哼一聲,挪了挪位置,示意草鞋少年坐到自己身邊,結果對面陳平安半天沒抬屁股,少女氣笑道:“我寧姚一只手能打一百個你……”

    說到這里的時候,少女自顧自笑起來,“難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陳平安坐在少女身邊,有些忐忑,也有緊張。

    少女寧姚還沉浸在先前那句話的語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語道:“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嗯,這個說法,適用范圍很廣啊,見到誰誰誰,切磋之后,如果敗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個陳平安的實力,也敢與我一戰’,感覺不錯唉,遇見一條洪荒凶獸、大澤惡蛟,就告訴自己‘這條孽畜相當于三万個陳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陳平安只覺得莫名其妙,肩並肩坐著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來。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貧窮少年,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有錢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時此刻更不會意識到,“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這句玩笑話,在將來漫長歲月里展現出來的重量和力氣。

    尤其是當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時。

    越往后越是如此。

    寧姚終于回過神,咳嗽一聲,坐直腰杆,拿過古書,快速翻了几頁,然后她合上書,一根手指在封面上點了兩下,轉頭對陳平安淡然道:“這是一部拳譜,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規矩,你可以稱之為《撼山譜》。”

    陳平安滿臉期待,“然后呢?”

    黑衣少女强忍著翻白眼的衝動,盡量讓自己鄭重其事地翻開一頁,那根嫩如青蔥的纖細手指,指向扉頁序文,一邊向下滑動,一邊念道:“家鄉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于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神意,不重招式,將此拳六式練至爐火純青之時,殺力巨大,動輒傷人肺腑至深……”

    “雖然《撼山譜》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終堅信,遍觀天下武學,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緣人,將其發揚光大……”

    寧姚熬著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讀給陳平安聽。

    薄薄一本冊子,整部拳譜的拳法才六勢,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寧姚讀完序文之后,把拳譜推到陳平安身邊,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著啊,別遭賊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譜。

    把寧姚給看得一直想笑,這麼本書擱在桌面上,還能自己長腳跑了啊,還是你陳平安怕它會摔跤?

    陳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這才翻開書頁,序文一字字看過去,之后圖文並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云里霧里。

    寧姚側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著少年的側臉,調侃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發大財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頭、吃飯要用金飯碗?”

    少年沒有抬頭,仔細琢磨那些圖畫和天書一般的文字內容,直言不諱道:“其實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這本拳譜不會太好,不過沒關系,對我來說,它已經足夠好了。”

    寧姚挑了一下眉頭,也開門見山道:“我見識過、或者聽說過的東西,確實是很好的東西,但是在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東西壞東西,可好東西有多好,壞東西有多壞,就很難說了?”

    陳平安抬起頭,“那這本撼山譜,是屬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嘍?”

    寧姚沒好氣道:“我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部破拳譜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顯然早就心里有數,只是跟少女打趣罷了。

    寧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脅道:“想被砍是不是?”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她腰佩腰間的綠鞘長刀,由衷贊賞道:“很好看。”

    寧姚坦然受之,“我寧姚親自揀選的刀劍,當然不孬!”

    陳平安看著她,有些羨慕和佩服她的那種自信,哪怕她與自己同齡,還身處于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但是無論如何,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像是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勢不可擋。這一點,從陸道長跟她打交道時候的小心謹慎,心思敏銳的陳平安就感受得到。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說道:“如果陽光可以換銅錢多好!”

    寧姚不明就里,訝異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陳平安連忙轉移話題,翻到第一幅拳譜,“寧姑娘,能不能幫我讀一遍這幅圖畫的文字?”

    寧姚想了想,沒有拒絕,只是問道:“知道為什麼我第一眼,就知判定這部拳譜不如何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干脆在長凳上面向少年,盤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攤開的拳譜,耐心解釋道:“武人的武學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煉氣之法,一般都有三種記載方式,第一種就是這部撼山譜,用普通材質的紙張書頁,能夠保存多少年,看運氣,兵災人禍不說,經過漫長歲月的潮濕、蟻害等等,也會逐漸損毀消失,對吧?”

    陳平安恍然,點了點頭。

    少女繼續道:“所以,在這種以實物承載文字的方式當中,就出現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注重材質的珍稀程度,即承載文字的東西,與文字內容的價值能夠相匹配,這就像你不會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鎮國玉璽。”

    陳平安若有所思。

    寧姚略作猶豫,仍是對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接下來一種是不立文字,講究言傳身教。這些多是宗門幫派的壓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傳男不傳女等繁縟規矩,甚至許多所謂的嫡傳弟子、入室弟子,也也未必能夠盡得真傳,真傳真傳,便在于此。”

    寧姚嘆了口氣,“至于最后一種,是只可意會了,不可言傳,連說也說不得,說也無法說。打個比方,這趟進來小鎮的兩股勢力,云霞山的蔡金簡,她的云霞山,有‘觀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霧霞光尤為特殊,蘊藉靈氣,被你們東寶瓶洲煉氣士譽為‘天上尤物’,有些能夠自行幻化成歷代祖師爺,若有機緣者,就能與之會晤交流,而正陽山之巔的濃郁劍氣,據說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也會出現正陽各峰老祖的劍靈,演化劍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貴賤,不看修為高低。”

    寧姚最后說道:“當然了,三種方式也無絕對高低划分,第一種方式,若是將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專門出產一種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當別論了,除此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夠遠,就總能遇到驚喜。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以后,最好還是要出去走走,不說奢望離開東寶瓶洲,離開這座天下,好歹爭取走到大驪王朝的版圖邊境上。”

    陳平安嗯嗯嗯著,明顯心思都牽掛在那部拳譜上,他指向一個字,“寧姑娘,這個念啥?”

    少女氣不打一處來,“滾!”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1:37 AM

第三十八章 九境

  陳平安一臉懷疑,寧姚怒目相視,指著那串文字,“真念‘滾’!此拳悟自于大驪觀雨,拳勢滾走之勢,拳罡如潑墨大雨,跌落人間后,滾走于大驪皇宮之龍壁,傾瀉直下!”

    陳平安凝神望著那几幅一氣呵成的拳勢圖,擺兵布陣一般,擠在一頁之內,所以每個揮拳小人的圖畫不大,加上炭筆畫工並沒有如何精細,也虧得是陳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燈光下依然看得纖毫不差,少年聽到寧姑娘那些聽不太懂的話語后,呢喃道:“聽上去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寧姚微微湊過腦袋,看著那几幅畫譜,點頭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傳了几千年,都沒有失傳,跟這一招拳譜有几分神似啊。”

    陳平安轉頭好奇問道:“怎麼說?”

    昏黃燈火中,少女長眉微彎,如春風壓彎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頓瞎掄,保管能夠亂拳打死老師傅。”

    少年無奈道:“哪有你這麼說的。”

    陳平安在腦海中想象了一番,這可不就是顧粲的拿手好戲和成名絕學嗎?記憶當中,顧粲他娘親在很多年前,好像也過一場不那麼美好的爭執,是在杏花巷的一間脂粉鋪子門口,那時候顧粲還剛剛會走路,顧粲他爹,因為是外鄉人的緣故,又常年不著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鄰居忘記,那時候婦人們開始憂心,憂心自家男人在經過顧氏寡婦家門口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僅僅是竹竿上晾曬著的婦人衣物,就輕而易舉將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來有一次,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婦人,聯袂去堵顧氏的院門,顧氏在那一戰當中,吃了不少虧,但是馬婆婆她們也沒占到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只不過越到后邊,顧氏終究是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就連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單薄,一時間難免春光乍泄,更讓那些自慚形穢的婦人們失心瘋,抓撓撕咬,無所不用其極,看得巷子周圍男人們一個個咽口水。

    好在當時陳平安恰巧從龍窯回到小鎮,這麼多年一直得到顧氏照拂,就上去幫顧粲他娘擋下許多陰險招式,從頭到尾,草鞋少年沒敢還手,陳平安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個時候的少年,在姚老頭的呼喝聲、謾罵聲中,已經走過無數山和水,才十二三歲,就走過了很多小鎮老人几輩子的路。

    那會儿,少年和婦人坐在院門口,顧粲始終被關在門內,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親的狼狽模樣。

    少年轉頭望去,給婦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婦人隨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跡。

    孩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喊著娘親。

    婦人先是對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后嘩啦一下,眼淚就滾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邊,就多了一個不情不願的拖油瓶。

    寧姚的問話打斷了陳平安的幽幽思緒,“你想什麼呢?”

    陳平安問道:“你說顧粲和他娘離開小鎮后,隨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書簡湖,真能過上好日子嗎?”

    寧姚反問道:“你覺得他們母子在泥瓶巷過得不好?”

    陳平安想了想,“顧粲那小子沒啥良心,年紀又小,肯定沒覺得日子難熬,不過顧粲他娘……應該不會覺得小鎮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個都不喜歡。而且我覺得顧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該在小鎮這邊,她總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頭的話來說,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遠方,娘們心不定,就要紅杏出牆,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太對……”

    寧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麼扯,還要不要學拳譜的?!”

    陳平安嚇了一跳,“寧姑娘你繼續說。”

    寧姚沒好氣道:“與你說修行,並無意義,因為你注定無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說武學,說武道。”

    陳平安剛想說什麼,少女已經自顧自往下說去,“天下武學分九境,當然有人也說其實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會豢養一群棋待詔……”

    說到這里,少女心情又好了許多,笑眯眯問道:“陳平安,知道什麼叫棋待詔嗎?”

    陳平安當然老老實實搖頭。

    少女臉上光彩流溢,“圍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場的一品大員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會被譽為‘十段國手’,然后這些人就會有各種花哨的獨有頭銜,你們大驪王朝的棋待詔啊,特別丟人,據說你們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實力,整個大驪,也就一個綽號‘繡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壇真正視為敵手。哦,對了,你知道啥叫圍棋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規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會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盤和棋子。”

    少女滿是失落,“這樣啊。”

    少女繞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曉得“九境”到底是個啥。

    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不靠譜,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我娘說過,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階,但是哪怕等你登頂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處一座山,抬頭望向遠處的另外一座山,卻只看到了半山腰。”

    陳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為少年親眼見識過這幅畫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說道:“武道九境,分煉体、煉氣和煉神,各有三層境界,步步登頂,一步差不得,更錯不得,走得越堅實越好,走得快慢與否,反而沒有那麼重要,這與修行是不太一樣的。”

    “煉体三境界,第一層泥胚境,聽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這條泥瓶巷,粗糙不堪。不過修至巔峰圓滿,自身如一尊泥菩薩,雖是泥塑,卻也有几分不俗氣象,氣沉丹田,不動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門了。總之,這一層的精髓在于一個‘散’字,以及一個‘沉’字。習武之人的天賦高低,悟性的好壞,領路的師父,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第二層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開始由粗漸細,大成之時,肌膚紋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對,就像這塊從溪里摸出來的蛇膽石,跟一般的鵝卵石,內里其實已經截然不同。這一層境界的深意,為‘開山’,拓寬經脈,把一條狹窄如羊腸小道的經脈,變成能夠容納馬車通行的陽關大道。習武之人的根骨好壞,會在這個境界當中高下立判。”

    說這些話的時候,黑衣少女高高舉起那顆少年贈送的石子。

    她凝視著燈火照映下的漂亮石頭,輕聲道:“煉体最后一境界,名為‘水銀鏡’,血液濃稠如水銀,重量卻更加輕盈,氣血凝聚合一。突破門檻,需要渡過一劫,叫‘泥菩薩過江’。能否成功走過最后一個門檻,鯉魚跳龍門,就得看習武之人的運氣了。”

    陳平安聽得懵懵懂懂,痴痴望著那盞油燈,燈火搖曳,心神隨之搖曳。

    少女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說到這里就差不多了,煉体三境界,已經將八成入品武人擋下來,再難更進一步,要知道窮學文富學武這個道理,除了我家鄉,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著這輩子能夠到達第二層境界,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問道:“那這本拳譜怎麼練?”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明天再說,我有些困。”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我拿籮筐去撿石頭了,明天再來找寧姑娘。”

    少女說道:“如果你放心的話,拳譜留下來,我再看看有沒有紕漏,會不會是陷阱之類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寧姑娘記得小心些,這本撼山譜,我以后還要原原本本還給顧粲的。”

    少女轉頭皺眉道:“你要說几遍才放心?!”

    少年笑著去角落背起籮筐,離開屋子的時候不忘提醒道:“寧姑娘別忘了鎖院門。”

    少女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麼比我爹還話多啊。”

    少年身輕如燕,身影沒入小巷。

    等到陳平安約莫著已經離開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視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著那部撼山譜,然后整個人瞬間垮下來,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臉,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儿怎麼教啊,我生下來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仙之体,哪里需要走這些山腳的路程。我連三百六十五座竅穴的名字也記不全,氣息如何自然流轉,我打從娘胎起就會了啊……”

    少女雙手撓頭,悲憤欲絕。

    突然有一個嗓音在門外怯生生響起,“寧姑娘?”

    寧姚身体僵硬地緩緩轉身,看到一張極其欠揍的黝黑臉龐。

    她板起臉,不說話。

    少年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鎖門,就來提醒一聲,再就是如果寧姑娘晚上肚子會餓的話,我可以先去劉羨陽家做些宵夜,給寧姑娘拿過來,之后再去小溪那邊。”

    少女大手一揮。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陳平安腦海中都是拳譜第一式的圖畫。

    拳走人動,腳不離地,如趟爛泥,勢如大雪及膝,緩緩而行。

    少年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當他試圖去按照圖譜去練習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轉變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長短。

    少年甚至異想天開,在溪水當中練拳,豈不是更好?

    ————

    齊靜春身前放著兩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膽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氣質溫潤如玉的年輕讀書人,造訪學塾,之后兩人私下對話,遠道而來的儒家君子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可想繼承某人遺願,繼續為万世開太平?”

    齊靜春當時回答道:“容我考慮考慮。”

    這顯然不是一個如何令人滿意的答復,不過那位享譽半洲的年輕君子,沒有咄咄逼人,與慕名已久的齊先生,聊了聊小鎮的風土人情和小鎮之外的風云變幻,然后就告辭離去。

    從頭到尾,年輕君子都沒有詢問那塊玉牌如何處置。

    但是齊靜春心知肚明,東寶瓶洲儒教書院的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門的那對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禪寺的護經師、那位蜚聲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這三方勢力都不太可能會顧忌山崖書院的顏面了,尤其不會聽從他齊靜春的意願,肯定會毫不猶豫取回各自勢力的壓勝之物。

    不過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齊靜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刻寫印章的篆文,“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當,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虛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隨手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齊靜春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當中,星星點點,如一顆顆夜明珠懸掛于一張黑幕之上。

    齊靜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過神,一手拿起印章,開始下刀。

    最終刻出“靜心得意”四個古朴篆文,尤其以為首之“靜”字,最為神意飽滿,包羅万象。

    齊靜春輕輕放下手中印章,底款這面朝上。

    齊靜春如釋重負。

    這位兩鬢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動,便隨手揮袖,只見桌面上很快“風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開。

    最后齊靜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鎮陋巷的破落祖宅當中,少年和少女並肩而坐,聊著武道九境的概況。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齊靜春早就讀書破万卷,對于廟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曉得武道之事。

    齊靜春那張近乎古板的臉龐,浮現出一些笑意。

    于是這位坐鎮一方天地的儒家聖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陳十一。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1:51 AM

第三十九章 罵槐

   陳平安想著以后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橋為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

    廊橋那邊,高高掛著“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龍窯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台階底部,來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佩,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為出彩的老龍布雨玉佩,被那個男人强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里捧著三炷香,少年站在台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捻,香便被點燃。

    男人隨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肚狐疑,仍是按照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所說,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男人說得云淡風輕,可是在少年跪下后,他臉色凝重,極為復雜,看著少年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問道:“在這里上香,沒有關系?”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唇烏青,不知是倒春寒給凍傷的,少年故作輕松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里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本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后,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少年,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霉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麼個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麼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少年,這個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鏽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男人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于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男人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眾多別處,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箓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的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也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男人話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著沒有追問。

    男人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麼蛟龍走江的,而是被聖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强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后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煉氣士,就連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聖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著最后一條真龍,當做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聖人初衷和謀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男人搖頭之后,也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于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征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划,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生風起水’,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台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年聖人們為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為何把你丟在這里,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問,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台階最高一層后,轉身面向小鎮,“以后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台階頂部,與男人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著頭,只是眼神炙熱。

    這個名叫宋長鏡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繡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的大驪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男人笑了,“小子,你猜得沒錯。”

    男人也坐在台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位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后,宋集薪突然說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找辦法去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里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致,“如此說來,你另有心結?”

    少年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語。

    ————

    三更半夜,万籟寂靜。

    小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后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說話,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少女,她當然對這些說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里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她有些口干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著那本被宋集薪稱為“牆外書”的地方縣志,一手指向槐樹,仰頭罵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並無答復。

    少女立即跺腳,破口大罵,“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張槐葉下來,少一張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后,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少女罵得氣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猶然罵罵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里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麼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張槐葉,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張,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缽盈!”

    “十族里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麼惡心事不做,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張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張,作為補充,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里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麼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家伙,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衝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張槐葉,說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著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

    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越大越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他看到少女不斷翻書,然后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万語,齊靜春最后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后,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

    並無人影。

    少女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罵槐。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2:07 AM

第四十章 還禮

  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少年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當他臨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容顏几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並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著一頭雪白麋鹿,通体晶瑩,煥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里隨水搖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跟,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線映照的關系,男女兩人的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麼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著天壤之別。

    男女的道袍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草鞋少年怔怔望去,只覺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會飄然飛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兩人稍稍站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儿,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托著塊小繡帕,只放著几塊玲瓏可愛的糕點, 少女低著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約莫三十來歲,背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佩飾。

    在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几乎所有人也察覺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豎起耳朵聽那位神仙姐姐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后,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歷。

    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面,是他在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一個扎羊角辮儿的小女孩,年紀很小,卻跑得飛快,手里拿著一只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后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里頭偷偷丟過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她的頑劣舉動,小女孩嚇得趕緊就跑,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后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里,她不哭不鬧,二話不說繼續跑路。

    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閑逛,結果看到忙著捉蟋蟀的她,在草叢里四處打滾、蹦跳、飛扑,她看到陳平安后,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后來陳平安聽顧粲說,這個整天髒兮兮的小姐姐,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種。只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家里人也不管,顧粲最后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別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粲當時在陳平安屋里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鹿,對年紀輕輕的女冠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后,微笑道:“順其自然吧。”

    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后,又仔細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那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麼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穴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這位道士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他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異之后,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于看相一事,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並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

    因為他們是一洲之內,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當年輕道姑牽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靈的白鹿尾隨其后,不僅僅是同門師弟的年輕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負長劍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驚訝之色。

    當他看到年輕道姑緩緩走來,陳平安有些頭大,少年現在實在是不願和這些來自外鄉的神仙打交道。

    因為陳平安知道,他們簡單的愛憎喜怒,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

    而且陳平安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們了。

    只不過陳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還象征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還算得体。

    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繞著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后低下頭顱,主動蹭了蹭貧寒少年。

    白鹿回到主人身邊,她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變成了一匹馬的身姿。

    指鹿為馬。

    年輕道姑望向陳平安,微微嘆息,笑著說了一句話,然后低頭望向身穿紅棉襖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將其解釋成小鎮方言,怯生生道:“賀姐姐說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緣淺,做不成道友。’”

    少年啞口無言,因為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才不失禮。

    背著籮筐,穿著草鞋,卷著褲管,少年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可笑。

    道姑笑問道:“你也知道了這些石子的妙用?陳平安,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隨口一問。”

    小女孩照搬解釋,語速飛快,聲音清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有位道長提醒過我,可以常來小溪撿石頭抓魚什麼的。”

    哪怕陳平安對這位年輕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見,連陸道長的姓氏也沒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機之人,點破蛇膽石價值不菲的人,是寧姚才對。

    道姑微笑道:“你也認識我們那位陸小師叔?”

    陳平安愣了。

    道姑會心一笑,粗略解釋道:“陸小師叔,嚴格說來,並非與我們同宗,只不過陸道長多年之前造訪我們宗門,與我們一位師叔平輩相交,待了好些年,我們這些晚輩與他相熟,自然也就習慣了以‘小師叔’相稱。”

    陳平安咧嘴一笑,徹底沒了戒心。

    草鞋少年對那個陸道長,心懷感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想起一事,彎腰屈膝放下籮筐,拿起其中一塊之前一見傾心的石子,大如雞蛋,綠瑩瑩的,清亮似冰,迥異于其它蛇膽石,遞給氣質幽蘭的年輕道姑,問道:“道長,以后見到陸道長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塊石頭送給他?”

    她聽完小女孩的解釋后,略作思量,接過石頭,緩緩說道:“來此之前,我剛好遇到離開的小師叔,他要去南澗國參加一座道統宗門的重要典禮,下次何時見面,還真不好說,但是只要見到陸小師叔,我一定幫你轉送給他。”

    陳平安聽著小女孩的言語,笑容燦爛,向這位觀感極好的年輕道姑彎腰致謝。

    對于陌生人的好壞,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像對于苻南華蔡金簡,又像對陸道長和寧姑娘。

    陳平安又拿出一顆蛇膽石,再次遞給她。

    這位在東寶瓶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機緣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絕,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謝。

    紅棉襖小女孩雙手擰著衣角,小聲說道:“我也想要一塊。”

    陳平安笑著轉身,去籮筐里挑石頭給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說道:“我想要一塊大些的,行不行?”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動,就送你塊最大的。不過這里到小鎮,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覺得籮筐里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雙手趴在籮筐邊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塊小的,好看的。”

    陳平安便給她挑了塊藕粉色的小石頭,水潤可愛,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滿意。

    她突然歪著腦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齒后,然后對陳平安嘿嘿一笑,滿臉得意。

    估摸著她是在顯擺自己牙齒又長齊了。

    陳平安開心道:“下次我們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牽强地點了點頭。

    陳平安背起籮筐,跟年輕道姑告辭離去,朝小女孩揮了揮手,獨自小跑返回小鎮。

    同樣是仙子,這位年輕女冠的含金量,遠不是云霞山蔡金簡能夠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帶著小女孩還有白鹿返回青牛背,年輕道人從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視線,蓋棺定論道:“緣淺便是福薄,自然不當大用。”

    東寶瓶洲的道家門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會選出一對“金童玉女”,他和師姐賀小涼便是這一屆的天生道侶,只不過讓人驚訝的事情出現了,金童的資質不比以往遜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機緣之好,簡直是好到令人發指,出生之時,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主動走出山野大澤,來到她身邊認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從無坎坷,一路順風順水,甚至有人揚言她只有等到躋身上五境之后,才會遇到第一個瓶頸。

    對于師弟對那草鞋少年的輕視,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時,一個矮小少年從廊橋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來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著一塊蛇膽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當中大放光彩。

    木訥少年手持石頭,站在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如同頂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輪袖珍圓月。

    年輕道人豢養的青紅兩尾大魚,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緩緩游走。

    如果陳平安看到這個少年,就會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馬婆婆的那個孫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棄,馬婆婆就自己帶著孫子,少年很不合群,經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看著云彩。

    從小到大,跟隨馬婆婆姓馬的少年,被人欺負到最后,覺得踩他一腳都嫌髒鞋子,這個可憐孩子,好像只對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過。

    所以馬婆婆才會格外記恨那個婢女,認為她就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動勾引自己的寶貝孫子。

    年輕女冠走到那名背負長劍的男人身邊,問道:“關于馬苦玄,當真沒有回旋余地?”

    男人語氣冷漠道:“你們那個小師叔,如果真是想要收這孩子做開山弟子,怎麼不自己來?他的名號再響亮又如何?又沒跟我打過,憑什麼要讓給他?他要是不服氣,就來真武山找我,贏了,就讓他帶走這個孩子。”

    年輕道人微笑道:“無非是讓我們小師叔多跑一趟,何苦來哉?”

    綿里藏針。

    負劍掛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年輕女冠有些氣悶,看了一眼同門師弟,年輕道人哈哈一笑,便不與那人針鋒相對,自顧自抬頭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無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門的那位小師叔,莫說是她和師弟,恐怕一洲之內的所有年輕道士,皆是與有榮焉。

    廊橋那邊,台階下,站著一名赤腳僧人,他臉龐方正,有堅韌剛毅之神色。

    這位苦行僧沒有抬頭望向那塊金字匾額,而是看著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雙手合十,低頭悲憫道:“阿彌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來到青牛背,看了看兩位飄飄欲仙的年輕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劍男人,最后他死死盯著要掛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齒道:“我不要學什麼長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殺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劍修,自古便是天下殺力第一!”

    年輕道人還以顏色,笑道:“哦?”

    年輕女冠搖了搖頭,知道大局已定,便覺得辜負了小師叔的托付,心懷愧疚。

    一時間溪畔的青牛背上,劍拔弩張,氣氛凝重。

    李家的紅棉襖小女孩,趕緊躲在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剛吃完最后一塊糕點,心情正糟糕得很,沒好氣道:“你們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淵源的男人,不再板著臉,笑道:“怎麼打?”

    年輕道人打趣道:“阮秀,這就有些欺負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齊先生的下一位聖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說話。

    僧人緩緩走來,登上青牛背。

    年輕女冠說道:“你們佛門的雷音塔,我們道家的天師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劍塚,當然還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件最早四位聖人留下的壓勝之物,不說他們儒家自己內部如何勾心斗角,只說我們三方,這次各自取回,雖然名正言順,但是如果真的跟齊先生一聲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適?”

    僧人一言不發。

    年輕道人憂心道:“是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上頭的旨意難違,師姐你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譏笑道:“我不是來跟誰套近乎的。”

    ————

    小鎮那邊,陳平安回到劉羨陽家所在的巷弄,結果看到齊先生就站在門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發問,齊靜春就交給他兩方私印,微笑道:“陳平安,不是白送給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書院有難,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幫上一幫。當然,你也不用刻意打聽書院的消息。”

    少年只說了一個字,“好!”

    齊靜春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切記之前跟你說過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並非在試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這個不敢保證。”

    齊靜春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有說什麼,正要離去。

    他原本想說,以后若是山崖書院真有大困局,陳平安你心生悔意,也無需愧疚,只當是沒看見沒聽說便是,不用刻意為之。

    但是齊靜春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偏偏心存一絲僥幸,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來想去,這位山崖書院的山主,只得出一個答案。竟然是只因為眼前少年,姓陳名平安。他好像跟誰都不太一樣。

    你托付他一事,千難万難,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后,拼盡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卻能實實在在篤定一件事,他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去做,十分氣力做不到,也願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氣。

    這就是一件讓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這本是齊靜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這位主動要求貶謫至此的讀書人,原先只覺得天地處處是異鄉。

    在齊靜春正要轉身的時候,還背著籮筐的少年,連忙極為吃力地作揖行禮。

    巷弄之中,儒家聖人一板一眼地還了少年一禮。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2:44 AM

第四十一章 練拳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長鏡一人獨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經去往狗窩一般的泥瓶巷,對此男人沒有强求,身為統兵多年的沙場大將,在屍山血海里,尚且能夠鼾聲大作,所以那個被放養的侄子,這些年日子過得沒那麼符合天潢貴胄的身份,宋長鏡沒覺得這就虧欠了那孩子。能活著返回大驪京城,就不錯了。

    衙署的年邁管事,一直等候在門口,手里提著燈籠。

    宋長鏡率先跨過只開了一扇側門的門檻,大步向前,說道:“不用帶路。”

    年邁管事默然點頭,放緩腳步,然后悄然離去。

    福祿街上的這棟衙署,建造得並不豪奢,占地遠遠不如盧李兩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貨真價實的窯務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緊巴,小鎮大戶們也沒覺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長鏡不一樣,當今大驪皇帝的同母弟弟,還立下過開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東寶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師。

    他的到來,就像過江龍闖入了一座小湖,地頭蛇們哪怕談不上如何畏懼,面對宋長鏡這種人,誰都會拿出該有的恭謹姿態。

    宋長鏡經過一座小院子的時候,看到有人還在房內挑燈夜讀,坐姿端正,獨處之時,仍是一絲不苟。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長鏡大袖飄搖,快步走過,嘴角泛起譏諷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學于觀湖書院,書法通神,名動朝野,被南魏國主召入皇宮,于側殿撰寫詔書,正值隆冬大雪,筆凍不能書,帝敕令宮嬪十余人侍于左右身側,為其呵筆。

    此事迅速風靡東寶瓶洲,傳為一樁美談。

    只是無人深思,皇城宮禁何等森嚴,這種事情,皇帝不說,宦官不說,嬪妃不說,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徑上,宋長鏡驀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潔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門未鎖,推開屋門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張椅子上,半眯著眼,歪著腦袋打瞌睡,當腦袋傾斜到了一個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繼續歪斜。

    看來少女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彎下腰,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柔聲道:“稚圭稚圭,醒醒,趕緊回自己屋子睡覺去,小心凍著。”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著眼睛,迷糊道:“公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橋那邊,路程有點遠,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這身陌生禮服,驚訝道:“咦?公子怎麼換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不提這個。那本地方縣志借給你后,讀書識字怎麼樣了,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搖頭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脫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少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來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燈睡覺,整個人縮在被窩里,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動靜像是在偷吃東西,嘴里嚼著些什麼。

    最后她竟然還打了一個飽嗝。

    ————

    劉羨陽在鑄劍鋪子這邊,雖然還沒有正式成為阮師傅的徒弟,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阮師傅對這個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則也不會手把手親自教他如何鍛打劍條,那一排鑄劍室,如今並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的。

    正午歇息的時候,有一個燒瓷窯工出身的年輕人跑到劉羨陽跟前,說有人找他,擠眉弄眼,十分玩味,說是一個比福祿街那些夫人還好看的美婦人,來找劉羨陽。

    劉羨陽嬉皮笑臉跟著他走去,心情其實一下子沉重起來。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婦人,四周許多挖井搬土的青壯漢子,干活特別起勁。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樣,劉羨陽確實就是個土鱉,但是女子好看與否,跟讀沒讀過書,識不識字,實在是沒有任何關系。也許高大少年不知道,籠統含糊的好看一說,其中其實有一種叫嫵媚,尤其是端庄且內媚,尤為動人心魄。

    媚這個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畫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這位不知姓名、根腳的夫人,眉毛細巧如娥蟲之須,額頭像蟬,廣而方正,光潔豐滿。

    今天她只身一人來此,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也不像是要仗勢凌人,劉羨陽稍稍松了口氣。

    只不過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臉蛋再好看,劉羨陽不否認,如果是以往,說不定在街邊遇上,還會吹几聲口哨, 可是這不意味著劉羨陽就會動心,高大少年心儀的女子,以前是那個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劉羨陽帶著美麗婦人走向小溪,語氣堅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說服我,賣給你們那件傳家寶,我勸夫人不要開這個口了。”

    婦人嫣然笑道:“先別急著拒絕,容我跟你說清楚利害關系,你再來做決定。”

    高大少年臉色不變,故作輕松,其實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

    在遠處,少女蹲坐在一間鑄劍室門檻上,端著一碗飯,白米飯堆積出山尖尖的模樣,高聳出大白碗的邊沿,她正在狼吞虎咽,吃掉“山頭“后,如願以償看到被她隱藏其中的紅燒肉,整個人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轉身,背對著坐在門檻另一端細嚼慢咽的男人,問道:“爹,不管一管那外鄉婆姨?”

    男人甕聲甕氣道:“不管。”

    青衣少女憂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這里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沒福氣。”

    少女疑惑道:“爹,不會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鋪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點,兜里沒錢也就罷了,有錢,買了,結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該被天打五雷轟。

    男人答非所問,“紅燒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識開心點頭,“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繃緊身体,爹下過“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葷菜,所以她假裝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飯,將紅燒肉藏在其中。為的就是晚上能夠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葷菜。

    少女尷尬轉頭,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氣壯道:“只有一塊呦,我又沒有壞規矩!”

    男人呵呵一笑,問道:“那麼藏在碗底的那塊紅燒肉,吃不著,會不會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張大嘴巴,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還往自家閨女傷口上撒鹽,“你要是不多嘴問劉羨陽的事情,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少女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吃著紅燒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勤儉持家。

    男人吃完飯,望向小溪那邊的婦人和少年,說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會管他的死活。哪怕進入中五境,爹會管一兩次,但也絕不會多管,事不過三吧。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少女賭氣道:“為啥不管?!”

    男人沒好氣道:“文人收學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幫派招徠小嘍啰,不是想著以后跟人起了爭執,仗著人多勢眾來跟人吵架或是打架。歸根結底,在我眼中,師生也好,師徒也罷,就是同道中人。何況如今劉羨陽還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沒說話。

    男人感嘆道:“傻閨女,只說這偏居一隅的大驪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嗎?兩千多万戶!這麼多天下人,這麼多煩心事,你管得過來嗎?爹會在接下來的六十年里,從齊靜春手里接管小鎮,你也別成天亂逛,安心在劍爐這邊鑄劍練劍,要不然惹了麻煩,爹是管還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話說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管。”

    她這句話,把男人憋得差點內傷,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劍仙的壓箱底手筆更弱。

    男人真想使勁敲著這個傻閨女的榆木腦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臉“震驚”道:“咦,碗底怎麼多出一塊紅燒肉來,唉,我今天的份額用完啦,還是給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轉頭看,都能感受到傻丫頭的蹩腳演技,無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當你今天只吃了一塊紅燒肉。記得下午打鐵,別再偷懶了。”

    這次少女的感激,絲毫不作偽,“爹,你真好!”

    男人氣笑道:“是紅燒肉好吧。”

    少女低下頭,扒了一口米飯,輕聲道:“爹也好。”

    男人繃著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覺得還是生個閨女好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嗓音,“爹,晚上還能再吃一塊不?兩塊和三塊,差不太多,對不對?爹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哦?”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掉了。

    最后那句話,則是少女已經跑出去老遠,她才說的。

    男人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我家秀秀以食為天。”

    ————

    陳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買了一份早點,送去給泥瓶巷的寧姑娘,然后開始熟門熟路地煎藥。

    寧姚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墨綠色長袍,干淨利落,她本就長得英氣勃發,這一身衣飾,加上腰佩長刀,比起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家子弟,更有貴氣。

    寧姚猶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習那本撼山譜,在學拳勢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樁,走樁和睡樁,最后一件事,比較講究竅穴積澱和氣息流轉,很難用言語描述,先不說它便是。反正前兩件事情,無需太考慮天賦根骨,你老老實實按照拳譜上繪畫出來的姿勢,長久以往堅持下去,終歸是有用的,哪怕無法讓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壽,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在溪水里練習走樁,是不是也行?”

    寧姚點頭道:“當然。及膝練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陳平安順著她的話問道:“最后不是整個人在水里嗎?”

    寧姚冷笑道:“怎麼,你是想在水底練習閉氣,然后練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龜啊?”

    陳平安悻悻然不說話。

    寧姚想了想,“來,我給你演示一下走樁。看仔細了!”

    寧姚讓陳平安把桌子挪開,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為三小三大,最后一步當她一腳重重踏下,整棟屋子的泥地,仿佛都發出了一陣沉悶震動。

    少女一氣呵成。

    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行云流水,給草鞋少年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如一條瀑布直瀉而下,天經地義,而且蘊含著巨大的力道。又如樹葉在溪水里打了一個旋轉,圓轉如意,輕柔至極。

    所有都是對的,但是陳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臉茫然的神色,寧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寧姚站定,轉頭問道:“看明白了嗎?來試試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嘗試了一遍。

    搖搖晃晃,像個醉醺醺的酒鬼。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顯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話。

    寧姚黑著臉,沉聲道:“再來!”

    三遍之后,陳平安已經略有好轉,但是寧姚已經臉色陰沉得像要下一場暴雨。

    她無法想象,世上怎麼會有陳平安這樣的笨蛋,練武如此沒有悟性,天資如此糟糕!

    沒辦法。

    寧姚是一個自幼就站在劍道極高處的人,出身,根骨,天賦,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無法理解,在距離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遙的山腳,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會懂得那些人為何要走得踉踉蹌蹌。

    最后少女實在沒轍,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她靈機一動,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陳平安,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練拳几万下,出不來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撿你的石頭吧,笨鳥先飛,別灰心喪氣,慢慢來,在小溪里一遍遍練習這個走樁。”

    陳平安一想,真是這個道理。

    以前聽宋集薪說過一句話,跟寧姑娘的“讀書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讀書破万卷,下筆如有神。

    不過少年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几万几十万不夠,那就練一百万次嘛。

    陳平安笑著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万次之后,興許就能練拳小成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陳平安才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為何感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家伙會不會爬不出來啊?”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3:23 AM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里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顧粲,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陳平安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之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麼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少年少女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會,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自己眼疾,手卻慢,准確說是由于少年的眼神、眼力過于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于像陳平安這麼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于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后,就顯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劍仙胚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寧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艷。

    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台階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復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務。草鞋少年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里,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麼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泄露天機,將云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這位少年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少年當時在泥瓶巷子里,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身体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麼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拼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于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草鞋少年强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會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夠活到三四十歲。

    之后她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后,蔡金簡等于几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 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后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于門戶大開之后,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就意味著無法以术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僥幸在武學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煉体魄來强身健体,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將會一直伴隨著機遇,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流長、滋養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凌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她說過,走樁之后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鑒定之后,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只要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你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他的重點在于最后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誇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話戳中了老人傷心處,姚老頭破天荒勃然大怒,追著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階,進入廊橋走廊后,才發現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護衛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女子的側身,只見她坐在廊橋欄杆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

    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著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前行,轉身走下台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著兩只籮筐,一大一小套放著,要將那只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身后,相視一笑,也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后來被許多修行宗門采納、揀選、融合和精煉,最后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

    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后,近千年以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

    “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

    不過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

    陳平安卷起褲管趟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曾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拉著他就往溪畔走去,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麼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麼,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儿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后,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的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仆,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里。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她得到寶甲之后,還要說服那個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著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松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辦?”

    高大少年轉頭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麼多年,我劉羨陽什麼時候做過后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里不對,可是少年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草鞋少年背后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我賣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后退數步,毫無征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回旋踢。

    沉穩落地后,劉羨陽得意洋洋,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的。

    遠離阮家鋪子后,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系,今天收獲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只撈取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鐘情。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里,深呼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身而走,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后,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著籮筐魚簍的地方,蹲著一個矮小少年,嘴里叼著一根綠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從小就被人當做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做出氣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門,給人追著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板上釘釘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里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后,立即被十几號人一人一腳踩踏之后,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能新到哪里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嚎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云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家伙,嘗試著抱團取暖。

    因為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是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著,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顆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現,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頭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為讀書人的硯台,最后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著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矮小少年突然說道:“你剛才在小溪里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少年,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籮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遠處,吐出嘴里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記得先喊師父。”

    少年沒搭理,起身后轉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塚?”

    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惱火,“你干嘛要故意壞了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少年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少年最后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盡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眾人,以后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為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少年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家伙,怎麼曉得水里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為師不管你什麼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万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后在劍道之上,因為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少年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后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

    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著拳意。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4:38 AM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后,沒有發表意見,只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只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廉價美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少年竭盡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她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后,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著,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麼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游俠儿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只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麼,就去當敗家子,他對他爺爺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別賤賣,而那部劍經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后還要留給后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並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著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了那位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麼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的臨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是你管的,就別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搶回來!”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体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上,我一只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凶獸孽種,真身為体型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將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几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是最好,起了爭執……”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臉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經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啊!”

    陳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少年背著籮筐,帶著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刀的少女,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少年的籮筐,問道:“今天怎麼這麼少?”

    陳平安嘆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風水變了,所以這些小溪里的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沉聲道:“他說的沒錯,這座小鎮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哪怕離開以后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只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里。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

    看著滿臉喜悅的家伙,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麼開心?說你爛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粲,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麼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爛好人啦?”

    寧姚笑眯眯問道:“那三個人里頭,我排第几?”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顏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現你以后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刀,就像鄉野少女搖晃著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竄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著陳平安親昵打轉,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后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別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常帶它上山,就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后頭湊熱鬧,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條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的那只貓,有人看到它經常能夠往家里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

    說到這里,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彎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后等我賺到大錢了,一定不餓著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權貴子弟的錦衣怒馬,御風凌空的神仙風采,見過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

    寧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厲風雨夜,赤足托缽而行,唱著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里,為披著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后重新動身啟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滲出血絲,在干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著《龍王祈雨文》,最后為了轄境內的百姓,面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願帶著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帶著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面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麼。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面覆甲胄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后,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著籮筐系著魚簍,摸著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兩人剛回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后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只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櫃台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仆。

    盧正淳面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著兩名下人跟隨其后,婦人親自打開已經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丑陋的寶甲,眼神出現片刻迷離,然后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復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后,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並不沉重,畢竟里頭只有一具甲胄而已。

    婦人最后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

    不明深意的陳平安只好一言不發,只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后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盡頭后,轉頭望去,看到並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著才行啊。”

    ————

    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里,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只是這一次,這個高大少年,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著“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的台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著熱鬧,唯獨不敢靠近那個少年,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脈搏后,臉色愈發沉重。

    青衣少女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扎了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著劉羨陽這麼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松開少年的手腕,面無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屍?”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沉聲道:“我阮秀不是只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愣頭愣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也可以不用那麼講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腳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雙草鞋,面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少女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沒來由的,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草鞋少年坐在身邊,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只手,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神氣,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續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兩個人來咱們小鎮的,一人被驅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的確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就執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給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點疼……”

    草鞋少年低著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少年死死皺著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別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强撐起來的精神氣,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別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高大少年死死攥緊他唯一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著劉羨陽的手,一只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少年,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

    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4 04:35 PM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麼。在一座臨湖水榭里,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斜靠著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至于盧正淳那只蒼蠅站在水榭台階上,也覺得不是那麼礙眼。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儿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里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婦人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著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去往清風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說你爺爺是只老狐狸。”

    說到這里,婦人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麼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頂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並且盧正淳發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眯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到,或者到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復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后,盧正淳對于此事已經不再心懷芥蒂,聽到婦人的誅心言論后,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婦人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后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后退著離開水榭,下了台階才緩緩轉身,這位曾經在小鎮呼風喚雨的天字號紈绔,在婦人跟前,好像腰杆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之后,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著尾巴做人。

    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盧氏宅子,做起鳩占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否則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仆,其實都很勉强。

    如今盧氏龍游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氣。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麼?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個中五境?中五境什麼時候如此廉價不值錢了?”

    婦人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万幸,不過說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于表面上看,娘親許諾給小鎮盧氏這麼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並且扎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專門划分出一大塊區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后趴在欄杆上,朝著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頭說道:“娘親,咱們來小鎮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借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 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說人數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人,加上內宦奴婢附庸和不願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于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 如此說來,這里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樞紐?

    婦人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儿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著答案。

    婦人眨了眨眼睛,“那具瘊子甲,內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鯉魚瘋狂拍打水面。

    孩子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最怕對手與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們,娘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后,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

    婦人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

    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的虎豹幼崽。

    婦人從來沒覺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自己儿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

    婦人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后,一旦參悟成功,能夠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麼防御,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部殺起!自己人做的惡心事,才最惡心!”

    男孩笑過之后,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娘親你這麼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頭蠢猿万一回過神,離開小鎮后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這樣的香餑餑,簡直是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麼買瓷人為何遲遲不願露面,使得娘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后,什麼都清淨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著,至于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回旋余地。”

    婦人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頭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于蠢笨到被娘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娘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願意捏著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復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

    婦人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后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后,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于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后,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買下了之后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曉此事后,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戶,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戶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願松口,只說是已經轉手賣給其他人了,至于是誰,什麼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說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戶人家自然不敢當著正陽山劍仙的面,說自己已經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于劉家祖傳瘊子甲和劍經一事,以及風雷院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泄露給正陽山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種。

    她更是主要謀划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這邊,臥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余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蘊,不是說盤踞著多少條术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已經注定離不開,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于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說,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蘊,在于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戶,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現修行的好胚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據,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于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要分量更重。

    婦人突然對自己儿子感慨道:“千万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几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不俗的后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反而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說,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孩子想了想,“小心駛得万年船,娘親,我會注意的。”

    婦人點頭道:“如此最好。”

    孩子丟擲出最后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麼回事?”

    婦人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孩子一愣,仍是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婦人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齊先生的恩師,曾經不但陪祭于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孩子目瞪口呆。

    這意味著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准確說是儒教漫長歷史上的第四人?

    這種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誰誇下海口,說這類聖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岳徹底踩碎,孩子不敢說自己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婦人心有戚戚然,低聲道:“只是那位聖人中的聖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孩子咽了咽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婦人想了想,“你是說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儿?”

    孩子點點頭。

    婦人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呼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2:31 AM

第四十五章 陽光

  督造官衙署來了兩位風塵仆仆的客人,兩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樹臨風,如楠如松,頭等美質。門房聽說是來拜訪崔先生后,連身份也不詢問了,趕緊領進官邸,領到那位崔先生暫居的別院,幫著敲響門扉,門房便恭謹告辭。

    開門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來此討要壓勝之物的君子,年少時就贏得過呵筆郎的美譽,一直被視為下任觀湖書院山主的不二人選。他看到兩位年輕人之后,有驚喜也有訝異,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門扉的年輕人,笑問道:“灞橋,你身邊這位朋友是?”

    被稱呼為灞橋的年輕人,嬉皮笑臉道:“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龍尾郡的陳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風就行,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獨有石硯之癖,聽說這邊的小溪有几個老坑,就想來碰碰運氣。他還有一位遠房親戚,這次也與我們隨行,要不是因為她,我和松風也不會耽擱到現在才進小鎮,本該早兩天來的。她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鎮了。唉,可惜鳥可惜鳥,來的路上,聽說隋朝的一個皇子得了天大機緣,賺到一尾金色龍鯉,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龍,把我給眼饞得眼睛都紅了,崔兄你瞅瞅,滿是血絲,對不對?”

    年輕人把頭往那位儒家君子伸過去,后者笑著用手指推開這顆腦袋,提醒道:“劉灞橋,既然已經拖延了行程,就趕緊辦正事去,還來我這邊空耗做什麼?什麼時候風雷園的行事風格,變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龍尾郡陳氏子弟面帶歉意,苦笑道:“來的路上,有過一場衝突意外,灞橋兄傷了作為養劍室的髒腑竅穴,只得冒險將本命劍移至明堂竅,若非我修為不濟,成了累贅,絕不至于讓灞橋兄受傷。”

    劉灞橋爽朗大笑道:“几個鬼鬼祟祟的野修罷了,靠著一點歪門邪道,才僥幸傷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劍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著趕路,本公子就要給他們弄几座衣冠塚,立塊墓碑,寫下他們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劉灞橋劍下,將來等我成為劍道第一人,說不得還會成為一處風景名勝,對不對?”

    儒家君子與這位風雷園天才劍修相識已久,知道他天生不著調的性格,把兩人帶進院子。

    劉灞橋突然壓低嗓音,“崔兄,你給我透個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馬上要塌了?山崖書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齊先生,當真要執意逆天行事?”

    崔姓讀書人置若罔聞。

    劉灞橋嘿嘿一笑,指了指這位崔先生,“我已經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經心說道:“松風,我先前去學塾那邊拜訪過齊先生,先生說起修身一事,有過‘時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位出自崔氏的聖人種子,卻只說到修身便打住了。

    陳松風一開始本以為是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寒暄,只是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神之后,靈犀一動,陳松風立即心領神會,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尋一尋那位遠房堂姐,回來之后再向先生討教治國韜略。”

    陳松風言語當中,有意無意跳過“齊家”環節,只是提及了治國。

    陳松風匆匆離去。

    崔姓讀書人嘆了口氣,和劉灞橋坐在小院石桌旁。

    劉灞橋翹著二郎腿,直言不諱道:“這個陳松風聰明是聰明,一點就透,只不過吃相也太不講究了,好歹坐下來跟你胡扯几句,再走也不遲,就那麼急著去求祖蔭槐葉?我看沒必要嘛,如今我們東寶瓶洲除了龍尾郡陳氏,還剩下几個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門閥?那些槐葉,不乖乖落入他陳松風口袋,難道還落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俗人頭上?”

    東寶瓶洲的陳氏,以龍尾郡陳氏為尊,雖然沉寂很久,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聲勢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過一大串梟雄人杰的千年豪閥,所以哪怕是劉灞橋所在風雷園這樣的鼎盛宗門,也不敢小覷,所以就連劉灞橋這種人,也願意與之為伍,算是當做半個朋友。

    讀書人好奇問道:“你來此是找那位阮師,求他幫你鑄劍?”

    劉灞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

    大略意思是為宗門幫忙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風雷園就會出面為他向阮師求情鑄劍。至于那件事為何,劉灞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讀書人又說道:“你知不知道正陽山也來人了,而且是主仆兩人。”

    劉灞橋愣了愣,震驚道:“我根本沒聽說啊,正陽山是誰來了?”

    然后這個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万別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著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万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慫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后到了風雷園,千万千万別跟人說半個字。”

    讀書人喟然長嘆。

    風雷園,正陽山。

    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后,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于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並不畏懼,淡然回復道:“回稟這位公子,我們小鎮只有一人叫劉羨陽。”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搖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著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邁管事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職責所在,叨擾崔先生了。”

    在管事領著門房一起離去后,崔明皇看到劉灞橋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問道:“你難道正是衝著那個少年而來?”

    劉灞橋臉色陰沉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來會很麻煩,大麻煩。”

    崔明皇問道:“不止是牽涉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恩怨?”

    劉灞橋點點頭,“遠遠不止。”

    讀書人袖手而坐,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看來我是該動身去取回那塊四方鎮圭了,哪怕會被齊先生誤認為是我們觀湖書院落井下石,也沒辦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學塾,去去就回。”

    他離開福祿街的官邸后,途徑十二腳牌坊樓,停下腳步,仰頭望著“當仁不讓”四字匾額。

    陽光下,讀書人伸手遮在額頭。

    他一陣猶豫不決之后,竟是又轉身返回官署。

    ————

    福祿街上,白發魁梧的老人牽著瓷娃娃一般容顏精致的女童,並沒有進入盧家大宅,反而是去了宋家,早有人等候在門口,將兩人迎入家內,在懸掛“甘露堂”匾額的正堂內,一位氣度威嚴的老人站起身,來到門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見過猿前輩。”

    正陽山的搬山老猿,對李家家主隨意點了點頭,松開小女孩的手,低頭柔聲道:“小姐,老奴在山頂那邊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門檻上,氣鼓鼓不說話。

    李氏家主輕聲道:“前輩放心,我們李氏一定將陶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出小鎮。”

    老猿嗯了一聲,“此次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小姐,就算正陽山欠你們一個人情。讓我與小姐說些話。”

    老人立即離開正堂,並且下令讓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百步。

    老人也坐在門檻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話本不該跟你說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有意思,老奴就一並跟你說了。此次小鎮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個局,那個清風城許家婆娘,跑不掉,只不過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這個坑,厲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覺,也無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劍經的主人,曾經是一位叛出正陽山的劍道孽徒,由他自創而成,依照你爺爺的說法,這部劍經最可貴之處,在于雖然寫書之人,最終劍道成就不過是摸著劍仙的門檻,但是劍經內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與咱們正陽山交好的謝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給予這部劍經,“極高”兩字評語。”

    接下來老人的語氣冷漠几分,“而這名欺師滅祖的劍道天才,走投無路之際,投靠了我們正陽山的宿敵風雷園,風雷園也確實庇護了此人大半生,他當了大半輩子的縮頭烏龜,后來為了印證劍經,悄然離開風雷園,尋找過數位證了道的大劍仙,例如謝家老祖,哪怕皆對其人品不屑,但是對于劍經所寫,的確都贊賞不已。謝家老祖私下曾說,劍經融合正陽山、風雷園兩家劍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麼兩家的术道之爭,鹿死誰手,就該落幕了。”

    老人沉聲道:“所以這部劍經,老奴如果能夠拿到手,交給小姐你來修行,是最好的結果。退一万步說,就算我們正陽山沒有拿到手,給什麼老龍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輕人得去了機緣,正陽山倒也能忍,唯獨一事,絕對不能退讓半步,那就是被風雷園的狗雜種們將劍經拿到手!”

    老人臉色鐵青猙獰,“小姐,別忘了,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之上,我們正陽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這一脈的祖先,她當初在正陽山最為孱弱之際,毅然挑戰那一代的風雷園園主,結果堂堂正正戰死后,她的屍首,非但沒有被風雷園禮送回正陽山安葬,反而任其屍体曝曬,甚至頭顱之中,還插著一把風雷園劍士的長劍,故意任人觀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陽山公認英才輩出,竟然始終連風雷園的一把劍,也拔不出來!一代代正陽山劍修,承受著這種奇恥大辱,正陽山一日不滅風雷園,便一日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

    “為何我正陽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劍仙之尊后,卻從不願召開慶典,普告天下?!”

    這些陳年往事,小女孩其實早就爛熟于心,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只不過之前親人長輩說起,都盡量以云淡風輕的語氣提起這段公案恩怨,遠遠不像搬山猿這般憤懣滿懷,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聲稚氣問道:“白猿爺爺,那你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強死強的少年?雖說他如今已是經脈寸斷,氣息崩碎絮亂,劍經自然而然就跟著被搗爛攪碎,神仙也沒辦法復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救了他,有万一有人得到劍經,那我們正陽山咋辦?”

    那部劍經的傳承方式極為特殊玄妙,無法言傳,像是被劉氏先祖題字于壁,或者說是當年那個正陽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轉不定的劍意在子孫体內,代代相傳,一直在等待天資卓絕的子孫出現,能夠駕馭這道蘊含劍經內容的劍意。

    所以只要少年死了的話,他的買瓷人和風雷園也就徹底沒戲。那部從未真正現世的劍經,就此煙消云散。

    老人哈哈笑道:“老奴若是當場就打死那少年,就會被瞬間趕出這座小天地,到時候小姐怎麼辦,難道要小姐獨自面對風雷園的人?再者,此地术法一律禁絕,阮師能鑄劍能殺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難不成齊靜春出手?絕對不會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說了,真惹惱了老奴,大不了就現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這方天地撐不撐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奴站起身,氣勢磅礡,道:“小姐,廊橋少年一事,已經不用理會,容老奴殺了風雷園的人,就在那座山頂門外等你。那齊靜春若是識相,就隔岸觀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個支離破碎。便是阮師出手,老奴也要與之一戰到底,才算不虛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燦爛笑道:“白猿爺爺,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老人灑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擔心老奴了。”

    ————

    溪畔劍鋪一間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個几乎是被青衣少女拎小雞一樣抓來的老人,楊家藥鋪的掌櫃,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伸手洗去滿手血跡,額頭滲出汗水,抬頭后無奈搖頭道:“阮師,這少年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鎮之外……”

    雙手環臂的阮師傅板著臉道:“廢話就別說了。”

    老人只得苦笑。

    自己確實說了句廢話,如果是在小鎮之外,根本就用不著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額頭的槐葉,已經黯然無光,綠色猶然是綠色,卻沒有半點綠意。她猛然轉頭,憤怒問道:“不是說好了,陳平安拿出他那片槐葉,劉羨陽就能有一半生機嗎?”

    楊家鋪子老掌櫃嘆息道:“若是槐葉主人自己遭此重創,然后承受槐葉的祖蔭,當然是救活的機會有五成,可是用來給別人消受福蔭,就另當別論了。”

    阮秀怒喝道:“姓楊的!那你為何之前胡說八道,說有五成希望?!為什麼不早說!”

    老人哭喪著臉,無比委屈,“老夫當時要是不這麼說,怕是少年沒死,老夫就已經被你活活打死了啊。”

    阮秀氣得臉色發白,正要開口罵人。

    男人沉聲道:“秀秀,不得對楊掌櫃無禮。”

    阮秀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雞、遲遲沒有動靜的老掌櫃,沒來由春雷綻放似的,就開始破口大罵道:“楊掌櫃,你他媽的像一根木頭杵在這里,作死啊?!”

    碰上這麼一對父女,老人真是欲哭無淚,關鍵是還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死馬當活馬醫。

    從頭到尾,草鞋少年都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嚎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門再進門,一盆盆血水換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鐘之后,藥鋪掌櫃也是煩躁至極,低頭看著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濺起無數水花,然后抬頭對阮師傅無比悲憤道:“阮師!你干脆一劍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個賣藥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醫!”

    打鐵漢子一點一點皺起眉頭。

    老人立即縮了縮脖子。

    那個少年終于出聲說話,“楊掌櫃,再試試看。”

    在老人轉頭望向少年后,少年眼神干干淨淨,微微加重語氣:“再試試看!”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無能為力啊。”

    少年艱難擠出一絲笑意,“楊掌櫃,求你了。”

    老人滿臉疲憊,仍是搖了搖頭。

    草鞋少年眼睛里僅剩最后那點的希冀神采,也消失不見。

    他蹲下身放下臉盆,坐在床邊,握住高大少年已經微涼的手,擠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笑臉,輕聲道:“我會回來的。”

    少年起身離開屋子,走到門檻那邊,突然轉過身,對阮家父女和老掌櫃,向一直忙到現在的三人,鞠躬致謝。

    少年跨過門檻。

    陽光有些刺眼,少年略作停頓后,大步向前。

    老天爺不給公道,沒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2:43 AM

第四十六章 壓衣刀

  在草鞋少年離開屋子沒多久,青衣少女一跺腳,就要跟上去,被從阮師變成阮師傅的中年男人喊住,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現在摻和進去,只會幫倒忙,害了那個陳平安,到時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復。”

    阮秀沒有轉身,只是猛然轉頭,黑亮的馬尾辮,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弧度,少女眼神凌厲,語氣近乎苛責道:“爹,劉羨陽的事情你也沒摻和,結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沒有泄露天機,沉聲道:“相信爹,現在的你,對那個少年最大的幫助,是盡量告訴他一些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規矩,要他爭取在框架之內行事,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多占一樣是一樣。”

    阮秀似懂非懂,猶豫不決。男人揮揮手,耐著性子叮囑道:“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儿,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丟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濺起的水花有限,不會驚擾到水底的老王八,這就意味著万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樣。記住嘍,每逢大事有靜氣,要你多讀書多讀書,總是不聽!心性連一個陋巷少年也比不上,虧你還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實最后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沒辦法,到了自家閨女這邊,漢子總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語。好在這回少女竟是沒有覺得如何委屈,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個心情復雜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張凳子坐下,握住高大少年的手腕,一團亂麻的脈象,糟糕至極。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漢子愈發臉色陰沉,大發牢騷道:“齊靜春也真是的,正陽山如此投機行事,就算沒辦法按照規矩,將其驅逐出境,好歹也給點教訓,殺雞儆猴,即便殺不得,打几下有什麼問題?要不然接下來此方天地不斷有新人涌入,更加魚龍混雜,還不得亂套?怎麼,是想著反正沒几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給我一個稀巴爛的攤子?說好的讀書人的擔當呢……”

    蹩腳老郎中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絕對不插嘴,以免惹禍上身,老人只敢在心里不斷腹誹,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

    阮邛發完牢騷,最后嘆息道:“你齊靜春如此束手束腳,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前邊的話,你可以當做耳旁風,這句話,可別漏掉不聽啊。”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其實一直豎著耳朵偷聽,聞言后頓時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鎮洞天的聖人,這臉皮都能擋下飛劍了。

    阮邛突然望向老人,問道:“只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他娘的還沒有人嫁人啊,就已經胳膊肘往外拐啦?”

    老人實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說几句良心話了,要不然就對不起自己鐵骨錚錚的風骨,于是壯起膽子說道:“阮師,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緣故?總覺得那少年好像也沒多喜歡你家秀秀啊。”

    阮邛斬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老人,釘截鐵道:“不用懷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

    老人也用一種可憐的眼神看著漢子。

    兩兩無言。

    水井那邊,阮秀趕上陳平安,也不說話,好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陳平安朝她笑了笑,記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邊遇到,還以為她是啞巴,要麼就是不會說小鎮這邊的方言土話。現在才知道原來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她跟著草鞋少年的腳步,走向廊橋那邊,青衣少女終于鼓起勇氣說道:“陳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鑄劍師,我從小就跟我爹打鐵鑄劍,這次來你們小鎮,爹說是礙于宗門托付,加上這里的水土最適宜打造劍爐,所以才來這里蹚渾水,其實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為我找一份機緣,我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劉羨陽,我爹其實心里很想收這個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將來選擇在這里開宗立派,開山大弟子的人選,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見死不救,你別怪他……”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有怪你爹。”

    說到這里,草鞋少年停頓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澀道:“知道不應該怪別人,但其實心里很氣,很生氣你爹為什麼不早點收下劉羨陽做徒弟,生氣為什麼劉羨陽出事情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哪怕知道這不對,但我還是很生氣。”

    阮秀點點頭,“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不願在這里多耗,問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嗎?”

    阮秀小心翼翼問道:“你現在不會是去找正陽山的人報仇吧?”

    陳平安不說話,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少女本來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干脆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你別這麼魯莽,正陽山本就是我們東寶瓶洲的名門大派,那頭老猿的身份,其實與正陽山老祖無異了,哪怕老猿在此地無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對付你,很簡單!再就是他重傷劉羨陽后,齊先生一定會懲罰他的,所以你最少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會被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陳平安打斷少女的言語,說道:“阮姑娘你所謂的懲罰,是說殺人凶手會被趕出小鎮嗎?”

    阮秀啞然。

    陳平安笑了笑,反過來勸慰少女,眼神真誠,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當然不會傻乎乎衝上去,直接跟那種神仙拼命。”

    阮秀如釋重負,習慣性拍了拍胸脯,興許是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稚氣,不夠淑雅,不像是大家閨秀,馬尾辮少女便笑得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說道:“上次只送給你三條魚,是我太小氣了。”

    阮秀有些赧顏,很快憂心問道:“你的左手?”

    陳平安揚起包扎嚴實的左手,“不打緊的,已經不礙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說道:“陳平安,千万別衝動,如今學塾齊先生的處境比較困難,而且齊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時候,極有可能小鎮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壞,目前還不好說,所以易靜不易動。”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著急。

    歸根結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這會儿本該殺向那個正陽山老猿了,如今卻要反過來苦口婆心勸說少年不要冒險,這是有違本心的。但問題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說,大勢所趨,確實易靜不易動,這也是她的直覺。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討要說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煩,她爹肯定不會不管,而且多半壓得下來。

    可是眼前這個陳平安,只能生死自負。

    陳平安和阮秀道別離去,獨自跑向廊橋。

    才別少女,又見少女。

    廊橋南端石階上,坐著一位刀劍疊放的少女,面容肅穆。

    她身穿墨綠色長袍,雙眉狹長,緊抿起嘴唇,身邊放著兩只織造華美的金絲繡袋。

    陳平安快步跑向廊橋,剛到台階底下,少女寧姚就拋下那兩袋子銅錢,淡然道:“還你。”

    陳平安站在台階下,雙手接住兩袋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寧姚板著臉說道:“說好了要保證劉羨陽的安全,現在是我沒有做到,是我寧姚對不起你陳平安和劉羨陽!”

    少女心知肚明,在這座小鎮上,身軀体魄仍屬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爛胸膛,誰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劉羨陽有救,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以陳平安的爛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鐵匠鋪那邊會被人砍頭,也絕對不會擅自離開半步。

    陳平安走上台階,蹲在她旁邊不遠處,把兩袋子錢遞還給少女,輕聲說道:“寧姑娘,錢,你留著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經不需要了。以后希望可以的話,就幫忙花錢雇人人,照看我和劉羨陽兩家的宅子。”

    少女沒有接過錢袋,氣極反笑,“那要不要幫你每年春節貼春聯和門神啊?”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如果可以的話,是最好。”

    少女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大罵道:“小時候被牛尾巴打過臉,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傻事?氣死我了!總之這件事情,陳平安你別管,你以為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能對付一頭正陽山的搬山猿?劉羨陽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聯門神,也自己滾去買!我寧姚不伺候!”

    陳平安望著少女說道:“寧姑娘,我雖然認識你沒多久,但是我能夠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幫劉羨陽報仇,你絕對不會把兩袋子錢還給我,最少不是在這個時候。”

    陳平安把錢放在兩人之間的台階上,“寧姑娘,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跟你說客氣話嗎?你跟我,還有劉羨陽,只是做一筆生意買賣,又不是誠心坑我們,只是遇上這樣的天災人禍,誰也想不到,哪有讓你賠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陳平安不願意看到這樣,劉羨陽那個傻瓜也一樣不願意。他如果能說話,只會說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說道:“我當然不敢這麼跟寧姑娘說。”

    寧姚雙手按在白鞘長劍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話只說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離家出走以來,我寧姚行走天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少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這里也是!”

    陳平安想了想,“寧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找三個人?之后我們各做各的!”

    寧姚問道:“需要多久?”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最多半天!”

    寧姚又問道:“除了齊靜春,還有兩個是誰?”

    陳平安搖頭道:“寧姑娘你就別問了。”

    寧姚皺眉道:“窯務監造衙署,可管不了這個,你真以為是偷雞摸狗、街頭斗毆的小事?”

    陳平安剛要站起身,寧姚沉聲道:“錢拿走!”

    陳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來。

    “陳平安!你等下,先轉過身去。”

    在讓陳平安轉身后,寧姚突然彎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綁縛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遞給少年,語氣無比鄭重其事道:這是我們家鄉那邊獨有的壓裙刀,每個女子都會有。事急從權,便宜行事,我就不講究什麼鄉俗了。但是你別忘了,這刀是借給你,不是送給你的!”

    陳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少女怒道:“用雙手!懂點禮數好不好?!”

    少年趕緊抬起另外一只手,不過仍是疑惑不解。

    寧姚沒好氣道:“你以為只憑几片碎瓷,就能殺那頭搬山猿?蔡金簡只不過是修行路上,沒走多遠的角色,更何況正陽山那頭老畜生天生異象,最是皮糙肉厚,別說瓷片,就是尋常的仙家兵器,一樣傷不到老畜生分毫,撐死了弄出一兩條傷痕,有何意義?屁事不頂用!”

    雙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此刻臉色有些古怪。

    寧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還不許爆几句粗口?!”

    陳平安無言以對,不知為何,少年坐回位置,坐在台階上,抬頭望著南方的天空。

    少女站在少年身邊。

    陳平安最后一次勸說道:“真的會死人的。”

    少女雙手環胸,一側佩劍,一側懸刀,臉色漠然,“我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多。”

    然后她故意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那把壓裙刀,回頭你可以綁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使勁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突然說道:“認識你們,我很高興。”

    少女猛然轉身,率先行走于廊橋中。

    英氣動人的少女,雪白劍鞘的長劍,淡綠刀鞘的狹刀。

    她此時的身影。

    是少年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畫面,沒有之一。

    這一刻,少年覺得自己哪怕能夠走出小鎮,也不會見到比這更讓人心動的場景。

    這輩子不虧。

    所以原本因為陸道長一席話,變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又像以往那樣,一點也不怕死了。

    死就死。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2:54 AM

第四十七章 獨行

陳平安和寧姚在十二腳牌坊樓那邊分道揚鑣,陳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門喊道:“宋集薪,在家嗎?”

    正在灶房用葫蘆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連打嗝,喝下水后,頓時神清氣爽了許多,她放下勺子,從灶房姍姍走出,跑去打開院門,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復道:“我家公子不在。陳平安,你怎麼敲門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們聊天嗎?”

    陳平安隔著一堵院門,說道:“有點事情。”

    稚圭開門后,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問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著急的話,回頭我可以幫忙捎句話。著急的話,估計你就得去監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親眼瞧見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關系不錯。”

    她發現陳平安兩腳生根似的一動不動,白眼道:“倒是進來啊,愣在那邊做什麼?!我家是龍潭虎穴啊,還是進來喝口水要收你一兩銀子?”

    說到這里,少女自顧自掩嘴嬌笑起來,“對你來說,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牽强,輕聲道:“其實我是來找你的,之前那麼喊,是怕宋集薪誤會。”

    稚圭會心一笑,問道:“那就說吧,什麼事情?丑話說在前頭,鄰居歸鄰居,交情歸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泥瓶巷寄人籬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幫不了大忙。不過你陳平安要是借錢的話,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算你運氣好,我倒是有一點點小法子。”

    陳平安苦笑道:“還不真是錢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劉羨陽給人在廊橋那邊打成重傷了,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去看了,也沒轍。”

    稚圭一臉茫然,“我怎麼沒聽說這事儿,劉羨陽惹上誰了?”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外地人,來自一個叫正陽山的地方。”

    稚圭試探性問道:“那你是想托關系走門路,好給劉羨陽找塊風水寶地下葬?這倒是不難,我可以讓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邊說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門房之類的出面,去桃葉巷請那個魏老頭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個山頭,想來不難。”

    陳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張臉龐,愈發黑了。

    約莫稚圭也察覺到自己想岔了,習慣性一齜牙,露出雪亮的整齊牙齒,她背靠牆壁上的春聯,歪著腦袋,笑容玩味,問道:“陳平安,你是想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個丫鬟呀,楊家鋪子老掌櫃都沒辦法,我能如何?”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之后,緩緩說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門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后來你也是第一個看出蛇膽石不尋常的人,現在回想起來,你當年看待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的眼神,跟當下那些外鄉人看我們,本質上沒有區別。”

    少女咧嘴一笑,“其實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樣看不起。

    只不過這句話,稚圭沒有說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這邊,本就是天經地義,可在別人那邊,就成了目中無人,桀驁難馴。

    陳平安問道:“我找你,是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可能救回劉羨陽。我用掉一張槐葉,當時只能勉强吊住劉羨陽最后一口氣,雖然用處不大,但最少是有用處的,所以我想問,你這邊有沒有槐葉,尤其是多余的槐葉?”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問道:“你是問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沒有槐葉,還是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婢女?”

    陳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當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會給我。我是在問你,王朱。如果有,你願不願意借給我,如果沒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來救劉羨陽?”

    始終被稱呼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著下巴,一只手輕輕拍打腹部,搖頭道:“沒啦,真沒啦,不騙你,你要是早些來,說不定還剩下几張槐葉。至于其它法子,當然沒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曉得讓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對吧?陳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難,唉,我真是看錯你了,以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家伙呢。”

    陳平安猶不死心,“真沒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說說看。”

    稚圭搖頭,斬釘截鐵道:“反正我沒有!”

    陳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轉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門口的巷子里,望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神色復雜,有一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憤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葉,就這麼被你揮霍掉了?那你可以跟著劉羨陽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運氣好的話,下輩子繼續做難兄難弟吧。總好過那些連來生也沒有的可憐蟲。”

    少女走回院子,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又打了個飽嗝,譏笑道:“有點撐。”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衝向前,一腳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緩緩蹲下身,盯著那只頭頂生角的土黃色四腳蛇,訓斥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們這五頭小畜生,以后若是膽敢賒賬賴賬,看我不把你們扒皮抽筋一鍋燉!”

    婢女腳底板下的四腳蛇竭力掙扎,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嘶鳴,似乎在苦苦哀求討饒。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學塾,結果被一位負責清掃學塾的老人告知,齊先生昨天便與三位外鄉客人一起去小鎮外的深山了,說是要探幽尋奇,一趟來回最少要三天。陳平安滿懷失落,轉身離去的時候,拎著掃帚的老人猛然記起一事,喊住少年,說道:“對了,齊先生去之前,交代過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訴那個少年,道理他早就說過了,不管他今日在與不在學塾,都不會改變結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這麼一個結果,眼神黯淡無光。

    死水微瀾,了無生氣。

    但是少年仍然彎腰致謝,道:“謝謝老先生。”

    老人連忙挪開几步,站到一旁,擺手笑道:“可擔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緩緩離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輕輕搖頭,想起同樣是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另外兩位讀書種子,宋集薪和趙繇,再看看這位,人生際遇,天壤之別。

    真是有人春風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陳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銅錢,帶著三袋錢,走入福祿街,找到窯務督造衙署。

    門房一聽介紹后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鄰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陳平安偷偷遞給他一枚早就准備好的金精銅錢,也不說話,門房低頭一瞅,一掂量,雙指一摩挲,心領神會,卻不急著表態。少年很快就又遞過來一枚金色錢,門房笑了,卻沒有接手,說道:“既然是個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幫你引薦,否則因你丟了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頭了。你手里這枚銅錢先收著,如果府上管事答應你進衙署,再給我不遲,如果不答應,我也愛莫能助,就當這枚銅錢就與我無緣,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使勁點頭。

    沒過多久,年邁管事和門房一起趕來,門房對少年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千万別這個時候掏出一枚銅錢來,公然受賄,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沒有做出那傻事來,只是跟著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門房嘆了口氣,有些奇怪,為何管事一聽是泥瓶巷姓陳的少年,就點頭答應了。什麼時候衙署的門檻這麼低了?

    門房有些心虛,其實他方才見著管事,言語當中的明里暗里,都勸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讓那少年進衙署,只不過他也沒直說,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門修行這麼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輕門房原先打的小算盤,當然是想著白拿一枚銅錢,又不用擔風險,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現在他只希望那窮酸少年可別是什麼惹禍精。

    在衙署后堂正廳,身穿那一襲白色長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邊客人椅子上,單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斷將其打開合攏,笑望向被帶進來的草鞋少年。

    烏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鮮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對少年笑道:“陳平安,隨便坐。之前我們其實已在泥瓶巷見過面了,只不過當時我沒有認出是你,否則早該打招呼的。”

    宋集薪覺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這個男人,在自稱“我”的時候,明顯會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對面的椅子上。

    男人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平安,你來這里,是關于劉羨陽被打傷一事?”

    少年站起身說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夠嚴懲正陽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將他驅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實小鎮這邊是‘無法之地’,意思是說這里沒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來督造官就比較尷尬,是無權過問地方事務的,再者小鎮這邊,歷來奉行民不舉官不究,無論是大門大戶里打死了丫鬟奴仆,還是小門小戶的斗毆傷人,也沒有來這座監造衙署擊鼓鳴冤的風俗,所以,陳平安你是提著豬頭走錯廟,拜錯菩薩了。”

    男人言行舉止,和顏悅色,身上沒有半點頤指氣使的倨傲姿態。

    陳平安掏出三袋子銅錢,放在椅子旁邊的高凳上,然后對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厲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劉羨陽,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給他一個公道,不讓殺人凶手殺了人,只要離開小鎮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厲害?是你家那個黑衣少女告訴你的吧?嗯,由此可見她的武學天資極好,比你那個叫劉羨陽的朋友還要好。實話告訴你好了,我只會殺人,救人實在不擅長。再說了,我憑什麼要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壞了這里奉行千年的大規矩?”

    男人說到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銅錢,“沒了寶甲劍經的劉羨陽,他的命,根本值不了這麼多錢,至于想要買下我的人情,這些錢,又遠遠不夠。我大驪跟正陽山鬧掰,就為了三袋子錢?絕對不可能的,傳出去會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陳平安,你可能暫時不太理解這番話,但是以后如果有機會,你出去走走,就會明白這是大實話。”

    陳平安咬牙說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說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覺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說說看。”

    男人不覺得自己有流露出蛛絲馬跡,這位權勢藩王眼神出現一抹訝異之色,微笑笑道:“陳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難你,恰恰相反,我覺得你這個人有意思,才願意花時間,心平氣和跟你講道理,做買賣,明白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宋集薪坐姿不雅,盤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攏折扇輕輕拍打膝蓋。

    隔岸觀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宋長鏡不計較宋集薪的不著調,小鎮之上,這位藩王掌握情報之多,僅僅輸給齊靜春而已,他終于一語道破天機:“陳平安,你根本不用太過愧疚,誤以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為劉羨陽早就身陷一個死局,只要這個少年不肯交出劍經,就只能是一個死結,因為正陽山一定會要他死的。不管是齊靜春還是阮師,誰也攔不住,倒不是說沒人打過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划算不值當。”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連最不該得到祖蔭福報的你,都有了一片槐葉,可是劉羨陽天賦根骨那麼好,竟然沒有得到一片槐葉,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陳平安說道:“打擾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銅錢,向眼前這位督造官大人告辭離去。

    宋長鏡雖然沒有挽留,竟是親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剛想要不情不願站起來,卻看到這位叔叔微微搖頭,順勢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門檻的時候,宋長鏡毫無征兆地說道:“有兩件事,我做得到,卻無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慮幫你教訓那頭老猿。”

    少年趕緊停下腳步,轉過身,滿臉肅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機會,綁架老猿身邊的正陽山小女孩,亂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滯留在小鎮。還有一件事是夜間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樹,然后拔出鐵鎖井的那條鐵鏈。你可以兩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幫你重傷凶手,兩件事一並做成了,我就替你殺了正陽山老猿。”

    宋長鏡微笑著承諾道:“一言既出,決不食言!”

    然后權勢滔天的大驪藩王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言語,“陳平安,我相信你感覺得到一句話的真假。”

    少年默然離去。

    沒有看到聽到少年使勁拍胸脯的大放厥詞,宋長鏡反而覺得很正常,站在門口,背對著屋內的宋集薪,問道:“你跟他比較熟,覺得他會不會去做?”

    宋集薪搖頭道:“不好說。如果正常情況下,要他去做違心的事情,很難很難,但是為了劉羨陽的話,估計就又有點懸了。”

    男人負手而立,望向天空,問道:“假設少年真的給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機會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陽山交好,還是與風雷園結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難免會與另一方結怨,這相較于本王袖手旁觀,任由大驪跟這兩方勢力始終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來,對于我大驪來說,你覺得哪一種結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緩緩踱步,思量之后說道:“太平盛世選后者,適逢亂世選前者。”

    然后少年笑道:“無論小鎮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還是亂世,看來最少叔叔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宋長鏡嗤笑道:“我輩沙場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麼?做一條給讀書人看家護院的太平犬嗎?”

    宋長鏡轉頭看著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經看出來,這個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結所在,而且你短時間內很難解開,一旦留下這個心結離開小鎮,這將不利于接下來的修行。所以你可以親眼看看,一個原本赤子之心的單純少年,是如何變得一身戾氣和俗氣的。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跟這種人慪氣,很沒有意思。”

    宋集薪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沒有反駁什麼,最后陷入沉思。

    男人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頭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這種無聊的小把戲,除了隨便找個蹩腳理由,以便渾水摸魚之外,也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在你接下來要走的修行路上,誰都有可能是你的敵人……例如你的親叔叔,我宋長鏡。”

    少年愕然。

    宋長鏡冷笑道:“因為心結魔怔,如果不是親手拔除干淨,后患無窮,如荒原野草,春風吹又生。”

    宋長鏡譏諷鄙夷道:“即將貴為大驪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滿懷悲憤,可是你現在能怎麼辦?所以你覺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陳平安,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這個滿臉云淡風輕的男人,少年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畢露。

    男人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語:“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什麼善惡有報,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什麼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都是廢物們臆想出來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頭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親生父母?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然帶你離開小鎮,就是無異于帶著你的屍体去亂葬崗,帝王之家,何嘗不是生死自負。”

    少年汗流浹背,頹然坐在椅子上。

    雖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將那份志得意滿隱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並無半點異樣,可是落在藩王宋長鏡眼中,如手持照妖鏡,照見一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夠在談笑之間,灰飛煙滅。

    宋長鏡望向遠方,視線好像一直到了東寶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遙遠的老龍城。

    這位藩王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話,“人心是一面鏡子,原本越是干淨,越是纖塵不染,越是經不起推敲試探。”

    宋長鏡覺得廟堂上的讀書人,雖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厭,可是有些時候說出來的大道理,他們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個一千年也想不出說不透。

    宋長鏡收起思緒,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槍戟,鋒芒畢露,“宋集薪,如果你覺得本王今天說得不對,可以,但忍著,只有將來到了老龍城,咱倆換個位置坐,本王才會考慮是不是要洗耳恭聽!”

    大驪皇子宋集薪已經恢復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官署門口,草鞋少年如約遞給門房第二枚銅錢。

    ————

    十二腳牌坊樓,陳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快步跑去。

    寧姚就站在“氣衝斗牛”的匾額下,開口問道:“怎麼樣?”

    陳平安搖頭道:“三個人都找過了,其中兩人見著面,齊先生沒能看到,不過我一開始知道答案的。”

    君子不救。

    齊先生確實在此之前早就說過。

    寧姚皺眉不語。

    陳平安然后對少女說了一句小心,就開始狂奔離開。

    先到了楊家鋪子,用一枚金精銅錢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買了一大堆治療跌打和內傷的藥瓶、藥膏和藥材,這些東西如何使用和煎熬,少年熟門熟路,龍窯燒瓷是一件靠山吃飯的活計,經常會有各種意外,姚老頭雖然看不順眼只能算半個徒弟的陳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腿腳利索,人也沒有心眼,所以許多跑腿以及花錢的事情,都是讓陳平安去做,比如給窯口的傷患們買藥以及煎藥。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關上門后,先開始煎藥,是一副治療內傷的藥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將一件洗得發白卻依舊干淨的衣衫攤放在桌上,撕成一條條綁帶,以吝嗇小氣著稱的草鞋少年,此時沒有半點心疼,然后除了將那把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綁在手臂之外,少年還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綁上了一層層的棉布細條。

    陳平安摘下牆壁上那張自制的木弓,猶豫了一下,仍是暫時放棄攜帶它,反而從窗台上取回彈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接連三次碰壁也沒后悔,這是少年獨有的強勁。

    不去試試看,少年怎麼都會不甘心,就像少年在鐵匠鋪那邊,最后一次,求老掌櫃一定要再試試看,是一樣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給劉羨陽找回一線生機。再找齊先生,是心存僥幸,希望他能夠主持公道,最后找寧姚所謂的武道宗師,督造官宋大人,是擺明了傾家蕩產去做一筆買賣。

    少年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這時候很失落,但也沒覺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實藩王宋長鏡和鄰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陳平安。

    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少年蹲在牆角,安安靜靜等待藥湯的出爐,這一罐子藥,很古怪,沒有別的用處,就是能止痛,曾經龍窯窯口有個漢子,患了一種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說,關鍵是整個人痛苦得整張臉和四肢都扭曲了,后來楊家鋪子就給出這麼一副方子,最后那個漢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並不痛苦,甚至有力氣坐起身,交代遺言后,還姚老頭的攙扶下,去看了最后一眼窯口。

    陳平安覺得自己應該也用得著。

    少年看到桌上還有一些碎布片,便脫下腳上那雙破敗草鞋,拿出一雙始終舍不得穿的嶄新鞋子,搬來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約莫半個時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開屋門,悄無聲息地走出泥瓶巷。

    臨近黃昏,陽光已經不刺眼,天邊有層層疊疊的火燒云,無比絢爛。

    草鞋少年走向福祿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無路人,少年獨行。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2:59 AM

第四十八章 放紙鳶

   草鞋少年這些天經常往福祿街桃葉巷送家書,几乎家家戶戶的門房都認識了這位送信人,所以並不顯得突兀,加上少年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會當回事。陳平安在臨近一棟宅門,門前擺放有一尊用以鎮邪止煞的石敢當,半人高,武將模樣,陳平安知道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貴的福祿街上,几乎家家戶戶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樣,就連大門張貼的門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環顧四周,繼續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過后便是窯務監造衙署了,在李宋兩家毗鄰的大宅交界處的外牆,生長有一棵槐樹,老干虯枝,枝繁葉茂,雖然比不得小鎮那棵老槐滄桑氣象,但也讓人一見不俗。

    在老一輩人嘴里,這棵槐樹與小鎮中心地帶那棵參天老槐,相傳是一脈相承的,那棵被稱為祖宗槐,少年眼前這一棵則被喊作子孫槐。

    陳平安之所以是來李家,而非盧正淳所在的小鎮頭姓盧家,在于少年離開衙署的時候,一路相送的年邁管事,有意無意聊了一些家長里短,什麼這條街上趙家的那位讀書種子,趙繇已經離開小鎮,以后指定是狀元郎當大官的命,什麼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歲數,連女紅也做不好,只喜歡舞刀弄槍,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說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雞毛蒜皮的趣事里,夾雜著一個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剛到了一位身份尊貴的貴客,小女娃娃長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別女大十八變,肯定是個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氣,能把這麼個儿媳婦娶進家門。

    先前那離開衙署后堂的一路上,一開始只聽不說的少年,有意無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終在仔細觀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爾問一兩句題外話,像是窮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闊綽富貴,年邁管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隔壁宋家和更遠些李家作為例子,與少年說了大戶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種種規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只不過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要按照他們的意願行事。

    此時,沿著街邊緩緩小跑向前,陳平安眼見四下無人,驟然發力,突然加快腳步,筆直跑向那棵老槐樹,縱身一躍,竟是接連在樹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墜的跡象,只不過那個時候身形矯健的少年,已經足夠伸手抓住槐樹的一根枝杈,剎那之間,深山猿猴般靈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橫出的枝干上,然后穩穩站起身,繼續上前攀援,几個眨眼功夫,陳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傾斜的槐枝上,堪堪高過兩丈高的院牆,少年身体隱藏在郁郁槐葉之后,屏氣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潛行入內。

    在和寧姚從廊橋返回小鎮的途中,陳平安問了許多問題。

    比如那頭正陽山老猿,在小鎮地界上,正常情況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堅韌,是怎麼個銅皮鐵骨?如果說我一拳打過去,無異于給老猿撓癢,那麼換成彈弓或是木弓的話,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離上,分別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正陽山老猿這種所謂的“神仙”,有沒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說眼珠,襠部,喉嚨?如果說對手拼了受傷,也要全力殺人,我會不會必死無疑?

    那會儿寧姚差點被少年問得只恨自己不是聾子啞巴。

    按照黑衣少女的說法,無論是煉氣士,還是純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壓力就越大,就像鐵騎叩關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氣綿綿不絕支撐著,一旦開口,就要經受海水倒灌一般的傷害。試想一下,面對迅猛洪水衝來,然后你在堤壩之上開一個小口子試試看?

    但是最后寧姚的蓋棺定論,仍是少年跟正陽山老猿捉對廝殺的話,陳平安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

    槐蔭當中,少年眼神堅毅,臉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讓老猿接近十步以內,十步,最少最少拉開這段距離。”

    寧姚說過,只要老猿不狗急跳牆,就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陳平安回答說,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殺手,否則沒意義。

    一定要逼得正陽山老猿發火生氣,讓這頭老猿不惜運用体內真氣,才能真正折損消耗他千年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也許老猿覺得他和劉羨陽這樣的小鎮百姓,命根本不值錢,但是陳平安很想知道,到時候老猿眼睜睜看著那些消逝的修為道行,會不會心疼,還覺得值不值錢。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個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少年俯視著大宅里的人來人往穿廊過棟,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陳平安根本就沒有想過能殺掉老猿,更沒有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

    李家大宅,那個來自正陽山的小女孩,作為陶家老祖的嫡孫女,被李家上上下下當菩薩供奉起來, 李家除了在別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這些身為家生子的少女,手腳干淨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從祖輩起就對李家忠誠不二。

    這座別院位置居中,不貼靠福祿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稱桃子,是正陽山那几位劍仙老祖的開心果,當然不是靠著天真可愛的模樣脾性,而是她未來的劍道高度,有資格讓正陽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資源。

    五百年以降,陶紫的根骨、天賦、性情和機緣四件事情,在歷代正陽山各大山峰老祖當中,都算名列前茅,簡單來說,就是小女孩陶紫,會是一個長板很長、卻沒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

    這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爛大街的禮節性誇贊。

    小女孩當下沒了搬山老猿在身邊,獨自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談不上怕生或是怯場,只是有些無聊,還有些遺憾,聽猿爺爺的口氣,好像是沒有辦法從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這讓小女孩很灰心喪氣,正陽山的蘇姐姐,在她躋身中五境的時候,就被老祖贈送了一座山峰作為贈禮,成為蘇姐姐的私人領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爺爺万里迢迢親自將其背負回正陽山,安置在正陽山東北方位,雖然不大,但是小女孩一直很羨慕。

    她覺得書房內有些悶,就走到正堂,雙手負后,老氣橫秋地仰頭看了半天匾額。

    小女孩身后始終貼身跟著兩位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發現天資不俗,便被重點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小有成就。其實對于李家嫡系而言,這種行徑,跟豢養花鳥魚蟲無異,倒並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夠成為一位武道宗師。大戶高牆之內,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沒有,更何況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潛力太大,對于家族下一代的傳承,未必是好事。

    小女孩走向大門,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轉。她倒是沒有擅自離開院子,讓下人們為難。猿爺爺提醒過她,風雷園的人也到了小鎮,在他擺平之前,她不要離開這座院子。小女孩雖然年幼,但是從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云波詭譎,危機四伏,而且家教極嚴,故而不是那種讓長輩不省心的頑劣孩子。

    百無聊賴的小女孩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著一只鳥籠,裝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鷹的鳥,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羽毛灰不溜秋,一點都不好看,之前小女孩不管怎麼逗弄,這只捕蛇鷹也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覺得無趣乏味,現在她實在是沒事找事,才對著那頭扁毛畜牲吹口哨玩。

    籠內有兩只李家龍窯私下打造的瓷器鳥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裝水,一只鮮艷裝食物。

    只是那只捕蛇鷹在被人抓獲之后,便滴水不沾,米粒不進,已經快兩天了。

    在小鎮上,捕蛇鷹極少被人抓到過,偶爾有几次,無論是年幼雛鳥還是成年捕蛇鷹,無一例外都是絕食而亡。

    如何也養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驅使的獵鷹。

    吹口哨的小女孩見那只捕蛇鷹仍是沒反應,終于徹底沒了耐心,站起身,轉身就走。

    砰然巨響。

    鳥籠內的一只鳥食罐劇烈粉碎。

    小女孩先是出現片刻呆滯,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過一名高挑丫鬟,讓她擋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態豐滿的婢女,只覺得自己手腕被鐵線死死箍緊一般,疼痛得差點就要尖叫出聲。

    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銳利,第一時間就自己站在小女孩身前,迅速環顧四周。

    籠內第二只鳥食罐又轟然炸裂,如同爆竹聲在桌上響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邊的屋頂上!”習武有成的婢女這次總算捕獲到那個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個半蹲的身影。

    這位婢女開始助跑,別院牆壁不高,踩蹬而上,雙手抓住牆沿后,憑借出眾膂力迅速爬上牆頭。

    一時間她有些犯難,這座別院和對面清馨院相隔不遠,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的主屋屋頂,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祿街,那人很容易就翻牆而出。所以她几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決定,沒有跳下牆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著牆頭貓腰而奔,躍上自己這座別院的屋脊。這期間婢女始終留心那名刺客的偷襲。

    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沒有阻擾她的腳步,也沒有馬上撤退的意思。

    兩座院子的屋檐之間,大概隔著三丈距離。

    婢女一邊盯著那名刺客的動靜,一邊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呼吸一口氣,准備助跑。

    婢女心頭巨震,與自己遙遙對峙的刺客,竟是一個穿著寒酸的消瘦少年?!

    少年腰間捆綁著兩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應該是已經藏起來,婢女覺得是彈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擊中自己的頭顱,不敢說當場斃命,但是絕對受傷不輕,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頭,兩次有意為之地擊碎鳥食罐,當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位正陽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小女孩憤怒道:“蠢貨!小心調虎離山之計!趕緊回來!”

    抓住刺客,嚴刑逼供當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測,保住性命更要緊。

    小女孩松開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揚起手掌,一巴掌狠狠把嚇傻了少女打醒,“還有你,趕緊去通風報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們這棟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頂上那名婢女沒有第一時間跳入院中,而是高聲喊道,“有刺客!”

    然后她開始狂奔,在屋檐邊緣起跳,然后整個人開始飛躍向對面清馨院的屋脊。

    憑借婢女一連串攀援奔跑的動作,大致判斷出她臂力、腳力和氣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撿起兩塊瓦片,右手摔出,正好砸向少女的腦門,還在空中的少女,下意識雙臂交錯格擋在腦袋前,然后砰砰兩下,砸得婢女刺骨疼不說,力道之大,遠遠超乎婢女想象,整個人前衝勢頭,頓時被阻滯得厲害,就在她后悔自己逞强之際。

    原本勉强落在對面屋檐上的婢女,腹部被人一拳砸中,砸得后仰摔去。

    只不過被那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一只腳踝,微微停頓后,少年這才松開手。

    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只不過好歹沒受重傷。

    她整個人腦袋一團漿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況,發現四周出現黑點后,開始轉身跑路。

    速度之快,步伐之大,節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處的一次次呼吸吐納,如果那名婢女能夠看到,一定會覺得少年跟她一樣,習武多年,浸淫已久,絕對不是什麼門外漢。

    屋脊上少年很快身影消逝不見,像一只輕盈的飛鳥,出籠的捕蛇鷹。

    ————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人匆忙趕回李家大宅,殺氣騰騰。

    從李家家主李虹,到別院丫鬟,人人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習武婢女,跪在地上,臉頰兩邊紅腫得厲害,婢女一言不發,不敢有絲毫怨懟神色。

    心情已經平靜如常的小女孩看到老人后,嘆了口氣,搖頭教訓道:“猿爺爺,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廢物啊。你怎麼敢把我托付給他們呢?”

    搬山猿單膝跪地,仍是比小女孩要高,白發老人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錯了。”

    老人轉過頭,沉聲道:“李虹!”

    小鎮李氏家主粗通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湊巧正陽山修士的言語就是如此,這位在家族內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賠罪道:“這次確是我李家的過失,不容推脫。按照目前我們得到的情況來看,是一位少年,多半並非修行中人,衙署那邊暫時並未給出有用的諜報,只說會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護宅子。”

    陶紫想了想,說道:“那個刺客倒也不像是來殺我的。”

    然后補充了一句,“最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剛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懸到嗓子眼。

    白猿皺眉問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膚黝黑,個頭差不多只到這個高度。嗯,還有穿草鞋?”

    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勁點頭。

    白猿咧嘴一笑,眼神陰森,“好家伙!原來是示威挑釁來了!”

    他擺擺手道:“這件事情,你們不要插手了,我曉得那刺客的底細,是泥瓶巷的一個普通少年。”

    小女孩低聲道:“猿爺爺,別掉以輕心呀。”

    搬山猿猶豫了下,站起身對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讓衙署拿出一份戶房檔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細都翻查清楚,然后護衛這棟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雜而多!”

    老人悄然加重語氣,冷笑道:“李虹,勸你把你家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也給請出來,別不把事情當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這里有了三長兩短,連我這頭你們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氏家主連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這是折煞李家啊。”

    正陽山護山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風雷園那小子借機尋釁?還是衙署宋長鏡的謀划?”

    老人最后搖了搖頭,只覺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誰慫恿他來送死,你們也不曉得找個好一點的過河卒子。一只沒几兩肉的小螞蚱,塞牙縫啊?也好,正愁沒機會殺人,這個由頭不錯,先殺那泥瓶巷的土胚子,再將你這個風雷園的小雜種,一並解決干淨了便是。”

    老人對小女孩笑道:“小姐,老奴這次一定幫你收拾好爛攤子,絕對不會再有意外了。”

    小女孩燦爛一笑,揚了揚拳頭,為這頭正陽山護山猿鼓舞士氣。

    老人離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后者苦笑道:“我這就去請老祖宗出山,親自為陶小姐擔任貼身扈從。”

    老人點點頭,大踏步離去。

    老人大大咧咧咬住魚餌,直截了當順著魚線往泥瓶巷而去。

    擺明了我已上鉤,你來殺便是。

    若是在小鎮之外,這頭正陽山搬山猿還不敢如此目中無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神通和法寶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擁有巨大優勢,這也是為何正陽山沒有出動一位劍仙老祖的緣由。

    老猿一路行去,臨近泥瓶巷,老猿才意識到一點,“巷中少年該不會單純是為了朋友報仇吧?”

    在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到草灰伏線綿延千里的陰謀,現在突然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后,就覺得尤為荒誕不經。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說得通,也對,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沒那麼怕死,反正只是一條賤命而已。”

    不過小心起見,老猿仍是沒有大搖大擺從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這趟注定都不會白走,那個被風雷園器重的小雜種,無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會儿。

    繞了一大圈,老猿從靠近顧粲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

    其實老猿很懷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沒有膽識留在祖宅等死。

    如果聰明膽小一點,倒是可以死在風雷園的年輕人之后。

    老猿咧嘴一笑。

    然后笑容瞬間僵硬。

    黃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經顯得陰暗模糊。

    魁梧老人猛然抬頭。

    一個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麼站在小巷前方的高處,雙腳踩在兩邊牆壁剛挖出沒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夠借力。

    少年身背箭囊,手持一張拉滿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顆眼珠。

    少年整個人無聲無息,拉弓如滿月不說,好像就連最細微的呼吸好像都消失了。

    以至于這位正陽山的護山祖師,只能憑借對危險的敏銳嗅覺,才察覺到頭頂少年的存在。

    不給老猿更多反應機會。

    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嘯成風,勢大力沉。

    少年在射出一枝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選擇,脖子一縮,迅速將那張木弓斜掛在肩頭,腳尖發力,在兩邊牆壁上交錯借力向上屋檐,轉瞬即逝。

    老猿縮回那只擋在額頭的手掌,只見那支箭矢釘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見有傷口綻裂。

    但是老猿有一陣后怕。

    如果在小鎮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間,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劇。

    隨手拔出箭矢,將其折斷,隨手掉在泥瓶巷種。

    老人雙拳緊握,仰頭望向小巷天空,臉色鐵青,喉嚨鼓動,發出一陣低沉壓抑的聲響,像一頭憤怒至極的遠古凶獸。

    老人手腳並用,瞬間就攀援到屋頂,只是剛一冒頭,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間趕至。

    已經有防備的老人不過是隨手抬起,任由其釘入手臂些許而已,獰笑著大踏步前行。

    再次收起木弓的少年轉身就跑。

    泥瓶巷一側的連綿屋檐之上,響起一大串碎裂聲響。

    老人終究是步子遠遠大過少年,逐漸拉近距離,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個身形其實已經足夠靈活的消瘦少年。

    老人瞬間發力,整個人騰空而起,向前扑殺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少年的腦袋。

    少年好像身后長眼睛,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竟是腰杆一擰,整個人一貓彎,然后轉折躍向小巷對面的屋頂。

    輕輕落地后,繼續撒腿狂奔。

    老猿的動作亦是極其敏捷迅猛,同樣硬生生折向右手邊的泥瓶巷另一側屋頂。

    少年猛然停步。

    老猿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來那座屋頂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這兩百多斤重的一跳。

    嘩啦啦,連人帶瓦一起摔入屋內。

    老猿轟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腦袋一扭,躲過那支刁鑽陰險的箭矢。

    箭矢直接釘入地面。

    可見不是少年膂力不夠强大,而是老猿實在太過皮糙肉厚。

    少年站在屋頂大洞邊緣,動作嫻熟地收起木弓,對老猿豎起中指,罵道:“老畜生!干你娘!”

    少年突然臉色古怪起來,突然就給自己一巴掌,嘀咕道:“還不是自己吃虧!”

    老猿猛然起身,少年又已遠去。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3:06 AM

第四十九章 碎瓷

  一堆破碎瓦礫當中,老猿耳朵微動,聽到細微動靜,咧咧嘴,彎腰拿起一塊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后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而易舉穿透牆壁和屋頂,帶著風雷之聲破空而去,瓦片去向正是那陣聲音發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卻沒有看到少年的蹤跡,他腳尖一點,魁梧身軀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根舊屋棟梁上,借著反彈之力高高躍出屋頂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極遠處,背負木弓的少年站在一處屋脊翹檐處,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丟擲瓦片出手,動靜過大,估計已經打草驚蛇,讓那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識到不妙,徹底沒有了依靠弓箭那點距離優勢來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著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手中並無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少年大可以繼續玩花哨手段,他願意奉陪到底,繼續舒展筋骨。

    若說是老人是耍詐,還真冤枉了這頭正陽山護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贊譽為頂天立地也不為過。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長歲月里,尤其是在正陽山開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門,四面樹敵,虎狼環視,正陽山的開山鼻祖戰死之后,作為頭號大將,老猿什麼樣的死戰血戰沒有經歷過?今日這場小巷中屋頂上的“小打小鬧”,跟以前的廝殺,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于當年那些蕩氣回腸的大戰之中,頂尖修士和大煉氣士們,也是以法寶重器遙遙牽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殺,如人間俗世沙場上來去如風的大羌輕騎,絕對不會直接裝上大驪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點一點尋找契機,慢慢削去鐵桶戰陣的表層。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長鏡之外,被此地天道壓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懸佩虎符的兵家宗師,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被此方天地“青睞”,故而雖然修為極為不俗,但是影響並不明顯。

    此時此刻,面對一個異于尋常小鎮百姓的矯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絲當年浴血奮戰的快意。

    老猿不否認,少年給了自己很多意外驚喜,會計算人心,會設置陷阱,會發揮地利,當然,最重要的是膽子還不小。

    老猿抬頭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墜,暮色已至,視線將會越來越受到影響。而他對于小鎮地理形勢,完全不熟悉,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憑仗之一,馬馬虎虎能算是一張護身符。

    老猿開始狂奔,勢若奔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離,駭人聽聞。

    少年在老猿動身的瞬間,就轉身飛奔,沒有沿著連綿不絕的巷弄屋脊去往北邊,畢竟那里有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戶扎堆,藏龍臥虎,万一有人為老猿出頭,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圍剿。所以陳平安果斷往西邊逃,因為南邊廊橋方向,視野開闊,無處藏身,按照兩人腳力對比,陳平安估計自己一旦失去障礙遮蔽,很難逃過搬山猿的追殺。

    出了小鎮往西,就是深山老林,草木蔥蘢,許多隱秘小徑上,還放有許多獵戶下的套子。

    山路難行,若是不依循舊有道路,更是極其艱辛,這一點陳平安比誰都清楚。

    少年想得沒有錯,只是他錯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為正陽山的護山猿,對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遠比少年深刻長遠。

    當少年躍下最后一座屋頂,落地之時,雙膝彎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墜力道,快速扭頭瞥了眼后方景象,繼續弓腰前衝。

    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蹤。

    山林之中,一旦陳平安選擇拋棄祖祖輩輩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擇路”,那麼它們必然會成為累贅。

    眼見著那少年就要泥鰍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煩躁,回望一眼福祿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實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說占盡地利,但是絕對比在小鎮跟著那個小兔崽子東跑西竄,要來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決心,迅速權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鮮之氣”,不多不少,如無太大偏差,剛好能夠殺人。只見老猿臉色泛起一陣陣青紫漣漪,魁梧身形,毫無征兆地轟然拔地而起,腳底下那座可憐宅子被他一腳之力,給踩得倒塌了大半,好在小鎮西邊住著的都是窮人,宅子遠比福祿街那邊的建筑要單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頭,就很不夠看。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時都沒有待在屋內。

    老猿高高躍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時,剛好位于少年身側,雙腳立足之地,出現兩個大坑,松軟春泥四處飛濺。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后背心處。

    人之后背,有諸陽經所在,所以不論經脈髒腑,皆與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處,距離心髒真正是不過咫尺之隔,最是脆弱不堪。

    命懸一線之間,

    聽到身旁動靜的少年驟然發力,比起先前引誘老猿踩踏腐朽屋頂的那次,身形竟然還要快出兩三分!

    這最少意味著少年從頭到尾,始終在隱藏氣力。

    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沒能洞穿少年的后背心,沒能成功打爛一顆心髒,反而只是“擦”了一下少年后背心下邊一寸的背部。

    雖然沒有硬扛下這一拳,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鐘一般,撞得整個人雙腳離地飛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少年身上那股令人嘆為觀止的矯健靈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只見嘴角滲出血絲的草鞋少年,在一拳打飛后,原本就該是頭朝地摔個狗吃屎的下場,但是少年向前伸出雙手,撐在地面的瞬間,手肘先彎曲再發力,整個人便一氣呵成在空中翻轉,變成雙腳落地后,又借著向前的慣性,以毫不減速的身姿繼續狂奔逃亡。

    哪怕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搬山猿,看到小鎮少年的堅韌,也難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鮮血模糊。

    這點傷不算什麼,老猿一笑置之。不過對少年的必殺之心,愈發堅定。

    至于為何受傷,並不復雜。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單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現在老猿眼前的時候,明顯要穿著厚實許多,除了自己衣衫之外,還找了一件高大少年劉羨陽的寬大舊衣,套在最外邊,在兩件衣衫之間,另有玄機。原來少年給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塊長條熟木板分別鑽孔,以絲繩串連系緊,胸前三塊后背三塊,最重要的是這具簡陋至極的木甲之上,鑲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這個時候的感覺很糟糕,就像是達官顯貴,不小心踩到了一塊臭狗屎,而且一時半會儿還很難甩掉。

    老猿雙拳緊握,屏氣凝神,站在原地,强壓下体內洶涌磅礡的氣機翻轉,臉色紫青漣漪轉為紫金之色,一閃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來在此時刻,一粒石子從樹林當中激射而至。

    老猿伸手握住那顆尤其堅硬的石子,指甲蓋大小。

    然后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顯示少年正往深處逃竄。

    老猿臉色陰沉至極。

    轉頭看了眼小鎮夜幕。

    生怕這才是對方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

    但是直覺告訴老猿,最好將那草鞋少年迅速擊斃在山中。

    ————

    福祿街那棵子孫槐,之前剛遭受過少年刺客的攀援,當下能夠承受一個人重量的最高枝,位置要高出屋頂許多的地方,又坐著一位不速之客,往下一些,還站著一人。

    這兩人的突兀出現,卻讓風聲鶴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著鼻子裝看不見,因為坐在那里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帶著宋集薪來到子孫槐上,說是要帶他看一出好戲。只不過當時已經是黃昏尾聲,宋集薪眼力不夠,只能聽宋長鏡為他講述那場起始于泥瓶巷屋頂的可笑追殺。

    男人一手撐膝,一手托腮,望向遠處。在講述追殺過程的間隙,會時不時穿插一些不為人知的小鎮密事,或是一些隨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談機緣,只說實打實的器物法寶,那部傳聞已久的著名劍經,當下能夠在小鎮排進前三甲,若是拉長時間線的話,放入整個小鎮的三千年歷史,估計前十有點懸,但是前二十肯定沒問題,別覺得這個名次很低,事實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具瘊子甲,如果姓劉的小家伙能夠消化掉這些,在本王看來,他的機緣,半點都不比你們五個人差了。”

    宋集薪沒有抬頭,因為有個家伙直接就把腳懸掛在少年頭頂,少年好奇問道:“那他為何還被正陽山老猿一拳打死?”

    宋長鏡淡然笑道:“運氣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沒有靠山,很難理解嗎?”

    宋集薪滿臉疑惑,問道:“那你當時在泥瓶巷,為什麼不拉攏得更加徹底一些?”

    少年頭頂的大驪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極,笑了很久才說道:“本王對于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總之等你出去之后,聽說過本王的某個綽號,就會明白其中緣由了。”

    宋長鏡突然站起身,望向遠處,神色微變,一只手輕輕摩挲著腰間玉帶,眼神炙熱。

    在這位近乎“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武道大宗師眼中,小鎮最西邊,隨著搬山猿的壞了規矩,剎那之間氣機激蕩不止,以至于那一塊區域的氣息絮亂,如同炸裂飛濺的破瓷器。

    宋長鏡緩緩道:“你可能很奇怪,為何那些外鄉人,都有一種視他人如螻蟻的眼神,你當真以為這只是他們天性自負?眼睛長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勢所然,你不曾走出過小鎮,不知道這些仙師,在外邊天地間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點都不奇怪。”

    “跟讀過書的人聊天就是費勁。”

    宋長鏡不感到意外, 自顧自繼續說道:“因為有一條線,擺在你們和他們之間。這條線說大不大,對有些人,比小水溝還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夠一跨而過,像你和之前的劉羨陽,還有那個被別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讀書種子趙繇,皆在此列。但是說小也不小,小鎮絕大多數人,看著那條線,就像對著一條天塹,連跨過去的欲望都生不出來。”

    “被那條線隔開的兩撥人,差距之大,其實就像……人與草木吧,無異于陰陽之隔,甚至更大。”

    說到這里的時候,大驪藩王突然咦了一聲,有些訝異,然后幸災樂禍笑道:“那頭老畜生這次運氣有點背啊,偏偏惹上這麼個小刺蝟,隱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現在有點理解你了,誰攤上這麼個對手都難受,除了干淨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實在是一件挺惡心的麻煩事。”

    宋集薪臉色不悅。

    不遠處的李家大宅,呼喝聲大振,更有暗處的定海神針憤然出手。

    那草鞋少年果然有援手呼應。

    而且還不是一般人。

    宋長鏡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從子孫槐下,一閃而過,這位藩王也根本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視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從西邊大步而回,不斷在小鎮當上“起起落落”,至于落地之時會不會踩塌屋舍、會不會壞了別人院落布置,根本毫不在意。

    那正陽山老猿似乎認定了一位出氣筒。

    宋長鏡突然皺起眉頭,繼而釋然,然后是瞬間爆發的戰意昂揚。

    大驪武夫宋長鏡,此生喜好三事,筑京觀,殺天才,戰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時頭頂的男人,已經落在福祿街上,與遠處飛奔而來的魁梧老人,簡簡單單近乎蠻橫地對撞而去。

    大驪藩王,搬山老猿。

    一人一拳互換,砸中各自胸口。

    宋長鏡不退反進,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則后退一步。

    又是各自一拳,這一次砸在各自額頭眉心。

    宋長鏡大踏步向前,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

    一步向前重重踩地,雙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

    這位男子一身雪白長袍,大袖飄搖,腳下則是滿地碎裂的青石板。

    一拳直直去。

    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擋在宋長鏡的拳頭。

    天地之間,似乎隱隱響起先后兩次崩裂聲響。

    老猿倒滑出去十數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條觸目驚心的溝壑。

    宋長鏡輕輕揮袖,一手負后,一手扶住腰間白玉帶,笑眯眯道:“齊靜春,你這也不出面攔阻?難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別啊,再多撐一會儿。”

    老猿吐出一口濁氣。

    宋長鏡豎起一只手掌,搖了搖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現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長鏡,那你到時候最好能打贏我,否則大驪南方邊軍會不太好受。”

    宋長鏡微笑道:“如你所願。”

    老猿冷哼一聲,獨自進入李家大宅,小姐安然無恙,甚至連驚嚇都算不上,老猿了解過詳細情況后,發現不過是拙劣的伎倆,略作思量,便獰笑著趕往小鎮西邊。

    入山打獵。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3:14 AM

第五十章 天行健

  夜色里,當初陳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沒過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軟的竹林,草鞋少年開始故意放重腳步。

    在約莫半炷香后,即將跑出竹林的邊緣地帶,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邊的一根竹子,晃蕩向不遠處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陽山的搬山猿更像一頭猿猴,重復數次后終于輕飄飄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腳印,轉頭望去,距離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遠,少年這才開始繼續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可以依稀聽到溪水聲,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沒有停步,反而一個高高躍起,整個人墜入溪水當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來他落在了一塊巨石之上,對這一塊土地山水無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睜大眼睛,憑借著過人的眼力和出眾的記憶,在小溪當中的石頭上跳躍,往下游方向一路流竄逃亡,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就能到達小鎮南邊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橋,最后則是阮師傅的鐵匠鋪。

    不過少年沒有太過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驀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個最窄地方,在此處靠右上岸。

    很快就聽到女子輕聲喊道:“陳平安,這邊。”

    陳平安飛快蹲下身,氣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黑衣少女低聲問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騙?”

    少年苦澀道:“盡力了。”

    正是從小鎮福祿街同樣繞路趕來會合的寧姚,她問道:“受傷了?”

    草鞋少年搖頭道:“小傷。”

    少女心情復雜,憤憤道:“敢這麼玩,老猿沒打死你,算你狗屎運!”

    陳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

    少女愣了愣,然后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著。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倆之前訂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

    寧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后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著點小溪那邊。”

    少女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于劉羨陽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只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少年笑道:“這算什麼。”

    少女撇撇嘴,這逞什麼强啊。

    ————

    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髒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褪盡,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儿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蕩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檐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沉重。

    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著崔先生閑聊,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后,就聞著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頭搬山猿,就是尋思著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檐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于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護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后,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几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為在這方古怪天地里,修為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護山猿並不輕松,哪怕能夠强行運氣換氣,並且事后利用强橫体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制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絕對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千到時候年道行毀于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于世間俗人的折壽了。

    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后的這個落地處,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名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准。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護山猿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過劉灞橋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后怕歸后怕,不過對于老猿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為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聖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

    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后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牆外,使勁喂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后,他隨手丟出一顆金精銅錢,拋給那位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別嚎了,我在那麼遠的地方都瘆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外鄉年輕人,站起身,叉腰罵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娘沒見過世面啊?!老娘也是親手沒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儿,也不扒拉扒拉褲襠里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娘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

    說到這里,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別有風情,對著蹲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別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著貓腰跑遠,然后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婦人指著自家漢子罵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儿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為啥楊家鋪子的伙計不願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干點正經事……”

    說到這里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嘩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于重新將矛頭對准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里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這份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罵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后,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曾想今天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啊?”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

    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聖,但是從四周聽眾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年輕劍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

    然后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

    劉灞橋聞聲轉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並無攜帶兵器,她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松風的遠房親戚,至于怎麼個遠法,陳松風對此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松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著兩人趕往福祿街,只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后,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著那對子女去娘家住,實在是不情不願,娘家人盡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來往很少,但是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著儿子女儿去客棧酒樓住几天,當一回闊綽人的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當都響不起來,只得厚著臉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著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娘吵架,還使勁偷著樂呵。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罵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娘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娘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麼說啊,嫂子你怎麼就真信了?”

    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漢子。

    后者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漢子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甕聲甕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

    邋遢漢子哀嘆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

    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眯眯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屍……”

    婦人和孩子們走后,邋遢漢子輕輕往后一跳,坐在了院牆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麼個潑辣娘們當媳婦。”

    原來這邋遢家伙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里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沉默片刻后,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著點,別跟人動手。”看門人抬頭瞥了眼可憐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抬起頭,看著矮牆上的邋遢漢子,后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肉鼓漲,把衣袖繃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願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

    看門人心中默念師父的叮囑,然后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位邋遢漢子先是罵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為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面朝破壞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待的,你愛做不做。”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賬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漢子轉過頭,看著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黑著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位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罵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

    邋遢漢子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

    只是憨厚漢子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

    ————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簍子。你是沒有看到,剛才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護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小。說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繡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著了第十境的門檻嗎,只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里,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松風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優勢。”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著,可只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后,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純粹武夫,只以肉身與一頭搬山猿硬扛到底!

    關鍵是此人還能夠占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

    聽到此事后,手指微動。

    她也是被陳松風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蕩下去。

    她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松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鄉隨俗罷了。

    至于陳松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几張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並不上心。

    不過在陳松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年輕男人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獲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著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著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啊!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术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沉聲喊道:“灞橋!”

    女子几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干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后,對劉灞橋笑眯眯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呵樂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位大驪藩王。

    宋長鏡對這位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條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松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面對一位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家伙可謂惡名昭彰,筑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別看這位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著,這會儿劉灞橋心虛得很。

    好在臉皮一事,年輕劍修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護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屍,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

    宋長鏡笑著不說話。

    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終于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

    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少年見到屋內並無椅子座位,便隨意所在門檻上,望向屋內眾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為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少年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后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那只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願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為狼狽。

    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並無刺客潛伏后,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予那草鞋少年后背心一拳。

    劉灞橋干笑道:“雖熱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

    宋長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對她微微一笑。

    女子轉過頭,面無表情。

    少年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她約莫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

    然后少年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

    女子剛要起身。

    宋長鏡瞬間眯眼。

    大堂之內,一陣磅礡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眾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產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

    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松風艱難開口,只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並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

    只見女子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后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牆壁,几乎像是嵌入牆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牆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著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個字怎麼說來著?”

    這位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詞。”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后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祈求示弱。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本王了。”

    陳松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于復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

    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宋長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

    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

    宋長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只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

    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

    風雷園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劉灞橋,呆若木雞。

    崔明皇如釋重負。

    陳松風如墜云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牆壁里“拔出來”,落地后,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后,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並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艷。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別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

    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

    之前關于陳平安一事,這個家伙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氣。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志沒騙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男人一句話就擺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

    ————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頹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麼多嗎?”

    風雷園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與劉灞橋關系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

    陳松風仿佛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嘆,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穴,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陳大姐,雖然我這麼說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

    陳松風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劉灞橋沒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后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后毫發無損啊!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緒轉向別處。

    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回到小鎮后,直奔自家鋪子后邊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里三位長工伙計居住。

    掌櫃推開后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煙杆子呢,掌櫃的關上門后,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杆,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櫃的,有人急著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櫃看著這個敲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嘆了口氣道:“今儿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打半死,我這心里不得勁儿,就想著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櫃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櫃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她娘親抓藥的可憐娃儿,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后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還見過几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著,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掌櫃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老掌櫃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煙杆,搖了搖,“掌櫃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櫃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櫃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櫃走下台階后,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后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櫃的趕緊轉頭離開。

    在老掌櫃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后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儿,就傳下來了。以后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別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櫃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咽下最后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

    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

    砸吧砸吧著旱煙,老人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注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

    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家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儿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只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時候,娘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著伸出一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拉鉤。”

    孩子趕緊伸出白皙小手,開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鉤,拇指上翻后緊緊挨著。

    男人松手后,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

    男人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

    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伙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伙計罵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麼几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麼煩人的,能堵在這里大半天的,我們這是藥鋪,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只干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娘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伙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打人。

    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

    許久之后,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板著臉的老爺爺站在那里,與他對視。

    年輕店伙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只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于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几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娘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賬給你,但是你以后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家伙,聽不聽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出去。

    最后,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櫃台上,才能看著那個几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麼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只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伙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后,教過孩子一回,后來不放心,又親自看著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歡天喜地提著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親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后,發現他娘還在睡覺,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不燙,松了口氣,孩子然后悄悄把娘親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灶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著空隙開始燒菜做飯。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氣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

    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背著一個几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著,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老人背著的,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其實還算輕松。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著烈日,背著籮筐,后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

    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著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楊家鋪子,籮筐里只有一層薄薄的藥材。

    楊老頭勃然大怒。

    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里只有娘親一個人,怕他娘親餓了,要不然不會只有這麼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

    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只說再給他一次機會。

    之后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

    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著洶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后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時候。

    那個時候,楊老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著孩子返回。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煙杆,我教你一門怎麼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亂抹著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娘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后到腦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后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陣火燒滾燙,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滾。

    孩子從頭到尾,不敢喊出聲。

    不管腦袋怎麼胡亂撞到小巷牆壁上,孩子最后也沒有喊出聲。

    離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親擔心。

    那個過程里,意識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髒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

    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儿,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小臉龐。

    終于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

    孩子趕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后,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個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回水,來到床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他娘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

    孩子歡天喜地,“娘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趕緊握住他娘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臉龐,受盡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好的孩子呢,又怎麼剛好是我的儿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儿子貼上春聯和門神,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著儿子跑出屋子的腳步,閉上眼睛,虔誠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儿。

    只不過是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3:27 AM

第五十一章 對峙

  返回福祿鎮后,跟大驪藩王宋長鏡進行了一場蜻蜓點水的切磋,正陽山老猿並未在李宅待太久,飛奔出鎮,在草鞋少年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后,老人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處,仔細觀察少年在泥地上的腳印深淺。

    除此之外,老猿視野當中,還有一連串成人的淺淡腳印,老猿猜測多半是風雷園那個年輕劍修留下,自己對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時,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現過一剎那的劍氣外溢,雖然稍縱即逝,隱藏頗深,但老猿本就身經百戰,又在“劍氣縱橫破寶瓶”的正陽山,足足修行了千年歲月,對于劍氣劍意,實在太過熟悉。

    這頭正陽山護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過見多識廣,見識過擅長養育上乘飛劍的劍仙,其中擁有數十把玲瓏袖珍的飛劍,皆微小如細發牛毛。也見識過大如山峰的本命飛劍,一劍劈下,江河斷絕。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這才繼續前行,入山后先是雜草叢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積攢下來的枯葉,只不過由于最為靠近小鎮,竹林並不顯得荒蕪雜亂。一路循著不易察覺的腳印,老猿發現自己即將走出竹林。

    老猿並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環視四周,並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腳印,視線上移,四周青竹也無明顯印痕,但是老猿依舊沒有徑直往山上追趕,而是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杆粗壯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体向山上那邊傾斜,竹子隨之彎曲,在即將崩斷之際,老人驟然散氣,魁梧身軀如同輕飄飄的羽毛,沒了重壓負擔的青竹頓時反彈,恢復筆直,老人如仙人御風站在修修青竹之巔,身形跟隨竹子微微搖曳,環顧四方之后,低頭俯瞰四周,終于被老猿發現蛛絲馬跡,扯了扯嘴角,往左手邊一路遠眺,仔細豎耳凝聽后,依稀聽到了溪澗流水的聲響。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著一棵棵青竹,往左手邊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斷了多少棵竹子,來到溪畔后,對于草鞋少年是沿著溪水往深山老林去,還是往下游逃竄,老猿一時間有些拿捏不准。老猿蹲在溪畔,眉頭緊皺,有些憤懣,若是在外邊天地,只要是稍稍有點靈氣的山岳,老猿只要隨手一抓,就能將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一問便知少年的去向了。

    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則其他修士,任你术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絕對無法輕易對一方水土的神祗指手畫腳,大道殊途,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衙門,兵部尚書也很難對一個小小戶部員外郎呼來喝去,要員外郎做這做那,最重要的是這位兵部尚書和員外郎,還不在一國廟堂之上。

    老猿聽著水流聲,陷入沉思。

    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從小上山入水磨礪出來的身手和体力,說不定還研習過粗淺的呼吸吐納之术,這才有了異于常人的体魄,身輕骨硬,氣血强壯,以至于能夠跟老猿在巷弄屋頂玩貓抓耗子的游戲,這樣的話,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處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純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過是憑借一腔熱血想要報仇,嘗到過輕重厲害之后,逐漸冷卻,自然而然開始后怕,便跑去南邊的鐵匠鋪子,尋求阮師的庇護,也情理之中。

    前者不過是耗時,后者耗力耗神不說,甚至還會消耗正陽山的香火情。

    老猿順乎本心,脫口而出道:“這少年必須死。”

    說完這句話后,老猿再無半點疑慮,選擇往溪水下游追蹤而去。

    ————

    小鎮南邊,有一條黃泥小路,蜿蜒曲折,兩邊都是小鎮百姓的稻田庄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破敗白牆黑瓦的小廟,說是廟,其實就是一個供百姓歇腳休息的地儿,尤其是農忙時節、酷暑時分或是暴雨天氣,有沒有遮陰擋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別。

    此時陳平安和寧姚就在此商議休息,

    寧姚天生劍心通明,夜間視物,輕而易舉,便發現破敗牆壁上滿是稚童的炭筆涂鴉,大多是人名,低處多半已經斑駁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疊疊,只是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些清晰可見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趙繇,謝實,曹曦……很長一大串,估計是當年騎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寫的,寧姚甚至看到了劉羨陽和陳平安、顧粲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顯得不太合群。

    寧姚收回視線,問道:“不管怎麼說,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經迫使老猿第一次換氣。接下來你真要去小鎮取回木弓?會不會太冒險了?万一老猿很謹慎,沒有上山找你的麻煩,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草鞋少年一直在默默呼氣吐氣,呼吸輕重長短並無定數,一切只看感覺,追求“最舒服”的狀態,聞聲后眼神堅毅道:“沒辦法,木弓必須要拿回來,要不然我們之前就白費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邊,對老猿射出過當頭一箭,確實像寧姑娘你所說,哪怕是那麼近的距離,但只要沒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傷害,都可以忽略不計。”

    寧姚有些惱火,“早說了,你那些雕蟲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聽勸,行,我便由著你,但是現在你既然信了,總該按照我的法子來了吧?”

    其實對于怎麼對付正陽山老猿,當時在廊橋商議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決定各做各的,陳平安只是讓少女等他回小鎮找完三個人,但是后邊少年突然改變主意,在寧姚走到廊橋北端下台階之前,趕上寧姚。

    之后兩人出現過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劍的少女,一開始很堅定,你陳平安並非修行中人,甚至連拳把式也不會,就在一邊看戲好了,最多幫忙搖旗吶喊,讓她來宰掉老猿,為劉羨陽報仇,一泄心頭之恨。但是當陳平安問她如何斬殺老猿,寧姚死活不願意說,只說她有那壓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獨行,沒點家傳的殺手锏怎麼行。

    陳平安沒有答應。

    這才有了之后陳平安的三次找人。

    陳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几乎沒有妨礙凝滯了,起身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寧姚驚訝道:“楊家鋪子的東西這麼有用?”

    陳平安出現片刻的眼神黯然,只是很快點頭笑道:“很有用的。”

    寧姚問道:“老猿會不會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線?”

    陳平安想了想,謹慎回答道:“說不定可以。”

    寧姚用刀鞘在地上划出兩個圈和一條直線,問道:“這是小廟和福祿街李宅之間的路線,你的木弓藏在哪邊?”

    陳平安蹲下身,畫了一圈,“靠近東邊,差不多是這里,距離泥瓶巷不算太遠。”

    寧姚點頭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趕來小廟這邊,我也會拖延住他的腳步,給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陳平安又在那條線中間地段,用手指畫出一個小圈,“如果真是這種最糟糕的情況,寧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勾引到這里?就是我當初入山的地方,這樣我拿到了木弓趕過去,不需要多久。”

    一襲墨綠長袍的少女以刀拄地,傲然道:“說不定到時候我就提著老猿的頭顱,去你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別逞强,要小心!”

    寧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勁敲打那顆腦袋,到底是誰逞强?

    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寧姚,未來的全天下第一劍仙,好不好?!”

    少年站起身,低頭查看了一下腰間兩只布袋子,以防万一再次系緊后,抬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麼都別死在這種小地方,要不然多虧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麼大的大人物,作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寧姚感慨道:“陳平安,你這麼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勸你以后還是別娶媳婦了,隨便找個女子嫁了算數。”

    少年嘿了一聲,也不反駁,剛要出廟,寧姚說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邊,我之后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擔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沒多久,結果因為沒有發現你的蹤跡,就果斷放棄追捕,掉頭返回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拒絕。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少女無形中吐納如大江大河,水深無語,暗流涌動。少年呼吸則如溪澗流水,細水流長。

    氣象各異。

    寧姚突然忍不住問道:“木弓箭頭涂抹了你說的那種草藥,當真有用?”

    少年答道:“反正對兩百多斤的野豬都有用,對那頭老猿應該也有。”

    寧姚不再說話。

    兩人臨近小溪,正是當時草鞋少年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几乎同時氣力爆發腳掌蹬地,高高起身,躍向對岸。

    少女落地后握住劍鞘,放緩腳步,少年則是衝刺起跳、大躍過河、落地奔跑,一氣呵成,瞬間與少女擦肩而過,陳平安剛要轉頭,少女說道:“你先去小鎮,不用管我。”

    少年繼續向前,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我會稍稍繞彎,挑一個僻靜巷弄進入小鎮,可能會稍微晚一點。”

    寧姚點了點頭,在陳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劍柄,開始向西邊緩緩行去。

    沒過多久,少女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遠處。

    一道魁梧身影驟然間從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少女身前二十余步,盛氣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並無少年的隱匿氣息,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少女腰間白鞘長劍,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祿街搗亂的人,就是你吧?”

    少女雙手按住刀柄劍柄,默不作聲。

    老猿好奇問道:“小姑娘,之前在來小鎮路上,雖然你一直藏頭藏尾,可我知道你來歷不簡單,絕不是清風城老龍城那兩個廢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間,有何恩怨,何須如此?或者說你家族師門,跟正陽山有過節?”

    寧姚二話不說,腰間刀劍同時出鞘,身形一閃而逝。

    狹刀先至,對那位正陽山護山老祖當頭劈下,老猿竟是隨便抬手,以手臂强硬彈開這一刀的鋒芒。

    少女借勢身形旋轉,橫劍一掃,掃向老猿的脖子。

    老猿亦是用手臂蠻橫砸開劍鋒。

    少女先手兩招未能得逞,並沒有近身糾纏,與老猿拉開一段距離,緩緩行走。

    老猿以强橫無匹的肉身,鑒定兩柄兵器的鋒利程度后,根本無視手臂外側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錯,而且敢隨身帶著兩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閥的嫡傳子弟,我差點就要以為你是藏在暗處的另一名風雷園劍修了。”

    老猿隨著少女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挪動,跟隨她的身形微微轉移視線,沉聲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來受挫,依舊會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后給你一次機會,容你報上師門身世,在這之后你再被老夫擊殺,正陽山可不會為此認錯,更不會管你來自何方,師從何人。”

    寧姚對此根本就是置若罔聞,始終在尋找這頭老猿的真正軟肋。

    她畢竟不是那位已經摸到第十境門檻的大驪藩王,能夠正面硬扛一頭搬山猿。

    自認已經退讓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識抬舉,那就隨你去吧。”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3:39 AM

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老猿一步掠至少女跟前,抬臂握拳對著少女頭顱,掄圓砸下。

    少女以綠鞘狹刀舉起格擋,刀鋒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長劍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劍尖直指老猿心髒某一點。

    不料老猿長臂一掄而下的粗糙之勢,變為五指靈巧握住刀鋒,與此同時,另一只手則無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緊劍尖。

    顯而易見,氣勢洶洶的殺人為假,誘使少女冒失出劍為真。

    出身東寶瓶洲劍法聖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這把劍的不同尋常。

    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換了一口氣機。

    哪怕劍尖已經推入老猿胸膛肌膚,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髒。

    寧姚見機不妙,仍是果斷松開劍柄,一邊使勁抽刀,刀口滑過老猿手心,發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聲。

    抽刀之后,少女身体后仰,腳下不停,往后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側過身,握住劍尖的手往后一甩,長劍被丟擲出去數十丈外。

    一腳踹向少女。

    少女原本握劍右手抬起,被老猿一腳踹中,砰然一聲巨響,少女整個人被踹得飛出去七八丈距離,后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個几個滾,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釘入道路一尺之深,硬生生止住倒滑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軟,地上偶有石子也圓潤並不尖銳,少女后背這才沒有落一個血肉模糊的下場。

    不給少女絲毫喘息機會,巨大的身影從高空墜下。

    少女這一次連拔出狹刀的多余動作也沒有,一退再退。

    老猿並未追殺少女,落地后站在原地,一只腳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柄上,等到少女單膝跪地抬頭望來,老猿加重腳下地道,一腳將整把狹刀踩得深陷地面,刀柄只與地面持平。

    老猿臉上有一縷縷紫金氣息緩緩流轉,深沉夜幕中顯得格外耀眼,譏諷笑道:“刀也練,劍也學,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便是這般可憐下場!”

    少女站起身,强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這點本事?”

    老猿搖頭笑道:“方才只是再給你一次機會罷了。”

    寧姚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在我家鄉,生死之戰,從不講究父母是誰。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殺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將來知曉緣由過程,最多就是來東寶瓶洲找你的麻煩,絕對不會牽連正陽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廝殺便是……”

    這是老猿第一次聽到少女如此健談,洋洋灑灑,與印象中那個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徑庭。

    所以當老猿后脖子發涼的一瞬間,猛然測過腦袋。

    一道白虹從他脖子旁邊擦過,劍鋒帶出一條不深的傷口。

    若是不轉頭,哪怕無法一口氣穿透老猿脖子,也絕對算是重傷了,到時候實打實的陰溝里翻船,一步錯步步錯,一想到自己一旦為此而過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道義上的制高點,導致與齊靜春和阮師討價還價的半點余地也沒有,說不得要連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獨自承受各種危機,這頭正陽山老猿終于第三次憤怒了。

    飛劍並未入鞘,而是環繞少女四周,飛快旋轉,邀功討好主人。

    老猿看到這一幕后,怒極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剛好跟宋長鏡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來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曉得你這几斤皮肉,經得起几下重捶?!”

    少女仔細觀察老猿臉上紫金之氣,雙眉微皺,比起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三,老猿哪怕三次運用神通术法,分明還留有一定的余力,不至于使得几大主要竅穴的堤壩崩潰,被迫施展真身。況且折壽一事,對上五境之下的人間修士極為致命,對一頭搬山猿當然也很肉疼,但同時又沒有別“人”那麼致命。

    少女手指微動,長劍隨之輕靈旋轉,笑了笑,“難怪我爹說你們東寶瓶洲的正陽山,不值一提,素來口氣大劍道低,人傻膽大劍氣淺。”

    老猿須發皆張,怒喝一聲,“找死!”

    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扑殺而去。

    寧姚沒有戀戰,往北方奔去。

    一路上險象環生,若非那柄飛劍得了“氣衝斗牛”匾額的其中兩字,劍氣與神意同時暴漲,並且與少女心有靈犀,能夠心意所至,劍尖所指,長劍本身就像是一個不講規矩的存在,這才使得老猿雷霆万鈞的攻勢次次被阻撓,幫助主人在毫厘之間僥幸逃生。

    若是一名劍修千辛万苦蘊養出來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會有任何驚訝,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長劍,絕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飛劍。

    她更像是那尋常武夫行走江湖,拿把趁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鋒刃足夠銳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溫養劍心、孕育劍靈的劍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處,在于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數,因為對于一心淬煉体魄的武道宗師而言,追求的是“天地崩壞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賓奪主,就淪為旁門左道的一種。

    一路廝殺,老猿之所以沒能擒拿下少女,除了飛劍搗亂之外,再就是少女所學很雜,劍修、武夫、煉氣士,三者兼備,氣息精純且悠長。老猿實在想不透東寶瓶洲哪家宗門,能調教出這麼個稀奇古怪的晚輩,所以出手愈發小心試探,想要確定其根腳來歷。

    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鎮,不管那邊如何魚龍混雜,老猿在這邊不會有任何后顧之憂。

    四處逃竄的少女臉色愈發蒼白。

    “强弩之末!”

    老猿獰笑道:“且不說你能否支撐到逃回小鎮,就算僥幸成功,有人接應,可你當真以為老夫殺你不得?”

    老猿一個旱地拔蔥,不與飛劍斤斤計較,直接躍過少女頭頂,落在她去路上,轉身攔阻少女向北的去路,一拳將那柄飛劍砸出去百余丈,只是死纏爛打的飛劍,嗖呼一下轉瞬即至,又刺向老猿頭顱,當老猿試圖找機會攥緊飛劍,將其禁錮在手心,它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絕不戀戰,飛劍來去如風,防不勝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傷,也略顯狼狽。

    少女不願筆直向前與老猿交鋒,便路線傾斜,向東北方向奔跑。

    老猿跟著橫移,始終對少女造成震懾。

    老猿一掌拍掉從側面急掠而至的飛劍,拍蒼蠅似的,把那柄飛劍打得釘入地面兩尺,飛劍好似女子扭動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泥地里給拔出來,在空中懸停,劍尖劇烈顫抖,像是憤怒的野貓崽子,很快就又氣勢洶洶地掠向老猿。

    老猿不厭其煩,忍不住出聲問道:“這把飛劍為何能夠無視此地戒律?你與齊靜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麼關系?!”

    寧姚差點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額頭之上,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時,伸手握住飛劍劍柄,然后被硬生生扯出老猿的那一掌范圍,整個人就像被人拖拽著條胳膊,往后滑去。

    被飛劍拉出一段距離后,少女不知為何並未借此機會,一直退入小鎮,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体后,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鮮血。飛劍懸停在少女身側,嗡嗡作響,是一位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邊跟長輩喋喋不休,聒噪不停。

    少女右手按住左側肩頭。

    老猿驀然放緩腳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認你做主人的這把飛劍,確實可以不按照規矩來,但飛劍終究是只是飛劍,再通玄靈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來指揮它,可惜你的身体和魂魄在小鎮受過重創,並未痊愈,以至于根本就無法承受對它的駕馭,故而一直斷斷續續,進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沒想過要真正重創于老夫,只是用來保命的防御招式,則不得不由你的心意來控制飛劍。”

    少女終于再次開口說話,“你話真多。”

    她嘴唇猩紅,臉色雪白,一襲墨綠色長袍。

    大半夜的,少女像是一位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嘖嘖道:“空有一把好劍,奈何体魄孱弱。弱干强枝,真是可憐!你跟那小巷少年想盡辦法要老夫換氣,以便引來這方天地的反扑,小姑娘,現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這第三口氣息用完,換上下一口新氣,到底會不會惹來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場海水倒灌?”

    少女突然笑容玩味,腳尖輕點,向后一躍,高不過一丈,遠不過半丈。

    本想追擊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詐,便繼續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靜觀其變。

    然后身体騰空的少女又腳尖一點,這一次腳尖力道稍大,腳踝也有擰轉,所以並非筆直后仰跳去,而是向右側蹦跳而去。

    原來不等少女身形下墜,飛劍就掠至少女位于空中最高處的腳下,于是少女每次都精准借力,繼續向后且向高躲去。

    就連飽經滄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發愣,眼前那一幕,古怪而滑稽。

    少女仿佛一頭跳著格子的小麋鹿,接連蹦蹦跳跳,充滿輕盈靈動的氣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當中。

    大概是擔心老猿在半途發力偷襲,少女的蹦跳顯得極其沒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后。

    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復雜道:“好一個羚羊掛角。”

    不過老猿也沒有眼睜睜看著少女遠遁而去,腳尖一挑,隨意挑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

    一顆顆石子被老猿飛快挑出地面,最后在老猿手中以風雷滾動之勢,激射而去。

    雖然大部分石頭都落空,但是仍有七八顆石頭對少女造成極大威脅,使得她不得不駕馭飛劍擊碎飛石。

    夜空中一聲聲轟然作響,如春雷綻放。

    老猿眼神陰沉。

    那少女要麼是失心瘋,要麼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氣駕馭飛劍,拔高到飛石勢弱的高空。

    她卻偏偏大致維持在一個高度上,如同輕騎游曳在沙場邊緣地帶,誘使敵方弓弩手不斷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小鎮西邊。

    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殘余氣息,所剩不多,專門挑起兩顆大如稚童拳頭的石子,一手一顆,一腳前踏,一臂掄出,鼓脹的肌肉高高隆起,觸目驚心,手中飛石破空之處,竟然呲呲作響,夾雜一長串火星,異于往常,如一條纖細火龍衝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給我下來!”

    高空處,亮起一陣絢爛的電光,之后才是春雷炸響。

    少女悶哼一聲,整個人開始摔落下墜。

    歪歪扭扭像醉漢一般的飛劍,不斷哀鳴嗚咽,但依舊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少女和飛劍,反而眯眼盯住小鎮西邊屋頂那邊,當一抹黑影出動之時,老猿重重踏出另一只腳,手中僅剩一顆石頭呼嘯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少女嘔血喊道:“別出來!”

    本就傷勢不輕的少女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絕望,艱難握住劍柄,當一條手臂支撐不住之時,趕緊換手握劍,如此反復,不斷減緩下墜速度。

    寧姚沒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聰明,害死了那個少年。

    少年穿著草鞋,背著籮筐,系著魚簍,如風一般,每天都來去匆匆,忙著賺錢忙著熬藥。

    寧姚覺得這樣的少年就這樣死了,這樣不對!

    少女搖搖晃晃落地后,雙指並攏作劍,抵住額頭眉心處,咬牙切齒道:“出來!給我斬開這方天地!”

    有一條細微金線在少女眉心,由上往下,漸次蔓延。

    如仙人開天眼!

    古老拱橋之下,如今的廊橋之中。

    有一把劍尖指向水潭不知几千年的生鏽老劍條,如從沉睡中醒來的人,打了一個哈欠。

    鏽跡斑斑的劍尖輕輕晃了一晃。

    于是廊橋晃了一晃。

    整條溪水也晃了一晃。

    整座小天地也跟著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當中,風塵仆仆的齊靜春和數人結伴出山,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書先生,一腳抬起后,剛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緩緩落腳。

    楊家鋪子后院的老楊頭,坐在油燈旁打著盹,驚醒后,用老煙杆磕了磕桌面。

    大驪藩王宋長鏡,沒來由在官署跳腳罵娘。

    鐵匠鋪一間鑄劍室,負責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錘落空,握著劍條的馬尾辮少女滿臉震驚。

    被所有人當做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原本躺在屋頂看著夜空,突然坐起身,殺氣騰騰。

    就在此時,有一個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響起,愈來愈近:“寧姑娘,傻乎乎站著干嘛?!跑啊!我又沒死,那是我脫下來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腦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

    少女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儀式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突然感覺到整個人騰云駕霧一般,給人扛在肩頭就往小鎮巷弄里跑去。

    寧姚頓時清醒過來,身体跟著某位少年的肩頭,不停顛簸起伏,有些難受,更是難堪,她完全懵了:“唉?”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3:51 AM

第五十三章 贈送

  陳平安扛著少女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還要快,像是個搶了黃花大閨女的采花賊。寧姚受了不輕的內傷,給顛簸得難受,但也顧不得什麼顏面,若是這時候給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著她和陳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寧姚額頭滿是汗水,問道:“你怎麼活下來的?沒有石子被打中?你怎麼知道老猿的后手,是針對你而不是我?”

    問了一大串問題后,寧姚猛然驚醒,“先別說這些,趁著老猿需要換氣的功夫,能跑多遠是多遠!我已經讓那把劍盡量多糾纏老猿,但是估計它撐不了太久。”

    草鞋少年輕輕點頭,健步如飛,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魚游走于溪底。

    遠離小鎮西邊那條小街后,陳平安依舊腳步不停,抽空小聲解釋道:“先前在泥瓶巷那邊,老猿被我騙去一棟破房子的屋頂,然后他就掉坑里去了,之后我偷偷丟了一塊小破瓦在窟窿旁邊的屋上,果然老猿以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腳步聲,他突然砸出一塊瓦片來,連牆壁帶隔壁屋頂一起給打穿了,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我其實就貓在那邊屋頂,沒敢露頭,是怕你分心,也想著能不能給老猿來一箭,然后看到老猿把你砸下來的那塊石頭,跟一條火蛇似的掛在天空里,估摸著只要抬頭,咱們小鎮誰都瞧得見,我哪敢掉以輕心。當時我腦子里多轉了一個彎,想著如果換成是我的話,肯定用你當誘餌,先打躲在暗處的,再回頭收拾明處的,一個魚餌串上兩條魚,多好,對吧?所以我就先脫了劉羨陽那件衣服,拋出去后,才敢去救你。”

    寧姚眼睛一亮,嘖嘖稱奇,然后莫名其妙開始秋后算賬了:“陳平安,這些彎彎腸子,你跟誰學的?!道貌岸然,肯定沒表面那麼老實。說!陸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沒有趁機占我便宜?”

    陳平安一陣茫然,就像小時候被牛尾巴甩在臉上差不多,“啥?”

    少女倒是沒有繼續興師問罪,反而自顧自笑起來。

    陳平安是財迷,絕對不是色胚。

    寧姚對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終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大劍仙,不是什麼鳳毛麟角、屈指可數,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種。

    寧姚低聲道:“放我下來!”

    陳平安問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寧姚無奈道:“暫時還不能走,可你要是再這麼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顛出來了。到時候沒被老猿用拳頭砸死,結果掛豬肉一樣死在你肩頭,老猿還不得被咱們活活笑死。”

    陳平安放緩腳步,頭疼道:“那咋辦?就近找個地方藏起來?我本來是想離開小鎮的,那個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寧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問道:“你那件自制的木瓷甲呢?怎麼沒穿在身上了?”

    陳平安苦笑道:“對付老猿,意義不大,反而會影響到我的跑路速度,就干脆脫掉了。也虧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帶你離開那邊,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頭疼。”

    寧姚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陳平安,先放我下來,然后背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陳平安自然沒有異議,毫不拖泥帶水就照做了,背起少女繼續奔跑,問道:“寧姑娘,你的刀呢?怎麼只有刀鞘?”

    抱住少年脖子的少女沒好氣道:“埋土里了。”

    陳平安也就不再多問,跑向小鎮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嶺,周圍是一座座早已沒有后人祭拜的墳塋,墳頭雜草叢生,茂盛得像是個菜園子,時不時響起几聲夜鸮的叫聲,此起彼伏,實在是瘆人。好在陳平安對此地,懷有一種同齡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沒覺得如何不適,約莫一炷香后,陳平安背著少女,穿過無數殘肢斷骸的倒塌神像,繞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后,泥塑神像傾倒在地,不知為何,已經不見頭顱,身長兩丈有余,可想而知,這尊塑像曾經完完整整端坐于祠堂寺廟當中,是何等威嚴凜凜。

    陳平安蹲下身,試圖先把寧姚放下來。結果等了片刻她竟然沒動靜,嚇得陳平安以為寧姑娘已經死在半路上了,正當陳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滯當場,一個字也說不來的時候,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過去的少女,終于醒過來,下意識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問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少年在這一刻,連自己也想不通,反正差點眼淚都要流出來。

    少年趕緊深呼吸一口氣,收斂起異樣情緒,雙手輕輕松開少女的腿窩,轉頭笑道:“這是我去年秋天臨時搭的一個小屋,以前經常帶著顧粲來這里玩,他嚷嚷著要折騰,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搭了個架子,再用樹葉草葉蓋上去,還挺牢,去年冬天那麼大的兩場雪,也沒壓塌。”

    寧姚站直身体,回首望去,飛劍並未狼狽返回,這是好兆頭,最少說明老猿沒有找准兩人躲藏地點的方向。

    陳平安讓寧姚稍等,率先彎腰進入木草搭建的臨時小窩,略作收拾,這才開門迎客。

    寧姚坐進並不顯狹窄逼仄的小窩,如釋重負。

    陳平安沒有關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門,而是就坐在門口,背對著少女。

    寧姚問道:“怎麼不關上門?”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老猿找到這里,就沒差別了。”

    盤腿而坐的寧姚點頭道:“也是。”

    沉默片刻后,寧姚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陳平安果真問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氣?”

    寧姚嗯了一聲,“但是告訴你一個不好的小溪,老猿最少還能再壞一次規矩。對付咱倆兩個傷患,多半是綽綽有余。”

    陳平安又問道:“寧姑娘,你覺得老猿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了?”

    小窩內滿是四周滲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雖然地面有些許濕氣,但是少女覺得已經不能要求更多。

    寧姚仔細想了想,“老猿總計出手三次,從你家泥瓶巷到小鎮最西邊的第一次,老猿比較含蓄,主要是為了試探你有無靠山,畢竟他當時忌憚有人在幕后布局,害怕有人針對他護送到此的正陽山小主子,所以折壽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間,之后在溪畔與我對峙,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著最少五十年,接下來第四次的話,怎麼都要一百年起步。”

    陳平安眼神熠熠,彎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撣去泥土后,嚼在嘴里,開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賺大發了!哪怕不考慮云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尋常人也就活個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賺了兩輩子回來。再說了,老猿將近兩百年陽壽,來換我三輩子性命,我覺得他只要一想到這個,氣也氣死。”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就這麼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跟老猿那種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個小鎮窯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錢的,承認這種事情,又不丟人。”

    寧姚被陳平安這套歪理給堵得慌。

    陳平安轉頭一笑,“當然了,想到這些,認命歸認命,心里頭憋屈還是會有的,你想啊,憑啥都是來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錢呢?”

    寧姚剛要附和,然后與他顯擺几句既豪邁氣概又有學識底蘊的聖賢箴言,不料少年很快自己就給出了答案,正儿八經地捫心自問道:“難道是我上輩子好事做少啦?可我這輩子也沒來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輩子豈不是還得完蛋,咋辦?”

    寧姚拿起腿上橫放著空蕩蕩的綠色刀鞘,用鞘尖輕輕一點少年的后背。

    草鞋少年頓時齜牙咧嘴,轉頭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寧姚瞪眼道:“這輩子還沒到頭呢,想什麼下輩子?!”

    陳平安趕緊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寧姚不要大嗓門。

    少女趕緊閉嘴。

    陳平安屁股往外邊挪了挪,試圖遠離少女與刀鞘。

    寧姚欲言又止,最后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少年,嗓音沙啞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雖然已經折壽一百八十年,但是這頭正陽山的護山猿,他原本能夠活多久?”

    背對少女望向遠處天空的少年,只是搖搖頭。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少年如何能夠知道,估計想破腦袋也猜不出答案。

    有些事情,就像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街道,少年如果不是送信一事,這輩子都不知道原來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寧姚嘆氣道:“這類天地異象而生的凶獸遺種,竅穴遠不如我們人來得別有洞天,雖然因此而修行極難,但好處是精氣神的流逝,也更加緩慢,使得極為長壽,少則五百年,多則五千年的壽命,搬山猿生性善動不喜靜,若無修行,壽命不會太長,自然不如龜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終究是曾經的一方霸主,壽命依舊長達兩千歲左右,而且這頭護山猿,顯然已經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躋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体魄,別說兩千年壽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姚望著那個消瘦背影,“所以別覺得自己活夠了。”

    陳平安一聲不吭。

    寧姚有些心酸。

    兩兩無言,道破天機的少女心中逐漸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腸刮肚地去醞釀措辭,想著安慰一下那家伙。

    只是當寧姚想得頭都大了的時候,卻聽到了草鞋少年的一陣輕微鼾聲。

    寧姚頓時傻眼。

    ————

    杏花巷深處一棟大宅子,從內到外收拾得干干淨淨,甚至連院門口的道路,也比別人家門口整潔許多。

    一位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內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后滿是寵溺地望向自己孫子,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作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身体的時候,真要凍出病根子來,讓奶奶怎麼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嫗坐下后,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念的經,“我的乖孫儿呦,你是不知道,今儿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肉味,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嘴臉,真是孝順儿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給感動哭嘍。”

    說到這里的時候,老婦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后悔,便趕緊用腳尖碾了碾,老婦抬頭望向滿臉無所謂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只是舍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麼,奶奶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后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緊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

    老嫗開始擦拭眼淚。

    少年馬苦玄伸手放在老婦人皮包骨頭的干枯手背上。

    老婦人看了眼自己孫子,少年眼神中終于帶著點情感,她欣慰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住,儿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麼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奶奶這輩子吃過的那麼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麼,別像奶奶這樣就成,以后一定要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往死里欺負回來,千万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几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喜歡一年到頭打盹歸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万一給抓個正著,哎呦……”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說法,少年是從小聽到大的,估計耳朵起繭子不說,而是都換好几茬的繭子了。只不過少年始終沒有縮回手,任由自己奶奶輕輕握著。

    老婦人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干啥?”

    少年微笑道:“好看唄。”

    老嫗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罵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奶奶這里也不肯說實話?”

    少年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老嫗將信將疑,暫且壓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娘為啥不要你嗎?”

    少年笑道:“那會儿家里窮,養不起我?”

    老嫗驟然提高嗓門,尖叫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后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去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擺闊,他們什麼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

    每次說到儿子儿媳,老婦真是恨得牙癢癢,冷笑道:“那些個祖輩規矩,就是埋在土里爛成泥的玩意儿,多少年過去了,如今能值几個錢?孫子,你以后出息了,別太當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了有錢人和沒錢人,說到底,只有沒本事的人,才去當老實人!”

    馬苦玄笑容燦爛,不知道是覺得有道理,還是認為滑稽可笑。

    這個少年從小便是這樣,什麼虧都能吃,什麼欺負都能忍,可是有些事情執拗起來,就連他奶奶也勸不動說不聽。

    老嫗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門栓了沒,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壓低嗓音,“孫子,別看奶奶這麼多年裝神弄鬼,除了當接生婆,就是給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著臉皮跟人收破爛,但是奶奶告訴你,那些收回來的老物件們,可都是頂天的寶貝……”

    少年重新恢復憊懶的神態,顯而易見,對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爛,馬苦玄並無興趣。

    老婦人猶然訴說早年各種更蒙拐騙的伎倆,得意洋洋。

    馬苦玄突然問道:“奶奶,泥瓶巷陳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老婦人臉色劇變,趕緊伸手捂住自己孫子的嘴巴,厲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說!”

    少年笑著點頭,不再刨根問底。

    之后老婦人也沒了炫耀過往榮光的興致,病懨懨的,心思沉重,時不時望向窗外的夜景。

    馬苦玄笑問道:“奶奶,你在咱們小鎮當了這麼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鄰居,人人都說你老人家能跨過陰陽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陽間……”

    老嫗白眼道:“別人信這些烏煙瘴氣的,你也信?奶奶連打雷也怕的一個人,真要見著了鬼魂,還不得自己把自己嚇死?”

    “奶奶別怕。”

    少年馬苦玄輕聲笑著,“人鬼殊途,神仙有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

    拂曉時分。

    草木小窩內的寧姚緩緩睜開眼睛。

    不見少年身影蹤跡。

    她迅速起身,彎腰走出,腳尖一點,她跳到那尊側臥破舊神像的巨大肩頭之上。

    遠處草鞋少年正往這邊跑來,腳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殺。當他看到墨綠色的少女后,趕緊招手示意她下來。

    寧姚跳下佛像肩頭,站在少年身前。

    “老猿沒找到咱們這邊。”

    說完之后,陳平安面朝那尊沒了頭顱的神像,雙手合十,低頭一拜,碎碎念念。寧姚依稀聽到是懇請不要怪罪她的言語,她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說什麼。

    之后陳平安神神秘秘低聲道:“我帶去你看兩尊神像,很有意思!”

    寧姚問道:“是神仙菩薩顯靈,願意出來見你了?那豈不是心誠則靈?”

    陳平安悻悻然道:“寧姑娘你這話說的……”

    寧姚一挑眉頭。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道:“一聽就是讀過書的!”

    寧姚霎時間整個人就變了一個人,咳嗽几聲,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少年在前頭帶路,少女默默跟在后邊。

    寧姚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真是命懸一線啊。

    少女天人交戰許久,深呼吸一口氣,才弱弱說了兩個字,謝謝。

    少年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聽到少女突如其來的感謝言語,雖然內心深處,沒覺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謝,反倒是自己應該感謝她才對。

    只不過陳平安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便干脆不搭理這茬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怔怔望向南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老猿已經被齊先生驅逐出境,所以才沒有追殺我們,該怎麼辦?”

    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繼續前行,看不出異樣。

    寧姚加快腳步,跟他並肩而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少年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如果換一個說法,叫做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寧姚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少年疑惑轉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紅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沒好意思問,我不妨跟你說實話好了,這便是我寧姚的殺手锏,正陽山老猿厲害吧?把你我攆得比喪家之犬還凄慘,對不對?可我眉心竅穴內,放著我娘贈送給我的一樣十歲生日禮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現,別說老猿要死,就是……”

    說到這里,少女掐斷了話頭,直接跳過,“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天地大得很,別小看自己,也別氣餒,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武了嗎?不如連劍术也一起練了!”

    陳平安問道:“你會教劍术?”

    寧姚理直氣壯道:“我天資太好,學劍極早,境界攀升極快,但是教別人劍术,半點不會!”

    陳平安撓撓頭。

    寧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飛劍我就算想送給你,它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願如此辱它,在我家鄉,認為世間有靈之劍,皆是我輩同道中人。”

    寧姚最后摘下腰間雪白劍鞘,“但是這把劍鞘我可以送給你!”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寧姚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語重心長道:“連劍鞘也有了,距離劍仙還遠嗎?”

    陳平安傻乎乎接過空蕩蕩的劍鞘,瞠目結舌道:“說啥?”

    寧姚大步前行。

    少女當時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瀟灑的事情,僅此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拎著劍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劍來?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5:05 AM

第五十四章 大敵當前

  陳平安領著寧姚來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約莫比青壯男子高出一個腦袋,原本生有三雙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處的握拳一臂,高高舉起,以及最低處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單臂卻能握手,原來是神像十指交錯,故而哪怕另外那條胳膊被齊肩斷去,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鎧甲錚錚,鱗片連綿,甲片邊緣飾有兩條珠線,聯珠顆粒飽滿,比起劉羨陽家祖傳瘊子甲的丑陋不堪,僅就賣相而言,實在是稚圭和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兩人寄人籬下的那尊無頭神像,這尊彩繪神像雖然斷臂極多,且彩塑斑駁,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飛揚的精氣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處,雙手交纏在一起,姿勢極其古怪。

    寧姚一眼就看出端倪,明白了陳平安為何要急匆匆帶自己來到此地,點頭道:“的確有些像撼山譜上的那個立樁拳架子,只不過跟拳譜上的劍爐,有點不同。”

    寧姚思量片刻,問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斷臂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一臉惋惜地搖頭道:“找過了,啥也沒找到,估計早就被來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爛了。這麼多年下來,這些土神仙泥菩薩們,估計什麼苦頭都吃過了。你瞅瞅這位,最高的那顆拳頭,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塊,旁邊還有很多條裂縫,明顯是給人用彈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鎮的孩子都這樣,大人越不讓來這邊玩,就越喜歡偷偷來這里抓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時候,經常是几十號人在這邊打雪仗,熱鬧得很,玩瘋了之后,哪里顧得了什麼。小時候還喜歡攀比,看誰爬得更高,還有人喜歡爬到神像頭頂上去撒尿的,比誰尿得更遠,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來,就沒個齊全的泥像了,其實我小時候還有几個木雕的神像,后來聽說有懶漢嫌棄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們,剛入冬那會儿,就偷偷給拉回家劈成柴禾燒掉了。”

    少年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傷,“我當時被姚老頭嫌棄燒窯沒悟性,給趕到山上燒炭去了,我如果在鎮上知道有人這麼做,一定要勸一勸,實在不行,我可以答應幫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薩,雖說從來不顯靈,可那好歹也是菩薩神仙啊,結果被劈砍成柴禾,這種缺德事情,怎麼可以做呢……”

    寧姚和陳平安此刻關注的側重點,截然不同。

    寧姚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手肘,那雙眼眸流光溢彩,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家拳譜的劍爐正是脫胎于此,不過不是現在你看到的這雙手,而是這尊道教靈官像之前中間那對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雙手掐訣而出的劍爐,雖然我不知道為何撰寫拳譜之人只選其一,並且沒有選擇現在咱們看到的這個手勢,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劍爐,或者說靈官指劍掐訣,說不定有大小之分。”

    陳平安聽得云里霧里,但是不忘反駁提醒道:“拳譜是顧粲的,我是代為保管。”

    寧姚沒跟陳平安計較,伸手指了指這尊道教靈官的劍爐架子,解釋道:“看到沒,拳譜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這里是九指分別糾纏、環繞、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獨秀。為的就是掐指成劍訣,最終用以滋養食指。”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行走你們這座天下多年,也見過不少寺廟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觀靈官,這尊泥像……”

    陳平安靜待下文,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只得開口問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寧姚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是最矮的。”

    蹲地上的少年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寧姚轉頭問道:“你見過比你們披云山還高的道門靈官神像嗎?”

    “當然沒見過啊。”陳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們這邊的?”

    寧姚恍然,解釋道:“就是你們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據說曾經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邊埋下一方天師印,用以鎮壓此方天地的龍氣。”

    陳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嗎,咱們能不能挖?”

    寧姚笑眯眯道:“怎麼,想挖了賣錢啊?”

    被揭穿真相的陳平安微微赧顏,坦誠道:“倒也不一定要賣錢,只要是好東西和值錢物件,留在家里當傳家寶也是好的嘛。”

    寧姚用手指凌空點了點那個掉錢眼里的家伙,沒好氣道:“以后你要是能夠開宗立派,我估計有你這麼個燕子銜泥、持家有道的掌門宗主,門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輩子吃穿不愁,躺著享福就好了。”

    陳平安沒想那麼遠,至于什麼開宗立派,更是聽也聽不懂。

    他站起身問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劍爐的一種?”

    寧姚點頭道:“大小劍爐,分左右手,真正滋養的對象,絕對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寧姚說到這里的時候,閉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訣立樁,就能夠心生感應,她睜眼后彎曲手指,對著自己指了后腦勺兩個地方,分別是玉枕和天柱兩座竅穴,確實是比較適合溫養本命飛劍的場所,她笑道:“左手劍爐對應這里,右手則是指向此處。”

    陳平安茫然道:“寧姑娘,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劍爐說是拳譜的立樁,可手指這麼扭來扭去,這和練拳到底有啥關系?能長力氣嗎?”

    寧姚有些傻眼。

    要是非讓寧姚具体解釋武學或是修行的門門道道,那就真是太為難她了,更別提讓她說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順利跨過。畢竟對于寧姚自己來說,這些最沒勁的道理,還需要說出口嗎?不是自然而然就該熟門熟路的嗎?

    于是少女板起臉教訓少年道:“境界不到,說了白說!你問這麼多干什麼,只管埋頭苦練便是!怎麼,吃不住苦?”

    陳平安將信將疑,小心翼翼說道:“寧姑娘,真是這樣?”

    寧姚雙手環胸,滿臉天經地義的正氣表情,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便不再追問此事,仰頭望向被寧姚稱為道門靈官的彩繪神像,道:“這就是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啊。”

    寧姚無奈道:“什麼叫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雖然有個家字,但絕對不是你們小鎮百姓人家的那個家,道家之大,遠遠超出你的想象,甚至連我也不清楚道門到底有道士,到底有多少支脈流派,只聽我爹說過,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第二,神仙神仙,雖然你們習慣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這樣,可歸根結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舉個例子好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句話你聽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杏花巷馬婆婆經常跟顧粲他娘吵架,我總能聽到這句話。”

    寧姚此時頗有一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佛爭一炷香,為啥要爭?因為神確實需要香火,沒有了香火,神就會逐漸衰弱,最終喪失一身無邊法力,道理很簡單,就跟一個人好几天不吃五谷雜糧一樣,哪來的氣力?世俗朝廷為何要各地官員禁絕淫祠?怕的就是人間香火雜亂,使得一些本不該成神的人或什麼,坐擁神位,退一步說,哪怕他們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輩,願意年復一年蔭庇當地百姓,從不逾越天地規矩,可對自詡為‘真龍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禍亂一方風水,無異于藩鎮割據,減弱了王朝氣運,是挖牆腳跟的行徑,因為會縮短國祚的年數,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至于仙,很簡單,你看到的外鄉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連正陽山那頭老猿,也算半個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長生不朽的山頂。修行之人,也被稱為煉氣士,修行之事,則被稱為修仙或是修真。”

    陳平安問道:“那麼這尊道門靈官到底是神還是仙?按照寧姑娘的說法,應該算是道門里的仙人吧?”

    寧姚臉色肅穆,輕輕搖頭,沒有繼續道破天機。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

    一顆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靈官神像高出頭顱的那只拳頭上,砸出許多碎屑下來。

    寧姚揮了揮手,驅散頭頂那些泥屑塵土。

    陳平安站起身,順著寧姚的視線,他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有個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遠處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斷拋出石子、接住石子。

    陳平安轉身跟寧姚並肩而立,輕聲道:“他叫馬苦玄,是杏花巷那個馬婆婆的孫子,很奇怪的一個人,從小就不愛說話,上次在小溪里碰到他,馬苦玄還主動跟我說話來著,他明顯早就知道蛇膽石很值錢。”

    名叫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繼續掂量著那顆石子,朝寧姚和陳平安燦爛一笑,開門見山道:“如果我去福祿街李宅,跟正陽山那頭老猿說找到你們兩個了,我想怎麼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錢。不過你們只要給我兩袋子錢,我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事先說好,只是做買賣而已,別想著殺人滅口啊,地上這麼多神仙菩薩可都看著咱們呢,小心遭報應。”

    惱羞成怒的寧姚正要說話,卻被陳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上前踏出一步,對馬苦玄沉聲問道:“如果我願意給錢,你真能不說出去?”

    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是完全沒想到這對少年少女,如此好說話,竟然還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過他也懶得繼續演戲了,掏出一只華美精貴的錢袋子,隨手丟在地上,笑道:“我已經在李家拿到報酬了,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泥瓶巷陳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鄰居,對吧?你要怪就怪你身邊的家伙,太惹人厭了,她昨天壞了很多人的大事。”

    少年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陳平安環顧四周。

    馬苦玄望向寧姚,笑道:“放心,那頭老猿暫時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想跟你討要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的,對不對?”

    寧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沒命用。”

    馬苦玄樂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擔心這個做啥。”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這麼一個滿身鬼氣森森的家伙,怎麼會有人覺得此人是個傻子?

    寧姚臉色陰沉,碰了碰陳平安肩頭,輕聲提醒道:“不知為何飛劍到了這邊周圍,便進不來了。”

    馬苦玄微微轉移視線,對陳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頂一戰,很精彩,我湊巧都看見了。哦對了,你可以摘掉綁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陳平安果真蹲下身,緩緩卷起褲管,視線則一直放在馬苦玄身上。

    直到這個時候,寧姚才驚訝發現,原來陳平安褲管里邊,小腿上還綁著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陳平安跟寧姚解釋了一句:“很小的時候,楊家鋪子的楊爺爺就曾經叮囑過我,死也別取下來。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老猿的第四口氣,現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為我總覺得這個叫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樣危險。”

    馬苦玄輕輕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襲墨綠長袍的英氣少女,自言自語道:“本來以為好歹等我出了小鎮,才會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敵,沒想到這麼快就碰上。哈哈,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

    寧姚突然問道:“陳平安,那家伙小時候也給牛尾巴甩過?”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了跺腳,左右雙腳各數次,認真想著寧姑娘的問題,回答道:“馬婆婆很有錢的,所以我記得這個馬苦玄家的黃牛,体型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來,很嚇人的。”

    在陳平安站起身的時候,馬苦玄卻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與杏花巷少年,兩個同齡人,遙遙對峙。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5:58 AM

第五十五章 春風得意

  陳平安左右腳尖先后不易察覺地擰了擰地面,似乎還在適應變輕了的雙腿。

    他留意到馬苦玄總共撿了五顆石子,四顆握在左手,一顆在右手。

    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劍鞘皆空的外鄉少女,笑道:“說好了,現在是我和陳平安單挑,按照我奶奶小時候講的故事,在演義小說上,兩名大將于陣前捉對廝殺,誰喊幫手誰就不是英雄好漢,若是能夠陣斬敵人,軍心大振,一場仗就算贏了……”

    寧姚看著那個馬苦玄就心煩,她就沒見過這麼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歡掉書袋,成天擺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著就是一副讀書種子的模樣,眼前這位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膚不比陳平安白,而且眼睛格外大,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這種蹩腳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嫗涂扑了半斤脂粉在那張老樹皮上,故作嬌羞狀,真是慘絕人寰。

    陳平安沒有跟杏花巷的同齡人放狠話,微微彎腰,驟然發力, 筆直前衝,勢若奔馬。

    真快!

    看著陳平安疾奔遠去的背影,几乎一個眨眼就與自己拉開了兩丈多距離,饒是見多識廣的寧姚也難免感慨,這不是說陳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齡人當中,他能夠飛奔快過狐兔,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自然不是如此,而是在此方天地這座牢籠里,陳平安能夠只依靠十數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這個地步,這才是最讓寧姚佩服的地方。

    寧姚想了想,難道能吃苦,也是一種天賦?

    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瞬間只剩一半。

    陳平安甚至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馬苦玄臉色的一連串細微變化,片刻驚訝后,轉為惶恐,迅速恢復鎮定,然后毫不猶豫地迅猛抬臂,整條纖細手臂,綻放出一股驚人的爆發力。

    一直死死盯住馬苦玄右手動靜陳平安,不再直線前衝,剎那之間就就折向右邊。

    馬苦玄那條胳膊竟然出現微妙的停頓,手腕一抖,目標正是偏離直線的陳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來勢洶洶,雖然不如正陽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覷。本該手忙腳亂的陳平安並未停步,腰杆一擰,上半身側過,那顆石子正好從眼前一閃而逝,草鞋少年額前的發絲被那股清風裹挾得隨之一蕩。

    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輕輕一甩,其中一顆石子剛好落入右手手心。

    這位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並不覺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夠解決掉陳平安,故而沒有停留在原地,開始跑向右手邊,與此同時,甩手丟出第二顆石子。

    草鞋少年一個毫無征兆地驟然彎腰,雙手几乎能夠觸及到地面,那顆石子從后背上迅速划過,擦破陳平安的單薄衣衫,所幸只是擦傷,看上去皮開肉綻很嚇人,其實傷口不深。

    此時兩人間距又被拉近一半。

    雖然馬苦玄也意識到應該要拉開距離才對,但是陳平安的埋頭衝刺,實在太過風馳電掣,襯托得馬苦玄匆忙之間的轉移陣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車,所以當陳平安那張黝黑臉龐愈發靠近,草鞋少年那堅毅明亮的眼神,尤為刺眼。與此相反,馬苦玄明顯出現了一抹遲疑神色,是放棄丟擲石頭的舉動,果斷撒腿撤退?還是孤注一擲,在第三顆石頭上分出勝負?

    馬苦玄猶豫不決,對比陳平安的一往無前,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此刻的草鞋少年,哪里有半點泥瓶巷爛好人的樣子?

    馬苦玄在這種事關生死的緊要關頭,后撤一步,再次揮動手臂。

    顯而易見,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這個別說打架,從來就沒跟人吵過架的孤僻少年,從小到大就不喜歡跟同齡人待在一起,比陳平安或是顧粲,更像是一頭獨來獨往的野貓崽子。他喜歡有事沒事就抓一把石子,一邊走一邊丟,當然力道都很輕,看似漫不經心的玩耍,沒有人當回事,只是馬苦玄在廊橋底下的岸邊,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獨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夠在水面上打出十數個漣漪之后,撞在對岸石拱橋的內壁上,砰然粉碎,膂力之大,手勁之巧,可想而知。

    馬苦玄時常也會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游魚。不管能否擊中游魚,反正少年丟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沒有水花。

    所以在杏花巷的那棟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頂上,經常會躺著几只鳥雀的屍体,血肉模糊。

    兩人相隔不過十數步而已,之前兩次躲避掉馬苦玄的石子,陳平安的身形腳步,更偏向于敏捷輕靈,並沒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壯的地方,草鞋少年就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子,但是陳平安和馬苦玄即將對撞的時候,陳平安終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連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滿張力,落地如鐵錘砸劍條,抬腳則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

    三步,近在咫尺。

    馬苦玄仍是沒能來得及丟出石子,按理來說,大勢已去。

    但是陳平安沒來由心頭一震,不過仍是沒有任何退縮,因為形勢緊迫,已經容不得他懸崖勒馬,不如縱身一躍,冒險一搏。

    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開,丟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順勢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開始就給陳平安挖了個陷阱,所謂的狐疑不決,故意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甚至為何要選擇以石子來作為進攻手段,全是這位杏花巷傻小子的縝密謀划罷了。為的就是示敵以弱,把能夠從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鰍少年,給勾引到自己身邊,讓這個陳平安自己送上門來!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陳平安是個不算太明顯的左撇子,于是與馬苦玄的右手拳頭,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拳頭相撞的瞬間,几乎同時,兩個少年就分別向對方一腿踹去。

    陳平安和馬苦玄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兩人又隔開二十余步,馬苦玄爬起身,單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開拳頭,因為手心那顆石子一直沒有丟出去,所以此時少年手心,雖然稱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經猩紅一片,觸目驚心。

    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熱,對陳平安大聲笑道:“陳平安!敢不敢再來?!”

    陳平安的左手更慘,因為之前在小巷襲殺云霞山蔡金簡,手心被碎瓷划破極深,這段時日,雖然一直敷著從楊家鋪子傳下來的秘制草藥,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少年体魄再堅韌,終究不是那種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馬苦玄互換的這一拳一腿,陳平安更加吃虧。

    陳平安包扎有棉布條的左手,已經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鮮血滲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腳邊野草上。

    陳平安刻意去深呼吸了一口氣,于是清晰感受到腹部傳來的刺痛,他要確定這種程度的疼痛,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這是習慣使然。

    陳平安是窮苦出身,正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就格外斤斤計較,反觀宋集薪盧正淳那樣的富貴子弟,絕對不會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銅錢,這是大行不顧細謹,陳平安當然不行。所以陳平安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謹、溫吞和隱忍這些詞彙沾邊,少年理所應當的朝氣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要跟陳平安寧姚打生打死的馬苦玄,大概屬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寧姚至少還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馬苦玄這種就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背對寧姚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苦玄緩緩站起身,起身前少年抓了抓一叢雜草,隨意擦去手心血跡。

    陳平安跟著起身。

    馬苦玄率先發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兩個泥坑。

    這個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蓋撞向迎面而來的陳平安。

    陳平安一拳砸得馬苦玄那記膝撞下墜,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傾的馬苦玄閃電一拳,一拳砰然砸在額頭,馬苦玄原本彎曲蜷縮的雙腳,瞬間舒展開來,在身体后仰的陳平安胸口重重一踩。

    陳平安就像被大錘當頭一錘、加上同時被當胸一撞,近乎筆直地后仰倒地。

    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滾一圈,落地后繼續獰笑著前衝,很快就飛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陳平安身前,馬苦玄就是一腳。

    陳平安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內,死死護住心口和臉龐。

    陳平安被這一腳踢得倒飛出去,只不過重心極低,又護住了要害,並沒有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

    一路打滾。

    馬苦玄得勢不饒人,繼續前衝。

    當陳平安停下后滾勢頭的瞬間,不知不覺,有意無意,整個人變成了單膝跪地、彎腰助跑的姿勢。

    馬苦玄神情一滯。

    下一刻,陳平安如同一枝由强弓拉滿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間來到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與之前相比,判若兩人。

    示敵以弱。

    陳平安也會。

    馬苦玄這次根本來不及出拳,就被陳平安用肩頭撞在胸口,馬苦玄踉蹌后退,腹部又傳來一陣絞痛,本能地低頭彎腰,左耳太陽穴那邊就被陳平安用手臂橫掃而中,勢大力沉,之前占盡上風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種詭譎姿勢雙腳騰空側飛出去。

    陳平安猛然抓住馬苦玄的雙腳腳踝,帶著馬苦玄旋轉一周,怒喝一聲,將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遠方!

    剛好撞向一尊碎了半邊身軀的坐姿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沒有意外,馬苦玄這一下注定會很凄慘。

    可是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親自造就了一個“意外”。

    他兩只腳先后踩中神像的頭顱,然后瞬間彎曲和瞬間繃直,整個人借著巨大的反彈力道,跟陳平安之前的暗算有異曲同工之妙,向著遠處地上的對手激射而去。

    但是馬苦玄突然驚駭瞪眼。

    只見陳平安站在原地,高高舉起一臂,不知何時,他手中握有一柄憑空出現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飛速衝來的馬苦玄。

    世人所謂的“自己找死”,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了。

    哪怕陳平安握刀的手在劇烈顫抖,但是足夠一刀捅透馬苦玄的身体了,區別只在切入口是手臂、頭顱還是胸膛而已。

    馬苦玄哪怕深陷絕境,雖然驚懼異常,卻沒有絲毫放棄的心境,艱難扭轉身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要讓自身要害偏離那刀尖。

    就在此時,一道修長身形出現在兩個少年之間。

    是個中年男人,背負長劍,腰間懸佩虎符。

    不見他如何出手,馬苦玄就倒轉乾坤似的,不但雙腳落地,還身軀筆直地站在了男人身邊。

    然后負劍男人轉頭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激賞,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這次交手,打得都不錯。”

    陳平安嘴角滲著血絲,又后退了一步。

    男人一笑置之,提議道:“我出手救下馬苦玄,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所以我出去之后,會說服正陽山搬山猿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追殺,如何?”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

    這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少女,然后對陳平安說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麼以后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陳平安收起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對那個真武山的男人點頭道:“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馬苦玄剛要說話,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頭不語。

    一大一小,這對真武山師徒,漸漸遠去。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

    寧姚趕緊蹲下身,憂心忡忡道:“咋樣?哪里傷得最重?陸道長那副藥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著?”

    鼻青臉腫一身內傷的少年滿臉苦澀道:“不打緊,還知道哪里疼,說明傷得不算厲害。對了,如果老猿這個時候趕過來……”

    “來就來!”

    少女也干脆坐在地上,眉眼飛揚,“剛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麼!”

    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后邊半句話,只得偷偷咽回去。

    寧姚突然燦爛笑起來,伸出雙手,對草鞋少年豎起大拇指,“帥氣!”

    在這之前,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勁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讓自己更云淡風輕一點。

    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開懷。

    春風少年很得意。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6:06 AM

第五十六章 點頭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塚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撥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它本來的真面容,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個尚未進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少年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少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盯著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為得知那外鄉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术,聯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位師父,所以你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著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

    但是男人加重語氣,絕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麼?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少年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麼因果報應、氣數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大多是我們兵家聖人。並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著少年,沒有打算輕易放過少年一馬。

    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麼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麼?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麼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于整個俗世王朝的衝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聖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對此深以為然。

    少年興許是感受到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于辯駁,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后,看著手心一灘血跡,說道:“那家伙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后來突然就暴斃了,屍体也沒找著,雖然我奶奶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閃電雷鳴的大雨夜里,我給打雷聲吵醒了,然后發現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著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少年下意識皺著眉頭,使勁去記憶那些儿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說話,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几輩人都是一根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麼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退一万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真不清楚,願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假裝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著我娘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著媳婦不幫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麼個掃把星女人家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著少年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她又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墳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壇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著的時候已經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后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少年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他一把刀,我會輸給陳平安?!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逮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著以七分實力來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雕,想得倒是挺美。”

    少年臉微紅,硬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少年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了?”

    男人笑問道:“是想問真話還是假話?”

    少年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少年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矩極多。

    男人笑道:“正陽山在明面上,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死敵風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正陽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生后,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于驚才絕艷,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你不管怎麼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著一座正陽山吧。”

    少年愣了愣,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矮小少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麼高,那我以后習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于身邊全是一群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少年怒道:“有你這麼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后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后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少年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于東寶瓶洲其它宗門,你上山之后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度返回小鎮!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凶,預知前程,几近本能。”

    少年白眼道:“小鎮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人和小鎮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麼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舉動。”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十數丈外,如此循環,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

    陳平安除了后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對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愈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邊的濃稠藥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壓衣刀后,割下自己內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著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扎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臉,“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麼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强!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少女驀然瞪眼,少年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斜眼道:“口服心不煩,以為我不知道?”

    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看則鋒芒冷冽。

    少年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官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麼石頭打造而成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著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摸著最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這種石頭,硬得很,用錘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几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里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過那里,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后,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揉了揉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儿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願意舍棄一把神兵才行,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為‘斬龍台’,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入沉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官神像腳底下那儿,不就有現成的磨劍石嗎?這麼大,剛好能劈成兩塊斬龍台。”

    陳平安火燒屁股一般,趕緊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官老爺已經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

    寧姚猛然起身,冷哼一聲,“搶?!我是那種人嗎?”

    然后陳平安跟著少女一起走向那尊道家靈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繪神像之前,寧姚向前踏出一步,雙手分別按住刀鞘和劍鞘,英姿勃發,她仰頭喊道:“我叫寧姚!今天你只要將腳下這三尺立足之地,贈送給我,那麼將來我寧姚成就劍仙之境,一定償還你百倍千倍!”

    陳平安張大嘴巴,心想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無動靜。

    少女沒有善罷甘休,繼續說道:“不願意給是吧,那我寧姚跟你借總行了吧?有借有還的那種。”

    寧姚不忘轉頭對陳平安眨眨眼,“我這是借,不是搶,明白不?”

    陳平安使勁搖頭,實誠回答道:“不明白!”

    寧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陳平安解釋“搶”和“借”的截然不同,陳平安突然喊道:“小心!”

    說話的同時,陳平安身形已動,一把將寧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來是那尊靈官神像,經歷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后,終于在這一天轟然倒地,向前扑倒在地,碎得很徹底,並未呈現出這里一條腿、那里一條胳膊的殘骸姿態,就連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粉碎。

    從土里來,往土里去。

    仿佛人間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

    而且這樁風波的玄妙出奇之處,在于靈官神像的高度,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間的那點距離,前者要超出不少,照理說陳平安和寧姚哪怕沒有被壓塌下,最少也會被砸得不輕。可偏偏到最后,泥塑神像化為塵土,最遠也只到了他們兩人的腳邊。

    見多識廣的寧姚咽了咽口水,有點心虛,低頭望著那些飛揚塵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氣了吧,不借就不借,還要跟我拼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突然搖頭道:“這叫菩薩點頭,是答應你了。”

    寧姚跟少年並肩而立,看著那些碎屑塵土,再看看更遠處那一方光禿禿的黑色斬龍台,最后轉頭看著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確定?”

    陳平安笑道:“我確定!”

    寧姚信了,毫不懷疑。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最后在陳平安的帶領下,寧姚一起幫著將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邊早就挖好的一個坑,覆蓋以土。

    陳平安低頭默念道:“不論人神,入土為安。”

    寧姚也跟著低頭小聲道:“入土為安。”

    做完這一切,寧姚好奇問道:“陳平安,這是你們小鎮的風土習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啊,是我自己這麼覺得的。”

    寧姚一挑眉毛。

    陳平安笑問道:“寧姑娘,你沒有覺得做完這些后,心里很舒服嗎?”

    寧姚也搖搖頭,“沒感覺。”

    陳平安撓撓頭,望著那塊黑色石座,問道:“它叫斬龍台?”

    寧姚嗯了一聲,“武道中人,可能會稱為磨刀石,或者磨劍石,山上劍修才會將其喊作斬龍台。”

    寧姚轉頭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聲道,“我家鄉那邊也叫磨劍石,每個人都會有一塊,大小不一,一般就只有拳頭那麼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為低下的劍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劍石,一樣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也不是沒有。我家也有,很大……”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多大?”

    少女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還大吧。”

    少年滿臉震驚,然后無比羨慕道:“寧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錢!而且這麼大一塊磨劍石,還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銅錢,藏哪儿都睡不安穩。”

    原本有些傷感的離鄉少女,憂愁頓消,她笑道:“這塊磨劍石,一人一半!”

    少年擺擺手,“我要它做什麼,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里需要用上這麼金貴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寧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對了,你不是要想著求阮師傅幫你鑄劍嗎?可以用另外一半作為鑄劍的錢……”

    寧姚無奈道:“陳平安,你是真傻啊還是缺心眼啊?”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寧姑娘,你就當我是爛好人吧。”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少年,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陳平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圖謀不軌,心想著以后把‘寧姑娘’變成自己媳婦,那還不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了?這小算盤打得劈里啪啦的,厲害啊!”

    少年欲哭無淚,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說過一句什麼話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我開玩笑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心累啊。

    寧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飛劍已經在返回途中了!”

    陳平安如臨大敵。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5 06:29 AM

第五十七章 養劍葫

  臨近小鎮,真武山兵家修士松開馬苦玄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願意給,一個强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著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矩,那部劍經本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后腳就來到小鎮,那頭搬山猿絕不至于出手行凶。所以說小鎮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坐鎮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上,蹲著一頭通体漆黑如墨的野貓,它看到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現它后,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

    馬苦玄剎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著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少年身后,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 當他看到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

    少年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几乎就沒有這麼長久開著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屬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著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

    馬苦玄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

    那頭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著,驚嚇瘆人。

    “不要過去!”

    負劍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住心神!”

    馬苦玄强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嫗身旁,雙指並攏在老婦人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頭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沉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少年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著,竟然强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后,沉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小覷,你有你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在說完這些之后,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蕩,頭發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痴痴轉頭望去。

    只見一尊高達丈余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术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現這位老婦的游蕩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

    窯務監造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腳邊擱放著一口朱漆木箱,里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隨手拎了本,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門咱們衙署,開口討要咱們小鎮几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讓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本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黃歷,話說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各曬書一次,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說小鎮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仆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磕頭下跪不說,見著了小鎮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昂?”老管事有些尷尬,這位女子口口聲聲“四姓十族”或是“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結果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心安理得,那麼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蓋想都知道。

    雖說老管事沒有養著什麼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小鎮地頭蛇的大姓人家,一向關系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惱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

    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辭后,老人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小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著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說法,這座小鎮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小鎮,沒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鎮,只是依稀聽說這支陳氏,當初搬離小鎮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無法考據。至于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里里外外折騰了几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個几百年,就像陳小姐你所說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儿已經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如今所有小鎮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這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只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小鎮這邊對陳氏后人總体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仆,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著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顏開道:“陳小姐謬贊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盡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小鎮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另外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一支小鎮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麼,翻來覆去,一本本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

    衙署老管事立即繃直腰杆后背,再無半點忙里偷閑的輕松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軟綿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麼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最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沉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看得出陳松風現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說話這麼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后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几個窮親戚,怎麼,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來直去。

    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本性本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

    陳對放下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位陳氏女子婉言拒絕。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里往遠處望去。

    衙署大堂外有座占地不小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著大門,寫著一個大大的古体字,山岳的岳,上丘下獄。這並不罕見,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岳,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也必然是以古体寫就。

    后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千百種,至于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

    陳對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階上竊竊私語。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后台階的時候,就故意輕輕咳嗽一聲,不曾想兩人一個說的起勁,一個聽得認真,仿佛對陳對的出現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階的最遠處,雖然她閑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正感覺。

    一大一小,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小鎮,只不過說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沉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說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說不到一塊去,不願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專注于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重振家風,看似質朴其實多思,兩位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里,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現小女孩捧著一只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小丫頭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精致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朴之物,則不入法眼。陶紫也對宋集薪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于他最后請求叔叔宋長鏡强行讓李家放行,帶著陶紫來監造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凄慘模樣,牽著小女孩的手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綠葫蘆,送給了陶紫當見面禮。

    小女孩跟宋集薪親昵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說到了十二種牌坊里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里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女子的去留,低頭對小女孩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小鎮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麼久,肚子差不多已經掏空啦。”

    小女孩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麼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擺,那一刻,眼神復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小姑娘,你這只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出聲響?”

    小女孩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呦。”

    答非所問。

    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說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

    正陽山小女孩爭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只養劍葫蘆,我爺爺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的劉爺爺那只最可愛,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會飛出几十把小飛劍。蘇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顏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願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小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劍葫,在養劍葫蘆里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甲,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麼一只,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劍葫,雖然養劍極優,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只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小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說是這只小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願意一並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說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最后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過的養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小葫蘆果子。據說是道祖在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几千年,才結出那一串小葫蘆,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8:54 AM

本帖最後由 akuma0516 於 2018-12-15 08:54 AM 編輯

第五十八章 先生

  荒郊野嶺的邊緣地帶,一柄飛劍老老實實懸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見著了自家製定家法的長輩,只能眉眼低斂,乖乖束手而立。

  飛劍身邊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儒士,雙鬢霜白更勝,若是趙繇、宋集薪兩位讀書種子在場,就會發現短短一旬時光,這位學塾先生的白髮已經多了許多。

  飛劍劍尖所指,則是沉默不言的正陽山搬山猿,渾身上下,隱隱散發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氣勢。

  搬山猿終於忍不住沉聲問道:「方才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齊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勢利眼了?」

  這種當面質問,可謂極其不客氣,但是搬山猿仍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妥。真武山雖然是東寶瓶洲的兵家聖地,可向來一盤散沙,宗門意識並不強烈,身負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掛個名而已,真武山的規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談不上約束力,何來的凝聚力?

  滿臉疲倦的齊靜春先對飛劍說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經無事了。」

  那柄飛劍如獲大赦,劍身歡快一跳,掉轉劍頭,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為猜出事情緣由,怒氣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齊先生挑中的晚輩,若是齊先生早就對劉氏劍經心動,大可以與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風雷園之手,被齊先生你的不記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齊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麼,既想著當婊子又想要立貞節牌坊?好處由你齊靜春偷偷拿走,惡名卻要我正陽山來背?!」

  若說之前指責質問是生氣使然,所以口不擇言,那麼現在搬山猿這番辱人至極的言語,無疑是撕破臉皮的意思。

  齊靜春臉色如常,緩緩道:「我齊靜春,作為負責看管此地風水氣運一甲子的儒家門生,有些話還是應該與你解釋一下,首先,我與那少女並無瓜葛淵源,只是見她天資極好,『氣沖斗牛』四字匾額,蘊含著寶瓶洲一部分劍道氣數,當少女站在匾額下的時候,四字便主動與她生出了感應,可惜少女當時佩劍材質,不足以支撐起四字氣運,我便順水推舟地摘下其中兩字,放入她劍中。我與這位少女的關係,到此為止。並非你所揣測的那般,是我選中的不記名弟子。」

  齊靜春自嘲笑道:「若是真捨得臉皮去監守自盜,作為一家之主,往自己懷裡摟東西,外人豈能察覺到絲毫?一部夢中殺人的劍經罷了,需要我齊靜春謀劃將近一甲子,才動手謀奪嗎?」

  搬山猿作為正陽山的頂層角色,見識過太多伏線千里的陰謀詭計,更領教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厲害手腕,哪裡肯輕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說辭,不過比起先前的言辭激烈,平緩許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齊靜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來此攔你一攔,而對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實道理很簡單,很多人笑稱真武山有『兩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這位兵家劍修與我說了什麼,我便可以信他什麼。而你不一樣,你重傷劉羨陽,壞其大道前程,卻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過早驅逐出境,你這種人……」

  說到這裡,齊靜春笑了笑,「哦,差點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瞇起眼,雙拳緊握,關節吱吱作響。

  如果是死敵風雷園,或是看不慣正陽山的修士,對他這頭護山猿進行冷嘲熱諷,拿「不是人」這個說法,來嘴上佔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當眼前這個中年儒士,以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出口,搬山猿卻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齊靜春對於搬山猿的暴怒,渾然不覺,繼續說道:「攔下你,是為正陽山好,當初少女差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來自正陽山,跟劍氣劍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難道感受不到那股壓力?」

  「小女娃娃那會兒不過是垂死掙扎,那一點道法神通,齊先生也好意思拿來嚇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說齊靜春你的那位恩師,晚節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後被搬出文廟不說,還給人砸得稀巴爛。我當時還不信來著,心想堂堂儒教文廟第四聖,便是萬一真有機會見著了傳說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的讀書人,只是現在看來,從你恩師到你齊靜春的這條儒家文脈,傳了不過兩代,就要斷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誰說的?為何偏偏你這支文脈如此不濟事,難不成是你恩師,確實如某些書院所傳那般,哪裡是什麼繼往開來的儒家聖賢,根本就是一個千年未有的大騙子?」

  齊靜春雖然微微皺眉,但始終安靜聽完搬山猿的言語,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老猿放肆大笑,一腳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讀書人,獰笑道:「齊靜春,你們儒家不是最恪守禮儀嗎?我就站在這規矩之內,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轉頭望向小鎮那邊,輕輕嘆息一聲,重新望向這頭搬山猿,問道:「說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沒勁,泥菩薩也有火氣,不曾想讀書人脾氣更好,罵也不還口,不曉得是不是打不還手?」

  齊靜春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搬山猿似有心動,不過總算沒有出手。

  搬山猿問道:「齊靜春,你一定要攔阻我進去?」

  齊靜春答道:「後果之重,一座正陽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聲問道:「當真?」

  齊靜春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一氣之下就給搬山猿讓路,仍是耐著性子點頭道:「當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後瞥了眼齊靜春身後的遠處,冷哼道:「算那兩個小傢伙運氣好,轉告他們一句,以後別給我碰上!」

  搬山猿轉身大步離去,背對著齊靜春,老猿突然高高抬起一條胳膊,豎起一根大拇指。

  只是大拇指緩緩掉轉方向,朝下。

  齊靜春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色,天雨將落。

  耳畔突然響起小鎮那邊一個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請求,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準許他請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祇,齊靜春點頭輕聲道:「可。」

  當齊靜春說出這個字後,與此同時,若是有人恰好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頂,驟然出現一點米粒之光,然後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天而降,轉瞬之間落在小鎮內。

  「齊先生?」

  齊靜春背後響起一個少年的喊聲。

  齊靜春轉身望去,一對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綠色的外鄉少女,他有些唏噓感慨,當初讀書種子趙繇對其一見鍾情,他就點撥過一句話,將少女形容成無鞘的劍,最傷旁人心神。少年趙繇到底不知情為何物,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齊靜春不便一語道破天機,不好說那少女有一顆問道之心,最是無情。

  此無情,絕非貶義,而是再大不過的褒義。

  世間情愛,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種。

  山下世俗市井當中,興許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讓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許,但是在山上修行,要複雜得多。

  齊靜春看到草鞋少年後,笑容就要自然許多,溫聲打趣道:「接連幾場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齊靜春開門見山道:「跟你說兩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陽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離開小鎮。」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問道:「老猿從小鎮東門走?」

  齊靜春伸出手掌輕輕下壓了兩下,笑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劉羨陽活下來了。」

  少年身體緊繃,小心翼翼問道:「齊先生,劉羨陽是不是不會死了?」

  齊靜春點頭道:「有人出手相助,劉羨陽性命無憂,毋庸置疑,不過壞消息是他身體遭受重創,以後未必能夠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

  陳平安咧嘴一笑。

  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張弓弦始終被拉伸到滿月狀態,一刻也沒有得到舒緩,在聽到劉羨陽活過來之後,這麼一鬆,整個人就後仰倒去,徹底昏死過去。

  寧姚趕緊抱住少年。

  齊靜春解釋道:「陳平安先前被雲霞山蔡金簡一指開竅,強行打爛心神門戶,其實精氣神一直在流散外瀉,結果劉羨陽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發潛力,這就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估計最多就是一旬吧。」

  這意味著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開始,到小鎮屋頂,再到深山小溪,最後到這荒郊野嶺,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續減壽。少年對此心知肚明。

  寧姚問道:「齊先生你只需要告訴我,怎麼救陳平安!」

  齊靜春心中嘆息。

  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處。

  少女並非對陳平安沒有情感,否則也不會並肩作戰到這一步。

  正常人聽聞噩耗後,必然會有一個驚慌、悲傷、同情的過程,快慢、長短、深淺不同而已。

  但是寧姚絲毫也沒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我該如何救人。

  世間修行,修力可見,步步為營,只需要往上走,差異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則縹緲,四面八方,處處是路,彷彿條條道路能證得大道,但又好像條條道路都是旁門左道,誰也給不了指點。在修心一事上,身懷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著草鞋少年,直截了當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齊靜春想起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心情愈發凝重。

  寧姚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把陳平安背在身上,問道:「齊先生你倒是說啊,不過事先說好,我覺得楊家鋪子的老掌櫃,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陳平安認識一個鋪子老人,挺厲害的。」

  齊靜春看著滿臉認真的少女,問了一個奇怪問題:「世間何事,最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寧姚想也不想,大聲道:「一人一劍殺光妖族!」

  齊靜春哭笑不得,有些無奈道:「是修行。」

  寧姚仔細一想,「其實一樣的。」

  齊靜春指向兩人之前所處位置,又點了另外一處,「劍爐可滋養體魄,千秋可壯大神魂,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至多是勉強維持一個收支平衡,運氣好,說不定小有盈餘。所以等他醒來後,幫我告訴他,以後練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寧姚鬆了口氣,其實她比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於昏厥過去,「齊先生,那現在我是帶著陳平安去泥瓶巷養傷?還是先去劉羨陽那邊看看情況?」

  齊靜春笑道:「如今已經都可以了。」

  寧姚想了想,「我背後這傢伙,肯定希望睜開第一眼,就能看到劉羨陽,所以我去阮師那邊好了。」

  齊靜春點頭道:「陪你們走一段路程。」

  兩人並肩而行。

  春風拂面,讀書人雙手負後,少女背著少年。

  寧姚走著走著,突然問道:「齊先生,作為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沒有因為近水樓台,收取幾個天賦好的弟子?」

  齊靜春笑著搖頭,「沒有,只收了個不算弟子的書僮。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回頭來看,確實錯過了幾個好苗子。」

  寧姚又問,「齊先生,你在這裡,是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

  齊靜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過未必全是真相。畢竟有些事情,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有句話齊靜春沒有說,從離開小鎮起,他就失去了這份「心鏡照徹天地」的神通。

  因為有人取走了那塊鎮圭,那是儒家亞聖之一留在小鎮的信物,也是大陣樞紐之一。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齊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沒有躋身上五境啊?還有,先生你坐鎮這方天地,真的能夠天下無敵嗎?當然,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隨便問問。」

  齊靜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齊靜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齊靜春會心一笑,不露聲色地悄悄加快腳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遠後,齊靜春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滿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齊靜春瞬間來到那塊斬龍台附近。

  儒家聖人,皆有一個本命之字,獨佔魁首。

  世間任你是誰,只要寫到、用到、唸到此字,便能夠為那位儒家聖人增加一絲道行修為,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齊靜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沒有,而是有兩個。

  且字之意味極其悠長,境界極其深遠。

  靜。靜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會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與外邊大天地完全隔絕。

  雖然齊靜春不過是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書院山主之一,但是齊靜春確實不能以常理待之。

  這個面對正陽山搬山猿屢屢挑釁羞辱、卻沒有任何反應的窩囊讀書人,閉上眼睛,默想「靜」字第三筆,然後伸出併攏雙指,在空中輕輕往下一劃。

  那塊堅不可摧的斬龍台,瞬間被對半切割成兩塊。

  齊靜春一揮袖,兩塊齊整大石,一塊落在阮邛的鐵匠鋪子,另一塊則出現在泥瓶巷一棟小宅裡。

  齊靜春做完這一切,陷入沉思,如圍棋國手陷入長考,之後站在細密雨幕當中,最後已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齊靜春也未回過神來。

  一直被小鎮百姓喊作先生的齊靜春,在想著自己的先生。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9:00 AM

第五十九章 睡去

   杏花巷馬家祖宅,逛遍小鎮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這麼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無人察覺。

   少年馬苦玄蹲在門外台階上,看到這尊金甲神人後,滿臉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問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冑,寶相莊嚴,只見其嘴唇微動,馬苦玄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火急火燎望向屋內的劍修,後者嘆氣道:「他說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在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經與身軀一般,如同風燭殘年,所以你奶奶死後,是命魂同時腐朽,小鎮此處又異於別處,天生抗拒鬼魅陰物,所以他並未找到你你奶奶的殘餘魂魄。」

   馬苦玄臉色猙獰,仰起頭對著那尊神將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快去給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來!」

   真武山劍修臉色劇變,生怕馬苦玄惹惱了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聲阻攔少年的時候,金甲神人不知為何,竟然以東寶瓶洲正統官話開口說道:「非不為,實不能也。」

   說完這句話後,籠罩在金光之內的威武神將望向屋內的真武山劍修,後者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作捧香狀,對著院中神將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髮絲粗細的淡金色氣息,從真武山劍修泥丸穴中飄出,然後被金甲神人輕輕吸入鼻中。

   三次過後,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離開此方天地。

   真武山劍修臉色慘白,搬了條椅子坐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這便是市井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真正緣由。

   馬苦玄臉色冷漠地收回視線後,轉身走入屋內,坐在那具冰冷屍體旁邊,伸手抓住老嫗的乾枯手掌,死死盯著她那張臉龐,少年長久不說話。

   負劍男人摘下腰間那枚虎符,色澤比起之前已經略顯黯淡,緩緩收入袖中。

   負劍男人休息片刻,起身沒有走到少年身邊,而是坐在門檻上,背對著少年,緩緩道:「你奶奶應該是在門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氣極大,整個人被飛摔入屋內致死。接下來有些話,可能你不愛聽,但是你最少應該知道實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練氣士,出手不知輕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並不堅實,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練氣士出手,那麼多半與泥瓶巷陳平安和那個外鄉少女有關,或是先前在廊橋那邊,被你故意壞了水觀心境的年輕女子,為了報復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後者可能性極大,所以,你去亂葬崗那邊殺陳平安,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孝順,去了卻因果,但是你絕對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門,會剛好就有人登門尋釁。」

   馬苦玄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用手背輕輕貼著他奶奶的臉頰,高高腫起,已經呈現出烏青色。

   少年輕聲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對吧?」

   負劍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來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馬苦玄不願再聽此人說話,站起身獰笑道:「屠城滅國做不得,濫殺無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麼報仇殺人,到底做不做得?!」

   不等男子給出答案,馬苦玄繼續道:「如果連這也做不得,那我當兵家修士有卵用?我為何不乾脆當個隨心所欲的大魔頭?為何當時不答應那對道士道姑,去那麼什麼宗?!」

   男人猶豫片刻,說道:「只要你自己能夠承受所有後果,就行。」

   「就像今天這樣。」

   「還有,其實有些話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徹,例如這殺人,其實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線,你能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是絕對不一樣的。不只是因為我比你實力強、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殺了一百人,全是該殺之人,而你只殺了兩三個,便有不該殺之人。」

   馬苦玄突然嗤笑道道:「殺不殺人,如何殺人,我問你作甚,難不成還需要你幫忙不成!差點忘了,我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

   少年低頭看了眼老嫗的面容,然後轉頭對正堂八仙桌那邊怒吼道:「滾去帶路!」

   一頭黑貓從八仙桌底下飛快竄出,馬苦玄跟隨著它一起奔向屋外。

   男人不以為意。

   要知道男人所在國家,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動亂,山河破碎,百年亂戰,慘絕人寰的程度,冠絕東寶瓶洲,最後一千萬戶人,等到新王朝結束那場浩劫,僅剩八十萬戶不到。以至於最後許多年紀不大的稚童,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後,都是不需要收殮下葬的。

   男人就是這些孩子裡的一個。

   男人緩緩起身,相比提醒馬苦玄那個凶手已經被趕出小鎮,他更想去阮師那邊詢問一個問題。

   為何佛家在東寶瓶洲,已經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國才會將其奉為國師,在這座小鎮之上,也是勢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環,卻如此明顯。

   這位兵家劍修遠遠跟在少年身後。

   哪怕馬苦玄當下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會過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

   沙場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負。

   當然,事無絕對。就像馬苦玄之前差點死於陳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馬苦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內心深處不希望馬苦玄這樣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馬苦玄能夠在真武山砥礪一番,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層樓,希望少年能夠成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來的大爭亂世之中,大放異彩。另一個是齊先生主動開口,說馬苦玄和陳平安兩位少年,分出勝負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

   當時他以為齊先生是擔憂泥瓶巷少年斃命,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男人遠遠跟在少年身後,發現馬苦玄經歷過初期的熱血上頭後,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輕鬆自如,最後就像是尋常少年在逛街。只是當那頭黑貓從一處屋頂跳到少年肩頭,再跳到地上,轉頭之後,飛奔離開,似乎是在告訴少年已經找到目標。在這之後,少年開始慢跑,再一次變了氣質。

   春雨細微,不過是讓街上行人腳步匆匆,遠未到簷下躲雨的地步。

   一對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女正從騎龍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機緣,滿臉喜慶,只是一個少年教會了他們何謂福禍相依,少年從兩人身後五十餘步距離外開始奔跑,二十步的時候大聲喊了一聲喂,等到那個年輕男人轉頭望來,就是馬苦玄毫無留力的迅猛一拳。

   當頭一拳。

   年輕男子整個人飛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後,身體微微抽搐,沒有半點掙紮起身的跡象。

   一拳之後,雙腳落地的少年,剛好與年輕女子並肩而立。

   馬苦玄身形一擰,左手閃電揮向女子脖頸,比他個頭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聲,就被少年這一臂砸得撲倒在地。

   女子腦袋轟然撞在泥濘地面上。

   馬苦玄伸出一隻腳,踩在女子額頭上,凝視著那張暈乎乎的臉龐,彎腰低頭,用雅言官話說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鎮了,但是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查。」

   容顏極好的年輕女子,眼眶滿是血絲,鼻子耳朵都滲出血絲,滿臉驚恐望向居高臨下的黝黑少年。

   少年臉色猙獰,「我馬苦玄壞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後報復,就算把我亂刀剁死,我認命便是,絕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報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話,還會放過你,願意陪你多玩幾次。在我看來,世道就該是這麼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計是自家宗門的天之驕子,哪裡見識過這種場面,嚇得梨花帶雨,估計連凶神惡煞的少年說了什麼也記不清,只是求饒道:「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你奶奶不是我殺的,我一點都不知情啊……」

   少年逐漸加重腳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腦袋那側緩緩壓入泥濘當中,「知道我最恨你們什麼嗎?是造孽之後,還能這麼不當回事!半點愧疚也沒有,半點也沒有啊……」

   少年言語帶著哭腔,眼神帶著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艱難伸手,抱住馬苦玄的腳踝,眼神滿是哀憐乞求之色,「放過我,我爺爺是海潮鐵騎的統帥,我是他最疼愛的孫女,我可以賠償你,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哦?這麼巧,我是我奶奶馬蘭花的孫子!」

   少年突然抬起腳些許,然後鞋底板在女子精緻臉頰上擦了擦,「海潮鐵騎是吧?等著,我陪你們慢慢玩。」

   少年收起腳,分別扭頭看了左右兩個方向,左手邊,真武山男子站在遠處,負劍而立。右手邊,有一位撐著油紙傘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憐蟲身邊,望向馬苦玄。

   馬苦玄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撐傘的傢伙,其實就在等自己殺了腳邊的女子。

   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個女子試圖逃避,被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在女子不敢動彈之後,少年鬆開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著女子的臉頰,笑道:「記住嘍,我叫馬苦玄,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那個不在小鎮的傢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謝他,要不然我們關係也不會這麼好。」

   馬苦玄最後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臉上。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劍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觀湖書院的未來山主,叫崔明皇,身世顯赫。這次也是來取回壓勝之物,城府很深,以後要小心,如果沒有意外,你已經被他盯上了。」

   馬苦玄皺眉道:「這個人,跟學塾齊先生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劍修啞然失笑道:「你以為幾個讀書人能夠像齊先生這般,恪守本心?」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道:「外界都傳齊先生在他恩師敗落之後,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應被貶謫到這座小天地,雖然時時刻刻承受天道威壓的侵蝕,可是能夠為所欲為。我看啊,未必。」

   馬苦玄對這些不感興趣,轉頭望去,看到那個撐傘男子蹲在女子身邊,應該是在好言安慰安慰。

   馬苦玄收回視線,與負劍男子並肩而行,少年腳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男子開口說道:「你身體受傷不輕,千萬別留下暗疾,否則會妨礙以後修行。」

   馬苦玄伸手抹去滿臉雨水,突然問道:「我們這座小鎮,對那些外人來說算什麼?」

   劍修回答道:「就像小鎮外的那條小溪吧,魚龍混雜,有不過膝蓋的淺水灘,也有深不見底的深水潭。」

   馬苦玄問道:「以前外鄉人來此歷練尋寶,淹死過人嗎?」

   劍修笑了笑,搖頭道:「以前幾乎不會,多是和氣生財,皆大歡喜。這一次是例外。」

   ————

   楊家鋪子,有位英氣少女背著少年快步跨過門檻,對一位中年店夥計問道:「楊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見少女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點頭道:「在後院剛收拾完藥材呢,你們有事?」

   少女點頭沉聲道:「我們跟楊老頭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藥。」

   夥計猶豫片刻,沒有糾纏,領著他們來到後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煙桿子輕輕磕著桌面,屋子角落遠遠站著一位邋遢漢子,正是小鎮東邊的看門人,光棍鄭大風,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鄭大風碰到了楊老頭,便是大氣不敢喘的模樣,再無平時油滑無賴的欠打德行。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鄭大風趕緊溜出屋子,帶著店夥計一起離開。

   楊老頭望著少女背後的熟悉少年,陳平安。

   陳平安此時嘴唇發白,渾身顫抖,雙手幾乎是拚死環住少女的脖子。

   楊老頭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負後,一手持煙桿,來到少女身前,與少年對視,沙啞道:「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越是命賤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麼,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麼當初不跟著你娘親一起走,豈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師傅是對的,他生前總念叨三歲看老三歲看老,你是個活不長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藝真功夫,也是浪費,一樣要早早丟到土裡去。」

   寧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楊老頭應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誰曾想是這麼個尖酸刻薄的老頭子。

   老人譏諷道:「是不是很疼?」

   陳平安微微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當時在少女後背醒來後,大概是藥效褪去,其實當時就已經開始發作,只是陳平安覺得可以撐一撐,等到寧姚背著他到廊橋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撐不下去了,於是寧姚甚至顧不得取回溪邊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趕緊背著他趕往楊家鋪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著。」

   然後老人瞥了眼寧姚,沒好氣道:「讓他自己坐在長凳上!」

   老人隨即嘀咕道:「給個小娘們背著,也不嫌磕磣。」

   寧姚強忍住怒氣,小心翼翼讓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只是她剛一放手,少年就搖搖欲墜。

   寧姚剛要伸手攙扶,少年雖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幫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菸,看著少年的身體和氣象,嘖嘖道:「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破落戶了。好嘛,問心無愧倒是問心無愧了。」

   老人根本對少年的刺骨疼痛無動於衷,「劉羨陽是什麼好命,你是什麼賤命,這麼多年心裡也沒個數?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夠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寧姚實在受不了這老頭子陰陽怪氣的言語,沉聲道:「楊老先生,能不能先幫陳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僂,轉頭斜眼看著少女,雲淡風輕問道:「你男人啊?」

   寧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轉回頭,看著少年。

   老人自顧自陷入沉思。

   最後老人撇撇嘴,嘆了口氣,用老煙桿在陳平安肩頭一點,手臂和腿上各點了兩下。

   剎那之間。

   少年以側臥之姿,手肘抵住腦袋,臥在長凳之上。

   老人輕喝道:「睡去!」

   陳平安瞬間閉眼睡去,立即鼾聲如雷。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9:06 AM

第六十章 有鬼

 衙署牌坊下。

 陳對聊了天南地北許多奇人趣聞軼事,正陽山小女孩聽得津津有味,嘖嘖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陳對微笑道:「等你長大了,也會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時相處,感覺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女子長眉微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們大驪藩王宋長鏡面前,就要低眉順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著陳對,「姑娘你這說話的路數,要是被咱們小鎮學塾的齊先生聽見了,先生他一定會皺眉頭的,知道嗎,你這叫非此即彼,很不講道理的,乍一聽好像蠻有道理,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當然是你可以不用對宋長鏡諂媚相向,也不應當如此,但是他宋長鏡好歹是大驪最大的一條地頭蛇,還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師吧?你作為一個外人,入鄉隨俗,對一棟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氣點,難道不應該嗎?為何非要擺著一張臭臉裝大爺,你說裝也就裝了,裝完被宋長鏡打得半死,還敢當著他的面放狠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好。」

 最後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連我這種嘴賤心腸壞的人,也曉得審時度勢,看碟下菜。」

 陳對猶豫了一下,說道:「算是同類相斥吧,我也是習武之人,對於你們東寶瓶洲的武夫,實話實說,一直不是特別瞧得起,當然最後證明我是錯的,大錯特錯。」

 宋集薪訝異道:「你倒是夠實在的。」

 陳對淡然道:「習武之人,不認拳頭,能認什麼。」

 宋集薪突然問了一個尖銳問題,「你們這些來小鎮尋找寶物機緣的外鄉人,好像道理跟我們認為的不太一樣。是因為你們拳頭硬?」

 陳對搖頭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釋什麼,以後只要你走出小鎮,很快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會明白,否則我說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變成你們這樣的人,那多沒意思啊。」

 小女孩插科打諢道:「那就去我們正陽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漫不經心道:「好啊。」

 陳對轉頭望去,有些本能的緊張。

 只見白袍玉帶的大驪藩王站在牌坊那邊,對宋集薪說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準備離開這裡。」

 宋集薪笑道:「得嘞,這就要背井離鄉嘍。」

 小女孩戀戀不捨,問道:「背井離鄉,是背著一口水井離開家鄉嗎?」

 宋集薪哈哈笑著,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這叫有始有終。」

 宋集薪牽著小女孩走向衙署大門,轉頭問道:「門外這條福祿街上不會出現刺客吧?」

 宋長鏡笑道:「這得問你的鄰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轉身看了眼天色,烏雲匯聚,有點下雨的跡象。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極差。

 把正陽山陶紫送回去後,宋集薪驚訝發現宋長鏡,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孫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問道:「這麼著急離開?」

 宋長鏡點頭道:「臨時收到個消息,外邊有點事情,需要親自解決,所以直接乘坐馬車去泥瓶巷,收拾完東西就走。」

 宋集薪舉目望去,果然衙署門口外停著三輛馬車,這應該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坐馬車了。

 宋集薪彎腰坐入最前邊一輛馬車的車廂,宋長鏡緊隨其後,盤腿而坐。

 宋集薪環顧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個草編蒲團,完全沒有想像中的豪奢氣派,更不會給人別有洞天的驚豔。這讓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少年還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馬車後的驚訝。

 密集的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滴滴答答踩出清脆聲響,三輛馬車先後駛出福祿街。

 宋長鏡掀起簾子,望向車窗外的小鎮景象,從今往後,大驪王朝就要徹底失去這座小洞天名義上的掌控權了。

 不過反過來想,大驪開國以來,正是靠著這座小洞天帶來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從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據勢力,變成如今寶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沒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

 以後恐怕就只能在大驪皇宮秘史裡去找了。

 宋長鏡收起思緒,隨口問道:「不跟那陳平安道一聲別?」

 駛出福祿街後,道路不平,宋集薪身體開始跟隨馬車輕輕搖晃,搖頭道:「那傢伙能不能活下來,還不好說,萬一隻等到一具屍體,多噁心。他陳平安沒爹沒娘的,如今連好朋友也死翹翹了,那可不就是得由我這個鄰居,來給他處理後事?」

 宋長鏡嗯了一聲。

 宋集薪問道:「那個正陽山的小女孩提到過一個人,叫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歲數,好像他開價一袋子供養錢,把陳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賣給了正陽山。你知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歷?以前我只聽說是個傻子,不曾想隱藏得這麼深。」

 宋長鏡想了想,「之前潛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騎龍巷刺殺過那個大隋皇子,原本已經被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其中涉及到了這個名叫馬苦玄的少年,這些年裡,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馬苦玄接觸,有可能是師徒關係。如今真武山橫插一腳,只能暫且擱置,畢竟大驪軍伍當中,就有許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還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說『只能』的時候?」

 宋長鏡不以為意道:「誰讓本王還有個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驪藩王。」

 馬車臨近泥瓶巷的時候,宋集薪有意無意道:「陳平安,真的就只是陳平安?」

 宋長鏡啞然失笑,「在讓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徹徹底底查過了,陳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脈絡,沒有任何問題,跟富貴權勢四個字,不沾邊。怎麼,那個陳對嚇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經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陳氏,跟陳平安祖上留在小鎮這一支,沒有半點淵源,所以放寬心吧,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勉強扯得上親戚關係的,是那個陳松風所在的龍尾郡陳氏,但是你想一想,幾百年沒聯繫的親戚,還算親戚嗎?再者,小鎮陳氏這一支,已經落魄到只剩下一個人不是奴僕丫鬟,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你好歹讀了些書,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沒有出現過一個驚才絕豔的大人物?一個也沒有?」

 宋長鏡笑道:「原來你是希望陳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思,點頭道:「如果他跟尋常人不一樣,我心裡也會好受一些。」

 宋長鏡愈發好奇,打趣道:「那傢伙到底怎麼欺負你了,讓你如此執念?可是按照我對那少年的瞭解,不像是個……」

 宋集薪冷笑著打斷大驪藩王的言語,「小地方的人,眼界興許不高,眼窩子會淺,但是絕對不能覺得他們就傻了。好也好得赤子之心淳樸善良,壞也會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還有些人,則真的會蠢得無藥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壞。」

 宋長鏡更加疑惑不解,「那陳平安屬於哪一種?」

 宋集薪嘆了口氣,懊惱道:「他哪一種都不算,真是個傻子,所以我才覺得特別憋屈啊。」

 ————

 寧姚蹲在長凳前,仔細端詳陳平安的熟睡臉龐,內心充滿震撼。

 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陳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少年從頭到腳,流露著一股返璞歸真的意味。

 寧姚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對於一門神通術法的好壞,少女天生擁有極其敏銳的直覺。

 寧姚轉頭好奇問道:「你才是陳平安修行的領路人?」

 老人砸吧砸吧抽著旱菸,翹著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這就算修行了?怎麼,如今外邊天地,又多出一位有資格立教稱祖的傢伙了?才害得世風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於吧,那幾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經當了饕餮,就只能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走下去,決不允許外人來分一杯羹。」

 寧姚一頭霧水,「楊老前輩,你在說什麼?」

 老人愣了愣,「你家長輩沒跟你說過那些老古董的陳年舊賬?」

 寧姚搖搖頭,「我祖父那一輩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愛說其它幾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離家出走。」

 楊老頭扭頭望去,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後冒出一句話來,「那道城牆上,如今刻下多少個字了?」

 寧姚老實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輩,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內,就新刻了兩個字,如今總計十八字。」

 老人唏噓道:「都已經十八個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後,還多了哪些?」

 寧姚沉聲道:「雷池重地四個字,劍氣長存又是四個字,齊,陳,董。」

 楊老頭皺眉問道:「小姑娘,還剩下個字,被你吃啦?」

 寧姚沒好氣道:「忘了!」

 老人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換了個問題:「還是老規矩,每斬殺一位飛昇境妖族,才有資格在長城上刻下一字?」

 寧姚皺眉道:「你為何如此瞭解我家鄉那邊的情況?」

 老人笑道:「很久以前有位外來劍修,有寫遊記的習慣,一路風土人情,都被他寫了下來,最後死在咱們小鎮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遊記拿回來,沒事情的時候翻一翻。」

 寧姚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老人好像後背長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寧姚觀察陳平安的狀態,有點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門的禪定,問道:「他怎麼了?」

 楊老頭緩緩道:「小死。」

 人睡為小死。

 寧姚有些無奈,楊家鋪子這個老人,說話要麼刺耳難聽,要麼稀奇古怪。

 老人自言自語道:「小姑娘,我問你,當一個人在心中默念的時候,所謂心聲,到底是何人之聲。」

 寧姚愣了愣,陷入沉思。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閉目凝神,之後昏昏欲睡,最後她竟是猛然一點頭,酣睡過去。

 楊老頭站起身,繞過少女,來到少年身前,用煙桿指著寧姚,對少年說道:「瞧瞧人家,一個點撥,幾句話的事情,就能一舉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還沒有,就喜歡強,你跟誰強呢,老天爺打盹多少年了,樂意搭理你這麼個傢伙?」

 楊老頭回到原位坐著,望向屋外漸漸壯大的雨幕,急驟雨點敲在院落地面上,劈里啪啦作響,老人神色有些傷感,「這麼多年過去了,挑來選去,找了那麼多人,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個,命最硬。」

  ————

 一個乾瘦乾瘦的孩子,背著一大背簍的野菜,手裡用狗尾巴草串著七八條小魚,走在巷弄裡,孩子打開自家院門後,剛走入院子,隔壁那邊,馬上就有個身穿綢緞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嫻熟爬上不高的院牆,蹲在那裡,全然不顧髒了昂貴衣衫,笑道:「喂,姓陳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後能帶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賞給你銅錢哦?」

 乾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給錢。」

 滿身富貴氣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還不樂意去。」

 孩子把那些小魚從狗尾巴草上一條條摘下,大的有巴掌那麼長,小的不過拇指長短,孩子踮起腳跟放在自家窗檯上曝曬,曬乾就能吃,不用撒鹽。也不用開膛破肚,擠掉內臟,並非孩子怕麻煩,因為若是這麼做了,就剩不下幾兩肉了,反正吃起來嘎嘣脆,很香。

 院牆上那小公子說完話後,其實有些後悔,事實上他一直很羨慕同齡人的鄰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鰍啊,溪魚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動,不是嘴饞,只是眼饞而已,但是要強的他也不願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陳的動作輕快,無憂無慮的模樣,他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說你陳平安,每天窮得揭不開鍋,睡著一間八面漏風的破房子,一年到頭連一串糖葫蘆也吃不著,你還樂呵個啥?

 牆頭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對此完全無法理解。

 ————

 有一天,衣食無憂卻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小孩子,他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滿身泥土。

 那個剛剛做了他貼身婢女的女孩,問他怎麼了,宋集薪死活也不說,回到自己屋子後,關上門,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還打架了。有一些惡毒言語,到現在還縈繞耳畔,讓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心如刀割,臉色時而哀傷,時而猙獰。

 「你不就有點臭錢嗎?得意個什麼勁兒,你連陳平安也不如,人家雖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誰,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誰嗎?」

 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第二天,這個孩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蹲在牆頭上跟鄰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門串戶,走到了陳平安屋子裡。

 他跟陳平安說了一句話後,沒過多久,陳平安就離開了小鎮,違背他娘親去世時答應的誓言,小小年紀就去龍窯當起了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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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鋪子正堂後門那邊,楊老頭瞥見後,也沒說什麼,只是轉過身,嫌棄礙眼。

 那個身影看到老人的動作後,格外受傷。

 更讓他受傷的是一個自己應該稱呼為嫂子的婦人,一手撐傘,一手狠狠推開他的腦袋,大踏步走向後院正屋那邊,看到老人後,立即就要扯開嗓門喊話。

 楊老頭嘆了口氣,趕緊起身走出屋子,關上門,站在台階上,看著那位擺出興師問罪架勢的婦人,老人連抽旱菸的興致也沒了。

 婦人停下腳步,單手叉腰罵道:「幹啥咧,你防賊呢?!楊老頭,你好歹是我家漢子的師傅,怎麼盡做這些缺德事?李二做得好好的鋪子夥計,你憑啥讓他捲鋪蓋滾蛋?楊家鋪子是你開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師娘啊,還是睡了他師父的閨女啊?!」

 被從街上堵回來的男人,縮著脖子,躲在後門那邊,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師父是什麼性子,李二他媳婦又是什麼德行,他怎麼會不清楚,所以他覺得自己這次不死也得掉層皮。

 楊老頭面無表情,「說完了?說完了就回家叫春去,聽說小鎮最西邊的貓叫聲,一年到頭就沒斷過,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給吵得搬了家……」

 婦人好像被說中傷心處,嗓音又往上高漲,「老不死的東西,你還好意思說回家!你徒弟沒了營生活計,成天就知道瞎逛蕩,前兩天咱家屋頂塌了,連縫縫補補的錢也拿不出來,害得我只好帶著金山銀山回娘家去,受盡了欺負!要不是李二給你趕出鋪子,我們一家四口人會這麼慘?楊老頭,趕緊掏出棺材本來,給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沒完!」

 老人視線冷冷望向那個躲躲藏藏的漢子,鄭大風。

 鄭大風哭喪著臉道:「師父,李二按照你老吩咐,去辦那件事情了啊,一時半會肯定回不來。」

 老人臉色陰沉。

 鄭大風連下跪磕頭的心都有了。

 婦人丟了油紙傘,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嚎啕大哭,「老不死的東西,喜歡扒灰啊,連自己徒弟的媳婦也不放過啊。」

 老人搬來屋簷下一條小板凳,慢悠悠坐下,從腰間袋子裡拈出菸絲,碾成一團放入煙斗當中,抽起了旱煙,仰頭看著天空,根本不理睬婦人。

 鄭大風看著婦人在院子裡撒潑打滾,下這麼大雨,婦人又是好生養的豐滿身段,衣衫又單薄,以至於楊家鋪子好多活計都趕來湊熱鬧,一個個偷著樂,大飽眼福。

 婦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驟然停歇,像是給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後,趕緊起身,拿起油紙傘就跑了。

 婦人一邊跑一邊喊道:「有鬼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厭。」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9:32 AM

第六十一章 過河卒

 惹禍精婦人一走,沒了春光乍洩的風景可看,楊家鋪子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

 鄭大風縮頭縮腦跑到正屋簷下,蹲在遠處,不敢離楊老頭太近。

 同樣是徒弟,他和李二在這個師父面前,待遇是雲泥之別。

 鄭大風也怨師父偏心,只不過有些事情,實在是不認命不行。

 鄭大風怯生生問道:「師父,齊靜春是鐵了心要不按規矩來,到時候咱們何去何從?」

 老人一言不發,抽著旱煙,一頭黑貓不知何時何處到來,蹲在老人腳邊不遠處,抖了抖毛皮,濺起許多雨水。

 鄭大風憂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廝竟然請神下山,會不會有麻煩?畢竟現在有無數人盯著這邊呢。」

 老人依然不說話。

 習慣了自己師父的沉默寡言,鄭大風也不覺得尷尬,胡思亂想著,又想起了齊靜春,咒罵道:「他娘的你齊靜春當了五十九年的孫子,還差這幾天功夫?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可理喻!」

 老人終於說話:「你不讀書也是死腦筋。」

 鄭大風不以為恥,轉頭諂媚道:「要不要給師父你老人揉揉肩敲敲腿?」

 老人淡然道:「我沒什麼棺材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鄭大風赧顏道:「師父你這話說的,傷人心了啊,我這個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裡會惦記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婦。」

 老人嗯了一聲,道:「你比她還不如。」

 鄭大風整張臉都黑了,耷拉著腦袋,霜打茄子似的,沒有半點精氣神。

 不過他猛然間滿臉驚喜起來,才發現師父今天說的話,雖然還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說了這麼多,難得難得,等回到東邊屋子那邊,可以喝一壺酒慶祝慶祝。

 鄭大風心情愉悅幾分,隨口問道:「師兄攔得住那傢伙?」

 這次不等老人拿話刺他,鄭大風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師兄攔不住才有戲,要真攔下來,以後就真要喝西北風了。」

 老人莫名其妙問道:「鄭大風,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沒大出息嗎?」

 鄭大風愣在當場。

 心想師父這個問題大有玄機啊,自己必須小心應對,好好醞釀一番。

 不曾想老人已經自顧自給出了答案,「人醜。」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望向院子裡的雨水四濺,這麼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欲哭無淚。

 ————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麼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待下去,隨便找個由頭離開屋子。

 陳松風繼續埋頭查閱檔案,只是相比較陳對在場時的戰戰兢兢,總算恢復幾分世家子弟的瀟灑氣度,但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裡的劉灞橋就越覺得氣悶,一肚子憋屈不吐不快,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無遮攔又是一回事,劉灞橋便想著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見心不煩。

 陳松風突然抬頭笑道:「灞橋,終於坐不住了?」

 劉灞橋剛從椅子上抬起屁股,聞言後一屁股坐回去,氣笑道:「呦呵,還有心情調侃我,你小子胸襟氣度可以啊。」

 陳松風放下手中一本老舊籍書,苦澀道:「讓你看笑話了。剛才為我打抱不平,我並非不識好歹,只是……」

 劉灞橋最受不了別人苦情和煽情,趕緊擺手道:「別別別,我就是瞧不上你家遠房親戚的欺軟怕硬,我說她幾句,純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陳松風不用感恩戴德。」

 陳松風後背向後仰去,輕輕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要是在龍尾郡陳氏家門,僅憑這個透著一股懶散的坐姿,給長輩一經發現,無論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則要挨訓。

 豪閥世族的讀書人,雖然往往被武人譏諷為道貌岸然,裝腔作勢。

 可規矩就是規矩,打從娘胎生下來,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無一例外,從小耳濡目染。

 當然,也有盛產清談名士和荒誕狂士的南澗國,以言行不拘泥於禮儀,著稱於世。

 劉灞橋問道:「你和陳對到底什麼關係,至於如此畏懼她?如果涉及家族機密,就當我沒問。」

 陳松風站起身,去關上屋門,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輕聲反問道:「劉姓少年的買瓷人名分,幾經波折,最後輾轉到我龍尾郡陳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為何?」

 劉灞橋點點頭。

 恐怕搬山猿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因為那部劍經聞風而動的競爭對手,竟然不是死敵風雷園,而是橫空出世的龍尾郡陳氏。

 陳松風面容疲憊,應該是一路行來長期鬱結,多思者心必累,終於忍不住要找個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劉灞橋的人品性情,所以緩緩說道:「雖說我們陳氏與你們風雷園關係更近,但陳氏子孫恪守祖訓,不摻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經堅守這麼多年,難道一本對於陳氏子弟十分雞肋的劍經,就能夠讓我們為此破例?陳氏是書香門第,不是修行世家,趟這渾水,有何意義?」

 劉灞橋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個陳對的家族,想要將這部劍經收入囊中?難不成她家是哪個不出世的劍修豪族?」

 陳松風搖頭道:「並非如此。先前你也聽薛管事提及,小鎮陳氏分兩支,陳對就是屬於最早遷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徹底,乾脆連東寶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別洲,經過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陳對所在家族,如今已經被譽為『世間坊樓之集大成者』。當然,這些消息,在東寶瓶洲從未流傳,我們龍尾郡陳氏也只是因為與他們有丁點兒淵源,才得以知曉內幕。」

 劉灞橋嗤笑道:「是那娘們吹牛不打草稿,還是欺負我劉灞橋沒學問?她家能有功德坊?」

 陳松風伸出兩根手指。

 劉灞橋白眼道:「聽清楚了,我說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陳松風沒有收起手指。

 劉灞橋有些吃癟,繼續不服氣問道:「那學宮書院坊,她家能有?!」

 劉灞橋所謂的學宮書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統的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絕非世俗王朝的普通書院。

 偌大一座東寶瓶洲,不過山崖、觀湖兩座書院。

 陳松風緩緩收起一根手指,還剩下一根。

 劉灞橋佯裝要起身,雙手撐在椅子把手上,故作驚慌道:「我趕緊給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個乖乖,就這種蠻橫不講理的身世,別說讓你陳松風翻幾本書,就是讓你做牛做馬也沒半點問題嘛。」

 陳松風笑而不語。

 這大概就是劉灞橋的獨有魅力,能夠把原本一件憋屈窩囊的糗事,說得讓當事人完全不生氣。

 劉灞橋扭了扭屁股,雙臂環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祖宗奶奶的嚇人來歷了,你接著說正題。」

 陳松風笑道:「其實答案薛管事也說了。」

 劉灞橋靈光一現,「劉姓少年的祖上,是陳對那一支陳氏留在小鎮的守墓人?」

 陳松風點頭道:「孺子可教。」

 劉灞橋咦了一聲,「不對啊,劉姓少年家祖傳的劍經,不是出自於正陽山那位叛徒嗎?當然了,也算是我們風雷園的祖師之一,不管如何,時間對不上,怎麼能夠成為陳對家族的守墓人?」

 陳松風解釋道:「我可以確定,劉家最早正是陳對家族的守墓人,至於後來躲去你們風雷園的那位劍修,最後又為何來到小鎮,成為劉家人,還傳下劍經,估計有一些隱晦內幕吧。所以最後傳家寶成了兩樣東西,劍經加上瘊子甲。至於陳對,她其實志不在寶物,只是來祭祖罷了。在此之外,如果劉家人還有後人,無論資質如何,她都會帶回家族傾力栽培,算是回報當年劉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劉灞橋一臉匪夷所思,「那麼大一個家族,就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來祭祖?然後搞得差點被那位大驪藩王一拳打死?陳松風,我讀書不少的,雖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書,可確實由此領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覺得那娘們肯定是個假冒貨!」

 陳松風搖頭苦笑道:「那你是沒有看到我祖父見到她後,是何等……客氣。」

 為尊者諱,所以陳松風實在說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氣」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為她大開中門,家主對她一揖到底,舉族上下將她奉為上賓,接風宴上讓她來坐主位。

 這一切對陳松風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

 劉灞橋疑惑道:「那劉姓少年,不是差點被那頭老猿一拳打死了嗎?」

 陳松風嘆了口氣,「你自己都說了,是差一點。」

 陳松風起身來到窗口,窗外暫時斜風細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

 陳松風輕聲道:「那位阮師,好像與陳對的一位長輩是舊識,曾經一起行走天下,屬於莫逆之交。」

 劉灞橋試探性問道:「你是說阮邛能夠接替齊靜春,坐鎮此地,陳對家族是出了力氣的?」

 陳松風淡然道:「我可什麼都沒有說。」

 劉灞橋嘖嘖稱奇。

 難怪這個娘們面對宋長鏡,也能如此硬氣。

 遠在天邊的家族威勢,近在眼前的聖人庇護,她能不囂張嗎?

 劉灞橋突然問道:「說說看本命瓷和買瓷人的事情,我一直挺感興趣的,只可惜咱們風雷園不興這一套,直到這次被師父強行拉來當壯丁,才粗略聽說一些,好像現如今咱們東寶瓶洲,有幾個聲名赫赫的山頂人物,最早也是從這座小鎮走出去的?」

 陳松風略作猶豫,還是選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洩露天機道:「有些類似俗世的賭石,每年小鎮大概有三十餘嬰兒誕生,三十座龍窯窯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選擇某個孩子作為自家龍窯的『瓷器』,打個比方,今年小鎮生下三十二個孩子,那麼排名最前面的兩座龍窯,就能有兩隻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個新生兒,排名墊底的龍窯,就意味著只能一整年沒收成了。」

 「所以小鎮土生土長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風頭無二的曹曦謝實兩人,一位有望成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位殺力無窮的野修劍仙,也不例外。雖然小鎮這座魚塘相比外邊,已算是極其容易出蛟龍,但是化龍的代價巨大,這些『瓷器』,一旦成功躋身中五境後,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沒有來生的,魂飛魄散,生生世世,萬事皆休,恐怕連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這期間,就會被買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於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謝實這般人物,一樣如此。」

 「話說回來,等到成為曹曦謝實這樣的通天人物,買瓷之人自會恨不得當祖宗供奉起來,哪裡敢以瓷器主人自居。畢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個家族,能夠擁有曹曦謝實這樣的戰力,睡覺都能踏實,理由很簡單,平時小事,興許請不動他們的大駕,但是涉及家族存亡之際,他們肯定要來助一臂之力,不願為我的家族作戰,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夥兒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劉灞橋聽得嘆為觀止,難怪大驪王朝在短短兩三百年間,崛起迅猛,已經形成了吞併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弘氣勢,劉灞橋聽得入神,乾脆就盤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著下巴,問道:

 「我知道小鎮女孩六歲,和男孩九歲是一個大門檻,與我們修行是一個道理,在那個時候能夠知曉未來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說在那個時候,買瓷人來小鎮帶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麼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賭輸了的小鎮孩子,他們不值錢的本命瓷,各大龍窯又該如何處置?」

 陳松風輕聲道:「會被拿出龍窯,當場敲碎丟棄,小鎮外有一座瓷山,就來源於此。」

 劉灞橋心中隱隱不快,問道:「那些孩子的下場如何?」

 陳松風搖頭道:「不曾聽說過,估計不會好到哪裡去。」

 劉灞橋嘆了口氣,抬手狠狠揉了揉臉頰。

 這一樁由各方聖人親自敲定規矩的秘事,絕不是他小小風雷園劍修能夠指手畫腳的。

 可年輕人就是覺得有些不痛快。

 長久沉默,最後劉灞橋輕聲道:「如此說來,從這裡走出去的傢伙,人人都是過河卒。」

 陳松風跟著說道:「修行路上誰不是?」

 劉灞橋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也是。」

 ————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臉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躡手躡腳跨過門檻,轉身輕輕關上木門。

 也學著楊老頭搬來一條小板凳,坐在台階上,雨點大如黃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為何,這麼大一場暴雨,打入屋簷下的雨點反而不多,老人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過是有些許水氣而已,陳平安十指交錯,安靜望向院子裡積水而成的小水塘。

 老人抽著旱煙,大團大團的煙霧瀰漫四周,只是簷下煙霧與簷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

 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線。

 老人不討厭這個孩子的最大一個原因,就是孩子不管什麼情況,都不會胡亂嚷嚷,不會吵到自己。能不說話煩人,就絕不開口。

 孩子這一點,跟徒弟李二很像。

 鄭大風就差太遠了。

 陳平安輕聲道:「楊爺爺,這麼多年,謝謝你。」

 老人皺眉道:「謝我?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來沒有白白幫過你,哪次缺了報酬?」

 陳平安笑了笑。

 就像楊老頭當年答應自己給楊家鋪子上山採藥,然後低價購買的同時,藥鋪裡許多草藥也低價賣給陳平安。看似公平,其實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就是最實實在在的幫忙。

 再還有,一支自制的竹煙桿子,值得了幾個錢?

 但是陳平安能夠這麼多年堅持下來,一年到頭無病無災,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楊老頭當年傳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老人抬起頭,望向天空,譏笑道:「別人施捨一點小恩小惠,就恨不得當做救苦救難的菩薩,尤其是大人物從牙縫裡摳出一點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動,覺得自己這是知恩圖報,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門生,美其名曰士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賬王八蛋,當初就不該從他們娘胎裡爬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忐忑,不知道楊老頭是不是在說自己。

 老人收回視線後,漠然道:「不是說你。」

 陳平安突然看到一個熟悉身影,於是有些發愣。

 正堂後門有迴廊屋簷,一位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撐傘而至,一手持傘,一手拎著長凳,穿過側門後,將長凳放在廊中,坐下後把油紙傘斜靠在凳子旁,然後雙手拍了拍膝蓋,端正坐姿,最後笑望向後院正屋簷下的老人和少年,溫聲道:「山崖書院齊靜春,拜見楊老先生。」

 儒士腳上的靴子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襬也是如此。

 老人意態閒適,用煙桿指向那位此方聖人,「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個不得志的,不過這麼多年處下來,沒聽到你半句牢騷,也是怪事,你齊靜春可不像是唾面自乾的人物,所以這次你失心瘋,估計外邊有些懵,我倒是半點也不奇怪。」

 齊靜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騷有啊,滿肚子都是,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楊老頭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過你家先生,就憑他敢說出那四個字,在我眼中就能算這個。」

 老人伸出大拇指。

 齊靜春苦笑道:「先生其實學問更大。」

 老人譏笑道:「我又不是讀書人,你先生學問就算已經大過了至聖先師,我也不會說他半句好。」

 齊靜春正色問道:「楊老先生,你是覺得我們先生那四個字,才是對的?」

 老人哈哈笑道:「我沒覺得對,只是之前世間所有衣冠之輩,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煩,所以有人出來唱反調,我便覺得解氣,僅此而已。你們讀書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掃地,滿地雞毛,我高興得很!」

 齊靜春失聲而笑。

 齊靜春剛要說話,已經會意的老人擺手道:「客套話莫要說,我不愛聽,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別壞了規矩。再說了,你齊靜春如今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齊靜春點點頭,起身跟陳平安招手道:「用你送去的蛇膽石,刻了兩方私章,一隸書一小篆,送給你。」

 陳平安冒雨跑過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齊靜春身前,接過一隻白布袋子。

 齊靜春微笑道:「記得收好。以後看到了心儀字畫,例如一些覺得氣象不俗的山河形勢圖,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押。」

 陳平安迷迷糊糊點頭道:「好的。」

 楊老頭瞥了眼少年手中的袋子,問道:「那個春字呢?」

 齊靜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給趙家一個孩子。」

 老人笑道:「你齊靜春是善財童子啊?」

 齊靜春對於老人的調侃,不以為意,告辭離去。

 看到少年像一根木頭杵在原地,楊老頭氣笑道:「白拿人家東西,就想著蹦蹦跳跳回家鑽被子裡偷著樂呵?不知道送一送齊先生?」

 少年趕緊跑向正堂後門,老人笑罵道:「帶上傘!你現在這身子骨,經得起這風吹雨打?」

 陳平安跟店舖夥計借了一把傘,跟上齊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老人始終坐在簷下抽著旱煙,煙霧繚繞。

 想起那兩方私印,雖然猶在袋中,可是楊老頭察覺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問。

 方寸之間,大是壯觀。

 沒過多久,草鞋少年就回到院子,楊老頭問道:「最後說了啥?」

 陳平安嘆了口氣,坐回小板凳上,「齊先生說了一句話,說君子可欺以其方。」

 楊老頭悶悶道:「立在文廟裡的那幫老頭子,腦子壞了吧,明擺著有人在針對山崖書院和齊靜春,還一直袖手旁觀,真當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東西啦?」

 陳平安沒聽清楚,問道:「楊爺爺,你說什麼?」

 老人默不作聲。

 好一個不做聖賢做君子。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9:46 AM

第六十二章 樹倒

 寧姚悠悠然醒來,睡得無比香甜酣暢,睜眼後發現自己坐在凳子上,她有些茫然,發呆片刻後,起身去推開屋門,看到門外廊中坐著一老一小,兩隻悶葫蘆,也不說話。聽到寧姚的腳步聲後,陳平安扭頭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沒喊你。」

 寧姚點點頭,對此並不上心,詢問道:「楊老前輩?」

 老人沒好氣道:「咋的,還怕陳平安在你睡著的時候揩油啊,放心,我幫你盯著呢,他小子只有賊心沒賊膽。」

 陳平安趕緊解釋道:「寧姑娘,你別聽楊爺爺瞎說,我保證賊心也沒有!」

 寧姚雙手做了一下氣沉丹田的姿勢,告訴自己:「大人有大量。」

 老人斜瞥一眼草鞋少年,幸災樂禍地樂呵呵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

 雨水已經很小,老人直截了當道:「回頭把那袋子供養錢拿過來,然後這小丫頭片子,還有你接下來的用藥,就算一起付清。」

 寧姚皺眉道:「楊家鋪子什麼藥材,這麼貴?!」

 老人淡然道:「人快餓死的時候,我手裡的饅頭,能值多少錢?」

 寧姚沉聲道:「你這是趁火打劫!」

    老人抽旱煙很兇,以至於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當中,然後從「雲海」中傳出老人沙啞冷漠的嗓音:「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是低劣商賈的勾當,我做不來,我這邊的規矩,說一不二,只有一口價,你們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寧姚還要說話,卻發現陳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終她還是嚥下那口惡氣。

 那些這座小洞天出產的藥材草藥,品質的確上佳,可這座享譽東寶瓶洲的驪珠小洞天,從來不以天材地寶出名,而是因為那些「瓷器」和機緣寶物,名動天下。所以就算楊家鋪子的藥材堆積成山,也值不了幾顆金精銅錢。

 老人搖了搖煙桿,「雨也停了,你們倆別在我這兒眉來眼去,也不害臊。」

 陳平安拉著寧姚的手臂走下台階,穿過鋪子正堂來到大街上,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想不通?沒事,楊爺爺就這樣,不愛跟你講人情,做什麼事情都很……公道,對,就是很公道。」

 寧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桿秤,他憑什麼就覺得自己公道了?就憑年紀大啊?」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覺得花出去一袋子銅錢,是當冤大頭啊。」

 寧姚瞥了眼少年,「這句話,你要是能夠在外邊混過十年,還能夠拍胸脯重複一遍,就算你贏!」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寧姚嘆了口氣,真是拿他沒轍,「接下來去哪兒?」

 陳平安想了想,「去鋪子那邊看看劉羨陽咋樣了,順便把你的那把刀從地底下拔出來。」

 寧姚雷厲風行道:「那就帶路。」

 她突然問道:「你身體沒事了?」

 陳平安咧咧嘴,「大問題沒有,但是除了練拳之外,接下來每天得跟你一樣,得煎藥吃。楊爺爺說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還得再花錢。」

 寧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好像根本就懶得跟她計較這類問題。

 在走出小鎮後他便捲起袖管,摘下那柄壓衣刀,還給少女。

 她藏好壓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面的狹刀,至於那把送出去的劍鞘,被陳平安暫且寄放在寧姚這邊,她將其懸掛腰間,於是那柄飛劍總算就有了棲身之處。

 當陳平安和寧姚走到廊橋南端,看到一位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階頂,雙手托起腮幫凝視遠方,留給兩人一個背影。

 ————

 楊家鋪子後院,獨自一人的老人收起煙桿,揮了揮手,把身邊那些煙霧驅散後,說道:「放心,事成之後,答應會給你一個河婆的不朽之身,至於將來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人最後拿煙桿輕輕一磕地面,抬頭望向小鎮老槐方向,嘖嘖道:「樹倒猢猻散嘍。」

 ————

 三輛馬車依次駛向泥瓶巷。

 大驪藩王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個侄子,為何偏偏要跟一個陋巷少年較勁。

 竟然連心結都有了。

 宋長鏡笑道:「反正你和陳平安之間的這筆糊塗賬,本王既然已經插手一次,就不會再攪和了,你自行解決。」

 最後宋長鏡提醒道:「你和正陽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牽扯太深。」

 宋集薪樂了:「私交?是說那個小閨女嗎?哈哈,好玩而已,談不上什麼交情。」

 宋長鏡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隨手送出去一個養劍葫蘆?」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說話。

 馬車進不去小巷,宋長鏡也不願下車,宋集薪獨自下車,發現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瀝,細雨朦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他快步跑入泥瓶巷,來到自家院子,推門而入後,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門檻上,她發著呆。

 宋集薪笑著喊道:「走,公子帶你去大驪京城長見識去!」

 稚圭回過神,「啊?這麼快就走?」

 宋集薪點頭道:「反正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裡兩隻大箱子,加上你那隻小箱子,咱們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沒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沒兩樣。」

 稚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傷感道:「對啊,這裡是咱們家啊。」

 宋集薪嘆了口氣,陪她一起坐在門檻上,伸手抹去額頭的雨水,柔聲道:「怎麼,捨不得走?如果真捨不得,那咱們就晚些再走,沒事,我去跟那邊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頭使勁搖了搖,「不用!走就走,誰怕誰!」

 宋集薪提醒道:「那條四腳蛇別忘了。」

 稚圭氣頓時大怒,氣呼呼道:「那個挨千刀的蠢貨,昨天就偷偷溜進我箱子底下趴著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給我找到後,箱子底下好幾隻胭脂盒都髒死了!真是罪無可赦,死罪難逃!」

 宋集薪開始有些擔心那條四腳蛇的下場,試探性問道:「那蠢貨該不會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搖搖頭,「沒呢,暫且留它一條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後算賬。對了,公子,到了京城那邊,咱們多養幾隻老母雞,好不好?最少要五隻!」

 宋集薪奇怪道:「雞蛋也夠吃了啊,為什麼還要買?你不總嫌棄咱家那隻老母雞太吵嗎?」

 稚圭一本正經道:「到時候我在每隻老母雞腳上系一根繩,然後分別系在那隻蠢貨的四條腿和腦袋上。只要一不開心,我就可以去驅趕老母雞啊。不然那條四腳蛇蠢歸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個人,只會更加生氣……」

 聽著自家婢女的惺惺唸唸,宋集薪滿腦子都是那副行刑的畫面,自言自語道:「豈不是五馬分屍……哦不對,是五雞分屍。」

 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習慣了自家公子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見怪不怪,只是問道:「公子,箱子那麼重,我們兩個怎麼搬啊,而且還有些好些東西,該扔的也沒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我知道你們躲在附近,勞煩你們把箱子搬到馬車上去。」

 四周並無回應。

 宋集薪沉默許久,臉色陰沉道:「滾出來!信不信我去讓叔叔親自來搬?!」

 片刻之後,數道隱蔽身影,從泥瓶巷對面屋頂落在小巷,或是院門外的小巷當中悄然出現。

 總計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領推門之後,魚貫而入。

 為首一人猶豫了一下,抱拳悶聲道:「之前職責所在,不敢擅自現身,還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無表情道:「忙你們的。」

 那人始終低著頭,「屬下斗膽懇請殿下,幫忙在王爺那邊解釋一二。」

 宋集薪不耐煩道:「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會跟你們計較?!」

 五人身形紋絲不動,站在院子裡淋著小雨,死也不肯挪腳步。

 宋集薪妥協道:「好吧,我會幫你們說明情況。」

 那五人這才進入屋子,三個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分別扛起箱子,首尾兩人空手護駕,緩步走入泥瓶巷後,皆是飛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

 稚圭撐起一把油紙傘,遞給宋集薪一把稍大的,在鎖上正屋門灶房門和院門後,主僕二人撐著傘站在院門口,宋集薪望著紅底黑字的春聯和彩繪的文門神,輕聲道:「不知道下次我們回來,還能不能瞧見這對聯子。」

 稚圭說道:「走了就走了,還回來作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對,混好了,回來都找不著人炫耀,混不好了,看笑話的人又不少。」

 雨水不停,小巷逐漸泥濘起來,稚圭實在不願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泥瓶巷巷口。

 稚圭走在前邊,腳步匆匆。

 宋集薪走在她身後,腳步緩慢,當他經過一戶人家院門所對的小巷高牆,手持雨傘的宋集薪停下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看著並無半點出奇之處的黃泥牆壁,怔怔出神。

 前邊稚圭轉頭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點,雨就要下大啦!」

 傘下少年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動作後,少年應了一聲婢女的招呼,終於開始加快前行。

 ————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車廂內,大驪藩王宋長鏡正在閉目養神。

 監造衙署每日都會建立一份密檔,由九名大驪最頂尖的死士諜子,負責觀察記錄,上邊所寫,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的日常瑣碎,今日與婢女去逛了什麼街,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麼吃食貨物,清晨朗誦的文章內容是哪本聖賢書籍,何時第一次偷偷喝酒,與誰一起去小鎮外放紙鳶捉蟋蟀,因為何事、與何人在何地起了爭執,等等等,事無鉅細,全部記錄在檔案,然後每三個月一次寄往大驪京城,被送入那座皇宮的御書房桌上,最後匯聚一起編訂成冊,被那個最喜歡舞文弄墨的兄長,親自命名為「小起居錄」,從小起居錄一,到如今的小起居錄十五,一個十五歲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被人寫成了十五本書。

 宋長鏡在來小鎮之前,翻閱過那些全是無聊小事的書冊,但是他敏銳發現其中一本《七》,中間少了一頁,顯然是被人撕掉了。這應該意味著在宋集薪十二歲的夏秋之際,發生過一場巨大變故。

 宋長鏡在來到小鎮之前,以為是一場起始於大驪京城的血腥刺殺,牽涉到了某些連兄長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的人物。但是宋長鏡後來意識到,恐怕那一頁記載的故事,對少年宋集薪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而且必然與泥瓶巷陳平安有關。

 宋長鏡開始梳理思緒,這位難得忙裡偷閒的大驪頭號藩王,去仔細回想兩個少年被記錄在冊的對話細節,以及當時的場景畫面。

 宋長鏡睜開眼睛,掀起車窗簾子,先看到那名撐傘婢女的纖細身影,然後是侄子宋集薪,主僕二人走向第二輛馬車,三隻箱子則都已經搬到最後一輛馬車上。

 宋長鏡輕聲道:「動身。」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

 馬車驟然而停,沒過多久,宋集薪氣急敗壞地衝進車廂,滿臉憤怒道:「你什麼意思?!」

 宋長鏡問道:「你是說你那輛馬車上的屍體?」

 宋集薪臉色鐵青,死死盯住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平淡,「知道屍體的身份嗎?大驪諜報機構有七個,本王掌控其中三個,主要是用以滲透各國朝堂、刺探重要軍情和收買敵國文臣武將,國師繡虎掌握三個,主要是針對王朝內部的朝野輿情和江湖動態,尤其是需要盯著京城的風吹草動。最後一個專門負責對付山上修士,直轄於……某人,這座小鎮共有九名大驪諜子,分別來自這七個地方,為的就是保證你的安危,絕對不出現半點差錯。」

 宋集薪沉聲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宋長鏡笑道:「這裡頭的彎彎曲曲,那人到底忠誠於誰,一大堆烏煙瘴氣的真相,要本王給你講清楚,估計很難,反正此人是死有餘辜。不過你需要記住一點,現如今外人把你當做大驪殿下,視為了不得的天潢貴冑,他們面子上對你敬畏也好,諂媚也罷,你可以全盤接下,但是別忘記他們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哦?為何?」

    宋長鏡微笑道:「你以為當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過是因為本王待在你身邊罷了。怕你記不住這件事情,所以藉此機會,讓你長點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總好過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屍體旁邊。」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長鏡瞥了眼少年,語氣冷漠道:「下車。」

 宋集薪瞬間嚥回到了嘴邊的話語,沉默轉過身,咬牙切齒地恨恨離去。

 宋長鏡等到少年下車後,一笑置之,「就這麼點道行,以後到了京城,還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們立馬盯上,恨不得從你身上撕下幾塊肉?」

 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實也很頭疼。

 ————

 車廂內,反倒是那個死人最佔地盤。

 宋集薪很不適應,倒是婢女稚圭臉色如常,他隨口問道:「對了,稚圭,你帶上咱們家的舊鑰匙沒?」

 她疑惑道:「沒啊,隨手放在我屋子裡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問這個做什麼,再說了公子你也不是也有一串家門鑰匙嗎?」

 宋集薪哦了一聲,笑道:「我也丟屋裡了。」

 ————

 三輛馬車駛過老槐樹,駛出小鎮,最後顛簸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東。

 經過小鎮東那道柵欄門的時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門人鄭大風,雙手攏袖蹲在門口,看著三輛馬車,這個老光棍打了個哈欠。

 約莫半個時辰後,宋長鏡沉聲道:「停車!」

 宋長鏡走下馬車,後邊馬車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車簾,兩顆腦袋擠在一起,好奇望向宋長鏡這邊。

 宋長鏡擺擺手,宋集薪拉著稚圭縮回去。

 宋長鏡往前行去,不遠處,有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惇厚漢子攔在道路中央,那雙草鞋和兩腿褲管上全是泥漿。

 宋長鏡一邊向前走一邊開口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小鎮還藏著你這麼一號人物。看來我們大驪的諜子,真是不吃飯光吃屎啊。」

 這位藩王原本纖塵不染的雪白長袍,亦是沾滿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難以倖免。

 宋長鏡最後在距離那漢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沒有一見面就開打,那就不妨說說看,你到底是要怎樣?」

 連自家屋頂也給搬山猿踩踏的小鎮漢子,此時面對這位大驪藩王,哪裡還有半點蹲在地上生悶氣的窩囊樣子,沉聲道:「宋長鏡,只要打過之後,你還能活下來,自然知道答案!」

 宋長鏡皺了皺眉頭,那漢子會意道:「讓馬車先行通過便是。」

 宋長鏡笑著點頭,沒有轉身,始終盯住那漢子,高聲喊道:「馬車先行,只管往前。」

 那漢子走到道路旁邊,讓那三輛馬車暢通無阻地過去。

 宋長鏡一直等到馬車徹底消失於視野,這才望向那個耐心等候的男人。

 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

 不過兩人差距有限。

 宋長鏡毫無懼意,相反戰意昂揚,熱血沸騰,扯了扯領口。

 眼前此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但絕對是一塊砥礪武道的最佳磨刀石。

 宋長鏡的直覺告訴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舉!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9:51 AM

第六十三章 原來如此

 當時在小街上,雨水漸歇,寧姚轉頭看著氣息平穩、神態從容的陳平安,雖然她內心不喜歡楊老頭的,但不得不承認那個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楊老頭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寧姚停頓片刻,轉頭望去,那座不起眼的楊家鋪子,天街小雨潤如酥,雨後的藥鋪,輪廓柔和,水汽朦朧,少女自顧自做了一些細微修改:「楊老頭,很不簡單。」

 陳平安沒有聽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只是嗯了一聲,笑道:「以前只是覺得楊爺爺人很好,很公道,現在才知道原來楊爺爺深藏不露,寧姑娘,他應該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寧姚說了一句陳平安聽不懂的言語,「有些像,但其實不一樣,不過對你來說,沒啥區別。」

 現在到了廊橋南端,大難不死的陳平安,回頭再來看那位青衣少女,少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樣。

 當她聽到腳步後,笑容靦腆地站起身,看到並肩而立的草鞋少年和綠袍少女,紮了一根馬尾辮的少女,略顯侷促不安。陳平安不敢再把眼前這位名叫阮秀的姑娘,當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當然,少女最讓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個字。

 阮秀看了眼一臉冷漠、英氣凌人的寧姚,她沒敢打招呼。

 寧姚瞥了眼身材嬌小玲瓏卻好生養的清秀少女,不太願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橋台階,陳平安輕聲道:「我聽齊先生說,劉羨陽沒事了。」

 阮秀使勁點頭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楊家鋪子的掌櫃見了之後,說是閻王爺開恩,放過劉羨陽一馬,才撿回這條性命。老掌櫃還說只要醒得過來,就算徹底沒大事了。我怕你著急,就想著第一時間跟你說,可我爹不讓我走過廊橋……」

 少女絮絮叨叨,像一隻嘰嘰喳喳的枝頭黃雀,說到最後,有些歉意。

 少女其實有些事情沒有說出口,劉羨陽醒過來後,她第一時間就衝出門,來到廊橋後,光顧著告訴少年消息,根本就忘了她爹不許她進入小鎮的叮囑,只是她剛要從北端台階跑下廊橋,就被她那個神出鬼沒的父親拎住耳朵扯回去,少女好說歹說,才讓父親答應她坐在南端台階等人。

 這並非情竇初開,或是什麼兒女情長,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這個傢伙,沒有讓少女覺得討厭,相反還有一些好感,或者說對陳平安的認同。

 這一切,是兩人青牛背初見,少年願意為別人下水摸魚,事後左手傷口疼得抽冷氣,也沒覺得後悔,到之後劉羨陽遭遇變故,少年又願意挺身而出,擔當起應該擔當的事情,陳平安自身積攢下來的福報,點點滴滴。

 這一切,是少年陳平安長久以往的堅持,只是恰好被少女阮秀撞見了而已,其實陳平安錯過的,當然更多,比如魚簍裡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送給顧粲的那條泥鰍,還有那條四腳蛇,那些在少年眼前飄落的槐葉,等等,所有這些錯過的福緣機緣,絕不會因為陳平安是個惜福之人,就被少年抓在手裡。

 陳平安和寧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橋,少年少女都沒有意識到,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綴在廊橋簷下,或是聚在廊橋欄杆上,或是廊橋過道外緣的坑窪裡,不一而同。

 最後它們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

 與此同時,楊家鋪子積水眾多、小水塘一般的後院,漣漪陣陣,重新恢復渾濁泥濘的面貌,就像世間所有的後院,水面之上,立著一位渾身煙氣瀰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駝背老嫗。

 楊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又抽起了旱菸,問道:「你看出了什麼?」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隨水」搖曳,沙啞開口道:「那小丫頭片子,好歹是咱們這兒下一位聖人的獨女,身份何等尊貴,為何偏偏鍾情於陋巷少年?」

 楊老頭嗤笑道:「就這?」

 水上老嫗戰戰兢兢,再不敢開口。

 老人緩緩說道:「你既然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些規矩就該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後身死道消,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還覺得自個兒委屈。」

 老人似乎在醞釀天機,沒有急著開口。

 雨停之後,院中積水漸漸下潛,老嫗身影便愈發模糊,可憐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孫子幾眼。」

 被打斷思緒的楊老頭有些不耐煩:「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懶得管這些。」

 說到這裡,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語道:「算你運氣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沒有來生都兩說,哪來現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馬的說法,起念和發願兩事,至關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沒那麼寬泛,只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告誡徒子徒孫們,一定要講求慎獨,意思就是說別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視心魔為修行大敵,比佛家還嚴苛,因此許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許多所謂的旁門外道。因為道家追求的清淨,重視捫心自問,一旦被道教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個問題,把自己給問住了,就會心亂如麻……」

 抽著旱煙的老人如雲海滔滔裡的隱龍,那老嫗聽得更是如墜雲霧,她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又沒有讀過書,自然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學問道理,她只能硬著頭皮死記硬背。

 楊老頭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記這些,因為我們不管這個。」

 老嫗呆住。

 楊老頭重複一遍,「我們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看你們怎麼做。」

 老嫗忐忑道:「大仙,我記住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說道:「既然身為河婆,就要負責所有河中事務,既是為自己積攢陰德,也要為自己贏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夠讓人為你建立祠廟,塑造金身,使得一縷分身立於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這之後,就要爭取讓朝廷容納你,躋身一國之內山嶽江河的正統譜牒,得一個官方認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話,最少也要被載入地方縣誌。要是供奉你的祠廟,最後被當做一座淫祠,給官府奉命剷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比孤魂野鬼還難受。」

 老嫗壯起膽子問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說,咱們這兒一律禁絕,那我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續命,又能做什麼?大仙你所說的祠廟香火、山河譜牒什麼的,還有那地方縣誌……」

 老頭說道:「這是以前,以後就不好說了,將來這裡,會從一座小洞天,降格成為一塊沒了門檻的小福地,誰都能來此,再也不用繳納那三袋子銅錢。這也是大驪皇帝為何如此不擇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還是晚六十年再做,結果會截然不同。」

 老嫗一咬牙,問道:「大仙,之所以願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為我那孫子?」

 楊老頭點了點頭,並未隱瞞初衷。

 老嫗又問,「既然如此,大仙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帶走我家馬苦玄?為何不自己來栽培?」

 原來這位化身為河婆的老嫗,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馬婆婆。

 楊老頭輕輕一磕煙桿,老嫗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頓時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這份毫無徵兆的疼痛,就像一個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攪肺腑的苦痛,老嫗如何能夠承受?

 楊老頭淡然道:「雖然在我眼中,沒有好壞之分,沒有正邪之別,不以此來稱量陰德,可不意味著我就喜歡你的所作所為。以前不好與你計較什麼,但是以後我就算將你灰飛煙滅,也只是一念之間,所以別得寸進尺。」

 老嫗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劍修耗費巨大代價,請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對少年馬苦玄的無禮質問,當時連那位兵家劍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來雷霆震怒,為何到最後,殷姓真神卻是一本正經地回覆少年?甚至是以人間話語回答「非不為,實不能也」七個字?

 這全然不是人神之間該有的問答。

 只不過這一點異樣,恐怕連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劍修也不明就裡,只當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為人知的規矩和考量,但是小院裡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歸。

 絲毫不比婢女稚圭遜色半點。

 王朱,王朱。

 合在一起即珠字。

 一條真龍,何物最珍?

 珠!

    她為何選擇依附大驪皇子宋集薪?

 世間帝王一貫喜好以真龍自居,一人氣運能夠與王朝國祚掛鉤,顯而易見,兩人算是強強聯手,相輔相成。

 但是話說回來,修行一事,大道漫長,氣運,天賦,根骨,機緣,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後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積薄發大器晚成,所以並無絕對。

 小鎮這一輩,除了馬苦玄和稚圭,其實宋集薪,趙繇,顧粲,阮秀,劉羨陽,還有那些個各有機緣命數的孩子,可謂皆是天之驕子。

 哪怕是深不見底的楊老頭,他也不敢說誰的成就,一定會高過誰。

 楊老頭瞥了眼院中積水,說道:「去吧,你暫時只需要盯著廊橋那邊的動靜。」

 老嫗惶恐道:「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連我也無法靠近,每次只要過去些許,就像在油鍋裡煮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比如說日後有什麼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老嫗連忙領命離去。

 院中積水之上,瞬間沒了老嫗如煙似霧的縹緲身影。

 「師父師父!」

 楊家鋪子正堂後門那邊,鄭大風大笑喊著,急急忙忙來報喜。

 一前一後兩人來到後院,前邊的鄭大風腳下生風,「師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楊老頭望向鄭大風身後的惇厚漢子,後者點了點頭。

 但是那漢子欲言又止,滿肚子的疑問,只是木訥口拙,不知如何問起。

 到最後,漢子只是悶聲悶氣道:「師父,為何收馬苦玄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歡姓馬的小子。」

 楊老頭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張抓起那條金色鯉魚,賣給陳平安?!」

 中年漢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腳的鄭大風,要有骨氣太多,坐在先前陳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樂意。師父你也不挺喜歡那孩子的嗎?」

 如果陳平安在場,一定會感到震驚,因為當初街上遇到的賣魚中年人,正是此人。

 楊老頭氣笑道:「結果呢?那隻魚簍和那條金鯉,送到陳平安手上了?嗯?!」

 漢子悶悶不樂,不吭聲。

 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隻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後宋長鏡跟你秋後算賬。再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麼,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成啊。」

 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台階上。

 老人說道:「帶著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望去,只看到老人那張面無表情的滄桑臉龐。

 這位為小鎮看門的光棍漢子,緩緩收回視線後,拍了拍膝蓋,苦笑著起身,沒有說一個字,走下台階,走向鋪子後門。

 背後傳來老人威嚴的嗓音,「記住,死也不許洩露根腳!」

 鄭大風苦笑更甚,點了點頭,沒有轉身,加快步子。

 走到正堂後門走廊後,這個漢子轉過身,跪下磕了三磕響頭,沉聲道:「師父保重身體。」

 從頭到尾,老人一言不發。

 鄭大風黯然離開楊家鋪子。

 坐在板凳上的漢子李二,有些替同門師弟的鄭大風打抱不平:「師父,你對師弟也太……」

 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漢子點頭,「師弟雖然成天沒個正行,可是對師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說實話這一點,我比不上他。」

    老人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是無根浮萍,連路邊野草也比不過,死在哪裡不是死。」

 漢子嘆了口氣道:「師弟這趟離開小鎮,肯定走得心裡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脈相承,薪火相傳,需要有三名弟子,一個是『能大用』,能夠光大師門,師父死後,挑得起大樑,鎮得住場子,既是面子也是裡子。一個能『續香火』,看上去什麼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勝在有韌性,天塌下,就算那個有用的弟子也死了,可偏偏是這個人,能保證師門香火不斷,鼎盛時分,作用不明顯,一到門庭不振的危險時刻,就很重要了。最後一個,必須『有意思』,天賦好,根骨好,什麼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對師父和宗門如何感恩,做師父的,不會跟這麼一個弟子事事講規矩,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最後這個徒弟,就是如此。」

 漢子好奇問道:「我,師弟,還有馬苦玄,咱仨分別是哪個?」

 楊老頭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誰說我只有你們三個徒弟的?」

 漢子愣了愣,笑容有些尷尬,「我忘了這茬。」

 楊老頭笑問道:「那宋長鏡如何?」

 漢子認真思考片刻,結果只蹦出兩個字,「不錯。」

 楊老頭抽著旱菸,吞雲吐霧,嘖嘖稱奇道:「那就是很厲害了。」

 漢子說道:「宋長鏡答應……」

 不等徒弟說完,楊老頭一跺腳,天地寂靜。

 漢子笑道:「師父,咱們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隱蔽,還用在乎這些?」

 楊老頭緩緩道:「連做做樣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啊?」

 漢子反問道:「有兩樣?」

 楊老頭抬頭看了眼天空,視線透過三層天地,老人默不作聲。

 漢子心情沉重,問道:「師父,我家兩個崽兒,真要去那山崖書院?」

 楊老頭,「既然齊靜春願意拿此作為交換,為何不去?這等好事,說是百年不遇,一點也不誇張。」

 漢子問道:「為何齊靜春不一口氣送給陳平安?」

 楊老頭笑道:「你以為那就是幫陳平安?嫌棄那孩子死得不夠快還差不多,你信不信當時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龍王簍和金鯉魚,不出三天,陳平安就必然暴斃在小鎮某處?」

 漢子疑惑道:「陳平安在六歲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於是沒了約束,雖說使得這孩子留不住什麼大機緣,可這既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裡的一盞燈火,便有了那麼多飛蛾撲火的事情發生,在這期間,那可憐孩子撈到手一樣東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

 楊老頭解釋道:「只要是在小鎮上,陳平安就不會有什麼好運氣,機緣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兩手空空的貧賤命,他能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換成那些個所謂的天之驕子,哪個不死上七八回。」

 漢子咧嘴笑道:「所以這也是師父你願意幫他一把的原因嘛,師父你能給的,剛好是陳平安唯一能夠接得住的。」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濃重煙霧,「那你知不知道,你試圖送給陳平安那份機緣,差點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寧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陳平安差點就死在這條線上。」

 漢子皺了皺眉頭。

 楊老頭換了一個話題,「以往負責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壓勝之物,第二事情就是來我這邊,打聲招呼,但哪怕是這些個聖人,其中絕大多數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有兩種人,不會來我這邊,第一種情況,多是早期歲月,那會兒東寶瓶洲佛家勢力昌盛,禿驢和尚還很多,這撥人是不敢來,怕沾因果。另一種情況,就是齊靜春這樣的,上邊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真相,巴不得齊靜春與我起了衝突,大打出手。齊靜春今天之所以來,是他自己琢磨出了餘味,或是……」

 老人臉色凝重,「這種情況可能性太小,後果也太大,無法想像,我希望不是,也……應該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別有洞天。

 齊靜春坐鎮一方,楊老頭則像是藩鎮割據,且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跡象。

 楊老頭感慨道:「齊靜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聖人,說『聖人竭盡目力,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意思是什麼呢,簡單說來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聖先師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氣力,窮盡目力,才訂立下這些規矩框架,以供後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災厄橫禍,下輩子才有繼續投胎做人的機會。」

 漢子撓頭道:「師父你跟我說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鄭大風才能跟你聊。」

 楊老頭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開這個口了。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答,剛剛好。」

 楊老頭站起身,舉目遠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活著走出小鎮,在外邊闖蕩個幾十年後,一定會驚訝,原來當初那個家鄉小鎮,是如此之大。」

 師父站起身了,漢子也只好跟著起身,他雖然不會溜鬚拍馬,可規矩還是懂的。

 楊老頭說道:「你也別留在這裡了,帶上你家那個潑婦,去一個地方。在東寶瓶洲,你這輩子都沒希望破境。宋長鏡是個小心眼,以後被他壓著境界,你不嫌噁心,我這個當師父的還覺得噁心人呢。對了,兒子女兒,你要是真捨不得,可以帶走一個,大不了就少分走一點齊靜春的餽贈。」

 漢子問道:「師父,要是我媳婦非要兩個娃兒一起帶走,我咋辦?」

 楊老頭怒道:「你家到底誰做主?!」

 漢子一臉天經地義道:「她啊!」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揮手趕人,「滾滾滾,一家四口都滾,愛咋咋的!」

 漢子走下台階,突然轉頭問道:「那師父你?」

 老人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裡的旱菸絲,發現已經空無一物,收回手後,臉色平靜道:「還能如何,等死而已。」

    漢子走到那邊簷下,沒來由轉頭笑道:「我覺得馬苦玄帶不走那樣東西。」

 老人神色灰暗,嘲道:「他要是帶不走,那就真是誰也帶不走了。」

 ————

 小鎮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驪珠洞天暫時只許出,不許進。

 雖然怨氣滔天,但是到最後竟然沒有一人質疑此事。

    東行隊伍當中,李家老祖不惜親自出面,暗中護送那位正陽山小祖宗離去。

 第二天,小鎮西邊極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聲響,如地牛翻身,驚天動地。

 原來是那頭正陽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現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將其扛在背上。

 老猿肩頭猛然一傾斜,似有重物壓在肩頭,老猿抬起頭,瞇眼望去。

 肩頭山巔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

 齊靜春。

 老猿大笑道:「齊靜春!莫要如此小氣誤了大事!」

 齊靜春沉聲道:「將這座披雲山放回去。」

 老猿肩頭向上挑起,怒喝一聲,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雙手離開那座山峰底面,一個側滾,巨大身形壓得附近樹木倒塌無數。

 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腳踩得陷入地面。

 那人才是真正的頂天立地,搬山猿與之相比,彷彿成了別人的腳底螻蟻。

 又一腳,將試圖掙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再一腳。

 千丈老猿癱軟在大坑之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弓著身,像是腦袋頂住了天穹,俯視著那頭搬山猿,譏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腳踏平正陽山!」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11:11 AM

第六十四章 三陳

 陳平安搖身一變,成了鐵匠鋪的臨時學徒,按照阮師傅的說法,需要有人頂替劉羨陽的活計,挖井、蓋房、鑿渠,都需要人手,他沒有白白養活那位劉大爺的道理。

 於是陳平安就成了鋪子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氣活,草鞋少年還真不輸給任何青壯漢子,勞作間隙,陳平安就去那棟屋子看望劉羨陽,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高大少年,不知道是死裡逃生後,猶然心有餘悸,還是被搬山猿那一拳傷到了元氣精神,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懨懨的,經常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愣愣出神,除了陳平安能跟他聊上幾句之外,劉羨陽幾乎沒有跟誰說過話,陳平安對此也束手無策,好在劉羨陽受傷極重,但是胸膛傷口的痊癒速度,竟然比陳平安的左手還要快上許多。

 寧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那個被她稱呼為阮師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應為她鑄劍,更意外的是阮師還說此次鑄劍,運氣好的話,半年就能出爐,運氣不好的,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寧姚對此倒是心寬的很,笑著說自己運氣一向不壞,等上半年便是。

 寧姚雖然每天住在陳平安的祖宅,但是藥罐子什麼的,都搬來了鋪子這邊,省得陳平安來回跑。陳平安則住在劉羨陽家,主要還是怕宅子遭賊。陳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裡摸石頭,結果到最後顆粒無收,就是青牛背那邊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膽石,用寧姚的說法就是蛇膽石這玩意兒,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氣神,沒有,就是尋常富貴門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當作一方硯台,可有了精氣神,就跟人穿上了龍袍差不多,兩者差距,一個天一個地。

 這讓陳平安每次走在溪邊都要忍不住唉聲嘆氣。

 寧姚給陳平安帶了一串老舊鑰匙回來,說是有人丟在院子裡的,然後她試了試,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鑰匙,從院門到屋門到房門,全都能開。陳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麼,照理說就他那種大手大腳的作風,應該不會想到讓自己去幫忙打掃屋子,畢竟以宋集薪的脾氣,估計屋子塌了,也不願意讓外人進入他家的地盤。

 陳平安比任何人都要瞭解宋集薪。

 宋集薪是一個很大方的人,不管是給他自己,哪怕是給婢女稚圭花錢,兜裡有十顆銅錢就敢全部砸出去。同時宋集薪也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獨佔的東西,一絲一毫他也不願意施捨,簡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給誰什麼,一擲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別人主動跟他求什麼,他板上釘釘不會樂意。心情好,願意對誰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與不好,宋集薪都不會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丟到他家的鑰匙?

 陳平安覺得可能性不大。

 在這期間,當陳平安聽到寧姚說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於是寧姚瞇起眼眸,她那雙狹長雙眉,格外氣勢凌人。她就這麼死死盯著陳平安。

 當時阮秀在不遠處愣愣看著這一幕,偷偷吃著讓陳平安幫忙從小鎮買來的碎嘴吃食。

 最後寧姚率先轉身離去,那天她沒讓陳平安煎藥,捧著陶罐去了鐵匠鋪子後邊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少女給煙燻成一張大花臉不說,還被她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遠遠經過,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津津有味。

 寧姚蹲在地上,惡狠狠盯著那罐子藥材,覺得這比練劍練刀難多了,少女滿臉憤憤不平,世間竟有我寧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來世上就不該有煎藥這麼一回事!

 陳平安默默走到她身邊,幫她重新煎藥,動作嫻熟。

 寧姚嘴唇微動,仍是沒有阻攔,只是趁陳平安不注意的時候抹了把臉。

 少年蹲在藥罐旁,仔細盯著火候,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臂上。

 寧姚冷哼一聲,「想笑就笑!」

 陳平安沒有笑話她,依然盯著輕輕搖曳的青色火苗,小聲說道:「不是認為寧姑娘你會做什麼壞事,只不過鑰匙終究是別人的,不管為什麼會落在咱們院子,也不好拿去開門。哪怕宋集薪和稚圭這輩子也不回小鎮,隔壁終究還是他家的院子,我們都是外人。」

 寧姚撇撇嘴,「爛好人,死腦筋,窮講究,叨叨叨!」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看到一名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氣質清雅,一看就是外鄉人加上讀書人。

 陳平安發現此人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陽山搬山猿、老龍城苻南華,那麼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陸道長和寧姑娘這樣。那個年輕男人的視線,十分複雜矛盾,似乎有憐憫,欣賞,又夾雜著一絲嫌棄。

 那位年輕人最終選擇沉默離去。

 寧姚皺眉道:「一看就是衝著你來的,怎麼回事?」

 陳平安也納悶,搖頭道:「不明白。」

 被那個莫名其妙的外鄉人打岔後,少年少女之間,那點甚至談不上是什麼隔閡芥蒂的賭氣,很快就煙消雲散。

 只是那人很快就去而復還,身邊還有一位雙腿極長的年輕女子,不知為何還有阮秀。

 阮秀開口解釋道:「他們說不來小鎮方言,就讓我來幫忙。陳平安,這位姐姐就是救了劉羨陽的人,跟你一樣姓陳,但不是我們東寶瓶洲人氏,陳姐姐身邊這人,是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姓陳名松風。聽陳姐姐說,陳松風好像跟你這一支陳氏,算是好幾百年前的遠房親戚吧,至於陳姐姐,跟你們哪怕往上推一兩千年,也沒啥關係。這次陳姐姐是來祭祖的,但是小鎮這邊,從監造官衙署,到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個大家族,已經沒誰知道她們家的祖墳到底在哪裡,劉羨陽就說到了你,說你如今是小鎮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準沒錯。陳姐姐說如果你能幫上忙,她可以支付報酬,一袋子金精銅錢,我覺得你可以答應……」

 說到這裡的時候,青衣少女偷偷摸摸併攏雙指,在腰側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兩袋」。

 阮秀明擺著是要提醒陳平安,儘管獅子大開口,否則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陳平安仔細思考後,笑道:「我想到一個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於報酬就算了,就是走幾步路的事情。」

 阮秀有些著急。

 寧姚已經向前踏出一步,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說道:「讓陳平安帶你去找墳頭祭祖沒問題,但是你得拿出兩袋金精銅錢,沒得商量!他這會兒受傷很重,不易長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齊先生讓人速速離開小鎮,陳平安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卻必須要加快趕路,一袋錢,不夠。」

 陳對和陳松風其實第一眼看到少女,俱是眼前一亮,

 見之忘俗。

 如荒蕪稻田之中,見到一株芝蘭,亭亭玉立。

 陳對正大光明打量著眼前少女,一襲綠袍,懸刀佩劍,賞心悅目。陳對的沉悶心情也有些變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墳,就兩袋錢。但是醜話說前頭,萬一找不到的話,我一袋子也不會給你們,如何?」

 寧姚沉聲道:「一言為定!」

 從始至終,彷彿沒有陳平安任何事情。

 寧姚盯著陳平安,那雙眼眸充滿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會砍人啊」的意味。

 陳平安忍住笑意,認真想了想,跟阮秀說道:「麻煩你跟他們說一聲,我要先幫寧姑娘煎好藥,差不多還需要兩刻鐘,然後我去跟劉羨陽聊聊,最後就是還要阮姑娘幫我跟阮師傅說一聲,今天我手頭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補上。」

 聽說沒辦法立即動身後,陳對有些神情不悅,她看著這個不識好歹的草鞋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沒有遲疑退縮。

 寧姚更是雙手環胸,笑意冷漠。

 陳對忍著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為重,對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說,我們在廊橋那邊等他,最多等半個時辰,如果到時候見不到人影,讓這傢伙後果自負。」

 阮秀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陳對和陳松風聯袂離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說一聲。」

 陳平安在給寧姚煎完藥後,去找劉羨陽。

 藥味濃重的屋子裡,躺在床上的劉羨陽聽到腳步聲後,轉頭看來,臉色依舊談不上紅潤,只是比起之前的慘白,已經要好上許多。

    劉羨陽擠出一個笑臉,沙啞道:「叫陳對的女人找過你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等下就要帶他們進山。」

 劉羨陽想了想,「我會跟她一起離開,去一個據說比咱們東寶瓶洲還要大的地方。」

 其實之前陳對就找過一次劉羨陽,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興致並不高,更沒有要跟陳平安聊她到底說了什麼的意思。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其實我連東寶瓶洲是個啥也不曉得。」

 陳平安彎腰幫他理了理被縟,笑道:「你以為我知道啊?」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問道:「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陳平安搖搖頭。

 劉羨陽轉頭重新望著屋頂,「在這裡,好歹你能攙扶我下床,之後咬咬牙自己也能解決,出了小鎮後,一路上拉屎撒尿怎麼辦?難道要我跟他們說,喂,你們誰誰誰,來給我搭把手?」

 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撓頭。

 劉羨陽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連死都死過了,還怕這個?」

 陳平安說道:「日子終歸是越來越好的,放心吧,姚老頭不是說過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說到姚老頭,劉羨陽就有些感傷:「姚老頭這輩子就沒說過幾句好話,喪氣話,晦氣話,罵人的話,倒是一籮筐一籮筐的。」

 寧姚站在門外,她也不說話。

 陳平安又一次幫劉羨陽蓋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帶他們進山了,你好好休息。」

 劉羨陽點點頭,「記得小心點。」

 陳平安輕輕走出屋子,寧姚跟他並肩而行,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要上山?」

 寧姚皺眉道:「我信不過那兩個姓陳的。」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小心總歸沒錯。」

 兩人快步行走在溪邊,寧姚說道:「小鎮那邊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動,蟄蟲驚而出走。

 兩撥人在廊橋南端碰頭。

 除了寧姚和趕來湊熱鬧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其餘三人,別洲陳對,本洲龍尾郡陳松風,小鎮泥瓶巷陳平安。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11:52 AM

第六十五章 珠子

 風雷園年輕劍修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飛揚,對寧姚所說第一句話就是,「小姑娘,你年紀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蘇仙子差。」

 這恐怕就是年輕劍修對世間女子的最高評價了。

 寧姚當然臉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說什麼,會說小鎮方言的劉灞橋就已經轉頭,對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這位風雷園的天才劍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軀,就敢叫板正陽山護山猿,關鍵還活下來了,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劉灞橋實在好奇,眼前這個看著細胳膊細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蘊養出如此驚人的爆發力?

 劉灞橋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邊的陳對陳松風並肩而行,反而走在陳平安一側,扭頭笑道:「雖說那正陽山就是個小山包,躲著一些個名不副實的縮頭烏龜,可那頭護山猿兇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名號,尤其是在正陽山的開山老祖死後,在正陽山開出第三峰前的頭個兩百年裡,幾乎都是靠著這頭老猿護著正陽山,才沒被周邊勢力吞併。當然了,那會兒的正陽山,到底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門小戶,需要面對的敵人,不算太強,要是那會兒就惹上咱們風雷園,嘿,沒懸念,只需要老祖一聲令下,賞我一塊御劍牌,我就可以一個人跑到正陽山的上空,輕輕丟下咱們那座雷池劍陣,下過這場劍雨之後,正陽山就算玩完了。」

 劉灞橋做了一個往地上隨手丟擲物品的手勢。

 寧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陽山沒你說的那麼不堪,風雷園也沒你說的那麼強大。」

 劉灞橋沒有任何尷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換話題,對陳平安神秘兮兮道:「聽說這座廊橋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橋,石拱橋底下掛著一根生鏽的老劍條,以防龍走水?一般而言,這種瞧著不起眼的老玩意兒,肯定不是俗物,說不得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靈寶神物,」

 劉灞橋在木板廊道上使勁跺了跺腳,道:「可是我剛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沒能發現端倪,難道此物與我無緣?照理來說不可能啊,如我這般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那老劍條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說自己跑到我跟前來認主,好歹應該有所感應共鳴吧?難道老劍條其實不過爾爾,當真只是個歲月久一點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邊的陳平安有些呆滯,這傢伙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很一本正經,雖然絕對跟「有理有據」八竿子打不著,可你又不能說他純粹在胡說八道。

 劉灞橋也不管陳平安煩不煩,自顧自說起了小鎮那邊的趣聞趣事,說那誰誰誰得了一份讓人眼紅的機緣,竟然把鎖龍井的整條鐵鏈子拽出了深井;還有某某逛了幾天也沒找著機緣,

 結果最後在一條破敗小巷,就那麼隨意抬頭一看,結果發現大門頂上的牆壁,鑲嵌著一把青銅小鏡,那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鏡裡的老祖宗,雲雷連弧紋,篆刻有八個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興得站在梯子上就嚎啕大哭起來;還有海潮鐵騎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禍得福,認識了觀湖書院的崔公子,兩人一見如故……

 過了廊橋之後,陳對陳松風自然而然放慢腳步,讓陳平安在前頭帶路。

 一行人沿著那條無名小溪往上遊走,陳平安背著一隻竹片泛黃的大背簍,陳松風則背著一隻色澤依舊碧綠可愛的竹編書箱。劉灞橋很好奇陳平安背簍裡到底裝了什麼,非要一探究竟,就讓陳平安放慢腳步,他一邊跟著一邊在背簍裡翻來翻去,發現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少,三盞疊放在一起的斗笠,兩把壺,一把水壺,一把裝油,大小兩把柴刀,兩塊打火石和一捆火摺子,背簍底部,還有一排被對半剖開後合攏的竹筒,約莫有七八截,一隻裝有魚鉤魚線的小布袋。

 劉灞橋問道:「陳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陳平安給出答案,「竹筒總共有八個,其中六個,每截竹筒裡放了四個白米飯糰,還有兩個,裝了一些不容易壞的醃菜。」

 劉灞橋滿臉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飄,大聲道:「醃菜啊,我吃過的!」

 陳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過醃菜有這麼了不起嗎?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飯,一口氣吃完一竹筒醃菜,那才了不起。

 劉灞橋突然好奇道:「這趟進山,咱們撐死了就三頓飯,需要兩大竹筒醃菜嗎?醃菜這東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飯!」

 陳平安正想著選擇哪條山路最快,隨口道:「我和寧姑娘吃一個竹筒的醃菜,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一起。」

 劉灞橋愣了愣,低聲笑道:「別這麼見外啊,我跟你們吃一個竹筒。」

 寧姚斬釘截鐵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劉灞橋憤懣道:「憑啥?!」

 寧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陳平安那邊,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劉灞橋多說話。

 劉灞橋轉移視線,眼神有些幽怨,幽怨裡又透著股期待。

 陳平安笑著搖了搖頭。

 劉灞橋無奈嘆息,「重色輕友,我能理解。」

 寧姚譏諷道:「這麼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沒有幾萬,也有幾千吧?」

 劉灞橋瞪眼道:「怎麼可能!」

 寧姚一挑眉頭,替他加了三個字,「怎麼可能這麼少?」

 劉灞橋嘖嘖道:「寧姑娘你這性子,就不如我家蘇仙子了。」

 寧姚皺眉道:「是正陽山的蘇稼?」

 劉灞橋愈發得意,「對!蘇稼,禾之秀實為稼,那位聖人所謂『好稼者眾矣』的稼!怎麼樣,我家蘇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動人心魄?」

 寧姚問了一個陳平安絕對聽不懂的問題,「你如果真的這麼喜歡蘇稼,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她也喜歡你,怎麼辦?」

 劉灞橋頓時吃癟,嚅嚅喏喏,最後心虛地自言自語:「她怎麼可能喜歡我呢。」

 陳平安覺得劉灞橋這個人,不壞。

 陳對和陳松風跟前面三人拉開十數步距離。

 看到劉灞橋跟草鞋少年聊得那麼投緣,陳松風有些羨慕,劉灞橋彷彿天生就擅長與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根本就沒有他不能聊天的對象。

 陳松風小聲問道:「那婦人聽到風聲後,就立即拜訪衙署,主動提出要歸還那具甲冑,作為清風城許氏的賠罪,你為何不收?」

 陳對比起進入小鎮之前的她,明顯如今要和氣許多,擱在以前陳松風問這種問題,她只當耳旁風,耐著性子解釋道:「如果清風城早就知道真相,劉姓少年祖上是我潁陰陳氏留在小鎮守墓人,那麼他們膽敢如此行事,理所當然要付出代價,而且遠遠不是歸還甲冑這麼簡單了,但是既然他們事先並不知曉內幕,大道機緣本就寶貴珍稀,人人可爭,我潁陰陳氏還不至於如此霸道。」

 陳松風笑道:「說不定清風城也有算計正陽山一把的念頭,如果不是那老猿衝在前頭,被婦人扯來當了回虎皮大旗,估計清風城還真就拿不走寶甲。」

 陳對恢復本來面貌,冷笑道:「蠅營狗苟,只會隨波逐流,從來不在乎真正的大勢是什麼。」

 陳松風低聲音,看似漫不經心說道:「興許是有心無力吧,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大事,不如撈些蠅頭小利。」

 陳對轉頭瞥了眼這位龍尾郡陳氏子弟,對於陳松風的「無心之語」,陳對不置可否。

 馬上要進山了,陳平安停下腳步,陳對幾乎同時就開口說道:「劉灞橋,告訴他,只管帶路,越快越好。」

 因為草鞋少年與搬山猿的小鎮屋頂一役,劉灞橋遠遠觀戰了大半場,回去之後就跟陳松風大肆宣揚了一番,當時陳對也在場,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將陳平安視為普通的市井少年。

 所以到最後,陳松風淪為拖後腿的那個人。這位豪閥俊彥,雖然也喜歡登高作賦、探幽尋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實在相形見絀,陳對是武道高手,劉灞橋是天底下所有練氣士當中,極為重視淬煉體魄的劍修,那對少年少女,更是能夠戲耍一尊肉身強橫至極的搬山猿。

 山路難行。

 尤其是春雨過後,泥濘地滑,加上時不時就需要跨越溪澗石崖,陳松風口乾舌燥,汗如雨下。

 再往後,哪怕劉灞橋幫陳松風背起書箱,陳松風依然氣喘如牛,臉色發白。

 陳平安期間問過陳對一次,要不要放慢腳步。陳對的答覆是搖頭。

   在一行人需要在溪澗當中涉水而上的時候,陳松風踩在一塊長有青苔的石頭上,一個腳步打滑,整個人摔入溪水當中,成了落湯雞,狼狽至極。

 陳對停下腳步轉身望去,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她臉色陰沉。

 劉灞橋趕忙回身去攙扶陳松風起身。

 陳松風歉意道:「我沒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陳平安乾脆摘下背簍,放在石崖凹陷處,說道:「休息一刻鐘好了。」

 寧姚當然無所謂,蹲在陳平安附近,百無聊賴的她雙手手心,分別抵住刀柄劍柄,輕輕下壓,刀鞘劍鞘尾端隨之輕輕敲擊青色石崖,一聲一聲,與溪水聲唱和一般。

 陳對沉聲道:「繼續趕路!」

 陳平安搖頭道:「進山不要一口氣用掉所有力氣,緩一下再繼續,等到他逐漸適應後,是可以跟上我們的,他不是體力不濟,只是氣息亂了。」

 翻山越嶺涉水一事,陳平安確實是行家裡的行家。

 不曾想陳對根本不聽陳平安的解釋,直接對陳松風說道:「你回小鎮便是。」

 陳松風滿臉苦澀,看著不容置疑的年輕女子,他轉過頭對劉灞橋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你背書箱了。」

 劉灞橋大怒,拿下書箱摔向陳對,「老子還不伺候了!」

 陳對臉色平淡,接過書箱後自己背起來,對陳平安說道:「走。」

 陳平安想了想,從背簍裡拿出兩截竹筒,輕輕拋給劉灞橋,「回去路上餓了,可以填肚子。」

 陳松風輕聲勸說劉灞橋,後者拿著竹筒,冷笑道:「才不受這窩囊氣,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邊,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魚大肉!不比這舒服?」

 陳對轉身繼續前行。

 陳平安背起背簍後,有些不放心,看著劉灞橋問道:「知道回去的路嗎?」

 劉灞橋笑了笑,「記得的。」

 陳平安點點頭,和寧姚一起離去。

 前方三人身影漸行漸遠,陳松風乾脆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苦笑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潁陰陳氏結下一些香火情,對你對風雷園,怎麼都不是壞事,為何要意氣用事?」

 劉灞橋打開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飯糰,興高采烈道:「還是陳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陳松風知道劉灞橋的脾氣,不再勸說什麼。

 陳松風自嘲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劉灞橋嘀嘀咕咕道:「早知道應該讓陳平安留下一竹筒醃菜的。」

 他抓起一隻飯糰大啃起來,含糊不清問道:「你說得也不對,小鎮齊先生,當然還有齊先生的先生,就很厲害。」

 陳松風眼神恍惚,「你說齊先生到底想做什麼?」

 劉灞橋隨口答道:「天曉得。」

 陳松風伸手抖了抖濕透的外衫,唏噓道:「好一個『天曉得』。」

 ————

 溪畔鋪子,劉羨陽又睡去。

 阮邛坐在床頭,眼神凝重。

 高大少年每一次呼吸,綿長悠遠,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每次吐出的氣息,似山間霧氣,似湖上水煙,白濛濛,它們並不隨風流散,而是一點點凝聚在口鼻之間。

 最終少年臉龐之上,如盤踞有一條三寸長短的白蛟。

 以夢境為劍爐。

 一氣呵成神仙劍。

 阮邛揉了揉下巴,讚嘆道:「原來走得是破而後立的極端路子,竅穴破盡,關隘無阻,雖然這副身軀徹底壞朽,可這劍,到底是成了。」

 「既能鑄劍,也可練劍,難怪這部劍經如此搶手。睡也修行,夢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該答應把你借給潁陰陳氏二十年。」

 ————

 三輛馬車,沿著彷彿沒有盡頭的山路一直向上。

 總算登頂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馬車,面面相覷,山頂是一塊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帶樹立起兩個石柱,但是石柱之間如水流轉,看不清「水面」之後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著一道天門。

 少女死死盯住那道大門。

 宋集薪則轉身走到山頂邊緣,舉目遠眺,大好河山,只覺得心曠神怡。

 大驪藩王宋長鏡裹了一件狐裘,臉色蒼白,但是精神極好,來到宋集薪身邊,笑道:「這座位於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佔地廣袤見長,版圖不過方圓千里而已。」

 宋長鏡沒有轉頭,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後那道大門,「過了那道門,再沿著雲梯一直向下,約莫三十里路後,就算踩在了我大驪的疆土之上。那時候你可能回頭也看不清楚什麼,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座驪珠洞天,其實是高懸於天空的……」

 宋長鏡略作停頓,「一粒珠子。」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11:57 AM

第六十六章 抬頭

 宋集薪站在山頂,視野開闊,這麼多年待在泥瓶巷,看來望去皆是泥牆,少年喜歡當下這種感覺,登高望遠,千里山河,全在自己的腳底下。

 宋長鏡攏了攏名貴卻老舊的狐裘,這位藩王今天出奇的談興頗高,伸手指向西邊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雲山,以後有可能被大驪敕封為五嶽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輩留下的老規矩,會出現一位載入譜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間香火,為大驪鎮壓一地氣運,不至於流散別處,以免為鄰國作嫁衣裳。小鎮百姓只有站在披雲山的山巔,才有可能看到我們腳下這座龍頭山,因為龍頭山受大陣護持,尋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這也算是一樁機緣,根據衙署密檔記錄,歷史上就有幾人因此登上龍頭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問道:「那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頭地了?在咱們大驪或是東寶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長鏡笑道:「有兩個在大驪混得不錯,相隔不過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後世譽為大驪雙璧,文的那個,死後謚文正,武的那個,則給子孫贏得了世襲上柱國的不小祖蔭,雖說本王對兩人的子孫觀感極差,但是兩家跟大驪的香火情,本王捏著鼻子也得認,畢竟當年要不是他們聯手力挽狂瀾,大驪宋氏熬不過那次難關。」

 宋集薪感受著山頂的清風吹拂,有一種羽化飛昇之感,問道:「那其他人?」

 宋長鏡輕輕呼出一口氣,愈發神清氣爽,壓下體內蠢蠢欲動的氣海昇騰,如同用一隻手強行按下一輪冉冉升起的大日,宋長鏡此刻無比確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門,就會立即躋身第十境,被譽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練氣士,對陣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大宗師,幾乎毫無勝算,只有被碾壓轟殺的結果。

 宋長鏡平緩了一下心境,給了少年一個不太溫馨的真相:「死絕了。本王就曾親手宰掉一個,當時本王還只是七境武夫,那人還是一位相對棘手的劍修,而且人生正值巔峰,那次本王與他相互追殺,輾轉了七八百里路,最後在大驪南部邊境一個叫白狐關的小地方,終於被本王追上,打爛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飛劍之後,本王擰斷了他的脖子。沒辦法,不肯為大驪所用,就只有這個下場。宋家一向厚待練氣士不假,可前提是這些練氣士,必須要為宋家賣命,哪怕只是做做樣子。」

 那一次捉對廝殺的後半程,宋長鏡進入第八境。

 宋集薪對這位藩王叔叔的傳奇經歷,並不感興趣,只是好奇問道:「是其它王朝出了更高的價格?才使得他們不惜叛離大驪?」

 宋長鏡笑道:「那名劍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驪地處偏遠,民風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國,武道天才輩出,一點也不值錢,倒是文縐縐軟趴趴的練氣士,鳳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幾個,歷任大驪皇帝都恨不得當菩薩供奉起來,當今天子,嗯,也就是那位皇兄,當然也不例外,有次那名劍修入宮覲見皇兄,負劍而行,鼻孔朝天的樣子,很欠揍啊,他當時剛好碰運氣得到一件趁手的護身寶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見到本王之後,連招呼也不打,就是這樣。」

 宋集薪問道:「然後呢?」

 宋長鏡用看待白痴一樣的眼神,斜瞥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後不就死了?」

 宋集薪滿臉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為人家沒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殺手,斬殺一名足可稱之為國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長鏡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慣著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這麼一個桀驁不馴、不顧大局的大驪皇族,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宋長鏡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個東寶瓶洲,只有一個王朝的練氣士,無論什麼出身什麼靠山,都必須為皇帝去往邊境沙場效勞賣命,實打實廝殺三年,若是戰功不足,就繼續留在邊境喝西北風,直到攢夠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說大驪最推崇練氣士嗎?怎麼就有這麼個規矩了?退一步說,大驪就不怕這些人夭折在沙場?」

 宋長鏡哈哈笑道:「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權之後訂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名劍修不願去沙場,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練氣士上行下效,無形中壞了大驪的軍心民心?所以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長鏡搖頭道:「那名劍修年輕時候投軍邊境,短短一年就攢夠了戰功,在大驪口碑相當不錯。」

 宋集薪惱羞成怒道:「那到底是為何?!難道是與你爭風吃醋,還是犯了宋氏的忌諱,或是暗中通敵叛國?」

 宋長鏡的答案很簡單,「雖說修士和武夫是兩條路上的人,前者也確實更加……嗯,用那頭繡虎的話說,就是更加金枝玉葉。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盡頭,但是練氣士卻還有上五境可以攀爬,兩者之差,確實不小,如果拎出兩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練氣士,就像站在這裡的山頂,本王這樣的武道中人,卻只能是站在那座披雲山的山頂,當然了,武道止境宗師,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沒得打,不過說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會打打殺殺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頭的,所以那次宮中相見,他雖然沒跟本王打招呼,但是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翹起,很挑釁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雞。

 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條活路啊,就非要擰斷人家的脖子?

 宋長鏡卻不想再聊那個已死之人的話題,「是不是很想知道,那個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識嚥了嚥唾沫,沒有說話。

 雖然三輛馬車先行,可後邊兩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其中一次宋長鏡整個人從天而降,在馬車十幾丈外的地方砸出一個大坑,之後又有一次,宋長鏡還以顏色,當時少年已經爬到車頂上,親眼看到那個氣勢如陸地蛟龍一般的壯實漢子,被宋長鏡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頭之中,濺射而起的塵土,極其壯觀。

 非人。

 這是少年當時唯一的觀感。

 其實宋長鏡跟那個橫空出世的漢子,打得一點都不神仙縹緲,彷彿拳拳到肉,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以傷換傷,以命換命!比的就是誰更蠻不講理。

 宋長鏡突然揉了揉少年的腦袋,嗓音語氣破天荒有些溫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還只盯著大驪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東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本王既是大驪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國軍權的藩王,在軍中和民間威信之高,無人能比,卻還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願意說就說唄。」

 宋長鏡收回手,沉聲道:「因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風光,只有走到了那裡,我宋長鏡才不枉此生。」

 這一刻少年心胸間好似有洪流激盪,顫聲問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夠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嗎?」

 宋長鏡搖頭笑道:「你啊,若是習武,撐死了第八境,沒前途,還是乖乖當個練氣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宋集薪有些不服氣,「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長鏡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臉紅。

 宋長鏡也不計較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瞇眼望向遠方,緩緩道:「練氣士嘛,是個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行當,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這裡撞見個機緣,明天再那裡撿到個法寶,後天不小心遇到個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後天看個風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麼都能增長修為。至於我們武道中人,大不一樣,沒什麼捷徑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來,無趣得很。」

 宋集薪心情複雜,有些失落。

 宋長鏡不再理會這個侄子,轉身走向馬車,眼角餘光看到少女的背影後,猶豫了一下,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抬頭望向那道大門。

 宋長鏡自言自語道:「真龍之氣,凝結成珠。世間蛟龍之屬,皆以珠為貴,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

 婢女稚圭沒有轉頭,但是流露出一絲緊張。

 宋長鏡笑道:「為了廊橋匾額所寫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我大驪付出的代價之大,外人無法想像。風生水起,水起,為何要水起?還不是希望蛟龍走江的時候,能夠暢通無阻。本王呢,其實對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爺他那個狠心老爹的意願,你出了這座小洞天之後,也估計除了京城那頭繡虎,不會再有誰能對你指手畫腳。」

 宋長鏡轉頭,望著少女的側臉,「雖說你和本王那個侄子的命數掛鉤,息息相關,榮辱與共,但是你也別太過恃寵而驕,不要讓本王有出手的念頭,嗯,看在大驪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給你兩次找死的機會,剛好應了事不過三這句老話。」

 少女驀然發怒,先轉身,再後退兩步,狠狠盯著這位讓她心生恐怖的大驪藩王,「我本來就不是人,你們卻要以世人的規矩來約束我,到底是誰不講道理?你們人的金科玉律,規矩方圓,關我何事?!」

 宋長鏡快意笑道:「別誤會,本王絕不會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護身符。」

 宋長鏡凝視著少女,她有一雙泛起黃金色彩的詭譎眼眸,他最後說道:「打了那一架後,本王與你,其實已是一條船上的盟友了。記住這句話,尤其是將來,在你有資格做出重大抉擇的時候,好好想起這句話。」

 宋長鏡轉身離去。

 馬車旁,一名滿身沙場粗糲氣息的中年車伕,看著大驪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實在忍不住,開口笑道:「王爺,啥時候換一件新狐裘啊,這都多少年了,王爺穿著不煩,咱們可是看著都煩了。」

 宋長鏡登上馬車,彎腰掀起簾子,沒好氣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說。」

 驅車的馬伕爽朗大笑,面對這位大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藩王,竟是一點也不拘謹。

 宋長鏡戎馬生涯二十年,雖說為將做帥,不可能次次大戰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帳運籌帷幄,但大驪邊境硝煙四起,每逢死戰,宋長鏡必然親身陷陣。堂堂藩王,平時的生活起居,從無醇酒美婦,幾乎可以用「身無外物」來形容。

 宋長鏡坐入車廂後,盤腿而坐,眉頭緊皺:「那人要本王離開驪珠洞天之後,不用著急趕赴京城,『不妨在山腳等一等,抬頭看一看』,等什麼?看什麼?」

 ————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進了車廂,馬車已經準備動身穿過那道大門。

 宋集薪發現稚圭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他擔憂道:「怎麼了?」

 稚圭顫聲道:「我感覺得到,門那邊,有無數可怕的東西。」

 宋集薪笑著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麼?別怕,天塌下他也能頂著。」

 不料稚圭愈發恐慌,使勁縮在角落,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來的!」

 ————

 小鎮最大的酒樓,來了一位稀客。

 一位雙鬢霜白的教書先生,要了一壺酒和幾碟子下酒小菜,自飲自酌,快哉快哉。

 原來今天這位學塾先生,沒有教書授課。

 學塾蒙童一個個歡天喜地回家。

 當他喝完最後一杯酒,吃完最後一口菜,便輕輕放下了筷子。

 啪一聲過後。

 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靜無聲,一切靜止。

 此方天地瞬間崩碎。

 這一刻,整座東寶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但是下一刻,彷彿有猶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換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驪珠洞天的景象。

 東寶瓶洲北部的高空,萬里雲海翻滾,緩緩下垂。

 有一人通體雪白,大袖飄搖,身高彷彿不知幾千幾萬丈,正襟危坐,身前懸浮有一粒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

 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將一座東寶瓶洲當作了私塾學堂。

 無邊無際的雲海之上,有一道道威嚴聲音如天雷紛紛炸響。

 「齊靜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頭是岸!」

 那個讀書人低頭凝視著那粒珠子,緩緩收起視線,最後抬頭朗聲道:「小鎮三千年積累而成的天道反撲,我齊靜春一肩挑之!」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2:08 PM

第六十七章 遠行

    在齊靜春放下那雙筷子之前的兩天,小鎮出現了一些不好的兆頭,鐵鎖井水位下降得很厲害,槐枝從樹幹斷裂墜落,枝葉皆枯黃,明顯不符合春榮秋枯的規矩,還有小鎮外橫七豎八躺著許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經常大半夜傳來爆竹一般的炸裂聲,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鎮一帶,去年冬肯定還存世的那撥泥菩薩木神仙們,竟然已經消失大半。

    從福祿街和桃葉巷動身的牛車馬車,就沒有斷過,在那大幅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連大半夜都能聽到擾人清夢的牛馬蹄聲。

    那些衣衫華美、滿身富貴氣的外鄉人,也開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悅,三三兩兩,經常有人朝小鎮學塾方向指指點點,頗為憤懣。

    小鎮東門的光棍鄭大風沒了身影,窯務督造衙署也沒有要找人頂替的意思,於是小鎮就像沒了兩顆門牙的人,說話容易漏風。

    劉灞橋和陳松風沿著原路返回,在兩人能夠看到廊橋輪廓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劉灞橋沿著一條小徑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臉,約莫是嫌棄不夠酣暢淋漓,乾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將整個腦袋沉入溪水當中,最後猛然抬頭,大呼痛快,轉頭看著大汗淋漓的陳松風,劉灞橋打趣道:「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啊。」

    陳松風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啞道:「我當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為練氣士,只是希望強身健體,能夠多活幾年,多看幾本書而已,如何比得上你們劍修,何況在這處驪珠小洞天,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最吃虧,一不留神,運轉氣機,就要損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損越多,不曾想我修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劉灞橋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換門庭,加入我們風雷園練劍,以後我罩你。你想啊,成為一名劍修,御劍凌風,萬丈高空,風馳電掣,尤其是雷雨時分,踏劍穿梭其中……」

    陳松風突然笑道:「聽說風雷園被雷劈次數最多的劍修,名叫……」

    劉灞橋伸出一隻手掌,「打住!」

    劍修亦是練氣士之一,只不過比起尋常練氣士,體魄要更為靠近另一條路上的純粹武夫,簡單說來,就是筋骨肉和精氣神,劍修追求兩者兼備,其他練氣士,體魄一事,只要不拖後腿就行,並不刻意淬煉,當然,練氣士在養氣、煉氣的同時,對於身體的完善,其實就像春風化雨一般,始終在打熬磨礪,可是比起劍修,錘煉體魄之事,無論是力度還是次數,遠遠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麼一心一意、孜孜不倦。

    對於世間練氣士而言,存在一個共識,身軀皮囊,終究是不斷腐朽之物,夠用就行。能夠僥倖修煉成金剛不敗之身、無垢琉璃之軀,那是最好,不能也無妨,切莫鑽牛角尖,誤了大道根本。

    劉灞橋隨口問道:「你家那位遠房親戚,到底是第幾境的武人?」

    陳松風無奈道:「我如何知道這等機要密事?」

    劉灞橋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發的衝突,感慨道:「宋長鏡實在是太強了,最可怕的這位大驪藩王還如此年輕,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誰不是半百、甲子年齡往上走的,甚至百歲也不算高齡,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化,宋長鏡才將近四十歲吧。難怪當初要被那人笑稱『需要壓一壓氣焰』。」

    陳松風輕聲道:「應運而生,得天獨厚。」

    上五境修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尋覓。但是武人當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與世俗王朝也離得不遠。何況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場場生死大戰,於生死一線,見過生死,方能破開生死,獲得一種類似佛家「自在」、道家「清淨」的超然心境。

    除了兩名大宗師之間的切磋,第八、第九兩境武人,最喜歡欺負中五境裡的頂尖練氣士,尤其是宋長鏡這樣的第九境最強者,幾乎可以說是上五境之下無敵手,也就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能夠與之一戰,但也只能爭取讓自己輸得不那麼難看,贏得一個雖敗猶榮的說法。

    不過這其中存在一個隱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強者肆無忌憚,那就是中五境裡的最後一層樓,第十樓大修士,根本已經無心世俗紛爭,甚至連家族存亡、王朝興衰也顧不得,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劉灞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宋長鏡要我出了小鎮後去,憑自己本事取走符劍,要不要給風雷園打聲招呼呢,讓他們早早擺好慶功宴?」

    陳松風哭笑不得,望著深不過膝蓋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長鏡以及這位藩王身邊的風流少年,陳松風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大勢凝聚的跡象,決定這趟返回龍尾郡陳氏祖宅後,必須說服家族押注在大驪王朝,哪怕沒辦法孤注一擲,也要讓陳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驪廟堂。

    陳松風呢喃道:「大驪氣象,已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陳氏要扶龍,不可與人爭著附龍而已。」

    劉灞橋問道:「你嘀嘀咕咕個什麼?」

    陳松風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緣啊。」

    劉灞橋跟著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

    兩人一起踩著溪畔春草走上岸,陳松風問道:「聽說南澗國轄境內的那塊福地,要在今年冬對外開放,准許數十人進入,你當下不是仍然無法破開瓶頸嗎,要不要下去碰碰運氣?」

    劉灞橋冷笑道:「堅決不去,去螞蟻堆裡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陳松風搖頭道:「我家柳先生曾經說過,心境如鏡,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夠在道祖蓮台上坐忘,當然大有裨益,可是偶爾在小泥塘裡摸爬滾打,未必就沒有好處。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忘記前生的謫仙人,享福也好,受難也罷,多多少少……」

    不等陳松風說完,劉灞橋已經嚷嚷道:「我這人勝負心太重,一旦去了靈氣稀薄的福地,若是無法靠自己的本事破開禁忌,重返家鄉,那我肯定會留下心結,那就會得不償失,弊大於利。再說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裡給『當地人』欺負,又是一樁心病,等我還魂回神之後,哪怕需要耗費巨大代價,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來,不是有違我初衷本心?」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滿臉不屑道:「說句難聽的話,如今咱們東寶瓶洲那三塊福地,誰不心知肚明,早就變味了,已經成為那些個世俗王朝的豪閥子弟,花錢下去找樂子的地兒,難怪被說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樓勾欄之地,烏煙瘴氣。」

    陳松風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論,不說我們這些外鄉人,只說那些當地人的話,不乏驚才絕豔之輩。」

    劉灞橋白眼道:「一座福地,那麼多人口,每年能有幾人脫穎而出?一個都未必有吧,這些成功來到我們這裡的,百年當中,最終被咱們記住名字,又能有幾個?屈指可數吧。所以我就不明白,這些個福地為何如此受人推崇,還有人揚言,只要擁有一塊福地的一部分統轄權,好處不比擁有一位上五境修士來得少,瘋了吧。」

    陳松風笑道:「福地收益,細水流長啊,偶爾還能蹦出一兩個驚喜,最關鍵是所有的好處,屬於坐享其成,誰不樂意從其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來的人,命尤其硬。

    劉灞橋問道:「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姓陳的少年?」

    陳松風想了想,選擇袒露心扉,「如果出於個人,我對少年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就事論事,他的存在,其實讓我們整個家族都很尷尬。驪珠小洞天的陳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個笑話,小鎮之內,一個人數不算少的姓氏,僅剩一人,其餘全部成了別家奴婢,淪為笑談,實屬正常。在龍尾郡陳氏眼中,我們和小鎮上的陳姓之人,雖說遠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談不上丁點兒情分,但是所有龍尾郡陳氏的對手,豈會如此看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泥瓶巷少年乾脆也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也就罷了,當時當世一場大笑過後,很難多年持續成為一樁談資,可這個少年的咬牙堅持,孤零零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外邊許多人甚至在打賭,小鎮這一支這一房這一個陳氏子弟,何時不再是那個『唯一』。」

    劉灞橋皺眉道:「這又不是那少年的錯。」

    陳松風笑道:「當然,少年何錯之有,可是世上終究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道理的。」

    劉灞橋搖頭道:「不是道理很難說清楚,事實上,本來就是你們沒道理,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讓你們能夠顯得理直氣壯,加上你們龍尾郡陳氏的聲勢,比少年大許多,可是比起身邊那些看笑話的人,又很一般,所以處境愈發尷尬,到最後,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只好反過來暗示自己,認為那個少年才是罪魁禍首。我相信如果不是這座驪珠洞天不容易進入,那個讓龍尾郡陳氏難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龍尾郡陳氏子弟,悄悄找個由頭做掉,或是某個附庸家族的傢伙,殺之邀功了。」

    陳松風臉色漲紅,一時間竟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劉灞橋抱著後腦勺,揚起腦袋望向天空,仍是優哉游哉的慵懶神色,「我知道你陳松風不是這樣的人,可惜像你這樣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終究多。」

    「就說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劍經,害怕我風雷園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劉姓少年,你覺得這樣講理嗎?我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可是有用嗎?沒用啊,我連正面挑釁老猿也不敢。」

    劉灞橋嘆了口氣,鬆開一隻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頭也不夠硬,劍還不夠快,要不然我這肚子裡,真是積攢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這個世道,好好說上一說。」

    陳松風吐出一口氣,「所以你覺得那個少年不錯?」

    劉灞橋轉頭望向大日墜落的西邊高山,「覺得不錯?怎麼可能。」

    陳松風有些疑惑。

    劉灞橋笑道:「我一看到那個少年,就自慚形穢。」

    陳松風覺得匪夷所思,搖頭笑道:「何至於此?」

    劉灞橋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話嚥回去,省得傷感情。陳松風這個傢伙,雖然沒那麼合胃口對脾氣,可是比起一般的讀書人,已經好上許多,自己就知足吧。

    話癆劉灞橋就這麼一路沉默下去。

    ————

    夜幕深沉,陳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舉火而行。

    最後來到一座高山山腳,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對寧姚說道:「寧姑娘,跟她說一下,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沒有忌諱?」

    寧姚轉告陳對後,後者搖頭。

    陳對舉目望去,她無比確定,潁陰陳氏的祖墳,肯定就在此地。

    遊子還鄉,心有感應。

    陳對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了一長串字符,寫完之後,嘴唇微動。最後她用手掌緩緩抹平所有痕跡,起身後,腳步繞過符文銷毀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陳平安指路。

    三人來到半山腰某處,陳平安指向不遠處,一座小土包上生長有一棵樹,主幹古怪,極其之筆直,竟是比青竹還直,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就是這裡了。」

    陳對沉聲道:「你們去山下等我。」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一件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準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剎那間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後女子無比虔誠地對著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之後陳對伏地不起,顫聲道:「我潁陰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一人坐在背簍一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你為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愣了愣,震驚道:「寧姑娘,連你都看出來啦?」

    寧姚握手刀鞘,往後一推,刀鞘頂端在少年後腰一撞,「把『連』字去掉!」

    草鞋少年齜牙咧嘴,輕輕揉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種被你們稱為斬龍台的黑色石頭,我怕給她看去了,然後她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一她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寧姚笑道:「守財奴,你還不是擔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兩手空空。」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你這麼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驀然又是一陣吃疼的陳平安,趕緊騰出隻手,去揉腰另外一側。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寧姚後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裡了,她應該沒瞧見。」

    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身,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你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著,冬末結實,初春成熟,這會兒徹底熟透,一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裡那麼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姚老頭來找一種泥土,他告訴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一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你是山裡的野豬啊?」

    陳平安咬著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裡窮,可不是逮著什麼就吃什麼,你還別說,有一次還真因為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裡滿地打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寧姚忙著吃果子,沒聽清楚少年最後說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覺得這果子甘美異常,果肉下肚後,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身體如同一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感受五臟六腑,雖說通體舒泰,但是其餘並無異樣,這意味著這種野果,大體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物,但也僅限於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賣出高價,卻也不至於讓修士眼紅。

    對於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寧姚就乾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轉身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你。」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背簍,隨口問道:「是留著給那個叫陳對的女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她幹什麼,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陽了。」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裡,你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寧姚又問,「那如果你手上只有兩顆野果,你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一顆給你,一顆給阮秀啊。我看你們吃就行的。」

    陳平安又遭受偷襲,揉著後腰,無辜道:「寧姑娘,你幹嘛?」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一顆的話?」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你。」

    寧姚:「為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你在啊。」

    少年後腰瞬間遭受兩下重擊,疼得陳平安趕緊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來,害得寧姚一屁股跌入那隻大背簍。

    陳平安趕緊把她從背簍里拉出來。

    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扶好背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你知道那棵樹是什麼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過,其它山上好像都沒有。」

    寧姚沉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聖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聖人,必然極其剛直,一身浩然正氣,所以在你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的青睞。」

    陳平安哦了一聲。

    什麼儒家聖人,祥瑞啊正氣啊,這位草鞋少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你就不羨慕山上那個女人?也沒有想過為什麼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我還能給爹娘上墳,真好。」

    寧姚猛然站起身,這次輪到陳平安一屁股坐進背簍。

    寧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

    小鎮學塾僅剩下五個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以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出身於福祿街,但是她在學塾裡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亂逛蕩。小鎮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塾求學,他爹娘帶著姐姐離開了小鎮,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於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後,就開始撕心裂肺嚎叫,結果被驚醒後的舅舅舅媽聯手鎮壓,一個使用雞毛撢子,一個使用掃帚。

    其餘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一女。

    齊先生在下課後,送給他們一人一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後他要檢查課業。

    那是一個齊字。

    在蒙學散去之後,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衣後,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開口詢問一個關於「春王正月」的儒家經典之問。

    齊靜春會心一笑,為之解惑,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

    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經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有一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一問數問,十問甚至百問。

    這一場問對,發生於齊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

    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後,望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去往山崖書院之前,先生的臨別贈言?」

    齊靜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你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

    老人突然激動萬分,「先生對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於藍!你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牆不回頭?為何要為一座小小城鎮,不過五六千人,就捨去百年修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你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身顫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你!什麼眾生平等!難道你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著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身也!」

    齊靜春笑著回覆一句,「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

    看似無緣無故,隔著十萬八千里,但是老人聽到之後,臉色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望向這位跟隨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門師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託付給你送往山崖書院了。」

    老人點點頭,神色複雜地起身離去。

    齊靜春自言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地義?」

    ————

    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的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早早離開小鎮。

    晨曦時分,一個草鞋少年帶著兩隻大布袋子,動身去往窯務督造衙署外等人。

    一隻袋子,裝著一袋袋金精銅錢,另外一隻,裝著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著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少年也沒有看到出發的馬車。

    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叫陳對的那撥客人,什麼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

    門房笑著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了。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劉羨陽那傢伙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後,才動身嗎?

    那一刻,少年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後,少年就開始轉身狂奔。

    跑出小鎮,少年一口氣跑了將近六十里路,最後沿著一道斜坡,精疲力盡的少年走到坡頂,看著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少年蹲在山頂,腳邊放著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

    一個佩劍懸刀的少女悄無聲息坐在他身邊,氣喘吁吁,氣呼呼道:「你不是掉錢眼裡的財迷嗎,怎麼這麼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陽是你朋友,也沒你這麼大手大腳的啊。」

    少年只是抱著頭,望向遠方。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2:09 PM

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齊靜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潔白縹緲,肅然危坐於東寶瓶洲最北端的版圖上。

    雲海滾滾湧動,緩緩下壓,不斷靠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抬頭望去,笑意灑脫。

    雲海之上,有威嚴嗓音響起:「齊靜春,需知天道無私!你身為儒家門生,對驪珠洞天生出惻隱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時回心轉意,猶有餘地。」

    伴隨著這位天上仙人的話語,彷彿有陣陣雷聲迅猛滾走於雲海之中,那些一閃即逝的電閃雷鳴,不斷從雲海底端滲透而出。

    言出法隨。

    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與這書呆子廢話什麼!想要做出頂天立地的壯舉,得先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與之同時,雲海被一隻金黃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撈,撥開厚重雲霧,露出一個窟窿後,一道光柱落在齊靜春法相之前。

    西方響起佛唱一聲,悲憫開口:「齊施主,一念靜心,頓超佛地。」

    齊靜春沉聲道:「斬龍一役之後,小鎮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氣運,後世子孫英才輩出,無非是寅吃卯糧的手段,只不過既然是四位聖人訂立下的規矩,最早那撥選擇紮根驪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異議,我齊靜春自然沒有資格在此事上指手畫腳。如今天道要鎮壓此方天地,來便是了,無非是換成我齊靜春一人,來替小鎮百姓承受這一場劫難,天道和規矩未曾落在空處,諸位又為何阻攔?」

    伸手將雲海攪出一個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齊的,你是真不知道緣由,還是裝瘋賣傻?」

    齊靜春不知何時已經伸出一隻手,將那顆蘊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手掌變拳,虛握於手心之中。

    想來掌心之中,洞天之內,小鎮之上,已是白晝驟然變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時,那隻護住驪珠洞天的雪白手掌,彷彿遭受到一股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無形攻勢,呲呲作響,手背之上不斷濺射、綻放出白色電弧,不斷有看似小如飛羽、實則大如山峰的「雪花」,從齊靜春手背脫落,墜落人間,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煙消雲散。

    高坐於雲海窟窿附近的雲上仙人,放聲譏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從東寶瓶洲的極遠處舉目望去,並且能夠破開仙人聯手造就的遮掩法陣,那就能夠依稀看到無比壯觀一幕,破開雲海的宏大窟窿當中,先是露出一粒黑點,筆直朝下,然後是一截劍尖,最後終於顯露出全貌,是一柄與齊靜春法相手指長短的「袖珍」飛劍。

    第一柄剛剛現世,第二柄又尾隨其後,從別處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從天上雲海降臨人間,總計十二把飛劍。

    一線排開,懸停於高空。

    如鐵騎列陣,被人勒緊韁繩,只等一聲令下,便可衝鋒鑿陣。

    雲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隨意盤腿而坐,睜著巨大的金色眼眸,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緩緩抽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彈。

    一柄飛劍率先激射向齊靜春的拳頭虛握的那條胳膊。

    飛劍下墜的速度快如閃電,軌跡上,拉扯出一條連綿不絕的雲尾。

    飛劍瞬間穿透齊靜春法相的手臂,在距離地面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驟然停止。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輕輕旋轉,飛劍劃出一道弧線,重返高空,同時左手叩指輕彈,原本懸在空中的一柄飛劍轟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齊靜春的手臂。

    兩根手指相互起落。

    十二把飛劍筆直落下,弧線返回。

    起起落落,如此反覆。

    齊靜春那條胳膊被飛劍一陣陣密集攢射後,變得傷痕纍纍,出現無數個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體瑩白的巍峨法相,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齊靜春對此神色自若,眼見著又要再來一撥飛劍穿刺,展開新一輪衝殺。

    真是咄咄逼人。

    齊靜春雲淡風輕地說出四個字:「春風得意。」

    一柄飛劍依然是直直刺向齊靜春手臂,只是這一次不等它釘入手臂,就像是松針被一陣清風吹拂得飄蕩歪斜,不但是這一把飛劍,之後十一把飛劍無一例外,就是無功而返,圍繞在齊靜春的法相四周,遵循某種既定軌跡緩慢飛行,劍身顫抖,伺機而動,輕微嘶鳴作響。

    不但如此,一陣陣瀰漫天地間的春風,還不露痕跡地托住了下墜雲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臨下,眼見著那十二把飛劍,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綻,有些驚訝,「咦?」

    這些對人間修士而言威力無匹的飛劍襲擾,齊靜春並不太上心,他始終盯住那隻虛握的拳頭。

    世間有人老珠黃一說,驪珠洞天這粒懸浮在東寶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經有三千年歲月了, 本該在六十年後,在下一任聖人阮邛的手上,包裹庇護珠子的外壁,將會徹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層釉色脫落剝離殆盡。到時候天道碾壓而至,必然勢如破竹,雖然不會當場死人,但是小鎮所有人都會失去來生,齊靜春為此專門翻閱佛經,甚至推斷出一個可怕的後果,小鎮這六千餘人,被用來承受天威浩蕩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國的餓鬼道,永世不得超脫。

    兵家修士、鑄劍師阮邛,作為驪珠洞天最後一位坐鎮四方的聖人,他到時候的職責,可不是守護小鎮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讓任何一人逃脫這份天道責罰。

    那金色巨人聲如擂鼓,轟隆隆傳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說你齊靜春不簡單,擁有兩個本命字,春字之外,還有一個壞了規矩的靜字,來來來,讓本座開開眼!」

    巨人每說一個來字,就用拳頭砸在膝蓋上一次。

    三次過後,雲海如鍋內沸水,劇烈湧動。

    雲海底部,那陣原本肉眼不可見的清風,也搖晃起來,光線混亂,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風,本座則有一場飛劍法雨,要給你這傢伙潑潑冷水!」

    言語過後,無數金色的絲線透過雲海,又滲透清風。

    如果用巨人身軀作為對比,那些金色絲線,就像是指甲長短的小小繡花針,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匯聚之後,聲勢之大,驚心動魄。

    齊靜春依然凝視著拳頭,聞聲後面不改色,輕聲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只見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濺出一粒粒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忽略不計,其實皆大如水潭。

    然後這些不斷湧現的雨珠,違反常理地嘩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掛。

    只因儒家聖人齊靜春默念的那一句詩詞。

    金色絢爛的飛劍法雨,從上往下,起於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

    狠狠撞在一起!

    頭頂氣象萬千,齊靜春卻對此不見,不聽,不言。

    齊靜春那顆拳頭四周,憑空生出一條條閃電蛟龍,砸在手背之上。

    閃電顏色分為三種,猩紅,青紫,雪白,看似雜亂無章,三者卻涇渭分明,並不交替纏繞,分別交織成三張大網。

    法相的拳頭,碎屑四濺,飛羽飄搖,不斷衰減。

    齊靜春輕聲道:「風平浪靜。」

    三色閃電,唯獨雪白閃電毫無徵兆地靜止不動,但是其餘兩種閃電依然遵循規矩而行,這就使得一條猩紅閃電砰然撞斷一條雪白閃電,一條青紫閃電又捆綁住猩紅閃電。疏而不漏的天網恢恢,竟是變得混淆無序。

    雲海之上,有蒼老嗓音悠然響起,「動靜有法!」

    只不過轉瞬過後,原本趨於混亂的三張閃電法網,重新恢復亂中有序的浩大天威。

    一次次敲打撞擊齊靜春那尊法相的拳頭。

    齊靜春微微嘆息。

    「小打小鬧也差不多了,齊靜春,可敢接下本座這一拳!」

    一隻金色拳頭從雲海窟窿之中落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空閒的右手高高舉起,掌心向上,阻擋住那壓頂一拳。

    齊靜春法相猛然下墜百丈,只是雲海也被一股激盪清風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間拉開了兩百丈距離。

    「再來!」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勢雷霆萬鈞,恐怕東寶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嶽雄山,也經不起他這一拳。

    一身雪白的齊靜春法相,只是揚起手臂,高高舉起。

    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個大坑,然後整隻手掌砰然而碎,緊接著手臂一節一節被金色拳頭打爛。

    法相大損的齊靜春仍然無動於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終放在虛握拳頭的左手之上。

    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覆滿了雷電遊走的道家符籙,每個字大如屋。

    蒼老嗓音繼續響起,「莫要冥頑不化,齊靜春,你若是願意,可以追隨貧道修行。」

    齊靜春稍稍轉過頭,低頭凝望著那條千瘡百孔的手臂,已經佈滿道家一脈掌教聖人寫就的無上讖籙,好一個替天行道。

    齊靜春輕輕呵出一口氣,沉聲道:「清靜……」

    蒼老聲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齊靜春,你大膽!」

    一聲怒喝,硬生生蓋過了齊靜春在「清靜」之後的兩個字。

    高空有併攏雙指作劍,輕而易舉破開雲海,一斬而下!

    竟是直接將齊靜春握拳的那條手臂,從肩頭處斬落!

    極遠處,有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充滿惋惜。

    儒家聖人不踰矩。

    齊靜春不該跨過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劍成功斬斷齊靜春手臂後,似乎主人怒氣猶在,雙指快速縮回雲海,並未就此罷休,而是以更快速度刺向那個已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懸空拳頭。

    齊靜春收回頭頂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擋在珠子上方,往自己這邊一摟,護在自己身前。

    仙人雙指一往無前,毫無懸念地洞穿齊靜春法相的胳膊,來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結結實實砸在齊靜春法相的頭顱之上。

    齊靜春這尊法相,搖搖欲墜。

    雖然殘肢斷臂,依然大袖飄搖,自有讀書人的風流,可越是如此,越顯得慘不忍睹。

    又是被當頭一拳,齊靜春法相繼續下沉。

    一拳緊接著一拳,好像不把這讀書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罷休。

    破敗不堪的法相,死死護住身前的那顆拳頭,那粒珠子,那座驪珠洞天,那些見面了會喊他一聲「齊先生」的百姓。

    這尊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小洞天之內。

    鄉塾之中,沒有一名蒙童在場。

    有一位獨坐的青衫儒士,不僅僅是雙鬢霜白,頭髮也已雪白。

    讀書人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還徹底。

    讀書人竟是快意至極的神色,閉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齊靜春。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這一年,這座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2:11 PM

第六十九章夜幕

    小鎮好似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見五指。

    加上小鎮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聲響愈來愈頻繁,當小鎮因為天黑而寂靜之時,就顯得格外刺耳,這無疑又加深了小鎮普通百姓的猜測,聯想到之前那些載著大戶子弟的牛車馬車,市井巷弄裡的老百姓一個個惶恐不安。

    四姓十族的高大門牆內,無一例外,每當有奴僕丫鬟想要自作主張,高高掛起燈籠,很快就會遭受大聲呵斥,一些個脾氣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當場就拍掉那些燈籠,將其一腳踩爛,臉色猙獰,以視若仇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於好心的府上下人。

    鐵匠鋪子這邊,陳平安正在和寧姚坐在井口吃午飯,天黑之後,陳平安雖然奇怪,但是不耽誤他低頭扒飯,鐵匠鋪的伙食相當不錯,長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塊食指長寬的肥膩紅燒肉,外加一勺油水,飯管夠,但是肉就只有一塊,陳平安大概是兩大碗米飯的飯量,所以每次從掌廚師傅那邊分到一塊肉後,因為有湯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飯不動肉,吃到最後,那塊紅燒肉就會從碗頂一點點滑落到碗底,然後跑去盛第二碗米飯,這才乾淨利落解決掉那塊肉。

    寧姚每次看到陳平安吃那飯,都有些想笑。

    阮秀倒是不會像寧姚這樣,青衣少女望向陳平安的視線裡,彷彿寫著四個大字,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一手端著空蕩蕩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盡目力環顧四周,只能依稀看到兩三丈距離以內的景象。

    最近這兩天,除了給阮師傅的鐵匠鋪子做牛做馬,陳平安要抽出三個時辰去練習走樁,白天一個,午時到未時,晚上兩個,亥時到醜時。到後來陳平安嘗試著走樁的同時,十指結劍爐樁,但是陳平安發現如此一來,會讓自己呼吸不暢,步伐更加不穩,果斷放棄,陳平安只在勞作間隙,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鍛鍊劍爐來滋養身軀,其實對陳平安而言,只不過是把以往的燒瓷拉坯,換成了撼山譜裡的立樁劍爐。

    午時到未時的那個時辰走樁,一開始寧姚偶爾還會尾隨其後,裝模作樣指點過幾次後,就不再出現。陳平安不想惹來流言蜚語,白天這一個時辰的拳樁,會沿著小溪下遊方向,跑出鐵匠鋪子一里地後,才開始練習,然後來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

    對於陳平安來說,這就算屬於一條雷打不動的新家規了。

    此時坐在井口,寧姚望著覆蓋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狹長雙眉,微微皺起。

    陳平安小聲問道:「是不是跟齊先生有關?」

    寧姚不打算告訴他真相,只給出一個模糊答案,「齊先生既然是這座洞天的主人,應該跟他有關係吧。」

    陳平安又問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說法,齊先生原本打算跟學塾書僮趙繇一起離開小鎮,為什麼最後不走了?」

    寧姚搖頭笑道:「聖人的心思,就像一條龍脈,能夠綿延千萬里,我可猜不到,也懶得猜。」

    說完這句話,她把碗筷往陳平安手裡一丟,自己起身去往一棟獨屬於她的黃泥牆茅草屋,寧姚自己也很奇怪為何阮師對此自己如此客氣,難道阮師看出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極小才對,畢竟倒懸山並不位於東寶瓶洲,況且倒懸山與外界幾乎沒有牽連,名聲很大,客人極少,再者倒懸山那邊,對自己的身份也吃不準。只不過寧姚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劍劈出一條直路的性情,堂堂東寶瓶洲第一鑄劍大家阮師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納了。

    陳平安拿著碗筷,剛想要去灶房那邊,發現不遠處有人從這邊走過,是一位袖子寬大的年輕男人,比讀書人陳松風更像讀書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點像齊先生,又有點像當時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

    男人看到獨自坐在井口發呆的草鞋少年後,而且還與自己對視後,他微微驚訝,來到少年身邊,笑容溫醇道:「我找阮師傅有點事情,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

    陳平安這次沒有像當初在泥瓶巷,故意瞞著蔡金簡苻南華,而是直截了當給那人指明了方向。

    一來寧姑娘跟自己說過阮師傅的厲害,二來眼前這個男人,沒有給陳平安一種陰沉城府的感覺。

    陳平安客氣問道:「需要我帶路嗎?」

    年輕男人沒有著急趕路,望著陳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幾步路的事情,不麻煩了。謝謝你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走向灶房,那男人則走向遠處一間鑄劍室。

    陳平安還了碗筷後,發現短工學徒們都聚在幾棟屋內,點上油燈,在那裡聊著為何會晝夜顛倒,有人言之鑿鑿,說是某座大山的山神過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惱了管轄溪澗的河神老爺,一場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輩人的說法來反駁,說咱們這兒,大山都給朝廷封禁了,哪裡來的山神,再說了,那麼點大的小溪,絕對出不了河神。

    陳平安沒去摻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藉著自己超乎尋常的眼力,獨自去往最後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簍一背簍搬土出井。

    一次沿著木梯爬出井口後,恰好看到那名男子從鑄劍室返回,他也發現了少年的身影,並未走近,也沒有停步,只是與陳平安遙遙揮手告別。

    陳平安有些感慨,不論此人是好是壞,最少他跟正陽山雲霞山兩座山,還有清風城老龍城兩座城的外鄉人,確實不同。

    陳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運土壤,最後一趟出井後,發現阮秀站在井口軲轆附近,手心攤放著一塊帕巾,堆滿了小巧糕點,等到陳平安出現後,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滿身泥土、雙手髒兮兮的陳平安笑著搖頭,隨後阮秀坐在井口上,低頭吃著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精緻糕點,青衣少女迅速沉浸其中,整個人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歡喜。

    陳平安繼續來來回回搬運積土,十數次後,馬尾辮少女已經不見蹤跡,不過井口上留著帕巾和一塊糕點,是壓歲鋪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釀糕,陳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簍,放在腳邊,坐在帕巾附近的井口上,在衣衫上擦了擦手,雙指捻起糕點,放入嘴中。

    陳平安使勁點頭,果然很好吃。

    畢竟自己吃得是整整十文錢啊,一想到這點,陳平安立即覺得更好吃了。

    之後幾個時辰,天色依舊昏暗,天空時不時會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擂鼓聲響,除此之外,其實小鎮並無異樣,阮師傅也破例讓自家鐵匠鋪的短工休息兩天,讓他們各回各家,不用待在這邊等著「天亮」繼續幹活。

    陳平安也在此列,乾脆就返回小鎮,去了趟劉羨陽家,沒發現少東西后,就趕緊熄燈,再鎖好屋門,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為何,陳平安覺得如今的小鎮,死氣沉沉,沒了生氣。

    陳平安並不知道,在他跑過廊橋廊道的時候。

    橋底下的水面上,懸浮著一位衣袂飄搖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頭髮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腳亦是肌膚如羊脂美玉一般。

    她正歪著腦袋,以溪水為鏡,一手挽髮一手梳理,誰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作者: akuma0516    時間: 2018-12-15 02:17 PM

第七十章天亮

   小鎮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驪將帥命人打造的一塊沙盤,戰事已經落下帷幕,決定棄之不用,就用黑布隨意一遮。

   陳平安在自家宅子裡點起一盞油燈,開始清點自己的家當,三袋子金精銅錢,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贈,說是感謝讓他撞見那條金色鯉魚,顧粲留下的兩袋,算是買泥鰍的錢。

   至於陳對原本答謝他的那兩袋錢,陳平安在出山途中,懇請陳對轉交給劉羨陽,陳對雖然疑惑,可是並未拒絕,興許對陋巷少年的選擇比較驚訝,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後心情不錯,陳對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說了些肺腑之言,讓陳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這位潁陰陳氏嫡系子弟的許諾,絕對要比兩袋子金精銅錢更值錢。陳平安其實對此將信將疑,不敢全信,只不過寧姚聽說「潁陰陳氏嫡系子弟」後,私下讓陳平安放寬心。

   齊先生先後兩次贈送印章,共計四方。最早兩方印章,「靜心得意」和「陳十一」,是齊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膽石,之後兩方印章,是齊先生根據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隨形刻就,一小篆一隸書,巧合的是兩方印章能夠合攏,湊出一幅青山綠水圖,一惇厚一纖柔,齊先生分別刻下「山」「水」兩字,依照寧姚的說法,大概能夠稱之為一對「山水印」。

   陳平安把陸道長的兩份藥方三張紙放在桌面上。

   寧姚曾經嫌棄過陸道長的字寡淡無味,人氣才氣煙火氣仙佛氣,啥也沒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舉人秀才,為了科舉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館閣體,規規矩矩,低三下四。

   陳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輕道長這一手字的韻味深淺、造詣高低,也不會因為寧姚的評價不高,就輕視了這三張紙。再者陸道長臨行之前親口說過,小鎮購書識字大不易,陳平安想要學字,可以從他的藥方學起,

   此時陳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後一張紙,之前看過末尾朱紅印文的「陸沉敕令」四字,並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達四方的印章,便覺得那幾個小字,格外可愛可親。陳平安想到以後自己兜裡有了閒錢,哪天買了書,歸入家中私藏,然後在扉頁或是尾頁,輕輕以「陳十一」印鈐蓋朱字,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咧嘴樂呵。

   只是很快陳平安就有些為難,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騎龍巷那間專門售賣糕點的壓歲鋪子,它隔壁就有一間什麼雜物都賣的鋪子,掛「草頭」兩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經常光顧這間鋪子,所謂的文房四寶、書案清供都是那邊買來的。

   陳平安猶豫片刻,覺得等到將來識字了,哪天遇見了一見鍾情的書籍,再去買一盒印泥。

   除此之外,還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選出來的蛇膽石,七八顆,顏色各異,但哪怕出水這麼長時間,依然顏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開,大如青壯手心、中如稚童拳頭、小如鴿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樣討喜。

   陳平安本來希望送給劉羨陽,宋集薪雖然是個言語刻薄的讀書種子,但是有句話說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樣一件小東西,擺在泥瓶巷外的攤販手上,賣幾文錢,還得費很大功夫,可要是擺在草頭鋪子的櫃子裡,就要三四兩銀子起步,顧客愛買不買,沒錢滾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平安覺得宋集薪這話挺有道理,所以蛇膽石放在他這邊,留在小鎮上,估計撐死了也賣不出什麼高價,可要是給了劉羨陽,要去那什麼潁陰陳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給人坑騙殺價,也絕對比陳平安得到的錢更多。

   至於是自己手握一棟茅屋,還是讓朋友贏得一座金山銀山,兩者孰好孰壞,對陳平安來說,根本不用考慮。

   否則為什麼要和劉羨陽做朋友?

   所以哪怕那個風雷園的劉灞橋,陳平安覺得這個人不壞,可不管劉灞橋嘴上如何跟自己稱兄道弟,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會當真,也從不附和。

   陳平安最後拿起那根玉簪子,齊先生說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贈,是尋常之物,並非什麼奇珍異寶。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個小字。

   寧姚解釋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這句話。

   君子。

   陳平安雖然沒讀過書,但依然覺得這個詞語,肯定是份量很重的稱呼。

   門口那邊傳來寧姚的嗓音,「你怎麼不把這支簪子別上?人家既然願意送給你,自然是希望你物盡其用。」

   怔怔出神的陳平安抬頭望去,笑問道:「你怎麼來了?」

   寧姚坐在陳平安桌對面,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細查看過了,的確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沒有暗藏玄機,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座小洞天呢。」

   陳平安一頭霧水,「啥?」

   寧姚看著那一桌子陳平安的「壓箱底家傳寶」,解釋道:「別有洞天,這個說法聽說過吧?老百姓只當是讀書人的修辭說法,沒當真。其實這裡頭很有講究,天底下洞天分兩種,一種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座驪珠洞天,屬於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個洞天,有些疆域廣袤,不知幾千幾萬里,傳說中道祖擁有一座蓮花洞天,雖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張荷葉的葉面,就比你們大驪王朝 京城還要大。」

   陳平安一驚一乍,懷疑道:「不可能吧?」

   寧姚笑著伸出大拇指,翹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將來我去親眼看過之後,回來告訴你真假!」

   陳平安輕聲道:「這麼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吧?」

   寧姚呵呵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陳平安趕緊岔開話題,「寧姑娘你繼續說洞天的事情。」

   寧姚隨手拿起一塊小巧玲瓏的蛇膽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說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夠貫通天地,靈氣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實的仙家府邸,練氣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負大氣運之人不得佔據,早已被三教百家裡的佼佼者瓜分殆盡,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點像是藏藏掖掖的祕境,如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風景宜人,以罡風洞天最為幽奇險峻,以驪珠洞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我們這兒怎麼了?」

   寧姚嘴角翹起,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道:「最小,就這麼點大,彈丸之地,不值一提。」

   陳平安乾脆盤腿而坐,懶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後揚起一隻拳頭,依次豎起一根根手指,柔聲笑道:「可是我在這裡,遇到了齊先生,楊老頭,劉羨陽,顧粲,當然還有你,寧姑娘。」

   寧姚也笑了,「還有一種小洞天,就是收納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須彌芥子一說,道家則是袖有乾坤,其餘百家也各有各的說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簡而言之,就是說一點點大的物件,能夠放下很多玩意兒,只是相較真正的洞天福地,這種冠以『洞天』頭銜的寶貝,放不得活物,我娘親以前最值錢的嫁妝之一,就是一枚玉鐲子,」裡邊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這棟屋子這麼大的地方。」

   不知外邊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這麼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蓮葉,就有一座城池那麼大呢。」

   寧姚惱羞成怒,身體前傾,伸手就想要給陳平安腦袋一巴掌,陳平安趕緊身體後仰,左右躲閃。

   寧姚出手數次也沒能得逞,靈犀一動,那隻握有桃色蛇膽石的手,作勢要丟出石頭。

   陳平安趕緊慌張道:「別扔別扔,要是邊邊角角磕壞了,肯定要少賺很多銅錢的!」

   寧姚撇撇嘴,放下蛇膽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嚇得陳平安趕緊閉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聲,將石頭重重拍在桌面上,寧姚捧腹大笑。

   陳平安睜眼後,無奈道:「寧姑娘,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啊。」

   寧姚一挑狹長眉毛,手肘一掃,那顆石頭被掃落桌面。

   陳平安雙手撓頭,苦著臉。

   跟寧姑娘講道理,講不通啊。

   寧姚嬉笑一聲,從桌面下伸出另外一隻手,那顆本該摔落在地的石頭,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

   陳平安還是雙手抱頭,可憐兮兮。

   寧姚不再捉弄陳平安,正色問道:「你以後做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老實回答道:「幫阮師傅做完那些力氣活,我想以後自己進山燒炭,還可以順便採藥,賣給楊家鋪子。」

   寧姚猶豫了一下,問道:「那麼除了正陽山的那頭搬山猿,還有清風城許家的婦人,截江真君劉志茂,以及蔡金簡和苻南華背後的雲霞山和老龍城,你怎麼辦?萬一人家要找你麻煩,你往哪裡逃?」

   寧姚不等陳平安說話,沉聲道:「所以當初陸道長讓你不管如何,都要厚著臉皮待在鐵匠鋪子,是一條正路。」

   陳平安憂心忡忡道:「那如果給阮師傅惹來一大串麻煩,怎麼辦?」

   寧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運轉的聖人,還會怕這些麻煩?」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回頭問問阮師傅,先把所有實情告訴他,看他還願不願意收我做長期學徒。」

   寧姚一手支撐著腮幫,一手翻翻撿撿那 蛇膽石,道:「在小鎮這裡,沒有什麼是一袋子金精銅錢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袋。」

   陳平安哭喪著臉道:「我心疼啊。」

   寧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腦給劉羨陽的時候,怎麼不心疼?」

   陳平安搖頭道:「兩回事,不能比。」

   寧姚白眼道:「以後哪個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婦,我估計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真要有了媳婦,就又是一回事。我可不傻,會讓自己媳婦受委屈。」

   寧姚一臉不信,滿滿的譏諷神色。

   黑炭似的少年雙手抱胸,盤腿而坐,難得有些囂張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婦受了委屈,別說是正陽山老猿,就是你說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說,反正先砍了再說!」

   寧姚很是驚訝,目瞪口呆。

   她一直覺得陳平安不是個硬脾氣的人,當然殺蔡金簡、鬥搬山猿除外,平時相處,陳平安好像永遠也不生氣,性情也不偏執,不溫不火的好脾氣。

   這種話如果是苻南華、宋集薪這些天之驕子說出口,寧姚會覺得理所應當毫不意外,可從陳平安的嘴裡說出來,寧姚有點不敢相信,於是她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陳平安咧嘴笑道:「我爹這輩子只跟人打過一次架,就是為了我娘,因為騎龍巷有人罵我娘,我爹氣不過,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來的時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說,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護著自己媳婦,娶進門做什麼?!」

   寧姚有些奇怪,「嗯?」

   陳平安撓撓頭,赧顏道:「我爹燒瓷厲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時候鼻青臉腫,給人打慘了。」

   寧姚伸手扶住額頭,不想說話。

   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寧姚沒好氣道:「不用。」

   陳平安沒有強求,只是把寧姚送到院門口。

   寧姚沒有轉頭,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門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們的人心,會格外溫暖燦爛,如向陽花木。

   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無依無靠的泥瓶巷少年,被那些個外鄉人一口一個泥腿子賤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螻蟻。

   可是少年終究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貪圖享受,事實上少年從小就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單純想著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們肯定就會放心,雖然陳家就只有陳平安一個人了,但是一個人,照樣也能過上好日子,就意味著從爹娘傳下來的這個家,還不錯,哪怕這個家只剩下一個人。

   哪怕就算有錢買了春聯,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張貼,不會有人告訴陳平安是歪了斜了還是正了,那個貼在門頭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無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負,不想著跟老天爺求任何東西。

   所以這種人看似好脾氣,其實骨頭格外的硬。命也會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為了自己的不告而別。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對著油燈發呆。

   迷迷糊糊,陳平安似睡非睡,似夢非夢。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橋南端,只依稀記得一路上漆黑,連他也看不到幾尺外的景象。

   但是當他一腳踏上台階之後,天地之間,驟然大放光明。

   陳平安渾渾噩噩走在廊橋過道,突然廊道中央那裡,綻放出無比炫目的雪白光芒,彷彿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蘊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陳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淚,但是不知為何,反而能夠更加清晰看到那裡的奇異風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橋當中。

   有些相似陳平安在小巷初見齊先生,大袖飄搖,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脫韁野馬一般的混亂潛意識當中,陳平安無比確定眼前人物,比齊先生更加虛無縹緲,就像他或是她距離人間更遠。

   陳平安緩緩前行,耳邊彷彿有狐魅女子細語呢喃,蠱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鴻運當頭。」

   之後又有人威嚴大喝,震懾人心:「凡夫俗子,還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聲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親師,跪一跪又何妨,換來一個大道登頂。」

   還有滄桑沙啞的嗓音響起,「這一跪,就等於走過了長生橋,登上了青雲梯,跨過了天地塹,休要遲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聲熟悉嗓音竭力響起,「陳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轉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堅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軀,能夠承載多少斤兩的神氣意願?不要逆天行事……」

   有點像是楊老頭的訓斥和告誡。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後邊越低。

   與此同時,又有人溫醇笑道:「陳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幾步試試看?」

   這像是齊先生。

   陳平安憑藉本能地挺直腰桿,停下腳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張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要問齊先生。

   許多嘈雜聲音此起彼伏,「這是馬苦玄的應得機緣!你這小子速速滾出去!」

   「便是馬苦玄拿不到,也該順勢落入那天仙胚子的寧姚之手,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這一支陳氏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早該香火斷絕,也敢垂涎神物,厚顏無恥的小雜種!」

   「陳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寧姚和劉羨陽他們嗎,轉身返回小鎮吧,把機緣留給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齊靜春已經用他一死來換取你們這些凡人的安穩,以後安心做個富家翁,娶妻生子,還有來生,豈不是很好?」

   「膽敢再往前一步,就將你挫骨揚灰!」

   陳平安一步踏出。

   廊橋轟然一震。

   天地寂靜,雜音頓消。

   有嘆息,有恐懼,有慌亂,有敬畏,有唏噓,一團亂麻。

   陳平安一步走出之後,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齊先生與自己,並肩而行。

   整座廊橋以及廊橋之外,突然又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時候,就已經不再被光線刺得流淚,這會兒沒來由就一下子哽咽起來,靈犀所至,問道:「齊先生,你是要走了嗎?」

   「嗯,要走了。外邊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選擇。」

   「齊先生,那我們去要見誰?」

   「不是'我們',是你。你要見的是一位… …老人?」

   砰然一聲巨響。

   齊先生好像被人一擊打飛,但是齊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後不忘沉聲道:「陳平安,大道就在腳下,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腳準備踏出第三步。

   有一個響起極遠、極高之地的嗓音,瞬間穿透一層層天地,微笑道:「事不過三,點到即止。」

   廊橋中間那邊隨之有人冷哼一聲。

   陳平安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趴在桌上,油燈還在燃燒,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窗外。

   天亮了。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6 07:57 PM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歡

  陳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來到小院,抬頭望去,烈日當空,視線尤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層層釉色的瓷胚,光潔可人。

    陳平安無意中察覺到呼吸有些凝滯,便坐在門檻上,屏氣凝神,雙手十指結劍爐拳樁。

    一炷香后,陳平安這才感受氣息平穩順暢起來,剛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坐回門檻,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時院子角落,安安靜靜躺著一塊黑色石頭,世間最好的磨劍石,斬龍台!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仔細端詳,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為二。陳平安揉著下巴,一點一點挪位置,換了一個方位蹲著,東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愈發確定,正是“菩薩點頭”的那尊神像腳下台座。

    這讓陳平安悚然,寧姑娘雖然喜歡說一些口氣很大的話,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語,絕對不會有半點作假,她說牢固異常的斬龍台,只能被大劍仙花大代價才能劈開,陳平安就確信無疑。那麼這塊斬龍台是自己長腳了,然后一路跑到他陳平安家宅子?

    如今陳平安已經知道世上確有神仙鬼怪,還有不計其數的山魈精魅,但是石頭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說了,它跑誰家里也能享點福,跑自己這棟宅子除了遭罪還能做什麼,有這麼笨的石頭精嗎?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喂,你能說話不?或者能聽懂我說話嗎?”

    當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少年搖晃腦袋,看不夠。

    大概是之前那個夢境太過真切,陳平安其實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導致現在看什麼都透著古怪。

    許多當年沒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齊先生說世上的確有,寧姚更是說過了外邊天地的光怪陸離,

    哪怕是姚老頭,其實也早就零零碎碎說了許多,簡簡單單的入山一事,有諸多講究,姚老頭曾經說過很多,比如那些個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還說天底下的山,無論大小,其實一脈相承,只不過有著祖孫之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鎮所在的驪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覽無余?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頭看著那塊黑色石頭,想著要把它搬去鐵匠鋪子,寧姑娘肯定用得著這塊磨劍石。至于到時候寧姑娘如何處置石頭,是選擇自己磨劍,還是交給阮師傅,作為幫忙鑄劍的謝禮,陳平安反正無所謂,他只是很好奇磨劍石到底如何磨劍,會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陳平安做事情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之后就立即動手,伸出雙手將磨劍石往上抬,能夠抬離地面寸余距離,有些沉重,但還不至于搬不動,這就好辦,陳平安去屋子找來一只籮筐。

    很快少年就背著籮筐走在泥瓶巷,磨劍石之上覆蓋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陳平安發現大街上行人眾多,估計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黑夜,讓人瘆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陽,就都想著出來透口氣。所以絕大多數小鎮百姓都離開家門,走出巷弄來到大街,議論紛紛,時不時有人匆忙跑過,嚷嚷著鐵鎖井已經徹底干枯了,連那條懸掛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鐵鏈,也給哪家混蛋給偷偷搬走藏在家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稚童孩子,三三兩兩,蹦蹦跳跳,滿臉雀躍,亂七八糟說著那棵老槐樹的變故。

    原來那棵老槐“一夜之間”連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滿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黃槐葉,一開始很多附近百姓覺得別浪費了,就順手撿了枝葉回家燒火,一些個憊懶青壯,不情不願被自家婆姨催促,拎著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沒有人阻攔,祖祖輩輩生活在老槐樹周邊的小鎮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對那些占這種缺德便宜的漢子婆娘,直接破口大罵,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說著老槐跟小鎮的淵源,說這棵樹是有靈氣的,這麼多年來,連枯枝墜落也只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願砸在人頭上,更不說每逢收成不好的時候,老樹的槐花如米,填飽了多少人的肚子。

    不管用。

    那些青壯男人要麼不理不睬,只管埋頭砍樹,脾氣差一點的,就跟老人起了衝突,推推搡搡。總之有點亂。

    聽到老槐樹那邊的動靜后,陳平安背著籮筐,猶豫不決,就放慢腳步,三步一回頭,望向老槐方向。直覺告訴他應該去槐樹那邊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讓他趕緊去鐵匠鋪子。

    他突然看到一個風一般的靈巧身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是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讓人哭笑不得是小閨女肩膀上,扛著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長,小女孩腳步飛快,跟車轱轆似的,活潑俏皮得很。

    陳平安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小女孩,來去如風,喜歡在小鎮四處逛蕩,她跟顧粲屬于不打不相識,前不久在青牛背又 見過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邊,好像跟那位年輕道姑關系尤其好,陳平安還送給她一塊小蛇膽石。

    陳平安趕緊出聲喊她,紅棉襖小女孩轉過頭,看到是陳平安后,咧嘴一笑,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說你有事快說啊,我聽著呢,我還要忙著螞蟻搬家!

    陳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個事,最多耽誤你一會儿。”

    大紅棉襖小女孩,扛著樹枝就雷厲風行地跑過來,微微側身,她抬起頭,有些疑惑。

    陳平安問道:“這截樹枝,你是從老槐樹那邊搬來的吧?”

    小女孩使勁點頭,遺憾道:“不快一點的話,要被人搶光了。我力氣小,只能搬得動這麼點大的,我爭取多跑几趟。”

    陳平安心思急轉,試探性問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祿街那邊,那就遠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這樣你就可以來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權衡利弊,認真思量的同時,她一直在觀察陳平安的眼神和臉色,大概是覺得陳平安沒壞心,她點頭道:“那你要我做什麼?事先說好,我可扛不動太大的樹枝,很沉的,我現在肩膀就有點像是火燒著了。”

    陳平安掏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把,遞給小女孩,“這是我家院門的鑰匙,你拿著。我不要你多做什麼,只是讓你搶槐樹枝的時候,看看地上有沒有沒有變黃的綠色樹葉,有的話就記得幫我收起來。”

    她沒有接過鑰匙,瞪大眼睛,“就這?”

    陳平安笑道:“對,就這個。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她嗯了一聲,“泥瓶巷左手邊數起,第十二個宅子。”

    她最后還是沒有接過鑰匙,“你家那邊院牆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輕輕放進去,不用打開院門。”

    陳平安才收起鑰匙,紅棉襖女孩已經轉身飛奔離去。

    陳平安覺得她就像是進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穿巷,他是翻山越嶺。

    陳平安走出小鎮,一直往南,等到他靠近“廊橋”的時候,駭然發現廊橋不見了。

    已經恢復成記憶當中的那座老舊石拱橋。

    不知為何,廊橋雖然嶄新大氣,還掛著亮眼的金字匾額,可陳平安還是喜歡眼前的老橋。

    陳平安站在石橋這一頭,沒來由想起那個無法解釋的夢,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走上斜坡。

    越是臨近橋中央,陳平安就越是緊張,本就大汗淋漓,更加汗如雨下,只是等他一直走到了拱橋那一頭,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陳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鐵匠鋪子走去。

    ————

    青牛背那邊,楊老頭坐在青色石崖邊緣,大口大口抽著旱煙。

    老人腳下的水潭,漣漪陣陣,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搖晃,大太陽底下,仍是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陰森詭譎。

    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老嫗面孔,但是她卻擁有一頭鴉青色的頭發,在水中綻放,此時老嫗如喪考妣,顫聲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邊啊,我試了好几次,一過去就像是鑽進了油鍋,比千刀万剮還難受,大仙,你就饒過小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楊老頭冷漠道:“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以后也一樣,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爭取了。”

    老嫗幽綠色的臉龐隨水晃蕩,說不出的鬼氣森森,聽到那位大仙有意為自己指點出一條明路,趕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人緩緩說道:“如今小洞天已經緩緩落回人間,跟大地接壤,正處于落地生根的關鍵時期,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大驪王朝版圖同氣連枝,你之所以只能被稱為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個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並未真正獲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他用老煙杆往石拱橋那邊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轄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盤被攔腰斬斷了,瞧見那座橋沒,就是它把你的未來香火斬斷了,你現在只要能夠從橋底下游過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處的這條小溪,將來會成為許多重要河流的源頭,別說是一頭青絲長不過數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驪敕封為江神,發絲長達几千里,也不難。”

    老嫗眼珠子微微轉動。

    楊老頭也不催促,笑道:“爛泥里躺著其實也蠻舒服的,對不對,為什麼要別人扶起來,對不對?”

    老嫗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應下,此時聽到大仙的冷嘲熱諷,心知不妙,立即討饒,深潭溪水頓時翻涌。

    老人無動于衷,淡然道:“是繼續做搖尾乞憐的泥鰍,還是化為坐鎮一方水運的河蛟,在此一舉。還有,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這條路,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說句難聽的,小鎮百姓誰都可以有善報,但是如何也輪不到你。”

    那位神通廣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風輕,河婆老嫗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潛入水中。

    片刻之后,老嫗身影消失不見,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橋之間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綠暗影,歪歪扭扭向下游。

    這道暗影臨近石拱橋后,速度放緩,最后簡直就是烏龜划水一般。

    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余丈,河婆老嫗的身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過。

    暢通無阻。

    老嫗一口氣衝出數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個旋,為了慶賀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轉動起來,一團青絲纏繞那具已無血肉的干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抬頭望向那座石拱橋,終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劍條。

    依舊鏽跡斑斑,跟她還是孩提時、年少時、少婦時所見,並無半點異樣。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這一眼的河婆老嫗,一雙眼珠子當場爆裂。

    哀嚎。

    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后,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她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后經過石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抬頭了。”

    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里。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為‘陰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鑄劍淬煉,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為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舍給你一點機緣。驪珠洞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老嫗松了口氣,諂媚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后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豐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强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成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抬頭望著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身通天修為,為了護住這座驪珠洞天,不讓天道滲透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后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后。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麼?”

    老人只是抽著煙,神色陰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為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划算嗎?我看不划算,換成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几句心里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望著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崔明皇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老人身前裊裊升起,“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里的。”

    崔明皇笑著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聖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為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麼說得通?”

    老人轉過頭,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湊巧來這里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碰上這樁慘案而已,屬于黃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成書。”

    楊老頭呵呵笑著,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願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云山情有獨鐘,希望將它作為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入鄉隨俗,于情于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麼要求?”

    楊老頭皺著臉,默不作聲。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緩緩起身,輕聲道:“前輩放心,只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動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千里之外。

    崔明皇作揖告辭。

    相較于河婆老嫗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實老人對這些並不太上心,因為無舉輕重。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說了什麼,最后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老人拎著老煙杆站起身,低聲罵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

    學塾內,四個蒙童面面相覷。

    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身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發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所以之后就由他來帶領那趟游學。

    出門遠游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說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不復見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為何沒有來上學?”

    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紅棉襖不對付,立即告密道:“李寶瓶來的路上,聽說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鬧,我拉不住她,她脾氣差得很,我怎麼勸都不聽,她還要動手打人呢。”

    其余三個蒙童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說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老人轉頭對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說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小女孩哦了一聲,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小跑離開學塾。

    李槐年紀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老人厲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嘴,只是在心里不斷罵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

    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學塾課堂隔壁,屬于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后,環顧四周,鳩占鵲巢的讀書人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几本啊。”

    ————

    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后,聽到那個消息,有點懵。

    寧姚在天沒亮就離開小鎮了,阮秀說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說后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

    陳平安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寧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別。

    陳平安背著籮筐,站在寧姚暫住的那棟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聲道:“寧姑娘讓我告訴你,那把劍鞘她先借用一段時間,以后會還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沒關系。”

    阮秀欲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說,沒什麼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說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

    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

    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后,突然停下腳步,摘下背簍,坐在石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著沉重斬龍台的籮筐就放在身邊。

    一雙草鞋,輕輕晃蕩。

    對于寧姑娘的離去,少年沒有太多感傷,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走的。

    只是有些話,來不及說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給猛然驚醒,陳平安趕緊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陳平安沒有絲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入溪水。

    入水后,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水底鑽去。

    當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光亮后,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面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面並未塌陷。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徹天地。

    等到光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處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曲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

    整個人沐浴在潔白光輝當中,絲絲縷縷的光線,不斷搖曳。

    陳平安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跟之前泥瓶巷家中的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物,兩者很相像。

    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叫齊靜春的讀書人,說他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麼你呢?”

    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后,呼吸困難,咬緊牙關。

    很快他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少年滿臉漲紅,伸手使勁捂住心口。

    神人擂動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

    鼓不響,春不來。

    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動如一條銀河。

    石拱橋上,小雞啄米的少年恍恍惚惚醒來,轉頭望去,籮筐就老老實實放在自己身邊。

    少年抱頭道:“又來?!”

    陳平安使勁給自己一耳光,疼。

    慌慌張張站起身,背起籮筐就跑。

    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橫七豎八躺著。

    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陳平安放下背簍,然后坐在院門口,擦著汗水。

    一抹紅色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

    小女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后,咧嘴一笑。

    她以槐枝拄地,氣喘吁吁,從腰間繡袋撈出一把張鮮艷欲滴的翠綠槐葉。

    陳平安接過后,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去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色,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色瑩光游走其中。

    陳平安看著左右張望的紅棉襖,笑著伸出手。

    小女孩一臉茫然。

    陳平安沒有收回手。

    她堅持片刻后,神色懊惱地從繡袋里掏出最后一張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

    陳平安繼續伸著手。

    她使勁鼓起腮幫,轉身不知從哪里又摸出一張槐葉,哭喪著臉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張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抽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女孩,柔聲道:“送給你的。”

    小女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惑。

    陳平安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后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后別忘了,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陳平安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稚嫩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

    小女孩雖然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沒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渾身解數皺著小臉,氣鼓鼓道:“你怎麼跟學塾齊先生這麼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

    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儿!”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6 07:59 PM

第七十二章 黑云

  陳平安雖然看著身形瘦弱,可是當他雙肩扛起那些槐枝,一點也不勉强地輕松走在泥瓶巷,把后頭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給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堅持,陳平安連她纖細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並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估計是冬天凍傷了臉頰,兩坨腮紅很惹眼,看到大搖大擺扛著槐枝的紅棉襖姑娘后,她悶悶道:“李寶瓶,不是說好了丟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學塾嗎?你是不知道,今儿馬爺爺怪得很,穿得跟齊先生一樣,說要由他來帶著我們游學,去那山崖書院,到時候馬爺爺朝我們發火的話,就怪你。”

    紅棉襖姑娘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從腰間繡袋拈起一張陳平安送給她的翠綠槐葉,對著身邊的同齡人,捻動旋轉,得意洋洋。

    她一臉“你沒有吧,我有很多呦”的表情。

    羊角辮小丫頭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張破葉子,有什麼只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寶瓶的那副模樣,很欠揍。問題是學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這樣的刺頭,也打不過李寶瓶,李槐曾經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裝死,李寶瓶猶不罷休,扒掉李槐的褲子,再把那條褲子往樹上一丟,高高掛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嚎啕大哭回去,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燈,二話不說就拽著李槐一起殺向福祿街,結果還沒到李家,看著街道兩邊氣派威嚴的石獅子、彩繪門神和高大院牆,婦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又給李槐暴打了一頓,連李家大門也沒敲,就扯著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小鎮最西邊的破落宅子,不過那晚婦人宰了只雞燉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來晃去,吃得比誰都歡快,哪里還記得被李寶瓶按在地上拍腦袋的糗事。

    羊角辮小姑娘伸出雙手比划了一下長短,滿臉嫌棄道:“槐樹葉子而已,有什麼好神氣的,我爹昨夜給了我一只金算盤,金子做的算盤,有這麼大!”

    只可惜紅棉襖小姑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麼金算盤,她繼續在伙伴眼前輕輕搖晃槐葉,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邊的陳平安,她說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還有哦。”

    羊角辮小姑娘唉聲嘆氣,從她第一天認識李寶瓶起,就是這這麼個討人嫌的德行。她只說她想說的,只聽她想聽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騎龍巷那邊實在沒几個同齡人,羊角辮小姑娘才不願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時候,連齊先生也對李寶瓶無可奈何,因為李寶瓶總會問一下奇奇怪怪的問題,偏偏齊先生每次都會認真回答,只可惜經常說不出讓李寶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時候齊先生興致勃勃想通了一個問題,第二天打算跟李寶瓶好好授業解惑一番,結果李寶瓶自己都忘了昨天問了啥,一想到要釣泥鰍啊抓蟋蟀啊放紙鳶啊,撒腿就跑,就那麼直接把齊先生晾在一邊。

    陳平安雙肩扛著那些槐枝,不好轉頭,只能稍稍大聲問道:“學塾現在有多少人?”

    李寶瓶正在吃力地換肩膀來扛槐枝,之前已經來回換過很多次,火辣辣的疼。

    羊角辮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個人啦,我,李寶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她閑著也是閑著,竹筒倒豆子就把學塾的境況給一口氣說出來,“齊先生之前答應要帶我們出去游學,最后要去到山崖書院讀書,當時我們學塾還有十四五個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來呢,這些大多住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孩子,先是托病不來學塾,后來聽李寶瓶說,他們直接離開小鎮了,說是去投奔遠房親戚。當初聽說要去山崖書院的時候,這撥人最高興,我都不知道他們高興什麼,要跟著齊先生走那麼遠的路,不累啊。”

    小女孩說話稚聲稚氣,但是條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陳平安沒來由就想起了顧粲,只不過她跟刺蝟似的鼻涕蟲,還是不太一樣的。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叫什麼?”

    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陳平安無言以對。

    李寶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頭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炸毛的小貓,對李寶瓶怒色道:“不許喊小石頭!李寶瓶你也不可以!”

    喜歡成天胡思亂想的李寶瓶,此時她的想法念頭,早已從小伙伴的綽號,轉移到別處去了,所以根本沒搭理石春嘉的反駁。

    石春嘉卻是喜歡較真的性子,不厭其煩地跟李寶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為了擺脫“小石頭”這個不討喜的綽號,因為石春嘉知道,將來到了齊先生的那座山崖書院,只要李寶瓶開口喊她一次小石頭,那麼這個綽號估計就要徹底甩不掉了。

    聽著身后兩個小姑娘你來我往的雞同鴨講,陳平安在臨近福祿街的時候,問道:“福祿街這邊有很多戶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邊?”

    陳平安想著只要不是四大姓的李家宅子,都行。

    畢竟當時為了誘使正陽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祿街那棵子孫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牆頭,說起來陳平安還用彈弓打碎了李家的兩只鳥食罐。

    石春嘉沒好氣道:“她啊,就是牆外有槐樹的那戶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讓她出門,怕她瘋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牆,再沿著槐樹落在福祿街上。有次她爹娘實在是氣壞了,就把梯子搬走,非要她從大門進入,沒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個月她就沒來學塾,后邊兩個月,一直是拄著拐杖來的。”

    李寶瓶並沒有覺得丟人現眼,而是一本正經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勢不對,不該直不隆冬雙腳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試就……”

    石春嘉氣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學半個月嗎?”

    李寶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沒事了。”

    石春嘉憤憤道:“那是因為一年后,你長身体了,個子竄得很快,所以才經得起折騰,跟你落地姿勢正確與否,沒有半顆銅錢關系!”

    陳平安對于兩個小姑娘的吵吵鬧鬧,沒有摻和,一來是正在頭疼,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被李家認出來,一怒之下就關門放狗。再就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很羨慕她們,羨慕她們的幸福安穩,在家有長輩管束,在學塾可以讀書。

    雖然頭疼,陳平安仍是決定幫助李寶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門口。

    大概這就是現世報吧,剛剛跟這位紅棉襖小姑娘說過,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結果就只能硬著頭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羅網。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總算從打盹里睜眼醒來,覺得也該輪到陳平安時來運轉了,門房並未認出他,李寶瓶也沒有讓他幫著把槐枝扛進府上,如釋重負的陳平安剛要轉身離去,李寶瓶就把自己肩頭扛著的那根槐枝交給他,說這算是她的報答。

    陳平安沒有拒絕小姑娘的善意,隨意扛在肩上,揮手告辭。

    那位門房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氣,哪怕搬了一堆燒火都嫌棄的槐枝回家,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紅色棉襖,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錢多了。自家這位小姐,在不到五歲的時候,就能夠自己去小溪抓來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邊流眼淚,一邊高高舉起小手,小手上頭有一只死也不願松開鉗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給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殼青黑色、蟹鉗卻是赤紅的螃蟹,還養在她的大魚缸里,小姐實在是不喜歡讀書,有事沒事就跟它聊天說話。

    看著陳平安的離去身影。

    石春嘉瞥了眼身邊的李寶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顆大門牙?”

    李寶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雙手握住她的兩根羊角辮,准備往上提,“相信我,這次肯定行。”

    石春嘉嚇得連忙蹲下身,閉著眼睛,雙手胡亂在頭頂揮動,以免自己又被李寶瓶扯住辮子往上“拔草”。

    李寶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她身邊,自信滿滿道:“小石頭,不疼的,你沒有試過第二次,怎麼知道不行呢?對不對?”

    石春嘉嚇得哇哇大哭。

    那個門房于心不忍,為騎龍巷那間壓歲鋪子的小掌櫃解圍,說道:“方才一個學塾馬先生讓李槐來捎話,讓府上這邊准備好一輛馬車,小姐你帶上行李,先去學塾,然后離開小鎮,與石小姐一起游學至山崖書院。當然,在去學塾之前,小姐可以順路去趟騎龍巷,把石小姐的東西裝上馬車。”

    李寶瓶只好先放過石春嘉,滿臉失望,一起走進大門的時候,還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

    劫后余生的羊角辮小姑娘,默默下定決心今天就要拆掉辮子。

    “咦?”

    李寶瓶突然驚訝出聲,抬著頭。

    石春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納悶道:“不會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從小鎮上空飄過。

    從北往南。

    剛走出福祿街的草鞋少年,也在抬頭望去。

    那一刻,少年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哪里是什麼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飛劍,無數仙人御劍凌空。

    少年緩緩轉動脖子,視線追尋著那朵劍云的南下。

    驟然之間。

    有一粒黑點從南往北,與那些飛劍仙人們背道而馳。

    那一粒黑點愈來愈大。

    最后,眼力極好的草鞋少年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見鬼了,小鎮南邊上空,有一人踩著飛劍傾斜向下,在距離小鎮地面約莫百余丈的時候,稍作停留,御劍之人低頭俯瞰小鎮,視線巡視四方,然后就對著福祿街這邊一衝而下。

    轉瞬之間,一日千万里的御劍飛行,裹挾著一股呼嘯破空的風雷聲,最終落在陳平安身前。

    劍懸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劍身之上,一襲墨綠色長袍的英氣少女,雙腳亦是懸停在飛劍劍身之上。

    風塵仆仆的少女咧嘴一笑,雙手環胸,英姿勃發,道:“我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再見,所以我來了。”

    只是不等扛著槐枝的少年說什麼,腰間懸刀的御劍少女心意一動,劍尖立即掉轉方向,傾斜向上,一閃而逝。

    少年下意識伸出手,只是早已少女與飛劍早已沒了蹤跡。

    尷尬的少年悻悻然縮回手,撓撓頭,往泥瓶巷走去,時不時抬頭望去。

    草鞋少年一開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興起來,原來寧姑娘是神仙啊。

    以至于陳平安經過一間騎龍巷鋪子的時候,破天荒花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邊走邊吃。

    吃著吃著,少年不知為何,又有些空落落的。

    少年很用心地想了想,難道是心疼銅錢的緣故?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6 09:30 PM

第七十三章 木人

  陳平安吃著將近十年沒嘗過滋味的糖葫蘆,扛著槐枝返回泥瓶巷,經過一棟比自家祖宅還有破敗的宅子,陳平安心懷愧疚,想著是不是先跟阮師傅借些銀子,把這棟屋子給修一修,雖說從小就生活在這座泥瓶巷,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棟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頂追逐搏殺,故意將其騙到這里,害得屋頂被老猿踩出個大窟窿,陳平安覺得必須把這個爛攤子攬在身上,否則以后免不了要風吹日曬,受那下雨刮風的罪,可能宅子原本還能熬個二三十年光陰,現在恐怕連五年都撐不過去,房屋棟梁會腐朽得很快,這一點,跟陳平安被蔡金簡强行“指點”的身軀,極為相似,都是八面漏風的境地,所以陳平安愈發心有戚戚然,想著怎麼也要把這棟無主的宅子修好,不說多光鮮氣派,牢固結實總是跑不掉的。

    陳平安不是沒有想過拿出一枚金精銅錢,跟人兌換成真金白銀或是銅錢,比如楊家鋪子的楊老頭,或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但是陳平安有一種直覺,金精銅錢這種東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是少一枚,至于銀子銅錢,到哪里都可以掙,無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陳平安決定先問阮師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銅錢來解決難題,心疼肯定會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問題,已經一清二楚地擺在眼前,總不能假裝視而不見,陳平安很怕虧欠別人。

    陳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小姑娘贈送的槐枝,靠著院牆斜放著,那塊價值連城的磨劍石依然還在籮筐里,不過當然不會就那麼光明正大地丟在院子,已經讓陳平安搬去了屋內,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陳平安恨不得在院子里挖個一丈高的深坑,將那不起眼卻值錢的磨劍石埋起來,斬龍台,只是聽聽這名字,就感覺比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還要珍貴。

    陳平安聽到隔壁院子的雞叫聲,宋集薪和稚圭離開小鎮的時候,顧不上那一籠子的老母雞和雞崽儿,估計這會儿有點餓傷了,陳平安去屋內拿起那串鑰匙,再從自家帶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門,打開雞籠,蹲下身一點點漏出指縫。喂過了雞,陳平安打開灶房的房門,想看看有沒有稻谷之類的余糧,以免白白放壞發霉,結果進了灶房,讓陳平安大開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開蓋子一看,陳平安就飽了,櫥櫃里鍋碗瓢盆,應有盡有,牆壁那邊還掛著一排火腿和魚干,一切收拾得干干淨淨,清清爽爽,大小物件,雜而不亂。

    陳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對柴禾吸引住視線,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她根本不會砍柴,所以當時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換成是陳平安三下兩下,就能把約莫等人高的木人給劈爛,此時此刻,陳平安蹲著低頭,發現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的紅點,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著老遠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紅點,陳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細望去,每一粒紅點旁邊,竟然還刻有極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紅點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筆畫就更加細不可見了,也就虧得是陳平安,換成尋常人的眼力,恐怕只看作是紅點和黑點而已。

    陳平安嘗試著將那些殘肢斷骸重新拼湊起來,沒過多久,木人就重現原形,幸運的是木人並未缺少什麼大件,遺憾的是許多拼接起來的地方,紅點和黑字已經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盡,估計相對完整的朱點墨字,還剩下十之七八。

    陳平安起身去打開窗戶,讓灶房光線更加通透明亮,這才繼續蹲下身,仔仔細細看過去,不敢漏過任何一點細節,這就耗費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雖然陳平安不認識絕大多數的墨字,但是依然盡力記住它們的筆畫結構。

    對于讀書識字,陳平安內心深處一直懷有期望。

    做窯工的時候,許多次陳平安登上山頂后,遠眺小鎮,除了尋找泥瓶巷在哪個方位,往往第二個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學塾。年少時,有個黝黑消瘦的孩子,經常會去學塾,蹲靠在牆腳根,頭頂就是書聲琅琅,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麼,但是孩子會莫名覺得安心和心安,心很靜,一天受到的委屈,聽著聽著就沒了。

    不過讀書一事,對當時的泥瓶巷孤儿來說,是比糖葫蘆還要奢侈許多的東西,遠遠看看就好。

    此時陳平安閉上眼睛,憑借記憶,在腦海當中構建一個完整的木人。

    若是有記憶模糊的地方,陳平安並不急于睜開眼睛去查看真相,先行跳過,結果從頭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處不確定的朱點墨字。

    將那些遺漏一一辨識記憶過去,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本想再來一遍,只是剛閉上眼,就腦袋發脹,有些暈乎,陳平安果斷不再勉强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氣就行的,否則只會越忙越亂。陳平安學習燒瓷之后,對此感觸頗深,不是天資聰穎,純粹是整天被姚老頭破口大罵,不斷挨罵后的心得之一。

    陳平安重新將木人打亂,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關好院門后,想了想,還是要去一趟小鎮東門,再找一次看門人,以后做了鐵匠鋪子的正式學徒,多半要住在那邊,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陳平安想跟那位光棍漢打聲招呼,不過之前找過一次,沒找著。

    陳平安小跑來到小鎮東門后,那棟黃泥屋依舊是房門緊閉上鎖的光景,嘆了口氣,就坐在看門人鄭大風經常坐的那只樹墩子上,小鎮不比進山,可沒有什麼山神座椅的講究。陳平安坐在那里發著呆,難得忙里偷閑。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鎮內的道路上,傳來一陣陣車轱轆聲,陳平安轉頭望去,當頭一輛牛車,后邊跟著兩輛有車廂的馬車,牛車上坐著一群孩子,還有兩張熟悉的臉龐,大紅棉襖的李寶瓶,兩坨腮紅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來就是石春嘉所說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位學塾蒙童。

    牛車上五個孩子,嘰嘰喳喳,熱熱鬧鬧。

    車夫是一張中年人的陌生臉孔,之前在學塾掃地老人坐在車夫身后,

    陳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祿街四大姓李氏的紅棉襖小姑娘,其余四個孩子,僅是穿著就天壤之別,石春嘉的祖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騎龍巷,守著那間名叫壓歲的老鋪子,衣食無憂,但算不得大富大貴,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適暖和,但是石春嘉身邊有位神色冷峻的同齡人,披著一件嶄新名貴的黑色狐裘,臉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親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窩囊漢,李槐還有個姐姐叫李柳,不過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討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個人寄養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樣要離開家鄉,跟隨姓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書院。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單薄,便穿了縫縫補補的兩件外衫,滿身窮苦氣,一看就是窮巷子長大的苦孩子。

    李寶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五位小鎮蒙童,乘坐著無法遮風擋雨的牛車,駛向那座東寶瓶洲無數讀書人的心中聖地,山崖書院,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五個孩子此時此刻,肯定不會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圖上,無數世代簪纓的豪閥高門,哪怕削尖了腦袋,用盡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隨那些廣袖博帶的夫子先生們,學習儒家聖賢的修身治國平天下。

    他們自然更不會知道,能夠喊齊靜春一聲先生,有多麼難得。相反這些孩子當下只會覺得齊先生規矩多,經常板著臉,一點也不讓人親近,齊先生偶爾笑了,孩子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麼,讓先生如此開懷。

    李寶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樹墩子上的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牛車,踉蹌了一下,飛快跑到陳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后只挺起胸膛,說了一句“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小臉上滿是驕傲。

    頭戴高冠的老人沉聲道:“李寶瓶!”

    雖然不太高興,老人仍是讓車夫停下牛車。小姑娘撇撇嘴,但還是轉身跑向牛車,她突然聽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頭后,看到他朝自己揚起拳頭,輕輕晃了一晃,應該是要她努力。

    李寶瓶也朝他揮了揮拳頭,示意自己會努力的。

    陳平安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紅棉襖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書院處處都會留下她的足跡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在學塾見過几次的掃地老人,想自己點了點頭,陳平安下意識就笑著還禮。

    與此同時,后邊一輛馬車上有人輕輕放下了窗簾。

    雖然只有驚鴻一瞥,但是陳平安看清了那位人的面容,正是去鐵匠鋪子找阮師傅的讀書人。

    陳平安目送牛車馬車緩緩駛出小鎮。

    若是陳平安能夠像寧姚那般御劍凌空,俯瞰這座剛剛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就一定會被種種異象震撼。

    有不計其數的各類飛禽走獸,在這座驪珠洞天與大驪版圖接壤的邊界線上,盤踞不動,更外邊,還有無數它們的同類在瘋狂奔向此處,像是在汲取著什麼。

    那根無形的邊境線上,它們既不敢向前跨過一步,也不願往后撤離一步。

    還有一位老嫗站在界線以內的溪水盡頭,上半身露出水面,一頭鴉青色發絲如瀑布一般瀉下,在身軀四周蔓延開來,像一朵黑色的蓮花。

    原本臉龐斑駁如枯樹皮的老嫗,此時此刻已是不到四十歲的婦人模樣。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升高。

    洞天破碎,降為福地。

    在昔日驪珠洞天內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無論秉性善惡,皆有來生。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7 03:09 AM

第七十四章 火龍走水

  陳平安回到鐵匠鋪子,勞作之后,趁著吃飯休息的時候,陳平安端著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師傅,陳平安說要借錢,可能要十五六兩銀子。阮邛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借錢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一眼草鞋少年,蹦出兩個字,“滾蛋。”

    陳平安趕緊乖乖跑路。

    阮秀皺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阮邛冷哼道:“沒揍他就已經算很好說話了。”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這麼辛辛苦苦給你當學徒,工錢一文錢也沒收,天黑那段時候,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呼呼大睡,要麼就是閑聊,只有陳平安還在從井里搬土,一趟趟的,忙這忙那,一點也沒閑著,這些時候誰做事最勤快,爹,你心里沒數?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人家問你借十五六兩銀子,怎麼就過分了?”

    阮邛黑著臉不說話,心想爹我就是心里太有數了,才想砍死這個挖牆腳的小王八蛋。

    要是這少年有正陽山搬山猿的修為本事,爹早就學那齊靜春,將其打個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這里,阮邛有些灰心喪氣,雖說自己哪怕拋開此方天地的聖人身份,勝過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想跟齊靜春那樣一腳定勝負,顯然不可能。

    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雖然是名義上的兵家劍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戰陣廝殺的强弱高低,而是成為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鑄劍師,鑄造出一把有希望蘊養出自我靈性的活劍,使得天地間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輪回、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靈。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頭望向天空,莫名其妙罵娘起來,“真以為齊靜春死了之后,你們就能夠無法無天了?我的規矩已經明明白白跟你們說了,現在既然你們不遵守,就拿出能夠不守規矩的本事來,如果沒有,那就去死吧。”

    眼見四周無人,原本蹲著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長虹炸起于大地,激射向高空云海。

    云海之上,有几位宮裝女子、婦人和錦衣玉帶的男子,聯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風流瀟灑的神仙中人,時不時俯瞰昔日驪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談笑之間有風生。

    砰然一聲巨響。

    一位雍容華貴的金釵婦人那顆腦袋崩裂開來。然后是她身邊的一位貌美少女,腦袋也開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無人例外。

    阮邛身形懸停在金光絢爛的云海之上,眼神凌厲,環顧四周,冷笑道:“怎麼,就只用這麼點小雜魚來試探我阮邛的底線?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雖然就是個打鐵的,遠遠比不得齊靜春,可要說在此地斬殺一兩個不長眼的十樓修士,有何難?那麼從現在起,這儿規矩多出一條,諸位聽清楚嘍,哪怕躲你在邊界線之外覬覦驪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樣把你抓進福地上空,然后將你的腦袋打爛,信不信由你們。”

    阮邛才說完,往邊境線外一閃而逝,下一刻只見他單手按住一位老人的頭顱,抓回界線之內后,五指一按,仙風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饒道:“阮師!阮師!有話好好說!老夫是附近紫煙河的……”

    不等老人說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師的腦袋,將屍体隨手丟出自家福地版圖之外,不過那抹從屍体內逃竄而出的碧綠虹光,阮邛僅是冷冷瞥了一眼,並未痛打落水狗。那條長短不過三尺有余的綠虹,瘋狂飛掠將近千里,一頭扑入一條淡淡紫煙升騰繚繞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壯觀,遠勝大驪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猶有血跡的阮邛高聲道:“甲子之內,一律如此。”

    遠處云海當中,有女子修士借著云霧隱匿身形,憤懣道:“手段如此血腥殘忍,哪里是巍巍然坐鎮一地氣運的聖人所為。”

    阮邛氣笑了,“呦呵,學聰明了,躲那麼遠才嘀嘀咕咕,覺得我拿你沒轍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齊靜春那讀書讀傻了的家伙,你跟我一個兵家劍修講道德禮儀,你腦子有坑吧?”

    阮邛一臂傾斜向下,雙指並攏,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搖風,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剎那之間,天上地下有兩處氣息迅猛翻涌,如兩座剛剛現世的泉眼。

    另一處有溫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風雷雙劍!蘭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異于常人,並不蘊養在竅穴當中,存在于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間,跟隨他的那兩尊兵家陰神,四處游走……”

    云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綠色螢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螢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瑩剔透的桃花縈繞盤旋,為主人護駕。

    這抹幽綠流光差不多一口氣掠出八百里后,就被從天而降的一根青色絲線,從頭顱當中貫穿而過。

    為她仗義執言的那個男人,見機不妙,便早早以獨門遁术消失。

    天上為之寂靜,再無人膽敢聒噪出聲。

    阮邛冷笑一聲,不再跟這群心懷不軌的鬼蜮之輩計較,身形落回鐵匠鋪附近的溪畔,滿身煞氣和血腥氣的鐵匠,伸手在溪水中衝刷掉血跡。

    阮邛嘆了口氣,感傷道:“齊靜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講道理,何至于走得如此憋屈?”

    ————

    岸上,陳平安正在進行一個時辰的走樁,在返回途中,練習完畢,正在舒展放松筋骨,陳平安突然看到阮師傅從溪邊走上岸,猶豫了一下,放緩腳步,不去碰釘子。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阮師傅對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待自己的眼神,跟姚老頭有點像,透著股嫌棄。

    阮邛也沒搭理少年,自顧自大踏步走回鐵匠鋪子。

    陳平安驀然回頭,望向溪水。

    平靜如常,並無異樣。

    但是陳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緊,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當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誕的感覺。

    只是視線當中,溪水潺潺,歡快柔和。

    陳平安不死心,撿起几粒輕重正好的石子,轉身沿著溪水往下游走去,仔細打量著溪水里的動靜,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陳平安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給人一種陰氣森森的觀感,陳平安哪怕那麼多次潛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過如此清晰的厭煩感覺。陳平安如今能夠確定一點,世上有著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齊先生在小鎮,所以万邪不侵,如今齊先生不再了,說不定當下就是鬼魅四處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哪怕阮師傅是下一任所謂的“聖人”,陳平安也不敢掉以輕心,說到底,陳平安還是更加信任齊先生,對于不苟言笑的阮師傅,敬畏之心肯定有,親近之心則半點無。

    陳平安之所以膽敢跟著感覺走,主動查尋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阮師傅前腳才走,陳平安不覺得如果真有水中鬼物,膽敢在聖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扑殺自己。再說了,陳平安如今袖中藏著齊先生贈送的那對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少年膽氣尤其粗壯。

    陳平安先后丟完兩把石子后,正要彎腰拾撿,不遠處有人問道:“你做什麼?”

    少女青衣馬尾辮,原來是阮秀。

    陳平安一直在全神貫注對付水中,沒有察覺到阮姑娘的靠近,也沒有藏掖,不怕她笑話,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實回答道:“我覺得水里有髒東西,就想著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來。”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臉色一沉。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阮秀搖搖頭,“看不出來。”

    陳平安笑道:“應該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聲道:“你先回去,我要在這邊吃點東西再回鋪子,我爹問起的話,你就說沒看見。”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他記起一事,從地上找出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問道:“阮姑娘,我能不能問你有些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個讀法?”

    阮秀頓時如臨大敵。

    讀書?

    書本這種東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敵人了。隨便翻開一頁書,每個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陣的大修士,對阮秀耀武揚威,阮秀實在是每次看到就頭疼,原本她跟隨父親阮邛進入小鎮后,是應該去學塾讀書的,完全不用幫忙打鐵鑄劍,但是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腦袋熱,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腳崴了……阮邛實在是懶得再聽到那些蹩腳借口,才放過阮秀一馬。

    只是今天阮秀不願在少年面前露怯,强自鎮定,笑容牽强道:“你先寫寫看。”

    當陳平安用石頭在地面刻出兩個字后,阮秀搖身一變,神采飛揚,自信笑道:“這兩個字啊,太簡單了,我很小就曉得它們了,一個神字,一個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個人体穴位的稱呼,神庭,所謂的竅穴,我們人之所以是万靈之長,許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為人,就在于人之身軀最適合修行,三百六十五座大小竅穴,皆是金山銀山似的寶藏,古人有云,竅穴,即是‘神氣之所游行出入也’,我們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飯的小孩子,這家里吃一碗飯,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斷溫養孕育,成長壯大。”

    阮秀娓娓道來,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腦袋,微笑道:“至于這神庭,就在這里,你捋起頭上的發際線,往上五分距離,這個竅穴,對于我和我爹這樣的兵家劍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們的行話來說,便不屬于‘兵家必爭之地’,可有可無,倒是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儿,此處竅穴至關重要,不過我爹說過,那些神神鬼鬼,沒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寬,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不值一提。”

    陳平安全部聽不懂,只能死記硬背,之后又分別問了“巨闕”“太淵”。

    阮秀也一一作答,少女雖然不愛讀書,那也只是不喜歡那些儒家聖賢的經典書籍,對于兵家修行和練劍鑄劍,少女喜歡得很,這些竅穴名稱,她自小就爛熟于心。

    不等陳平安開口求人,少女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時候,我把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名稱、方位和用處,一一告訴你。”

    陳平安笑道:“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問道:“那麼多次讓你幫我買糕點,你覺得麻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舉手之勞,當然不麻煩。

    阮秀開心笑道:“這不就得了。”

    她突然有些遺憾惋惜,“竅穴這些東西,哪怕知道了,其實意義不大,世間修行,之所以有那麼多旁門左道和歪門邪道,就在于各自的養氣、煉氣路數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當然也有自己一脈相承的散氣和養氣兩大心法,可是無法外傳的,這不是我爹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陳平安,對不起啊。”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物,趕緊笑著解釋道:“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多認識一些字,沒有想那麼多。再說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譜可以練習,只是這個拳譜上的拳樁,我就已經差點練不過來了,哪能分心。”

    阮秀釋然而笑,輕輕拍了拍胸脯,“那就好。”

    顫顫巍巍,風景這邊獨好。

    陳平安趕緊收斂無心的視線,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頭等你空閑,我反正可以晚點回泥瓶巷。”

    阮秀跟著起身,點頭笑道:“好的。”

    陳平安小跑向鐵匠鋪子。

    阮秀走下岸,來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塊帕巾,丟了塊糕點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

    等到大概陳平安到達小鎮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紅色的鐲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聲道道:“火龍走水。”

    那只手鐲瞬間液化,有一活物蘇醒,不斷掙扎扭曲,最終變成一條通体火焰纏繞的小蛟龍,它首尾銜接,剛好環住少女的手腕。

    隨著青衣少女一聲令下。

    這條原本長不足一尺的赤紅蛟龍,一躍向溪水。

    一丈,三丈,十丈。

    火龍亦可走于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軀長達十丈的火龍不再繼續增長,但是附近溪水全部蒸發殆盡,不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嚇破膽的潰敗士兵,死也不敢繼續衝鋒陷陣,就擁簇積壓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斷上升,而下游溪水則繼續一衝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

    靜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河床干涸的溪水底部,跟隨著那條十丈火龍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聖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隨之消失,所以已經不禁术法神通。

    這也是阮邛為何要訂立規矩並且一出手就雷霆万鈞的根源,此處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占地最小的一個,也最不以天材地寶見長,但終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塊福地,種種好處,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沒了大陣牽制,一旦無人約束,外界修士蜂擁而入,魚龍混雜,心思不純,到最后小鎮六千多人,除去那些僥幸活下來的老烏龜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計一天之內就會死絕。

    兵家行事,其實也重規矩,但是更講究變通,遠比儒家要靈活多變,能夠因事因地而異,便宜行事。

    約莫一炷香后,不斷在河床當中左右扑騰的火龍好,像終于逮住了那個狡猾的目標,一爪凶猛按下,緩緩低垂頭顱。

    阮秀走到火龍頭顱附近,低頭望去,火龍爪下,是一位蜷縮起來的婦人,她被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她有一頭及腰的青絲,死死護住全身。

    她好奇問道:“小小河神,也敢在我家門口撒野?我爹當年連斬六位江水正神,你沒聽說過嗎?”

    從干枯老嫗變成年輕婦人的河婆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經過此地,絕無害人之心啊。何況奴婢斗膽泄露陰神氣息,是希冀著幫助阮聖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著能夠盡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氣,若是覺得小的相貌丑陋,礙眼惹人煩,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間游走……”

    阮秀直截了當問道:“你認識陳平安?”

    被火龍按住腰肢的河婆,容貌迅速衰老,卻只敢可憐嗚咽,小雞啄米點頭道:“認識認識,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陳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儿,偶有交集,但是並無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邊看到小鎮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練拳,覺得好奇,便多瞧了几眼,哪里想到便惹來了此等潑天大禍,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規矩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揮揮手,火龍重新化為一只花紋古朴的紅色鐲子,戴在少女手腕上。

    阮秀依舊站在遠處,身后就是洶涌而至的迅猛溪水。

    但是讓河婆心驚膽戰的一幕出現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敵,未戰先降,自動繞行,往下游涌去。

    更可怕的是,河婆能夠感知到這位青衣少女,根本沒有動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別發呆,說說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重獲自由之身的河婆,姿容皮囊開始緩緩恢復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驟然驚懼得忍不住尖叫起來,原來那一頭鴉青色的瀑布青絲,在縮減長度,她撕心裂肺道:“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青衣少女吃著糕點,含糊不清道:“啊?這樣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是天生火神之体,與水是天敵。”

    河婆强自冷靜下來,默默垂淚哀求道:“求大仙大發慈悲,饒過奴婢的這次無心冒犯。”

    阮秀認真想了想,“以后我會喊你過來講故事,放心,我到時候會隱藏本命氣息。”

    河婆哭喪著臉,不敢拒絕,只得答應下來。

    阮秀走向岸邊,回頭道:“下不為例啊。”

    河婆連連說道不敢。

    少女上岸后搖晃著馬尾辮,走向鐵匠鋪子。

    河婆身軀沒入溪水,一張臉龐充滿猙獰怨恨,不過數次吃虧之后,她開始懂得死死壓抑住這股戾氣。

    一串起于別處的別人心聲,卻在她心頭重重響起。

    “蠢貨,收起你的無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將來證道契機為何事?就是殺盡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還敢對此人心懷殺心?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長脖子讓你殺,最后也只會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對水中任何陰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銳?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沒有猜錯,她將來第一個要殺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來好好想一想如何補救,這樁原本滅頂之災的禍事,亦是你得到大機緣的種子。”

    “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絲毫逾越規矩的舉動,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河婆在聲音消失后,她痴痴呆呆懸停在水中,身軀搖曳生姿,卻了無生氣。

    大道縹緲不定,讓人心灰意冷。

    ————

    阮邛在鑄劍室看到自己女儿蹦蹦跳跳進來,沒好氣道:“欺負一個不成氣候的河婆,很高興嗎?”

    少女笑容燦爛道:“那就等她成為江河之神,我再欺負她。”

    阮邛皺眉道:“秀秀,千万別不把河神江神當回事,到底是納入一洲山川湖海譜牒的正統水神,雖然比不得各國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殺它們,並不輕松。”

    少女哦了一聲,隨口道:“那就讓他們無水可棲嘛。”

    阮邛心頭一震,隨即迅速壓下嘴角即將浮現的笑意。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7 04:08 AM

第七十五章 占山為王

暮色中,鐵匠鋪子來了一位陌生客人,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的歲數,身材高大,雙眉修長,肌膚白皙,秀氣陰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陽剛的体魄,有一股別樣的風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沒有像上次接待觀湖書院崔明皇那麼隨意,只是在鑄劍室門口聊了几句,這次讓阮秀搬了兩張竹椅到廊中,還拿出來兩壺好酒,一人一壺,那男人也不扭捏,拿過酒壺解開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師,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動,朝廷那邊具体如何應對,我暫時不知,但是作為新任窯務督造官、兼首任龍泉縣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許多口水。照理說,該我拎著好酒登門拜訪才是,只是當時在半路聽聞變故后,快馬加鞭,實在是來的匆忙,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兩大壇子杏花釀,就當我先欠著阮師。”

    阮師揮揮手,“這些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今天你我談妥,以后有的是機會喝酒聊天,如果談崩了,你我更不用費勁籠絡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雙職的大驪朝廷官員,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俠之士,擦了擦嘴角,將酒壺放在膝蓋上,沒有了邊喝酒邊談事的跡象,“在大驪春徽年間封禁的甲六山,當然,這是朝廷戶部機密檔案的官方說法,依照地方縣志記載的名稱,應該是龍脊山,它的半山腰處,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斬龍台,在我來此赴任之前,有過一場君臣奏對,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師所在的風雪廟以及真武山,你們雙方共同占有,至于你們兩大兵家勢力,具体如何對斬龍台進行挖掘、切割、划分,是留下不動,作為祖宗產業,還是搬回各自宗門,我大驪朝廷絕不插手,悉聽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驪出人出力,例如驅使大驪麾下的那兩頭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斬龍台,諸如此類小事,阮師無需客氣。”

    阮師笑眯眯道:“你們大驪誠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順勢說一些場面話,阮師又說道:“那處斬龍台,在我來這里之前,我們風雪廟和那真武山早就談妥,我阮邛,風雪廟,真武山,各占其一。你應該從你們皇帝那里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這里開山立派,所以父女身份都已從風雪廟那邊遷出,接下來六十年之內,我肯定不方便正式開山,但是你們大驪只要讓我看得順眼,六十年之期一結束,我就會在此選擇一座過得去的山峰,作為將來山門宗派的發軔之地。”

    督造官兼任此地縣令的男人,毫不遮掩自己的滿臉喜氣,好像就在等阮邛開這個口,立即順杆子說道:“阮師,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云山,如今境內大致划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師可以任意選取三座,作為將來開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師不願意急著下決心,本官可以先給阮師看過驪珠洞天的新舊兩幅山巒形勢圖,本官再陪著阮師親自去勘探巡視過,到時候阮師再做定奪,如何?”

    任何一座王朝,能夠擁有阮邛這樣的大修士幫忙坐鎮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選擇在此扎根,而不僅僅是類似客卿、供奉、國師這樣的身份依附大驪,因此不是那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形勢,阮邛是真正在大驪國土上開枝散葉,無形中與王朝氣運戚戚相關,別說是一位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驪皇帝坐在這里,也會心生欣喜。

    大驪武人輩出,以藩王宋長鏡領銜,五境之上的高手數量,冠絕東寶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實在少得可憐,與大驪强盛國力完全不符,這一直是大驪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占山為王一事,不用著急,說句難聽的,除去你們不願拿出來的披云山,也沒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輕督造官有些神色尷尬,事實上來這里之前,不光是他,就連大驪皇帝和自己的恩師,也覺得阮邛在大驪開山的可能性,有,但絕對不大,因為大驪其實拿不出足夠分量的誠意,斬龍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與風雪廟、真武山談攏,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驪豈敢為了拉攏阮邛一人而與風雪廟真武山交惡,代價實在太大,哪怕是氣吞万里如虎的大驪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說道:“雖然風雪廟和真武山從無提議,但是我個人希望你們大驪,能夠拿出兩件足夠鋒利的神兵利器,劍也好,刀也罷,都無所謂,只要夠用就行,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轉交給來此的兩位兵家修士,用來分開那座斬龍台。你可以先稟報給朝廷,等待大驪皇帝的答復,此事一樣不著急。”

    年輕督造官略作思量,沉聲道:“此事我就能夠一言決之,先行答應阮師!”

    阮邛點點頭,喝了口酒,比較滿意此人的姿態和魄力。畢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需要跟這個名叫吳鳶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個蠢人,會很累。如果是個小氣膽小的家伙,就更累了。

    吳鳶猶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點像是給自己壯膽的意味,道:“阮師,首先,小鎮外大小三十余口龍窯,會重新開窯燒瓷,只不過從今往后,只是燒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禮器而已。其次,新建于小鎮東邊的縣衙,建成之后,縣衙就會張榜貼出大驪律法,也會讓略通文采的戶房衙役在小鎮各處宣講解釋,為的是讓小鎮普通百姓,真正曉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驪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義上的龍泉縣令吳鳶,后者笑著解釋道:“這只是針對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罷了,小鎮六十年內,仍是以阮師的規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規矩,緊隨其后,大驪律法最低,若有衝突,一律以這個排序為准繩。阮師在小鎮方圓千里之內,一切所作所為,大驪不但不干涉,還會毫無懸念地站在阮師這一邊。就像阮師先前打爛紫煙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關系,試圖向皇帝陛下告御狀,我恩師得知消息后,二話不說,便派人鎮殺了這位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告訴你家先生,以后這種畫蛇添足的爛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麼,我就是個打鐵的粗胚,不習慣彎彎腸子,你們大驪真有心,給我實打實的好處,就夠了,至于到時候我收不收,另說。紫煙河修士這種廢物,我當時要是真想殺他,他跑得了?再給他一百條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殺人,你們大驪有几個人攔得住?哪怕攔得住,他們願意攔嗎?”

    吳鳶臉色微白,嗓音微澀道:“阮師,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願鬧得太僵,畢竟兩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別人處處順遂自己的心意,那就是强人所難了,于是主動開口問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閣和武聖廟,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絕地方淫祠,都是一個朝廷的應有之義,在小鎮這邊,你們是怎麼個打算的?”

    剛剛才吃過虧的吳鳶小心措辭回答道:“關于文昌閣和武聖廟,目前我們大驪欽天監地師相中的兩處,分別是小鎮北邊的瓷山和東南方位的神仙墳,祭祀之人,分別是當年從小鎮走出去的那兩位,剛好一文一武,對我大驪也是功莫大焉,阮師意下如何?”

    阮邛語氣並不輕松,“享受文武香火的兩人,挺合適,但是選址就這麼敲定了?你們有沒有問過楊老先生的意思?”

    吳鳶愣在當場,小心翼翼問道:“阮師,敢問楊老先生是誰?”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繡虎先生,連這個也沒告訴你?就讓你來當監造官和父母官?吳鳶,你老老實說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齊靜春差不多,官場失意,淪為棄子,被貶謫至此?如果是這樣的話,之前談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吳鳶百口莫辯,既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更是一頭霧水。

    遠處一口水井旁邊,三個同齡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陳平安那些竅穴的名稱、作用和修行意義,多余的那個少年,是自己死皮賴臉湊上去的,一開始阮秀和陳平安就抹去字跡,不說話,兩個人盯著他,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眉心處還有一粒畫龍點睛似的紅痣,挺招人喜歡的喜慶模樣,可是陳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臉皮,笑呵呵左看看草鞋少年,右看看青衣少女,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仿佛覺得自己同樣低估了身邊兩人的毅力,終于主動開口說話,用流暢圓潤的小鎮方言,說他是從京城來的,跟隨督造官大人來這里看看風景,尤其想要去看那座瓷山。

    “你們繼續聊你們的竅穴氣府啊,你們別這麼小氣,我聽一聽又如何?難道我聽過之后就能一下子變成陸地神仙?”

    之后陳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這個奇怪家伙的搭訕。

    “你這個字寫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沒下過苦功夫的,飄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這里解釋得不夠完整,所謂的半邊鍋里煮江山,還有那畫圖不知竅惹得鬼神笑,其實是這樣的……啊,你們這就跳過這個氣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麼不給他解釋膻中穴在哪里呢,是不是很難指點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殺氣啊,姑娘你肯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來指給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里,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難尋啊,我何必自找麻煩……”

    “唉?姑娘你怎麼打人呢?還來?姑娘,我錯了!”

    “姑娘,尾閭夾脊玉枕這后背三關,姑娘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說后關通一半功,縮艮開乾是正功。可見是很重要的……”

    到最后,是督造官吳鳶的出現,幫助陳平安和阮秀脫離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話癆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輕大驪官員,並肩離開鐵匠鋪子。

    陳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兩人的背影,輕聲道:“年紀大的,是個當官的,剛才在我們身邊的這個,不清楚,我也感覺不到異樣,可能是年輕人的書童吧,外邊很多大家族都有這樣的伴讀。”

    陳平安點點頭。

    阮邛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轉身,“陳平安,你跟我來。”

    陳平安茫然起身,阮姑娘之前說她爹答應借錢給自己,不過得等一旬左右,難道是反悔了?

    青衣少女有些心虛,跟在陳平安身后。

    阮邛坐在竹椅上,讓陳平安坐在之前吳鳶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聲,笑道:“爹,這兩張椅子是陳平安做的,還不錯吧?”

    阮邛黑著臉道:“我跟陳平安談正事,秀秀你別打岔。”

    陳平安趕緊坐端正,“阮師傅你說。”

    阮邛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銀子,大概有三四兩的樣子,“去小鎮騎龍巷那邊,給爹買一壺上好的桃花春燒,剩下的零錢你自己買些糕點。”

    阮秀有些不願意。

    阮邛佯裝收起銀子,“那你去鑄劍室盯著爐子火候吧,一個時辰后結束。”

    阮秀搶過錢就跑。

    等到自家閨女跑遠,阮邛開門見山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臉色如常,點頭道:“有。”

    阮邛似乎比較順眼少年的誠實,臉色好轉几分,“像你這樣手頭有三袋子金精銅錢的小鎮百姓,找不出第二個。哪怕是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過兩袋,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鎮的小戶人家,有八戶用自家的寶貝各自換來一袋金精銅錢。基本上小鎮的值錢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還能剩下個七八件,品相還可以。”

    “接下來小鎮會有越來越多的外鄉人,當然,你肯定性命無憂,我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銅錢,既別捂在手里爛掉,也沒隨隨便便用掉。小鎮在我之前的每六十年,會開門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數量不等的人進入小鎮,任由他們尋找機緣。從今往后,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了,會越來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驪小鎮,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銅錢,就格外扎眼,終究會給你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這個人,又很怕麻煩,到時候難免要為你出頭,但是我阮邛三天兩頭跟一群小屁孩過招,我嫌丟人。所以我就給你提一個建議,聽不聽,聽完之后,你自己決定。”

    “在說建議之前,跟你事先說清楚一點,當下是金精銅錢最值錢的時候,卻不是誰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為大驪皇帝打算要將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開山,賣給與大驪交好的各大勢力門派。這六十一山,價格高低,因大小而異,外界之所以趨之若鶩,在于如今驪珠洞天大陣破碎,降為人間福地一樣的存在,靈氣雖然驟減,但是比起尋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籌,絲毫不比有正統山神坐鎮的山脈遜色,況且大驪皇帝許諾此地將來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鎮,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圓千里,依然風生水起,靈氣充沛,所以現在‘買下山頭’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今天買下山頭,然后我明天死了,怎麼辦?”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鎮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會莫名其妙就暴斃,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樣的貨色找你麻煩,如今小鎮已經沒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憚,需要齊靜春擔心的,我不用。齊靜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幫你擺平,因為到了這會儿,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驪朝廷賤賣山頭一事,是為了賺取大驪境外的香火情,屬于虧本賺吆喝,答應買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內,哪怕買山之人死了,甚至沒有子嗣繼承,大驪一樣在三百年之期內,絕不擅自收回山頭,會任其荒廢。最后,就是我這次會率先拿到三座山,風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几座,我們可以接壤毗鄰,假設你如果無力開山獲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紅,坐享其成,子孫后代,亦是如此。”

    這是細水流長的富貴,多少世族豪閥夢寐以求。

    阮邛不屑自誇,便沒有說破。

    陳平安好奇問道:“阮師傅,那些山頭大致價格如何?”

    阮邛隨口說道:“最小的那座山頭,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驪朝廷命名為真珠山,叫價是一枚金精銅錢,不過必須是迎春錢。”

    陳平安驚訝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實連峰字也不沾邊,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錢,不划算,這是因為大驪實在沒辦法喊價半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嘀咕道:“一顆銅錢而已,再小的山頭,五百年,整整三百年都歸自己了,怎麼想都划算啊。”

    阮邛繼續說道:“中等山頭如玄李山、大雁山、蓮燈峰等,大驪那邊估價在十到十五顆金精銅錢左右。最大的一條小山脈和其它兩座山,枯泉山脈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這還是因為無人競價一說,歸根結底,大驪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們在東寶瓶洲的各條人脈,希望他們背后的真正靠山財主,能夠浮水出面,主動與大驪接觸。”

    陳平安皺眉道:“阮師傅,那我這個時候占這麼大便宜,不是很出風頭嗎?不會被人記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撓撓頭,沒有立即答應。

    阮邛非但沒有惱火草鞋少年的不識好歹,反而欣慰道:“沒有得意忘形,還不錯,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爭取明天給我答復,久則生變,這可不是我詐唬你,事實如此。”

    陳平安離開鐵匠鋪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橋那邊的時候,都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少年以前也想象過以后自己有錢的日子。

    比如說能夠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蘆,自家院門有春聯、門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補得跟屋子似的,給爹娘上墳的時候能捎一壺好酒、一包糕點,等等。

    陳平安打死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7 04:12 AM

第七十六章 背對

  陳平安臨近石拱橋的時候,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繼續前行,一番天人交戰之后,便沿著溪水繼續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為狹窄地帶,助跑飛奔,一躍而過,這才走向青牛背。陳平安並不知道,自己的繞遠路,剛好和阮秀錯過,青衣少女拎著一壺桃花春燒飛奔過橋,這次在小鎮買酒,少女經過壓歲鋪子的時候,低頭快步走過,生怕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糕點勾走魂魄,因為她要開始積攢私房錢了。

    陳平安先去了趟劉羨陽家的宅子,點燃油燈,提著燈盞,走了一遍屋內屋外,確定並無缺少大小物件家當之后,才熄燈鎖門,返回泥瓶巷。經過那棟塌陷出一個窟窿的老宅子,陳平安松了口氣,肩上的擔子還在,但是比起之前那趟離開泥瓶巷,已經輕了太多,陳平安忍不住偷著樂呵,兜里有錢的感覺,不壞!

    陳平安這輩子還只見過碎銀子,沉甸甸的銀錠,還沒瞧見過一眼,更別說跟神仙一樣稀罕的金子。

    陳平安回到自己祖宅,打開屋門后,跑去確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門,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點燃油燈,昏暗黃暈的燈火,映照著冰冷的黃泥牆壁。陳平安從牆腳根陶罐里掏出三只錢袋子,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分別裝有二十五顆金精銅錢,二十六顆,二十八顆。

    總計七十九顆銅錢。

    關于這些來歷不俗的銅錢,寧姚粗略解釋過它們是世俗花錢的延伸,之所以價值連城,是物以稀為貴,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外鄉人進入小鎮需要銅錢作為信物。至于這個不成文規矩的由來,年代久遠,寧姚又不是東寶瓶洲人氏,自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三種銅錢,陳平安分別拿出一顆,放在桌上,迎春錢鑄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語,鏤空透雕,祥云飛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壓勝錢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蠍、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鑄有“天中辟邪”四個字,還有龜蛇纏劍的圖案。

    供養錢正面是“心誠則靈”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並無精美圖案,樣式最為朴素。

    陳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錢,反復觀看,少年實在很難想象這麼小小的一枚銅錢,就能夠買下整座真珠山,陳平安知道阮師傅嘴里所謂的這個小山包,姚老頭第一次帶他進山找土,就到過真珠山的山頂,土性可分輕重、肥瘠在內諸多種類,更復雜的是需要辨認某種泥土,天生親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種,講究門道很多,陳平安只學到姚老頭一身“吃土”學問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頭當時跺了跺腳,然后低頭對在那儿扒土的陳平安說了一句話,這儿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縮在角落頭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俗話把這種地方稱為“螺螄殼”。

    陳平安輕輕放下迎春錢,拿起壓勝錢,只是很快就放下,少年臉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並出。少年卻剛好是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說過外邊許多地方,把這一天生下來的孩子視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習俗。

    陳平安搖搖頭,拿起最后一顆供養錢,簡簡單單的正反八個字。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第一次見到寧姑娘和苻南華蔡金簡,記得他們進入小鎮大門的時候,每人都需要交給看門人一袋子銅錢,那麼這些銅錢最后落入誰手中了?是進了大驪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去想自己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開始在心里劈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盤,阮師傅說真珠山這座小山頭,只需要一顆迎春錢,玄李山和蓮燈峰這樣的中等山頭,大概是十到十五顆銅錢,枯泉山脈和香火山在內的大山頭,則需要二十五到三十顆。

    陳平安其實稍稍琢磨,就領會了阮師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驪王朝對阮師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給他三座山,其次,阮師傅既然要什麼開山立派,顯然三座山最好連在一起,扎堆毗鄰,否則東一塊西一座肯定不像話,這恐怕也是朝廷聰明的地方,知道阮師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錢的山頭,所以假裝大度得很。最后,他陳平安當然需要跟著阮師傅選取山頭,當然,陳平安覺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選一兩座規模不大的中小山頭在別處,比如真珠山這樣的,就很合適,無人理會的小山包,可是陳平安就特別在乎,山頭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況才一枚銅錢而已,陳平安覺得一定要把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陳平安對阮師傅言語提及的枯泉山脈、神秀山和香火山,這一撥最昂貴的山頭,不是不感興趣,他爭取在此之外,買下一座比它們差、卻差得不多的大山頭,預計最多耗費一袋金精銅錢,然后買下一些類似真珠山的小山頭,爭取花個十顆銅錢左右,其余全部都用來跟隨阮師傅下注,他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陳平安就在附近買,再買,使勁買!

    至于那座擁有斬龍台的不知名大山,陳平安已經徹底死心,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舊無人知曉,眼前擺著這麼個大好機會,陳平安也絕不去買。如今小鎮八方來客,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對外封禁的什麼驪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連陳平安自己都能走下來,以后又能擋住誰的腳步,更何況是天上那些踩著長劍飛來飛去的神仙?

    不過在掏錢買山之前,陳平安打算親自再進山一趟。

    一下子花出去這麼多錢,結果事先不知道自己買了什麼,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穩賺生意,陳平安仍會覺得渾身不得勁儿。

    這其實就是吃苦吃慣了。

    陳平安如今有八顆並未絲毫褪色的蛇膽石,其余分別藏在自家和劉羨陽家的蛇膽石,數量不少,不知是不是從小溪里早早脫困“逃過一劫”的緣由,雖然顏色潤度都有不同程度的減退,瞧著不如出水時候那麼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還帶著點“靈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陳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顧粲,或是福祿街的李寶瓶,就覺得肯定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銅錢,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師傅請假入山,陳平安就有點頭大。

    姚老頭是這樣,阮師傅也是,陳平安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啥長輩緣,尤其是沒有什麼師父緣。

    陳平安去角落蹲在籮筐旁邊,盯著里邊的那塊斬龍台,伸手撫摸黑色石塊的細膩肌理,入手微涼,他很好奇這麼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怎麼就跟寧姑娘那樣踩在劍上的神仙有關系,更想不出斬龍台到底能夠把一柄劍磨到什麼程度的鋒利。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張槐葉,當時紅棉襖小姑娘從老槐樹那邊撿了八張,陳平安送給她三張當酬勞。陳平安仔細翻看槐葉,看似纖薄,實則頗為堅韌,只可惜失去了那種沿著葉脈靈動流走的幽綠瑩光,陳平安猜測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祖宗福蔭吧, 只在一些節點,會有點點綠瑩殘留停滯。

    陳平安把五張槐葉小心翼翼夾入撼山拳譜當中。

    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后,出門在院子里開始走樁。

    左右兩邊的鄰居都已先后搬走。

    陳平安很快沉浸于拳樁之中,渾然忘我。

    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寧姚姑娘說過,練拳一百万次,才是習武的起步而已。

    陳平安哪里願意偷懶。

    他無意間想起那個木人身上的朱點墨字,那些傳說中以便氣流出入的一座座竅穴氣府。

    通体舒坦,滾滾發熱,体內像是有一條火龍在快速游走,從頭往下游去,磕磕碰碰,並不順暢,那些竅穴就像是破敗不堪的粗糙關隘,關隘之間的道路,更是絕對稱不上陽關大道,有些寬大卻崎嶇不平,有些狹窄且陡峭,火龍經過的時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過鐵索橋。

    最后這條火龍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氣府來回穿梭,似乎在尋找最適合它盤踞的窩點,作為龍宮。

    寧姚曾言武道煉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巔峰圓滿之時,自身生出一股氣,如泥菩薩高坐神龕,氣沉于丹田,不動如山,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氣象,開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個人仿佛枯木逢春,許多雜質和淤積,都會被一點點排出体外。

    陳平安就走在這條路上。

    沒有名師指點,也不能算誤打誤撞。

    靠的是勤能補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嶺,以及雖然粗劣卻得其法門的一種呼吸吐納。

    八年尚未破開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寧姚的家鄉,講究一個窮學文富學武,好在武道一途,沒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習,越是登堂入室之輩,越是造詣高深的宗師,越看每一步的重腳踏實地,每一層武道台階的夯實程度,不過像陳平安這麼慢的,如何丟人現眼算不上,畢竟世間無數豪橫門第的年輕人,確實就被擋在第一個門檻之外,終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氣的存在,但目前來看,陳平安肯定是跟武學天才無法掛鉤了。

    陳平安猛然“清醒”過來,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他在院子里緩緩行走,逐漸放松身体四肢。

    陳平安低頭看到牆腳斜放著的那根槐枝,突然異想天開, 想給自己削出一把木劍。

    小時候爹娘走后,陳平安每次在神仙墳那邊遠遠看著同齡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飛紙鳶,男孩子則是用他們父親幫忙做出來的木劍竹劍,劈里啪啦過招,打得不亦樂乎,陳平安那時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來成為燒瓷的窯工學徒,一年到頭疲于奔波勞碌,便斷了念想。

    陳平安蹲在槐枝前,覺得做一把木劍肯定沒問題,兩把的話就比較懸。

    陳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門外,再去拿了那把進山開路的柴刀,准備動手給自己做一把木劍。

    只是當陳平安提著柴刀坐在門檻上,又有些猶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覺得老槐樹不能單純視為一棵老樹而已,畢竟齊先生和槐樹之間還有過一場對話,于是眼前這一截槐枝,讓陳平安感到有些別扭。

    陳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牆腳根,發現自己實在沒有睡意,便離開院子,鎖好門后,一路走出泥瓶巷。

    他鬼使神差地來到石拱橋附近,想到以后總不能次次跳河過岸,一咬牙走上石橋,再次坐在中間石板上,雙腳懸在溪面上,陳平安有些緊張,低頭望著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還是妖怪,我們應該無冤無仇,如果你真的有話要跟我說,就別再托夢了啊,我現在就在這里,你跟我說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鐘,一個時辰。

    除了有點冷,陳平安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陳平安雙手撐在石板上,搖晃雙腳,眺望遠方,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盡頭會是在哪里。

    陳平安怔怔出神。

    劉羨陽,顧粲,寧姑娘,齊先生,姚老頭,都走了。

    陳平安從來沒有這麼富裕闊綽過。

    但是少年也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

    ————

    草鞋少年背對著的石橋那邊,一位衣衫雪白絢爛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雙手撐著石板,雙腳懸空搖晃,仰頭望天。

    只是這一幕,別說是開始自說自話的陳平安,就連楊老頭和阮邛也無法察覺。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2:43 AM

第七十七章 進山

  阮秀跑回鐵匠鋪子后,發現檐下只有父親一人坐在竹椅上,將那壺酒遞過去,然后自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爹,你們談完事情啦?”

    阮邛打開酒壺,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頭疼,是桃花春燒不假,可這哪里需要二兩銀子的上等桃花春燒,分明是只需要八錢銀子一壺的最廉價春燒,阮邛眼角余光瞥見做賊心虛的自家閨女,雙手擰著衣角,視線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現,仰頭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郁悶憋屈,男人緩緩道:“談完了,談得還行,回頭我讓人去窯務衙署,找到那個叫吳鳶的大驪官員,拿新舊兩份山川形勢圖,估計陳平安回過神后,會來跟我討要。”

    阮秀如釋重負,笑著哦了一聲,雙腿並攏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個大懶腰,靠在那張小竹椅光滑清涼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這里打開局面,万事開頭難,兆頭不錯,心情也就好了几分,難得說了陳平安一句好話,“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簡單歸簡單,其實不蠢的。”

    阮秀開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曉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沒說什麼。

    男人只是在心里腹誹,我曉得個錘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著遠方的小溪,雙指握住酒壺脖子,輕輕搖晃,“有些話,爹不方便跟他直說,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儿你見著他,你來說。”

    阮秀好奇問道:“啥事?”

    阮邛沉默片刻,拎起酒壺喝了一小口烈酒,這才說道:“你就跟他說,龍脊山別奢望了,哪怕一些個沒有根腳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開這個口,那麼大一塊斬龍台,風雪廟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氣,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强吃了下來,這還有不少人暗中眼紅,躲在幕后偷偷咬牙切齒呢。當然,你不用跟陳平安解釋這些彎彎道道,直截了當跟他說明白,龍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驪朝廷低價販賣山峰,畢竟總共才六十多座,他陳平安最多只能買下五座山頭,再多,我也很難護住他和他的山頭周全。第三,爹也是剛剛下定決心,要跟大驪索要以神秀山為主的三座山,你讓陳平安查看形勢圖的時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周邊的大小山頭,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會讓他全部砸錢買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數金精銅錢就夠了。話說回來,如果他真的聰明,多買一些山頭圍繞你爹的兩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后呢,你還可以告訴他,如果能留下几顆銅錢,就在小鎮買几間鋪子,估計接下來會有很多不錯的鋪子要轉手,因為很多在外邊有關系的小鎮門戶,多半要遷出去,所以價格肯定不貴,撐死了就是一顆銅錢。”

    阮秀試探性問道:“爹,要不你把壓歲鋪子給買下來唄?我那兩袋銅錢,不是你給收起來了嘛,你先還給我一顆,就一顆,如何?”

    阮邛氣皮笑肉不笑道:“爹這邊攢著的銅錢,你就別想了,勸你趕緊死心。對了,你可以讓陳平安掏腰包嘛,現在他才是我們小鎮的大財主。”

    阮秀毫不猶豫道:“那怎麼行,他可窮了,十几兩銀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實在忍不住了,轉頭問道:“哦,爹的錢不是錢,就他陳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還不熟?不熟你能昧著良心讓自己爹喝這種爛酒,然后中飽私囊,就為了借錢給那王八蛋?閨女你覺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燒酒,站起身,“反正該說的爹都說了,你自己揀選一些話頭,明天跟陳平安說去。”

    男人大步離去,其實用屁股想也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閨女明天都會說的。

    阮邛越想越憋屈,閨女罵不得,那個扛著小鋤頭刨牆角的兔崽子,打不得,男人只好低聲罵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無人的空地,扔掉那只再難喝也喝光的空酒壺,身形拔地而起,轉瞬之間,便落在了小鎮賣桃花春燒的鋪子門口,此時鋪子當然已經打烊歇業,他使勁敲門,很快就有一位婦人睡眼惺忪地從后院起床開門,嘴上罵罵咧咧,什麼“急著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麼不喝尿啊,還不花錢”,“敢晚上敲寡婦門,不怕老娘打斷你三條腿”,一點不客氣。

    阮邛站在門口,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看到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后,婦人借著月色,剮了一眼中年漢子肌肉緊繃的手臂,頓時變了一張臉龐,媚眼如絲,無比熱情地拉住漢子胳膊,真是堅硬如鐵,久旱逢甘霖的婦人笑意愈發殷切,領路的時候,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在男人懷中,只可惜打鐵的漢子不解風情,輕輕扶住她的肩頭,最后他丟下銀子,拿了兩壺酒就大步離去。

    婦人站在門口,滿臉譏諷,大聲調笑道:“好好一個健壯漢子,結果跟姓氏一個鳥樣!軟師傅,哦不,阮師傅,以后再來我家鋪子買酒,可要收你雙倍價錢嘍!如果阮師傅哪天腰杆硬了,我說不定就一文錢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阮邛一路漠然走到街道盡頭,身形一閃,沒有返回小鎮南邊的鋪子,而是去了北面,來到一座小山之前。

    盡是碎瓷,堆積成山。

    阮邛在距離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隨便找了個地方盤腿而坐。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這麼巧,你也在。”

    阮邛點點頭,丟過去一壺酒。

    老人接過酒,掂量了一下,嘖嘖道:“這會儿去劉寡婦鋪子買酒,是個男人都得吃點虧。”

    阮邛當然不願意聊這個,而是問道:“楊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吳鳶身邊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我看不出深淺,表面上倒是與常人無異。”

    老人正是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話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不對啊?”

    楊老頭說完這句話后,便笑著仰頭望去。

    瓷山之巔,有一位青衫少年,雙手攏袖而立,眉心有痣,笑容春風。

    少年從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搖了搖,“進門先喊人,入廟先拜神。我是懂規矩的,先見過了阮師,又來見楊老,禮數上挑不出毛病。”

    楊老頭沒繼續喝酒,不知哪里找了根繩子,把酒壺系掛在腰間,抽了口旱煙,笑道:“進山入澤,畫符震懾。只是不知道你畫的是鬼畫符,還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体微微前傾,笑眯眯道:“不管楊老和阮師如何誤會,總之我此次登門,保證跟兩位打過招呼之后,就不再有交集了。嗯,如果說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閣的建立,暫時是我負責,會稍稍跟兩位沾邊,至于什麼文昌閣武聖廟,我可管不著,我就只管得著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城隍閣。”

    按照市井坊間的說法,一縣地界之內,縣令全權管轄所有陽間事務,至于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爺,其實會負責盯著治下夜間和陰物。

    阮師皺緊眉頭,是大驪朝廷的禮部供奉?還是欽天監的練氣士?

    不過無論根腳是在禮部、欽天監,還是在大驪皇宮的某處,既然能夠這麼膽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巔,肯定最少也是一位站在中五境最高處的十樓修士。

    所以這位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點朱砂的清秀修士,看著楊老頭說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駛得万年船啊。”

    楊老頭使勁抽了一口旱煙,最后卻只吐出一縷極其纖細的煙霧,並且很快無聲無息消散天地間。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雙手依舊籠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動,他像是在十指掐訣。

    阮邛重重嘆了口氣,“看在我的面子上,兩位就此作罷,要不然我們三人混戰,難不成真要打爛這方圓千里?”

    少年立即雙手離開袖子,高高舉起,很有見風轉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沒問題。”

    楊老頭鼻子一吸,兩縷不易察覺的青紫煙氣迅速飛入老人鼻子。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剛剛好,比如我只知道該稱呼你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麼楊老先生。”

    少年故意漏掉了一個字。

    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殺意,堅決而果斷,所以他選擇暫時退讓一步。

    少年身体后仰倒去,笑道:“就此別過,希望沒有什麼再見,陽關道,獨木橋,還是鬼門關,各走各的,各顯神通嘛。”

    向后倒去的青衫少年不見蹤跡。

    阮邛沉聲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楊老頭嗤笑道:“大驚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東寶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說是十一十二樓,十三樓練氣士,也不是沒機會冒頭。”

    阮邛心情並不輕松,搖頭道:“我畢竟只是初登十一樓,境界尚未穩固,雖然是兵家出身,還算擅長攻伐之道,廝殺之术,可……”

    老人搖頭晃腦,轉身離去,手持煙杆,吞云吐霧,“你就知足吧,世間修士何止千万,十樓修士就已是鳳毛麟角,何況是上五境。說到底,其實你忌憚那人,那人何嘗不在忌憚你。瓷器撞玉器,你們兩個其實都心虛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鑽牛角的性子,干脆不再計較那個奇怪少年的來歷,雙方能夠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和氣生財。

    轟然一聲,阮邛身形衝天而起,到了云海之后,迅猛墜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蕩回小鎮的楊老頭笑了笑,“年輕氣盛啊。”

    ————

    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鎮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廢待興,咱們縣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輕輕旋轉一串老舊鑰匙,走入一條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它緊挨著杏花巷,相傳是祖上出過兩位了不得的厲害人物,不過到底是誰,做了什麼,沒人說得出來,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樹底下,老人們故弄玄虛的談資。

    如今老槐樹一倒,小鎮的人氣好像一下子就清減了許多。孩子們感觸不深,年輕人反而覺得視野開闊,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來,挺好,只有懷舊的老人偶爾會長吁短嘆。二郎巷和杏花巷沒住著大富大貴的有錢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見到這兩條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頭來,馬婆婆和孫子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鎮算是家境很不錯的了。

    少年在一棟宅子門口停下,大門上貼上了兩張嶄新的彩繪門神,少年抬頭看著其中一位手持短戟的銀甲門神,威風凜凜,一腳翹起,金雞獨立,作金剛怒目狀,少年笑道:“錦衣還鄉,不過如此了。”

    少年開門而入,是一座不大卻精致的宅子,頭頂開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鑿有一座水池,通風極好,二樓設有美人靠,適合夜觀星斗冬賞雪。少年很滿意,念叨著不錯不錯,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張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邊,抖了抖衣袖,嘩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頭小如米粒,不計其數。最后滿滿當當,估計一籮筐也裝不下,全部懸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

    這一手,是名副其實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張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從哪里開始呢?”

    “就你了。”最后他相中最有眼緣的一粒棗紅色碎瓷,心意微動,它便從瓷堆里飛掠而出,安靜停在他身前一尺外的空中。

    之后,不斷有碎瓷從那座小山飛出,來到少年身前,然后被他輕輕放置在某處。

    像是在拼湊一件瓷器。

    ————

    第二天,在鐵匠鋪子,阮秀交給陳平安兩幅地圖,一舊,紙張泛黃,地圖上山巒起伏,只是山頭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猶然泛著清馨墨香的新地圖上,除此之外,還多出了龍脊山、真珠山、神秀山這些沒那麼枯燥泛味的名稱,最后還多了一個“大驪龍泉縣”。

    阮秀指著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給陳平安解釋和介紹過去,最后提醒道:“雖然兩幅地圖上看著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進山,就會發現可能是好几里山路的差距,因為驪珠洞天落在大驪地面后,地表震動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個時候直接倒塌崩碎了,這同時會讓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現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陳平安小心收起兩幅地圖,最后背起一只背簍,跟上次帶著陳對他們進山差不多,對阮秀歉意道:“這次我爭取走到地圖上的挑燈山、橫槊峰一帶,估計最少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后返回這里。”

    阮秀輕聲道:“這麼久啊,那你帶的東西怎麼夠吃?”

    陳平安忍住笑,“我是山里待慣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證餓不著自己。”

    阮秀點頭笑道:“我爹答應借你的十几兩銀子,你出山之后,我肯定能給你。”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阮姑娘,你就別委屈自己了,錢我自己能想辦法,你總不能真的堅持十天半個月,都不吃壓歲鋪子的點心吧?”

    阮秀臉色漲紅,想不明白他是怎麼知道真相的。

    陳平安有些無奈,笑著不說話。心想就阮師傅那臭脾氣,肯借給自己銀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飾實在不高明啊。

    陳平安看她有些失落,連忙安慰道:“阮姑娘,好意我心領了,謝謝啊。”

    阮秀抿嘴一笑。

    她突然說道:“我送送你。”

    陳平安已經大踏步離去,轉頭擺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

    馬尾辮少女輕輕哦了一聲,然后跟他揮手告別。

    陳平安走出阮家鋪子后,一路沿著溪水往上游飛奔。

    臨近小鎮的几座山頭,陳平安並不感興趣,雖然不大,價格不貴,但是他不希望買在這里,距離小鎮實在太近,這種風頭出不得,而且阮師傅之前說過几句暗示言語,“地真山”“遠幕峰”几座山峰在內的這一帶,山頭的底子原先其實都不錯,只可惜這麼多年差不多給掏空了,所以就是几個繡花枕頭,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轉。

    陳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間只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才終于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頂,深呼吸一口氣,心肺之間滿是山野草木清香。

    草鞋少年挺起胸膛,重重跺腳,豪氣干云道:“這是我的!”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2:47 AM

第七十八章 入夢

已經五天過去,夕陽西下,陳平安終于登上了那張官府嶄新地圖上的鰲頭峰,此峰在方圓數十里之內,一枝獨秀,格外聳立入云,陳平安啃著一張生硬的干餅,坐在峰頂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干上,清風陣陣,吹拂得少年鬢角發絲肆意飛揚。

    籮筐已經被放在樹底下,陳平安還沒有膽子大到背著籮筐爬樹的地步,以前對于爬山一事,少年不過是當做一門並不輕松的差事活計,總是想著跟緊姚老頭的腳步,不像現在,累了就停下腳步,好好看看遠處的青山綠水。而且許多讓陳平安嘆為觀止的風景,以前都屬于大驪朝廷封禁的大山,少年只能跟著沉默寡言的老人繞道而行,鰲頭峰就在此列。

    這一路走過山走過水,陳平安見識到很多陌生的壯麗畫面,有層層疊疊的瀑布群,在雨后掛起小小的彩虹,少年好像伸手一摟,就能帶回家珍藏起來。有千万飛鳥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掛在牆壁上的雪白簾子。有只有一條險峻小徑可以登頂的險峰,最后驀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視野豁然開朗,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間少年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籮筐昏昏睡去,仿佛可以聽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語。

    跋山涉水又三天后,陳平安終于來到阮師傅所說的神秀山,西北兩個方向,隔著約莫十余里路,各有挑燈山和橫槊峰,與神秀峰呈現出掎角之勢,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圖顯示,在這一峰兩山周圍百里之內,矗立著大大小小五座山頭,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別是較大的燈芯台、黃湖山和寶箓山。陳平安來到神秀山之前,去過其中的仙草山和燈芯台,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籌,雖然山勢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參天大樹頗多,至于黃湖山,應該是因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緣故,遠觀湖水泛黃,近看又極為清澈,只不過除了這座小湖之外,陳平安覺得比起腳下的神秀山,黃湖山要差很多。

    陳平安接下來花了整整四天時間,在神秀山橫槊峰周圍晃悠,最終選定了三座山峰。

    仙草山,寶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寶箓山大,彩云峰高。

    其中寶箓山山讓陳平安耗時最多,真可謂云深山高水長,在陳平安走過的諸多山頭當中,規模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不過陳平安有些納悶,寶箓山這麼大一塊地盤,又臨近橫槊峰,況且就連修行門外漢的陳平安,也能感受到這座山頭的山清水秀,阮師傅為何不舍棄點燈山選擇寶箓山?

    陳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選中的三座山頭,大概會花費四十五顆左右的金精銅錢,剩下三十五顆銅錢,真珠山必然會用掉一枚迎春錢,還剩下足足三十四顆,足夠讓陳平安出手闊綽地買下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大山頭!畢竟阮師傅說過,就連枯泉山脈、香火山和神秀山這樣的一等一大山,不過是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

    阮師傅還泄露天機,說將來在這方圓千里以內,大驪朝廷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 對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詳細解釋過,所謂山神,就是朝廷禮部衙門選出一位合適人選,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歷史人物,也可以是戰死殉國的功勛武將,然后大驪皇帝認可欽點為山神,以一枝特殊朱筆正式寫入山河譜牒,一番焚香祭奠禮畢,寓意是作為代天巡狩人間的天子,已經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

    之后不過是欽天監制造出金券玉諜,交由國師親筆書寫敕文,派人埋于山腳。最后才是讓官府請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廟,那位山神有資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護一山地界的生靈,鎮壓、降伏或是驅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陰物。

    陳平安不奢望自己選定的神秀山附近三座山頭,能夠出現一位山神坐鎮,幫忙看家護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錢最多的大山頭上,如此一來,主要家業在三百年內,得到阮師傅的庇護,遠離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請來一位山神,無疑會讓陳平安放心許多。

    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錢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計除了陳平安,沒有誰看得上。

    陳平安此時坐在彩云峰之巔的大石崖上,身前攤放著嶄新的大驪龍泉形勢圖,少年已經將那些大山名稱和地理位置記得爛熟,仍是無法下定決心,購買最后一座山頭。

    草鞋少年雙手托住腮幫,眉頭緊皺,身体輕輕前后搖晃。

    少年的思緒神游万里。

    買了山又能做什麼,陳平安其實心里沒底。

    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終是那五座山名義上的主人,這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個媳婦,成家立業,以后傳給子女,子女將來再傳給他們的子女。

    原來娶媳婦一事,雖然不是當務之急,但也需要考慮考慮了啊。

    一想到這里,呵呵傻笑的陳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會儿,不知道過了多久,睜眼后,陳平安頓時頭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夢?

    原來這是自己第三次,撞見那位白衣人了。

    一次在廊橋上,一次在石拱橋底,加上這次在山巔。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這一次盤腿而坐,距離陳平安不過兩丈距離,可是陳平安偏偏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

    陳平安覺得總這麼擔驚受怕也不是個事,壯起膽子,小心翼翼開口道:“老前輩……”

    啪!

    陳平安下一刻感覺就像是少年時被牛尾巴甩在臉上,一陣火辣辣疼。

    如夢驚醒一般的陳平安猛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環顧四周,並無異樣,但是摸了摸一邊臉頰,卻是真的還在疼。

    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通原因,只得茫然撓頭。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2:51 AM

第七十九章 迎春印

  陳平安還沒有出山,就已經感受到小鎮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頂眺望小鎮,發現四處塵土飛揚之外,還在遠幕峰一帶,看到了近百位青壯,多是窯工出身,膂力出眾,吃苦耐勞,正在熱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陳平安湊過去,找到一位原來是同一座窯口燒瓷的熟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小鎮要一口氣打造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和城隍廟四座大建筑,領頭人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新任督造官,姓吳名鳶,至于另外那個縣令頭銜,到底是什麼個官身,縣府大衙又到底是怎麼個地方,小鎮百姓弄不明白,也不關心,只知道現在暫時多出一個鐵飯碗,工錢很誘人,比起以往在龍窯燒瓷,盈余更豐。

    之前窯務斷絕、窯火盡熄,窯工青壯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能跟庄稼地打交道,養家糊口就已經不容易,更掙不來几顆銅錢,所以現如今小鎮上上下下人心振奮,把吳鳶吳大人當做了財神爺。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簡出的富貴老爺們,對比他們年輕一輩甚至是兩輩的小吳大人,行為舉止尤為尊敬之余,言語還透著股官民魚水的親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視線,藏掖著討好之意,小鎮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所以見識深淺,可察言觀色的本事並不差。

    現在縣令吳鳶讓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佣了五六百名小鎮青壯,進山伐木,搬運出山,為此遠幕峰還專門鑿出了一條滑道,因為許多作為大梁廊柱的巨木,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過耗時耗力,所以可以放入那條滑道,一根大木就會自行滑到山腳。不過如此一來,遠幕峰就像臉面上被人為割出了一條疤痕。

    除了入山,還有下水,小鎮許多男子苦力,從小溪那邊挑沙運石,在小鎮城東門那邊作為縣衙選址,推倒了鄭大風的那座黃泥小屋,重新夯實地基,就連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場風雨的柵欄木門,也全部拆卸。

    陳平安出山的時候,沒有選擇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澗的石頭上,往下游蹦蹦跳跳,這能省去很多時間。一些小鎮百姓見到背著籮筐的少年身影,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個孤儿,從小就擅長采藥和燒炭,進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誰也追不上。

    陳平安在兩條溪澗彙合處停下身形,原來再往下走兩丈多,有一片坑坑窪窪的石崖,聚集著一堆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塊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間皆懸佩有金色纏絲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襲干淨利落的黑色長袍,外罩一層青色薄紗,束發別簪,兩人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息。

    在草鞋少年出現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猛然轉移視線,死死盯住橫空出世的陳平安,手已經按住刀柄。

    背著一籮筐草藥的陳平安站住不動,臉色如常。

    少年先后經歷過與蔡金簡、苻南華的兩場小巷搏命,在正陽山護山猿的追殺下四處流竄,最后還要加上跟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的捉對廝殺,對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經百戰的大荒異種,要麼就是天命所歸的幸運儿,可陳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下來了。

    所以說那兩名佩刀男子的陰沉視線,能夠讓市井百姓戰戰兢兢,卻無法讓陳平安生出太多情緒起伏。

    不過陳平安不願橫生枝節,剛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著溪畔山路返回小鎮,就發現一名被眾星拱月的年輕男子,笑著對小溪里站著的佩刀扈從說了句話,后者立即松開按住刀柄的手。本來盤腿而坐的年輕男子緩緩起身,竟然比兩名佩刀扈從還要高出半個腦袋,肌膚白皙似女子,面容略顯陰柔,他朝陳平安招招手,換上了小鎮這邊的地方方言,神色溫和,笑道:“別怕,你繼續按照原先的路線走就是了,我們不是壞人。”

    小鎮方言說得略微晦澀凝滯,不過陳平安聽得一清二楚,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對那位高大男子露出一個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會打攪他們的聊天。

    不等那男人說什麼,陳平安身形矯健的几個跳躍,毫不拖泥帶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綠蔭漸濃的林間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邊佐吏扈從們忍住笑,男人尷尬道:“那采藥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說這里人杰地靈,所以啊,你們別抱怨這里比不得京城繁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鐘靈毓秀,別有一番滋味。”

    不說還好,這位父母官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頓時惹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鎮百姓眼中的財神爺吳鳶,窯務督造官,兼任龍泉首任縣令,面對下屬們的嘲笑,也不惱火,坐下后繼續先前的話題,“龍泉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城隍廟,四處建筑,光是匾額,零零散散就需要最少十五六塊,陛下對于這次驪珠洞天安穩下墜,與大驪版圖順利接壤,維持住了七八分的地理全貌,竟然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地牛翻身,故而龍顏大悅,御賜一塊‘溫故知新’匾額給了文昌閣……”

    吳鳶說到這里的時候,一位風雅清逸的年輕人微笑道:“吳大人,你就沒幫著咱們縣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寶?”

    吳鳶嘆氣道:“求啊,怎麼不求,可是陛下不答應,我有什麼辦法。這倒也怨不得陛下,畢竟小小一座縣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筆御賜,讓那麼多當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麼活?我以后還想不想混官場了?”

    所有人會心一笑。

    吳鳶安慰眾人,“好在劉先生和國子監齊大祭酒分別答應了,到時候會讓人送來兩套匾額,分別懸掛在縣衙和武聖廟,現在問題就在于文昌閣還差三塊,城隍廟也缺兩塊,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難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筆不成?那我一手蚯蚓爬爬的字,那是連我家先生也感到絕望的,當然,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當然無所謂,這輩子唯一一次將自己墨寶制成榜書匾額的機會,總算到來了!”

    那位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想了想,“那我給祖父寫一封信去,我家祖父與那位隱世不出的白虯先生,關系不錯,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們吳大人臉面爭光。”

    吳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臉面就交給你了,要是万一匾額不夠,縣令大人的臉面就等于丟在地上撿不起來,到時候唯你是問。”

    年輕人臉色一僵,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其余几位歲數相差不大的同僚,紛紛流露出同情神色,咱們這位吳大人的性格,那是出了名的順杆子往上爬,稍微給點顏色就敢開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誰的臉皮更厚?

    這些個官氣不重的年輕人,身上都有一個在東寶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職,秘書郎。

    這個官職分文武兩種,文秘書郎,像是幕僚謀士,為謀主出謀划策,排憂解難,武秘書郎,就是那兩名腰間懸掛金絲佩刀的健碩青年,擔任貼身扈從,護衛主官的安全。不過秘書郎一職,屬于胥吏階層,不納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閥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請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擔任文武秘書郎,當然朝廷也有配發名額,人數從兩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領取大驪俸祿。

    吳鳶是寒族出身,私自請不起秘書郎,這些文秘書郎皆是朝廷配給,不過龍泉縣在大驪版圖上不過是一個大縣,連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給文武秘書郎各一人,但是那兩名金絲纏繞刀鞘的武秘書郎,分明是獲得過卓越功勛的大驪軍方高手,否則根本沒有資格懸佩此刀。

    其實吳鳶能夠出任大驪龍泉縣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年輕縣令的授業恩師,是綽號“繡虎”的大驪國師。

    他的未來老丈人,是在大驪邊境沙場戎馬半生的某位上柱國。

    玩笑之后,吳鳶正色道:“這四座建筑,工程量已經很大,況且神仙墳和老瓷山的選址,小鎮這邊,從聖人阮師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祿街桃葉巷,很默契地敷衍應付,顯然接下來不會順利,有得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煩事,還是接下來朝廷禮部、欽天監和書院三方將齊聚于此,進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實在太大,讓陛下都有些猶豫,否則連陛下也會御駕親臨我們龍泉縣。”

    吳鳶看到他們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掏出干餅使勁咬了口,輕松打趣道:“山岳大神這座大廟,最后能不能建在咱們轄境內的那座披云山上,能不能成為新的大驪北岳,真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我們啊,就是縣衙里的小魚小蝦,所以別啃著干餅操著中樞大臣的心了,隨那些身著黃紫的官老爺們折騰去。”

    周圍人的心情稍稍好轉。

    吳鳶默默啃著干餅,猶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個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盧氏王朝覆滅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國遺民,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龍泉縣接下來會接收五千到一万人的刑徒,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會有,所以大驪軍方會一路嚴密監督,負責將這撥戴罪之身的刑徒遷徙至此。此舉對我們而言,有利有弊,好處是龍泉縣終于有點大縣的雛形了,壞處嘛,就是烏煙瘴氣,讓本來就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更加無從下手,不得不賣力拉攏那些選擇留在小鎮的地頭蛇。”

    世家子出身卻當了秘書郎的年輕人問道:“能不能將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吳鳶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難。初來駕到,誰願意相信我們?”

    吳鳶沉聲道:“與其弄巧成拙,打草驚蛇,還不如慢慢來,我們來到這個歷史淵源極其復雜的地方,諸位自然是跟隨我吳鳶一起博取錦繡前程,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礪,才能換取大富貴,所以你們誰要是想一兩年就升官發財,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掉頭走人了,路費我吳鳶幫忙出。”

    六位文武秘書郎神色堅毅,無一人有畏難退縮的心思。

    吳鳶輕聲道:“切記切記,不可急躁行事。”

    這絕非是吳鳶說大話空話,而是在進入小鎮沒多久,他就吃了一個悶虧,當時出動大驪官方勢力鎮壓那位紫煙河練氣士,是他吳鳶一意孤行,冒著被朝廷問責的風險,果斷先斬后奏,試圖以此打破僵局,先贏得阮師的好感,繼而借聖人之勢壓一壓小鎮四姓十族。

    事實證明皇帝陛下那邊並未追責,可是當時聖人阮師的反應,卻讓吳鳶汗流浹背,恨不得使勁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問道:“那些遺民刑徒,是用來給練氣士們當苦力,幫著開辟荒山?”

    吳鳶點頭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還會讓練氣士驅使兩頭年幼金線猿過來,加上道門符箓派的卸嶺甲士和開山傀儡,爭取在十年之內,將那六十多座山頭全部開辟出來,道觀寺廟,亭台樓閣,應有盡有。”

    吳鳶身邊那些年輕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

    小鎮那邊,處處平地起高樓,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

    所有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他們作為大驪龍泉縣歷史上第一撥官吏,注定會被載入青史,豈敢不勠力同心,不為注定前程遠大的主心骨吳鳶效忠效命?

    ————

    披云山之巔,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隨手一揮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撥開,竭力遠望,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輛牛車和一輛馬車。

    他快意笑道:“開賭開賭嘍。齊靜春,我要是這一把賭贏了,那麼你苦心孤詣留下的兩炷香火,就要徹底斷絕了啊。可憐可憐。”

    少年兩根手指捻住一枚印章,篆文為“天下迎春”四個字。

    笑眯眯的少年雙指驟然發力,印章崩裂,化作齏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間。

    之所以如此輕而易舉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極,故而早已自動消散。

    他迅速收回視線,最后看到一個背著籮筐的少年,獨自走向小鎮。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3:01 AM

第八十章 出山

  陳平安出山之后,先去往鐵匠鋪子,走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少年雙手合十,低頭快步而行,神色無比庄重誠懇,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話好好說,千万別打人啊。如果有什麼請求,可以晚上托夢給我,最好別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點怕啊。”

    所幸等到走到石橋那一頭,陳平安安然無恙,少年頓時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去找阮師傅和阮秀。

    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陳平安,一人一張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悅。

    阮邛看到滿身塵土的草鞋少年,小心翼翼將籮筐放在身前,又動作輕柔地從大半籮筐的草藥底下,掏出包裹兩幅山河形勢圖的布囊,遞給他的時候,愧疚道:“爬挑燈山的時候,山路被一條大瀑布攔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個地方藏起籮筐,還搭建了一個小樹架子遮風擋雨,沒有想到爬到瀑布頂沒多久,就下了大雨,雨水實在是太大了,等我趕緊下去,樹架子果然已經被壓塌了,籮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兩張地圖用黃油紙包裹得比較嚴實,等到太陽出來后,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只是地圖邊角有些濕,但是曬干之后還是有明顯的痕跡……”

    阮邛打開布囊和黃油紙,發現兩幅地圖品相几乎完好無缺,那點折損根本可以忽略不計,再說了,兩張摹本地圖而已,所以窯務督造署和龍泉縣衙那邊,根本就沒有要拿回去的意圖,但是阮邛可不願意拿這個真相來安慰少年,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陳平安,問道:“暴雨時分,在挑燈山的那條龍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阮邛揮揮手,示意少年坐回去,別站在自己身前礙眼。

    陳平安坐回那張翠綠可愛的小竹椅上,當他把兩幅地圖送還阮師傅后,整個人終于如釋重負,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踐了那兩幅珍貴地圖,他這趟入山出山最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時間。而且這麼久相依為命,一向念舊的少年其實內心深處,對兩張地圖有些不舍,每逢天氣晴朗、登高望遠的時分,陳平安就喜歡揀選一個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然后攤開那兩張地圖,舉目遠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視線低頭看一下地圖。

    大半個月來,陳平安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充實過。

    阮邛突然將那兩幅地圖輕輕拋給陳平安,“椅子還不錯,回頭再做兩張,地圖就當是報酬了,送給你。”

    雖然阮邛還是不喜歡這個泥瓶巷少年,但是阮邛還不至于因此而全盤否定陳平安。

    阮邛完全能夠想象那副場景,一場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清瘦少年沿著瀑布往下,只為了看一眼地圖才能安心。

    當然,在阮邛眼中,這種行為一點都不英雄氣概,相反還很刻板迂腐。

    說實話,相比這個苦兮兮的少年,阮邛更欣賞小小年紀就懂得審時度勢的大驪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開朗、万事不愁的劉羨陽,哪怕是鋒芒畢露的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處,哪怕是自幼跟隨在齊靜春身邊的讀書種子趙繇,也沒有陳平安這麼死板不開竅。

    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將地圖找個由頭送給陳平安,其實是下定決心要跟這個少年划清界限,鐵匠鋪子可以收納他作為鑄劍學徒,但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開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諾,庇護他買下的山頭,但是這小子絕對不要想跟自己閨女有任何牽連。

    其實說到底,阮邛並非是因為出身看輕陳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阮邛的徒弟,必須是他的同道中人,雙方亦師亦友,能夠聯手為宗門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極為重要。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師傅的思緒繞了那麼一大圈,少年只是接住地圖,抱在懷里,問道:“衙署那邊督造官大人不會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最少在六十年之內,我都是這座龍泉縣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規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這麼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對于女儿的拆台,阮邛置若罔聞,對陳平安沉聲道:“說正事,你最后選中了哪五座山?”

    陳平安下意識坐直身体,“在神秀山周圍,我選中了三座,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點了點頭,“眼光還算不錯,寶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頭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麼空架子。我如果不是為了今后的那座護山大陣考慮,會舍棄橫槊峰選擇寶箓山,畢竟在這千里山河當中,除非是山神坐鎮或是藏有秘寶,誰占據的地盤更大,誰擁有的靈氣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誕生草木精魅的風水寶地,只可惜地方實在太小,哪怕出現一位,根腳和品相應該不會太好,道理很簡單,小小池塘如何養得出一條大蛟龍。至于彩云峰,比較一般,除了地勢高、風景秀美之外,對于修行一事,並無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從云霞山弄來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處山脈竅穴,才有可能是一樁好買賣。”

    “你沒有去看過黃湖山的那座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個問題,讓陳平安愣了愣,“看過。”

    “你繼續,還有兩座山頭是什麼?”

    阮邛點到即止,沒有繼續之前的話題,已算仁至義盡,不再繼續泄露玄機。

    因為黃湖山的那座小湖,與仙草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現草木精魅,黃湖山則盤踞著一條井口粗細的蟒蛇,是名副其實的“地頭蛇”,只是與某條小泥鰍的“爭水之戰”中遺憾落敗,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並無絕人之路,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被龍王簍抓去大隋的金色鯉魚、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鐲子的火龍,截江真君劉志茂身邊的那條泥鰍,被趙繇畫龍點睛的木龍,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隨王朱的土黃色四腳蛇,這五條小玩意儿,便是驪小珠洞天,三千年后即將壽終正寢之際,真正積澱下來的五份大機緣,至于那些養劍葫蘆、照妖鏡之類的法寶靈器,當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緣氣運,仍是遜色許多。

    而黃湖山的那條大蟒,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方圓千里,已經沒有對手能夠跟它掰手腕,一舉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駐其中,這條大蟒只要識趣一些,能夠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獲得大驪朝廷的官府護身符后,說不定從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買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問道:“真珠山也就罷了,一顆迎春錢而已,可以說是千金難買心頭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說此山位于大驪龍泉縣的西南邊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沒有去過,以前更是大驪的封禁之山,你就憑一個名字就選中了它?”

    陳平安有些汗顏,不願意說出原因。

    當時陳平安攤放著地圖,猶豫不決到底選取哪一座大山,結果有一只飛鳥從頭頂掠過,竟然拉了坨屎在形勢圖上,陳平安趕緊擦拭干淨,發現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剛好就在落魄山三個字上。陳平安不再多想什麼,就毅然決然選中了落魄山,也不管這個山名晦氣不晦氣。

    姚老頭曾經說過,山水之間皆有神靈。

    所以陳平安就當做是山神老爺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麼說定了,落魄山,寶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產,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于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下寫下一個遺產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並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通過大驪官府那邊最少三方勢力的點頭答應,交易才能實現,而且我不推薦你賣出這几座山頭,因為你不管賣出什麼樣的高價,最后你都會發現自己賣虧了。”

    阮邛雖是坐鎮一方的兵家聖人,卻與一個驟然富貴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討論事務,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再合情合理不過。涉及到開山立派的千秋大業,還有自家閨女的證道契機,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況一點點掰碎了解釋給眼前少年聽。

    阮邛問道:“陳平安,有什麼想問的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了。”

    阮邛點頭道:“那就先這樣,我估計你還剩下些銅錢,回頭我幫你留心一下小鎮那邊的鋪子交易,你同樣可以趁機入手,但是貪多嚼不爛,以后小鎮八方勢力魚龍混雜,你買下一兩間底子相對厚實的老字號鋪子,就可以了。”

    陳平安臉色微微漲紅,“謝謝阮師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懷德,小人懷土。”

    陳平安有些疑惑,因為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阮邛揮揮手趕人道:“忙你的,不用管這些無病呻吟,何況你小小年紀,本就沒有到可以談心胸、談境界的地步。”

    陳平安站起身,背起籮筐,突然聽到阮邛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題外話,“齊先生走了之后,偶爾懷念一下齊先生,當然沒有問題,人之常情,但是別讓自己陷進去,更別想著刨根問底。等到買下五座山頭和一兩間鋪子,你就舒舒服服躺著收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驪朝廷也罷,都會看護著你和你的家業。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麼都重要,說不得以后哪天時來運轉,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沒有機會。”

    陳平安默然離去。

    在少年離開鋪子后,阮秀坐在竹椅上,問道:“爹,你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說,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會一門心思想著獲得一塊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這有什麼錯,安土重遷,擱哪儿也挑不出毛病來啊,怎麼就小人了?這句話誰說的,我覺得不講道理。”

    阮邛臉色晦暗,輕聲道:“所以儒家聖人又說了,吾心安處即吾鄉。”

    阮秀氣呼呼道:“讀書人真可惱,天底下的道理全給他們說光了!”

    阮邛語重心長道:“秀秀啊,這也不是你不愛讀書的理由啊。”

    馬尾辮少女故作驚訝咦了一聲,連忙起身道:“爹,我怎麼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氣,那我打鐵去了啊。”

    ————

    陳平安趕往楊家鋪子,將大半籮筐的各色草藥送給一名店伙計手里,稱完斤兩,陳平安拿到手二兩銀子,其實許多稀罕草藥都算是陳平安半賣半送給鋪子,一些個那名年輕店伙計根本認不出不識貨的草藥,其實是楊老頭頗為看重的重要藥材,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錢的好東西。

    但是陳平安這趟進山,采摘采藥本就是順手而為,根本沒想著賺錢,事實上在陳平安學會進山燒炭之后,几乎次次賣藥給楊家鋪子的店伙計,除了賣給店鋪里那個名叫李二的憨厚漢子,其余數十次,次次都是虧的。

    楊老頭從不會收取陳平安的藥材,如果陳平安敢白送給鋪子,就會被楊老頭扔到大街上,可如果賣給店里伙計或是坐館郎中,那麼不管什麼離譜的價格,性情古怪的楊老頭便會不聞不問。

    這次陳平安沒有見到楊老頭。

    走出鋪子后,陳平安發現路上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那座十二只腳的螃蟹牌坊那邊,出了大事情。說是老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錢建造廊橋的那個宋大人,風風光光地回到小鎮了,而且這次是以一個禮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帶著一批文縐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塊匾額的字,畢竟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為何,督造官衙署那邊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燒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遠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吳大人,然后這位財神爺就帶著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攔住了官場老前輩宋大人那一行人。

    無事一身輕的陳平安就順著人流往牌坊樓走去,遠遠站在人群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下只有“當仁不讓”匾額的左右,站著兩位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言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言訓斥著什麼。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麼巧啊,你也看惹惱呢?”

    陳平安轉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小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說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麼,這馬上就回家。”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后肯定后悔!你們的小鎮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儿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衝突,站在樓梯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儿八經的大驪重臣了。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說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說,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的,于是這才當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小鎮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小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小鎮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退一步說,哪怕心里願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麼多老狐狸,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后就很難當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本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

    陳平安認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麼知道這麼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

    陳平安看著少年的眼睛。

    少年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

    陳平安笑了笑。

    少年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系,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該比較順口,叫繡虎。”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3:19 AM

第八十一章 國師

  看著笑眯眯的少年,陳平安感到緊張,身体緊繃,完全不由自主。

    當初與蔡金簡、苻南華生死相搏,陳平安其實越是接近他們,就越心如止水。哪怕后邊跟正陽山搬山猿糾纏,然后被追殺,陳平安大概是一開始就存有必死之心,雖然事后想起會有后怕,但交手期間,不管如何命懸一線,陳平安其實沒有緊張,當然也可能是根本顧不上。

    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緊張,是與杏花巷的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那場勢均力敵的交手,陳平安其實當時手心滿是汗水。

    陳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崔瀺仿佛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

    崔瀺既然膽敢在老瓷山,出言挑釁深不可測的楊老頭,當然不是故弄玄虛的伎倆,否則也不至于讓躋身十一樓的兵家聖人阮邛心生忌憚。

    他對草鞋少年掩飾不住的那點緊張,故意視而不見,轉移視線,面朝那座跟大驪京城極有故事的大學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熱絡殷勤,解釋道:“儒教的當仁不讓,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衝斗牛,四塊匾額,十二個字,蘊含著書寫之人磅礡充沛的神意,還有當初在這里訂立規矩的三教一家四位聖人,他們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氣數,你瞧見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沒,是專門用來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氣神一層層剝下來,第一道拓碑,肯定與‘真跡’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來,距離真跡原貌就會越來越遠,價值當然就越來越小,我覺得除了莫向外求四個字,能夠勉强撐住六次,其余三塊匾額恐怕都撐不過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氣衝斗牛,好像有兩個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兩次過后就可以收工。”

    陳平安有些震驚,原來這里頭還有這麼多門道,字不僅僅是排列在書籍里,或是寫春聯掛在牆上,或是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齊先生贈送印章的那些字,以及年輕陸道長的藥方。

    崔瀺繼續說道:“作為拓碑的那些紙張,極其名貴,每一張都厚如木片,是別洲道教真誥宗獨有的寶貝,名叫風雷箋,寫字的時候,筆尖與紙張摩擦,帶起一陣陣風雷之聲,咱們皇帝陛下也庫藏不多,平時根本舍不得用,偶爾會拿出來犒賞功勛大臣,或是年末賞賜給六部里某個衙門,所以這次禮部對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們這位前程遠大的小吳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穩,估計在小鎮以后會處處碰壁,別處的滅門太守、破家縣令,到了他這里,就當得殊為不易啊。”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

    雖然身邊少年的口氣很大,但是陳平安沒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

    眉心一點朱砂的少年說自己不是大驪的官員,不似作偽,但當時出現在鐵匠鋪子,卻跟隨在督造官吳鳶身邊,阮秀說有可能是吳大人的伴讀書童,所謂書童,就是自家公子負笈游學時,在那個在旁邊背著書箱的家伙。可陳平安現在可以確定,眼前這位自稱綽號繡虎的清秀少年,絕對不簡單。談吐見識也好,風雅氣度也罷,比起龍尾郡嫡長孫陳松風和老龍城少主苻南華,只好不差。

    在陳平安印象中,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別,比如窯頭姚老頭,常年沉默寡言,偶爾說話多半就是在罵人,但是每次姚老頭進山后,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格外好,會給人一種比青壯男子還体魄雄健的錯覺。又比如楊家藥鋪的楊老頭,很公道,跟你關系再差,也不會對你如何,但是跟你關系再好,也不會故意多給你什麼。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寧姚寧姑娘,身上也帶著一股英氣。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滿身的銳氣和戾氣。

    這個綽號繡虎的崔瀺,也是如此。

    就像是比苻南華蔡金簡這撥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陳平安甚至覺得哪怕截江真君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臉色一樣是這麼漫不經心。

    當然,少年的話癆,只有風雷園的劉灞橋,能夠與之媲美。

    少年突然笑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陳平安心弦一緊,貌似隨意問道:“可是牌坊這邊還沒散呢?”

    那少年笑眯起眼的時候,像一位人畜無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擔心我意圖不軌,實話告訴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鎮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親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問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親兄弟,就不能自己問嗎?”

    少年打了個響指,贊賞道:“陳平安你挺聰明啊,這麼快就找出漏洞了。”

    陳平安有點跟不上這個家伙的思路。

    少年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他跟那個素未蒙面的哥哥宋集薪,因為父母的緣故,使得兄弟還沒見面就關系很差了,富貴門庭里的齷齪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雞毛蒜皮事情,一樣多。所以你要体諒一下。”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會找我的麻煩?”

    少年一臉疑惑,然后指著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窮凶極惡之輩?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我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全家的人嗎?”

    陳平安老實回答:“看著是不像。”

    少年倒抽一口冷氣,“這話怎麼聽著不想好話啊。”

    他雙手環胸,冷哼道:“你不願意帶我去,那我自己問路去。”

    陳平安問道:“你又沒鑰匙,連院子也進不去,去了看什麼?”

    少年臉上浮現出“你陳平安太年輕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語。

    陳平安對這種笑容再熟悉不過了,劉羨陽和顧粲經常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我帶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別翻牆進去了,只能帶你到門口。”

    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早干嘛去了?!”

    少年轉身大踏步離去,遠離人頭攢動的牌坊樓。

    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一看,背著籮筐的陳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

    有些狼狽的少年趕緊小跑跟上。

    進了泥瓶巷后,少年左右張望,嘖嘖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泥瓶巷啊,藏龍臥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計福祿街和桃葉巷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里了。”

    少年說起這些神神道道的言語,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一路行去,少年時不時會蹦跳几下,觀望一些矮牆后頭的院子景象。

    陳平安帶著他來到宋集薪院門口,“就是這里。”

    少年站在巷子里,很快看到那副宋集薪自己書寫的春聯,眼前一亮,感慨道:“這就是宋集薪和那位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錯,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歡。”

    說著說著少年就走上前,踮起腳跟后,就要動手去撕下春聯。

    陳平安急了,趕緊攔下少年,“你要做什麼?”

    少年一臉天真無辜,“宋集薪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里了,留著這副春聯風吹日曬,漸漸消失,還不如我留著拿去京城呢。”

    陳平安堅持己見,搖頭道:“不行,在到了年關自己更換春聯之前,貼著的春聯是不能撕掉的,否則容易家門晦氣。”

    少年哦了一聲,失落道:“小鎮還有這個講究啊。”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少年擺擺手,“算了算了,那麼點大地方,估計連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對了,這條巷子不是斷頭巷吧,這麼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陳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少年大步離去,不忘背對陳平安抬起手,晃了晃。

    陳平安目送奇怪少年離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牆腳根的槐枝還在,放下籮筐,從屋內搬出一條板凳坐下。

    陳平安猛然起身,飛快跑到泥瓶巷子里,果不其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飛快。

    陳平安來到宋集薪家門口一看,春聯被偷了。

    陳平安站在原地,看著院門兩邊光溜溜的牆壁,有些說不出話來,苦笑道:“這什麼人啊,太不厚道了。”

    ————

    陳平安唉聲嘆氣地走回自家院子,卻發現楊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了那條板凳上,大口吐著煙霧。

    老人緩緩道:“年紀輕輕,唉聲嘆氣做什麼,好不容易積攢下來一點元氣,也要外泄,練拳之人尤其如此。”

    陳平安悚然,沉聲道:“記住了。”

    老人問道:“姓寧的那個小閨女,怎麼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賺了一袋子迎春錢。”

    陳平安蹲在老人身邊,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寧姑娘跟一個叫倒懸山的地方有些關系。”

    楊老頭點頭笑道:“倒懸山啊,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是兩個地方的交界口,為了防止雙方胡亂流竄,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個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顛倒的神通,用來威懾外族,說到底,倒懸山其實就是一方世間天字號的山字印,手段霸氣得很吶。”

    老人言語之中,既有譏諷也有悵然,陳平安當然不知其中緣故。

    楊老頭問道:“你打算買山頭?”

    陳平安在這個老人面前從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道:“打算買五座山,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阮師傅的三座山頭附近,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兩座……”

    老人打斷少年的話語,皺眉道:“你為何會買下落魄山?是誰暗示你了?阮邛?不應該啊,他明擺著不想跟你牽扯太深。”

    陳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嗎?”

    老人猶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個煙圈,點點頭,“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屬這座落魄山最有嚼頭,不過目前為止,恐怕連大驪欽天監地師也看不出來,所以標價不會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便宜了。”

    老人眼神凌厲,無形中加重語氣,“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會買下它!”

    陳平安尷尬道:“看地圖的時候,頭頂掉下一坨鳥糞,剛好落在落魄山三個字上,以前姚老頭總說山水之間有看不見的神靈,我覺得挺有緣分,而且當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什麼山頭,就胡亂決定買下它了。”

    老人聽到“姚老頭”之后,白茫茫煙霧之后的眼神有些復雜,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倒也勉强說得通。”

    陳平安笑問道:“阮師傅已經答應,幫我去買下那五座山,那麼我是買賺了?”

    楊老頭嗯了一聲,輕聲道:“賺到了。”

    老人有些疑惑,當真是因為沒了驪珠洞天的規矩限制,陳平安的運氣開始否極泰來了?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件事,“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說自己姓崔,綽號繡虎,還說是我可以喊他師伯。”

    楊老頭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

    大驪國師崔瀺,雖然沒有官身,卻是大驪王朝所有練氣士名義上的領袖,聽說還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圍棋國手。

    但是師伯一事,從何說起?

    老人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著齊先生送給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帶有靜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這個崔瀺也好,還是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你都不用怕,當然也別輕易挑釁。只需要記住一點,你在成功買下五座山頭之后,宜靜不宜動,哪怕是夾著尾巴做人都不會錯。”

    陳平安仔細思量一番,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6:04 AM

第八十二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少年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里拿著那副從泥瓶巷牆頭偷來的對聯。

    一位本該出現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等候良久,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后,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后退數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儿呢,威風吧?”

    這個別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于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后,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對女儿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儒家信誓旦旦的‘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並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著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几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站著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后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的風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聖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准了。”

    崔瀺笑過之后,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不意味著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麼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著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饒道:“先生慧眼如炬。”

    吳鳶的眼角余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他呆呆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願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麼。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里,“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几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划掉的老名字,宋睦。”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做什麼?”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常說我是仗著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在好了,這副春聯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麼借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著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著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万,還是打得少了,規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恐怕整個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体,“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麼個學生,數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備’之議,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体,直視著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麼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于世的先生,甚至不願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盡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復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里,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著。”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致的痴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后,揉著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著一名戴著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后,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后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家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几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著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著說道:“放心,這些腌臜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願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齊靜春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齊靜春,他們那位自囚于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內幕。但是其它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聖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聖賢之列,然后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后移,直到墊底,在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卻被發現,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聖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經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后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人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的身份,你們大驪雖然對此心有不甘,畢竟齊靜春和書院對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沒了書院吸引東寶瓶洲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体系,必然遭受巨大衝擊。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總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齊靜春,一口氣招惹那麼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不可靠,那麼之前齊靜春收到信后,如何憑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齊靜春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麼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當然,不止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阮邛的提前出現,就成了一招勝負手。徹底斷絕了齊靜春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簾,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几壺的。”

    崔明皇眼見吳鳶有些疑惑,解釋道:“阮邛早早來到驪珠洞天,雖然這位兵家宗師並不插手小鎮事務,保持絕對中立,但是阮邛的存在本身,就意味深長。這意味著齊靜春再沒有辦法開口討價還價,跟三教一家的四方聖人提議自己繼續留在小鎮,再畫地為牢六十年,以此換取山崖書院的又一個六十年的苟延殘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沒人讀了,政策主張也無人推行了。而齊靜春來到東寶瓶洲后,辛辛苦苦在蠻夷之地建立起來的山崖書院,也沒了。俗世的立身之處已無,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沒了。不死何為?只有他齊靜春死了,才能讓有些人覺得徹底沒了威脅,對于支離破碎的山崖書院,自然懶得再看一眼,事實上如果不是有齊靜春,別說成為名副其實的七十二書院之一,大驪境內的山崖書,院恐怕連我們觀湖書院的一半底蘊都沒有。”

    崔瀺評價道:“觀湖書院底蘊有余,朝氣不足,如果不是山崖書院的存在,迫使觀湖書院不得不跟著做出諸多改變,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來的大爭變局當中,只會一步慢步步慢,逐漸消亡。”

    崔明皇發自肺腑地贊美道:“師伯祖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崔瀺總算不再折騰那個沒有半點“人氣”的少年,站在並無積水的水池旁邊,跟隨少年一起仰頭望向蔚藍天空,收回視線后,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論,“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場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個泥瓶巷叫陳平安的孤儿,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著很有趣的成長經歷。”

    吳鳶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麼意思?

    崔瀺開始繞著水池慢慢繞圈踱步,雙手負后,低著頭自言自語道:“照理說,齊靜春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會垂死掙扎一番,那麼有三個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驪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師弟馬瞻,手把手傳授學問的書童趙繇,看似關系一般的宋集薪,因為這三個人,最有可能讓齊靜春寄托希望。”

    “想著讓馬瞻延續山崖書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無所謂。”

    “想著讓趙繇將師門學問發揚光大,至于是不是在大驪王朝,甚至是不是在東寶瓶洲,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得知齊靜春將所有書本留給宋集薪后,我以為宋集薪會是他的香火傳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障眼法。”

    崔瀺說到這里的時候,開始長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確定並無紕漏。

    吳鳶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后,藏著那個叫陳平安的人?”

    被打斷思緒的崔瀺停下腳步,猛然抬起頭,冷冷看著吳鳶。

    吳鳶立即站起身,冷汗滲出額頭,作揖低頭道:“還望先生恕罪。”

    崔瀺繼續散步,“馬瞻,算是那人的半個弟子吧,只不過比起齊靜春,差太遠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此人。”

    “我讓崔明皇去騙馬瞻,騙他可以頂替齊靜春擔任山崖書院下一任山主。雖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頭沒了,但是書院本身還在,書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來,對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對咱們大驪的皇帝陛下,其實面子上都說得過去,這也是一開始各方勢力默認的一個結局。”

    “但是我不喜歡啊,這麼團團圓圓的結局,太無趣了。反正儒家內部本來就有一些聲音,要求文聖、齊靜春和山崖書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復,死灰復燃。”

    “所以我提議在披云山新起一座書院,而儒教三座學宮也答應在五十年內,會提拔這座書院為七十二書院之一,咱們皇帝陛下一聽,好像不錯嘛,比起齊靜春這麼個雞肋,換上一個能夠完全聽從大驪的傀儡,當然更適合大驪的南下霸業?”

    “于是崔明皇再騙馬瞻,告訴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換門庭,跟山崖書院撇清關系,回到小鎮后就能夠擔任新書院的山主,而且是新書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書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繼續行走,不過望向默默呼吸吐納的崔明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疑心,開始與我虛與委蛇,當時他不露聲色,我雖然小心提防,但是沒有想到馬瞻這麼個廢物,發起狠來,是如此不留余力,拼得經脈寸斷,竅穴炸碎,也要殺我。”

    崔瀺點點頭,“馬瞻雖然遠不如齊靜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門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純粹以蠢人視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握緊拳頭后,臉色反而輕松几分,多了几絲紅潤,問道:“師伯祖,為何要允許山崖書院那位僅剩的老夫子,帶領學生離開大驪,去往敵國大隋,繼續使用山崖書院的名號?大驪皇帝怎麼是如何答應的?這件事,晚輩一直想不通。”

    崔瀺緩緩而行,“一來山崖書院就算保留下來,名存實亡,沒了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個空殼子,再也無法跟蒸蒸日上的觀湖書院,爭搶東寶瓶洲最出彩的讀書人。二來披云山一旦設立新書院,觀湖書院的副山主會來此坐鎮,當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坐在你身邊的這位觀湖君子。三來,大隋接納了山崖書院的喪家之犬,就等于接過了燙手山芋,我們大驪隨時可以找個由頭,向大隋宣戰。到時候,山崖書院不一樣還是在大驪版圖之上?”

    “誰都知道山崖書院等同于大驪王朝的國子監,可是哪個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說觀湖書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驪哪天能夠完完整整掌握一座書院,是陛下從小就夢寐以求的事情。當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嘗沒有補償齊靜春的意思。齊靜春擔任山主那些年,哪怕不願對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對齊靜春是真的很欣賞,甚至可能還有一點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來,“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這麼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齊靜春必須死在驪珠洞天,我還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選定我希望他選中的棋子。最后由我來一一毀掉。齊靜春死前,就像手里還攥著几粒種子,或者是還捧著几炷香。只能交到身邊人的手上。”

    “文脈一事,講究薪火相傳,甚至信奉一種學說的門生弟子可以死絕,但是香火未必就會斷絕,所以香火和文運到底是什麼,說不清道不明。齊靜春估計已經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過確定,我需要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設置這次大考,擺下這盤棋局,既是用來斷掉那個人的文脈香火,更是我的證道契機。”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曾有詩云,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寫的真是……仙氣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個關節咯吱作響,最終動作凝滯地緩緩站起身,他一雙眼眸漸漸煥發出奪目光彩,等到站直身体后,轉身面對親手拼湊出自己這副身軀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嬰儿牙牙學語,手舞足蹈,歡天喜地。但是同時對崔瀺又帶著一股先天的敬畏。

    別說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吳鳶,就連崔明皇看到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吳鳶不知為何,今天聽到先生一席話后,只覺得自己遍体發涼,有氣無力,嗓音沙啞問道:“先生,就不能殺人了事嗎?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終于到了一個真正有趣的問題了,嘖嘖道:“大道之爭,可不是俗世間抄家滅族、滅人滿門那麼簡單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斬草除根,很難很難,很多時候殺人,反而會讓簡單的事情變成一團亂麻,所以要誅心啊。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樓那麼高?因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這麼高,九境就是頂點,想要躋身十境,比登天還難。”

    崔瀺一下子跳進天井正對著的水池當中,踩了踩鑲嵌在底部的五彩鵝卵石,隨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邊顯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說道:“那我就給你們這兩只井底之蛙,講一講兩樁原本密不外傳的公案,聽完之后,就會發現我這些手段,不過爾爾,不過爾爾啊。”

    “有一位當初差點幫助兵家立教的天縱奇才,雖然功虧一簣,但畢竟是身負大氣運的家伙,無人膽敢對此痛下殺手,最后你知道那些真正的聖人們,是如何對付此人嗎?將其丟入一塊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邊,不斷消磨其兵家意氣,這一世,讓其淪為村野的教書先生,卻衣食無憂,下一世,讓他成為性情軟弱的粗鄙屠子,卻有佳人相伴,又一世,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紈绔子弟,千金散盡還復來。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總之,生生世世,就這麼始終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還是一樣。兵家后輩們,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動手,試圖喚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們比拼修為、謀略還有耐心?怎麼贏?”

    “又有一位兵家梟雄,戰力之强,驚世駭俗,最后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為了個傀儡女子,魂飛魄散,然后立即被聖人們抓住機會,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盡,然后讓其成為各大福地的頭等謫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從福地升到我們這方天地,而且大道順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后你覺得這九人,最低修為也是第十樓,或是武道第七境,他們願意都舍棄自己的獨立意志,成為‘一個人’?”

    “聽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復雜,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將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崔瀺說到這里的時候,感慨道:“大道之爭,何其殘酷。”

    崔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手揉著脖子,笑道:“馬瞻愧疚憤懣而死,趙繇已經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麼接下來就只有那個壞了大規矩的靜字了。

    “一個貧賤至極的陋巷孤儿,吃盡苦頭,內心深處無比希望有一份安穩,如今真的夢想成真,一下子成為小鎮最闊綽的有錢人,又突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福地之上的五座山頭,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細水長流的富貴,都屬于他了。”

    “除了這些雪中送炭,我又幫他錦上添花了兩次,第一次是幫他選中那座落魄山,而這座山頭,我會讓大驪敕封一位山神坐鎮,你說少年會不會覺得很驚喜?第二次,則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很快都會以低價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會由他陳平安‘順理成章’地買下來。試想一下,小鎮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頭,小鎮之內兩座老字號鋪子,以后山下有縣令吳鳶與之一見如故,山上會有書院副山主崔先生,對其青眼相加。你們覺得這個少年,是不是几乎已經沒有什麼追求了?”

    “但是。”

    崔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語道:“世間事,真是最怕這兩個字了。”

    他繼續說道:“但是呢,就在這個時候,出去的時候是兩輛馬車一輛牛車,回來的時候,只有一輛馬車一輛牛車,而且少了個溫文爾雅的觀湖書院崔先生,還死了一個學塾馬先生。然后那位車夫就會找到陳平安了,告訴這位少年,學塾齊先生和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夠帶著那……六個蒙童趕赴大驪王朝的死敵,去那座遷往大隋的山崖書院繼續求學,此次出行,路途艱辛,虎狼環視,最后那個車夫就會善解人意地勸解少年,如果齊先生還活著,一定不希望你涉險去往大隋山崖書院。”

    吳鳶小心翼翼問道:“那些已經擔驚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鎮家中,豈不是讓陳平安名正言順地不用走出去?先生這次謀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這些孩子離開小鎮沒多久,他們的家族就已經被强行遷往大驪京城了,大驪當然不會缺了他們的富貴榮華。但是每個家族都會留下來几個人,會告訴那些孩子進入山崖書院是何等機會難得,以及家中父母長輩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們能夠去書院學成歸來。”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無表情。

    吳鳶愈發小心謹慎,問道:“先生,是如何肯定這場大考,能夠讓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徹底斷絕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頭,轉頭望向吳鳶,笑道:“難道你沒有聽出來,我和齊靜春是同門師兄弟嗎?作為他的師兄,我曾經代替外出游學的先生,為他解惑儒家經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為何,我崔瀺會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聲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過如此了,只是齊靜春這家伙命太好,竟然擁有兩個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這里,指不定就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誰死?”

    崔瀺走向大門,“我興師動眾布下這麼大一個局,為的就是這麼小一件事。這麼小。”

    崔瀺舉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嘖嘖道,“這要是還輸了的話……”

    最后崔瀺所說的那几個字,細微不可聞。

    崔瀺剛打開門,一步跨過門檻,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買酒喝的大驪國師,突然覺得好像喝酒也沒啥意思。

    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門檻上。

    吳鳶和崔明皇望著那個略顯纖細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崔瀺雙手攏在袖中,彎著腰,望向街對面的宅子,廉價的黑白雙色門神,內容寓意粗俗的春聯,倒著張貼的丑陋福字。

    崔瀺自言自語道:“齊靜春,你最后還是會失望的。”

    不知何處,輕輕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這樣啊。”

    崔瀺對此無動于衷,依然直直望著遠方,點頭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再喝酒。”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6:23 AM

第八十三章

當陳平安背著一籮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時候,有點懵。

    井口外邊站著一群高冠博帶的讀書人,為首一人,正是當時站在牌坊匾額下一架梯子上,對督造官大人大聲訓斥的禮部老先生,身邊站著離任前建造了廊橋的前任督造官,相傳是宋集薪父親的那位宋大人,皮膚比起在小鎮那會儿要稍稍白了一些,其余五六人,多是三四十歲的樣子,人人氣度不凡,看著比宋大人都要更像是當大官的。

    其實不光是陳平安一臉呆滯,這群在大驪六部衙門之中,身份最清貴的禮部官員,看到小鎮唯一一位擁有三袋金精銅錢的大財主,也很震驚,就是眼前這麼個滿身灰土的窮酸少年,手里卻握著等同于大驪皇帝半座錢庫的財富?然后一擲千金,一口氣買下落魄山在內的整整五座山頭?

    阮邛沒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與龍泉縣令吳鳶並肩而立,后者眼觀鼻鼻觀心,臉色漠然,視線微微低斂。讓人覺得靠山大到嚇人的小吳大人,是在跟那幫禮部老爺慪氣,畢竟在自己地盤上,給一幫外人剮去那麼一塊肥肉,誰心里都不會痛快。

    那場發生在牌坊樓下的風波,最后是吳鳶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讓禮部右侍郎董湖將十六個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位擔任秘密扈從的七樓練氣士,確定那些匾額上的字已經全無精神,無需再拿出珍貴的風雷箋,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額都拆掉搬走的蠻橫架勢,堅持己見,將帶來的全部風雷箋全部拓碑完畢,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著禮部下屬,下榻于桃葉巷一棟大戶人家的宅院。

    吳鳶好不容易利用小鎮大興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當中贏得的口碑聲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祿街和桃葉巷對此樂見其成,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大多幸災樂禍,覺得吳鳶就是個繡花枕頭,不頂事儿。有人就說他吳鳶要是敢硬著脖子,跟禮部那幫人強到底,還會佩服這小子的骨氣,現在嘛,就怕在禮部那邊當縮頭烏龜,以后正式穿上那身縣令官服后,就要窩里橫了。

    陳平安背著一籮筐泥土輕輕跳下井口,站在這些大驪官員身前,侍郎董湖滿臉笑意,撫須笑道:“你是叫陳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們大驪禮部任職,這次找你,並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時興起,想要看看五座山頭的主人長什麼樣子,現在得償所願,不虛此行啊。”

    說到最后,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時爽朗笑著。

    除了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沒有動靜,其余禮部官員都跟著大笑起來,好像董侍郎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陳平安有些尷尬,老先生你說的大驪雅言官話,我根本聽不懂啊。

    吳鳶嘴角扯起一個微妙弧度。

    精通小鎮方言的宋大人,則完全沒有要幫這位衙門上官解圍的意思。

    因為兩人分屬于不同的山頭,而且前不久雙方已經徹底撕破臉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欽點他宋煜章必須隨行南下,這趟美差絕對沒有他的份。禮部衙門嘛,都是讀書人,還是千軍万馬獨木橋廝殺出來的讀書種子,所以這座衙門里頭的唇槍舌戰,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紛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個在小鎮都能待習慣的怪人,回到京城后,悶不吭聲做事便是,倒是沒覺得有什麼憋屈憤懣。

    董侍郎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几乎全在禮部衙門攀爬,而禮部作為大驪朝廷唯一一個能夠與兵部抗衡的衙門,董湖做到了三把手,顯然是心思敏銳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策,想著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便轉頭笑望向那位阮師的獨女,希望她能夠幫自己傳話。

    只是董湖几乎一瞬間就打消了念頭,一位連皇帝陛下都要奉為座上賓的風雪廟兵家聖人,自己一個禮部侍郎,就敢勞駕阮師的女儿做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個不懂禮數的難纏角色,覺得自己怠慢了她,回頭去她爹那邊告自己一個刁狀,然后聖人阮師只需要輕飄飄往京城遞個一句半句話,估摸著自己這個從三品官,當還能當,但絕對會當得不舒坦。老人心思急轉不定,但其實就是一瞬的事情,侍郎大人決定改變初衷,微笑著望向少女,剛要問一句阮小姐在這邊住著適應不適應,需不需要禮部幫著在小鎮福祿街或是桃葉巷那邊,弄一棟素雅潔淨的宅子。

    但是下一刻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在所有禮部官員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師之女,趕緊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邊,估計是把董侍郎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而那少年滿臉平常神色聽著少女的話語,真是讓這些禮部官員給震撼得不行。

    陳平安哪里知道這麼點小事,就能夠讓這些身份尊貴的京城大人物,仿佛心思百轉到了千万里之外。認真聽完阮秀的傳話后,陳平安笑著跟她說道:“秀秀,麻煩你跟這位老先生說,我就是個龍窯窯工,如今在鐵匠鋪子打雜,之所以能夠買下那些山頭,要感謝阮師傅。”

    青衣少女一聽到“秀秀”這個稱呼后,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了一雙月牙儿,最后她語氣歡快地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跟那位大驪老侍郎說了一遍。董湖在內所有禮部官員,當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豈不是坐實了大驪王朝就是北方蠻夷的謬論?甚至在大驪京城,能否流利嫻熟地說上一口大雅言,成為區分高門寒庶的一個重要標准。

    董湖神色愈發和藹可親,笑眯眯地輕輕點著頭,聽完阮小姐的解釋后,就說不打擾陳平安做事了,勞煩阮小姐幫忙他們跟阮師告辭一聲,既然阮師忙于鑄劍,更是叨擾不得,否則對阮師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會問罪的。

    阮秀對于這些客套話沒什麼興致,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滿,與阮小姐介紹了大驪京城的几處景色之后,便神色自若地帶隊離去。

    宋煜章走在隊伍最后,吳鳶又走在宋煜章之后。

    阮秀陪著陳平安去倒掉籮筐里的泥土,她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爹說買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論了,除了這撥大驪禮部官員,還需要欽天監的地師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畫押簽字,才算一錘定音,只是那些由兩位青烏先生領頭的地師,暫時還在仔細勘察所有山頭的地勢風水,估計還有几天才能出山。”

    陳平安想了想,放下籮筐,看著四周忙碌的身影,問道:“咱們去小溪那邊,邊走邊聊?”

    阮秀笑道:“好啊。”

    阮秀有意思地放低嗓音,輕聲說道:“欽天監這次除了出動青烏先生和普通地師,還有許多百家、旁門的練氣士,也來了,其中帶了兩頭年幼的搬山猿,一頭是銀背猿,一頭通臂猿,平時放養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驅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動山丘。”

    “還有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嶺甲士,很神奇的東西,一張薄薄的符紙,被練氣士灌輸真氣之后,就能夠變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無窮,雖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聽話,絕對不會出現意外。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搬山猿,尤其難以馴服,一旦失控,肯定會死亡慘重,哪怕鎮壓打殺了,也是一筆很大的損失。聽說還有墨家巨子親手打造的開衫傀儡,連我以前也沒見過,有機會的話,以后我一定要去親眼瞧瞧。”

    “我爹幫你挑了兩間鋪子,一間壓歲鋪子,一間草頭鋪子,剛好緊挨著,你也很熟悉。要是沒有意見的話,我爹馬上就可以就幫你去敲定買賣,因為這種小交易,不涉及一個王朝的風水盈虧和山河氣運,不用像買山那麼麻煩。”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當然沒問題。”

    阮秀猛然記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說過一個消息,那個大驪皇帝親自發話了,既然如今小鎮已經歸屬大驪疆土,那麼那些遺留在市井民間的法寶器物,一律高價收回國庫。最后在小鎮收繳了大概二十來件不錯的老物件,福祿街桃葉巷和普通百姓交出去的東西,一半一半吧,只是賣出去的價格,可一點都不高。最后大驪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湊足了三十件,作為其中三十座山頭的彩頭,等于是白送給買家了。一般人當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頭有彩頭,哪些沒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會有,而且品相極好,是數一數二的。除此之外,我家點燈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驪朝廷都有可能分別敕封一位山神坐鎮其中。”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蹲在溪邊,眉頭緊皺。

    好像有些不真實。

    泥瓶巷少年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麼一天。

    草鞋少年的夢想,最多只跟喜慶的春聯、威風凜凜的門神、香噴噴的肉包子和滿滿一袋子嘩啦啦作響的銅錢有關。

    阮秀跟著他一起蹲下身,好奇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搖搖頭,隨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門熟路地嚼在嘴里。

    沉默片刻后,陳平安轉頭笑道:“阮姑娘,剛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別生氣啊,我看到那麼多當大官的,緊張得很,就想著跟你假裝很熟的樣子。”

    阮秀眨了眨眼睛,問了一個不沾邊的問題,“嗯,你那個朋友最近有沒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劍的那位。”

    陳平安一頭霧水道:“你說寧姑娘啊,她走了之后,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

    阮秀笑了。

    陳平安突然抬起頭轉向石拱橋那邊,一抹熟悉的大紅色飛奔而來,兩條腿跟車轱轆似的。

    陳平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趕緊站起身,那個身穿又髒又皺大紅棉襖的小女孩,來到他身前后,仰著小腦袋望向他,她竟然滿臉淚水,傷心欲絕地皺著那張被曬黑許多的小臉,哽咽道:“學塾馬先生死了,他死前讓我來找你。”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18 03:45 PM

第八十四章 我有一劍

  陳平安第一時間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異樣,這才牽起小姑娘的手,輕聲道:“我們去別處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溪邊安靜,容易躲藏起來避人耳目,但是自從那次察覺到溪水里有髒東西之后,就不再輕易下水。

    紅棉襖小姑娘心急之下說出這句話后,立即有些后悔,因為陳平安身邊站著一個外人,青衣馬尾辮的阮姐姐,雖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寶瓶其實已經跟阮秀見過一面,當時還有道家的那雙金童玉女在場,一位豢養青紅兩尾大魚,一位牽著雪白麋鹿,與小姑娘所在的家族有淵源。此時此刻的阮秀,當然看著不像是壞人,但是小姑娘現在最怕的,恰恰就是這類人,半生不熟的關系,瞧著很善良,最后不見遞出刀子,身邊親近的人就已經被捅死了。

    一開始馬先生和那位姓崔的,兩人一路同行,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詩詞唱和對酒當歌,用李槐的話說,這姓崔的要麼是馬老頭的私生子,要麼就是嫡孫,否則關系不至于這麼好。誰都沒有想到意氣風發的馬先生,就死在了那位名動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馬老先生最早的說法,東寶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賢人當中,有兩人格外出類拔萃,被譽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觀湖小君”。而在變故橫生之前,几乎所有人對崔明皇的印象都極好,溫文爾雅,而且學問極大,好像無所不知,問他什麼都能回答上來。唯獨林守一最早就不喜歡崔明皇,不過出身桃葉巷大門大戶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几百万兩銀子的冷峻表情,因為他跟其余四位蒙童的關系疏離,所以最早林守一對崔君子有過多次冷嘲熱諷,沒有人心領神會,只當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加翩翩佳公子。

    阮秀雖然不明白為何小姑娘對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議道:“不然去我們那間剛剛打造好的新鑄劍室?”

    已是風聲鶴唳的小姑娘,死死抓緊陳平安的手,使勁搖頭,眼神充滿乞求:“陳平安,我們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陳平安輕輕握了握李寶瓶的小手,柔聲道:“相信我,鐵匠鋪子的鑄劍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抬頭看著陳平安那雙眼睛,像是她年幼時,第一次獨自走到水邊時見到的溪水,清澈見底,流水流動得那麼慢,當時就讓孩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永遠也長不大了。此時遭逢生死險境的小姑娘,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頭,又哭了,抽泣道:“陳平安你不許騙我!”

    陳平安眼神堅定道:“不騙你!”

    阮秀帶著一大一小到了鑄劍室,掏出鑰匙打開門,她站在原地,柔聲笑道:“我就不進去了,給你們在外邊望風,哪怕我爹來了,也不許他進。”

    陳平安有些尷尬,小聲解釋道:“能不能給她帶點吃的喝的,我估計等下她下沒那麼緊張后,精神氣會一下子垮掉的,到時候填飽肚子比什麼都强,我小的時候就經常這樣。”

    阮秀使勁點頭,微微側身,只見她手腕一翻,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了一只小綢袋,遞給陳平安,“壓歲鋪子新制的五塊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壺水過來,讓她別吃太快,別噎著。”

    陳平安和李寶瓶相對而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小女孩雖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沒有要吃的跡象。

    陳平安輕聲道:“到底怎麼回事,說說看。”

    李寶瓶說話極慢,跟她平時做什麼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過小姑娘說話慢,剛好能夠讓陳平安捋一捋思路,設身處地去換位思考問題。在學塾那位年邁的馬先生死之前,五位蒙童遠游求學的離鄉之路,走得很順風順水,牛車和兩輛馬車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馬先生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相談甚歡,成為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馬先生在檢查他們功課的時候,突然說要去跟崔先生談談行程,有可能雙方會分道揚鑣,從此別過,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但是孩子們等了很久,也沒見到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于是李寶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結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水里的馬先生,別說是手腳,老人傷勢重到連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覺老人的身軀,就像一只從溪水里提起的竹簍,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馬先生讓李槐只許把李寶瓶一個人帶到身邊,李寶瓶到了他身邊之后,老人只是抓著她的手,不知為何原本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的老先生,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是拼盡力氣竭力一搏,終于斷斷續續跟李寶瓶簡單交代了后事。

    說到這里的時候,紅棉襖小姑娘已經泣不成聲,哭成一個淚人儿。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小姑娘一些,伸手幫她擦眼淚,重復念叨道:“不哭不哭……”

    小女孩使勁抽了抽鼻子,繼續說道:“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訴我一定要單獨找到你,要你小心觀湖書院和大驪京城這兩個地方的人,誰都不要相信!”

    陳平安臉色凝重,問道:“石春嘉他們人呢?”

    滿臉淚痕的李寶瓶驀然咧嘴一笑,說道:“他們四個正帶著那個外鄉人車夫,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覺得那個車夫不是好人,說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伙害死了馬先生。我們把馬先生找了個地方下葬后,車夫就說山崖書院去不得了,因為馬先生和崔先生剛剛得到消息,齊先生擔任山主的書院,已經從大驪搬去了敵國大隋,如今沒有馬先生帶路,不等到了大隋,我們所有人到了大驪邊境,就會被邊軍用通敵叛國的名頭殺掉。我們當時也沒什麼主意,馬先生到最后也沒告訴我們該怎麼辦,是回小鎮學塾等待下一位先生,還是去大隋繼續去山崖書院求學,馬先生也跟我們說。所以只好跟著那個車夫回到這里,但是車夫又說我們所有人的長輩家族都搬遷去了大驪京城,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到了小鎮家里問人,一問就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為大驪官府讓每個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鎮。”

    阮秀拿了一壺水敲門后走進鑄劍室,李寶瓶立即閉口不言。

    阮秀走后不忘關上門。

    小女孩等到房門關閉,這才繼續說道:“那個車夫很奇怪,故意問了一句我們,誰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少年,住在一個叫泥瓶巷的地方。說他要幫馬先生捎話給你。我當時沒說話。”

    陳平安點了點頭:“做得對。先填一下肚子。”

    李寶瓶狼吞虎咽接連吃掉三塊糕點,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亂擦了一把臉,快速說道:“后來我們五個找機會一合計,總覺得束手待斃絕對不行,就想出了一個法子,在快回到小鎮前一天,石春嘉開始裝病,我就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然后我私下告訴李槐泥瓶巷那一帶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認自己其實早就認識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楊家鋪子當過伙計,曾經有個泥瓶巷的少年姓陳,經常去鋪子賣草藥,只是車夫一開始問起的時候,他根本沒想起這茬。”

    陳平安有些疑惑。

    李寶瓶赧顏解釋道:“我經常在小鎮溪水那邊看到你一個人上山采藥,或是下山的時候,背著一大背簍草藥。”

    陳平安哭笑不得,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陳平安同時有些后怕,沉聲道:“你們這麼做,其實很危險。”

    小姑娘點頭道:“知道。所以我們五個商量這個事情之前,我就跟他們把話說清楚了,林守一說李寶瓶的命最值錢,都不怕死,他不過是個惹人厭的私生子,就更無所謂了。石春嘉比較笨,說反正都聽我的。李槐說怕什麼,人死卵朝天,再說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雖然很孬,屁本事沒有,但是他娘親一定會幫他報仇的。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說他力氣大,如果事情敗露,讓我們四個先跑,他來跟那車夫拼命。”

    “不過我覺得其實沒那麼危險,如果車夫真要殺我們,不用拖延到小鎮,他肯定是有所圖謀,猜測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關。”

    李寶瓶吃掉最后兩塊桃花糕,深呼吸一口氣,“后來我們終于到了小鎮杏花巷那邊,我就讓董水井和李槐帶著車夫下車,說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實李槐要帶著他繞很大一個圈子,我等他們一走,就立即跑下車,去泥瓶巷找你,結果你家院門房門都鎖著,虧得當時有個街坊鄰居經過,我一問,才知道你在鐵匠鋪子當學徒,當時真是急死我了。”

    陳平安這次是有些震驚,問道:“這一連串謀划,都是你想出來的?”

    李寶瓶搖頭道:“林守一也出過主意,比如一開始不能隨便找個距離泥瓶巷很遠的地方,隨口說這就是泥瓶巷,這樣很容易露餡,我反而跑不遠。最好是讓車停在董水井家的杏花巷,離著泥瓶巷不遠也不近,有繞路的余地,況且那車夫到了杏花巷,一定會找先人詢問,確定是真的之后,我們再騙他就容易很多了。”

    李寶瓶沉聲道:“最后證明,確實如此。”

    陳平安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贊賞道:“很厲害。”

    李寶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話,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沒事了,不用擔心被逼著當面對質,揭穿真相。”

    李寶瓶好奇問道:“為什麼學塾馬先生,和那個小鎮方言都說不太清楚的車夫,都想要找你?”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暫時只知道可能跟齊先生送給我的几樣東西,有關系。”

    齊先生曾經帶著自己去求槐葉,只是最后那張有姚字的槐葉,已經用掉。

    那根碧玉簪子?可是齊先生自己和寧姚都說過這支簪子,材質普通,只是用來別發的平常簪子。

    印章?

    陳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

    齊先生送過自己兩次印章,總計四方。

    楊老頭之前多多久,才說過讓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帶“靜”字的印章。

    完整印文為“靜心得意”四字。

    除此之外,齊先生也曾隨口說過,如果將來見到覺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勢圖,可以用那對山水印往畫上一押。

    聯系如今驪珠洞天落地后的千里山河,當真會有山河神靈坐鎮,其中自己即將買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寶瓶突然掏出三張枯黃的槐葉,捧在手心給陳平安看,心疼道:“翠綠葉子變黃了。”

    陳平安恍然大悟,當時肯定是這三張祖蔭槐葉,幫助那位學塾馬先生續了命,才能多說几句話。

    事實上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寶瓶福至心靈,始終貼身收藏著這三張祖蔭槐葉,恐怕老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就那麼不甘心地死去。

    陳平安如今已經值錢家當全部寄存在鐵匠鋪子這邊,阮師傅把之前寧姚居住的那棟黃泥茅屋讓給了他,不說那八顆猶然色澤如常的蛇膽石,其余一百來顆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膽石,也分別從泥瓶巷祖宅和劉羨陽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積在這邊屋子的牆腳根。

    但是那方靜字印和撼山譜,這兩樣東西,陳平安始終隨身攜帶。

    陳平安深思之后,緩緩道:“現在那車夫應該在趕來鐵匠鋪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這里,我去把留在牛車馬車那邊的石春嘉,還有林守一偷偷帶過來?如果車夫問起,我可以讓這邊的人告訴他,就說我有外出散步的習慣。還有,就是你們繞遠路這件事情,等車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時候,他應該就會有所察覺,當然他表面上可能不會說什麼,但是在這之后,你們就真的危險了。”

    陳平安看到李寶瓶還有些猶豫,沉聲道:“相信我,如果你們的家人都已經搬走,那麼小鎮只剩下這里安全。”

    李寶瓶想了想,問道:“你很信任在這里打鐵的阮師傅?”

    陳平安搖頭道:“我更相信齊先生曾經說過的‘規矩’。”

    李寶瓶燦爛一笑,“我懂了!”

    李寶瓶一旦下定決心,瞬間就爆發出驚人的決斷力,“既然你相信那個阮姐姐,那我就讓她帶著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帶過來,然后找地方藏起來,你就安心跟那壞蛋車夫應付著聊,先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再說。”

    陳平安笑道:“可以。”

    陳平安帶著李寶瓶走出鑄劍室,大概是為了避嫌,阮秀坐在門外稍遠的地方,坐在一張顏色碧綠的小竹椅子上,百無聊賴的左右搖晃身体。

    等到陳平安把請求說完之后,阮秀毫不猶豫道:“沒問題。”

    然后阮秀蹲下身,轉頭望向紅棉襖小姑娘,示意她趴在自己后背上。

    李寶瓶一臉不情願,“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惱火地轉頭望向陳平安,顯然是希望他能夠證明自己的確跑得飛快。

    陳平安剛要說話,阮秀對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來回好几趟,你和陳平安都還沒有跑到小鎮上。”

    李寶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為神仙那麼好當啊。”

    陳平安一錘定音,“聽阮姐姐的話,快!”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后背上,軟綿綿舒服得讓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對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

    陳平安點了點頭。

    嗖一下。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棉襖小姑娘,突然嚇得整個人汗毛倒豎,感覺到耳邊有大風呼嘯而過。

    她扭頭往下一看,怎麼屋子變得跟福祿街上的青石板一樣小?那條溪水則跟繩子一樣細了?

    地面上,陳平安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阮姑娘背著李寶瓶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少年心想原來阮姑娘和寧姑娘一樣,都是神仙啊。

    ————

    二郎巷一棟幽靜安詳的宅子里,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訥少年安安靜靜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輕聲吩咐道:“去拿一杯水來。”

    少年立即站起身,雙手端來一杯涼水。

    崔瀺拿過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隨意灑向水池,變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崔瀺念頭微動,水幕當中,隨之出現那輛牛車和馬車先后進入小鎮的畫面,人與物,纖毫畢露。

    崔瀺雙手攏袖,整個人顯得很閑情逸致,腳尖和腳后跟分別發力,整個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蕩。

    全無半點證道契機來臨之際,一位練氣士該有的緊張焦躁。

    當崔瀺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與兩坨腮紅的同齡人告別,跳下馬車,在街道上飛奔,然后那個車夫被兩個少年騙去了杏花巷。

    這位大驪國師嘖嘖道:“之前我還嘲諷宋長鏡豢養的諜子是吃屎長大的,沒想到我調教出來的諜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長大的。”

    不過崔瀺很快就釋然,水幕一直出現李寶瓶的奔跑身影,自言自語道:“這里的孩子,本來就聰明,尤其是宋集薪趙繇這撥人,年紀稍大,再就是這個小丫頭在內的第二撥,地靈人杰嘛,早慧得很,開竅也快,真是不容小覷。”

    當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跑向石拱橋的時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陣陣激蕩漣漪,如大浪拍石。

    崔瀺稍稍轉移視線,不再盯著水幕,閉上眼睛緩了緩,等到睜眼后,小女孩已經跑過了石拱橋。

    崔瀺眉頭微皺,“是因為大驪皇室的手段過于血腥殘忍,所以惹來那根老劍條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對我這位大驪扶龍之人,也順帶產生了一些憎惡情緒?可是照理說,這根劍條的真實歷史,雖然已經無據可查,只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小道傳聞,但既然是古劍,那麼什麼樣的廝殺場景沒經歷過,不至于如此小氣吧?”

    水幕景象越來越臨近那座鐵匠鋪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無征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濺射出去的無數水珠,撞擊在屋內的牆壁窗戶、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無數孔洞窟窿。

    不過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之上,瞬間炸裂成更加細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從天井處落下,“你不要得寸進尺!”

    崔瀺仰起頭嬉笑道:“聖人就是小氣,不看就不看,有話好好說嘛,這里畢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賬,怎麼辦?”

    崔瀺自言自語道:“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也該到了吧。”

    崔瀺低頭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視線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輕輕敲擊,輕聲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

    李槐和董水井帶著車夫找到陳平安的時候,后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

    董水井臉色如常,很有大將風度。

    一身灰塵的陳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們找我?”

    那車夫貌不驚人,瞧著像是憨厚老實的庄稼漢,搓著手來到陳平安身前,小聲道:“能不能換個地方說?”

    陳平安搖頭沉聲道:“就在這里說!”

    車夫雖然臉上流露出不悅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一些,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該有的心性。

    中年漢子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認識小鎮學塾齊先生?”

    草鞋少年沒好氣道:“小鎮誰不認識齊先生,但是齊先生認不認我們,就不好說了。”

    李槐在一旁憋著壞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陳平安。

    屋子那邊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陳的別偷懶啊,趕緊說完,滾回來做事!”

    少年嘆了口氣,對車夫說道:“有話直說,行不行?”

    漢子雙手揉了揉臉頰,呼出一口氣,低聲說道:“我是一名大驪朝廷的死士,負責保護這些孩子去往山崖書院求學,當然,我不否認也有監督他們不被外人拐跑的職責,比如大隋,又比如觀湖書院,這些你聽不懂也沒有關系,你信不信也沒有關系。但是我不管你跟齊先生關系如何,也不管你認不認識馬瞻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為馬先生在送我們去山崖書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馬先生在這之前,偶爾跟我閑聊,無意間說起過你兩次,一次說他記得很早以前,掃地的時候,經常看到有個喜歡蹲在學塾窗外的孩子,第二次是說齊先生在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之前,說你也是讀書種子,只可惜他沒辦法帶你去山崖書院。”

    漢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這几個孩子,現在真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書院不敢去,小鎮的家也沒了。要知道齊先生創辦的山崖書院,可不是人人都能進去讀書的,我們那座大驪京城百万人,據說這麼多年累積下來,也才十几個山崖書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個個都當了大官。”

    李槐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無表情。

    遠處阮秀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轉過頭去,青衣少女笑著點點頭。

    陳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們兩個過來,我有話要先問你們。”

    李槐哦了一聲,拉著董水井往前走。

    當漢子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陳平安猛然將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則一步向前,沉聲道:“謝謝你跟我打招呼,以后這些學塾孩子,我會替馬老先生照顧他們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們父母,還是做什麼,我得問過他們的意見。”

    漢子干笑道:“陳平安,這不妥吧,我畢竟比你更能看護他們的安危。”

    陳平安笑道:“沒事,我如今有錢,而且認識了縣令大人吳鳶,還有禮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會找他們的。當然,是先請我們阮師傅幫忙傳話。”

    這名車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發現一位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殺心已起的車夫頓時汗流浹背,對陳平安笑臉道:“行,既然馬老先生都願意相信你,我當然信得過你的人品,讀了,陳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幫忙,就去小鎮北邊的三女塚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邊頭上那棟小宅子。”

    陳平安和和氣氣笑道:“一言為定。”

    車夫轉身離去。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等到那人徹底消失在視野,才對兩人說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見李寶瓶。”李槐問道:“李寶瓶已經跟你全說了?”

    陳平安點頭。

    董水井則問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已經被接過來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仍然是那間暫時空蕩蕩的鑄劍室內,陳平安站著,面對著排排坐在兩條長凳上的五個學塾蒙童,按照年紀來分,依次是騎龍巷石春嘉,桃葉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祿街的李寶瓶,小鎮最西邊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紀最小,跟他們懸殊比較大,其實其余四人各自相差不過几個月。

    陳平安問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經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你們覺得那個自稱大驪死士的外鄉人,到底想做什麼?”

    名貴狐裘早已不見的林守一冷漠道:“連那姓崔的為何要殺馬先生,我們都不知道答案,何談其它?”

    石春嘉緊緊依偎著李寶瓶的肩膀,臉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鎮后,尤其是見到相對比較熟悉的陳平安,這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心定了許多,最少不用擔心突然就變成馬先生死后的那麼個凄慘樣子,他們幫著挖坑下葬的時候,石春嘉嚇得躲在遠處,抱頭痛哭,從頭到尾也沒能幫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遠的地方,牙齒打架。

    這會儿李槐抱著肚子,哭喪著臉,嘀咕道:“又餓又渴,所謂飢寒交迫,不過如此了。爹娘啊,你們的儿子如今過得好苦啊。”

    李寶瓶扭頭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著腦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邊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餓不餓?”

    董水井平靜道:“我可以裝著不餓。”

    李槐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灰心喪氣,下意識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辮,使勁搖晃了一下,“其實現在什麼事情都云里霧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說得對,對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們太嫩了,當務之急,是保住性命,確認安全無虞之后,再來談其它,比如趕緊跟遷去大驪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報聲平安。”

    李寶瓶順嘴講出“報聲平安”這個說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識望向對面那個穿草鞋的家伙。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既然想不出別人怎麼想,那我們就搞清楚自己怎麼想的。”

    看到對面五人沒有異議后,陳平安問道:“你們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驪京城,去找你們爹娘長輩?還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娘帶著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個屁的京城,就我舅他們家那脾氣,真有錢了,只會更欺負我啊,以前是當賊看,以后還不得當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沒有我李槐的容身之處啊?”

    李寶瓶繞過石春嘉就是一板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頓時沒了脾氣。

    董水井想了想,悶悶道:“我想念書,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鎮,不讀書就不讀書,幫他們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連他們大驪的官話也不會說,我又不是李寶瓶,學什麼都快的人。再說了我爺爺死的時候,要我也要也死在學塾里,說以后當不成讀書人,就別去給他上墳,他不認我這個孫子了。要是小鎮這邊學塾繼續辦下去,我就留在鎮上。”

    石春嘉紅著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長凳最左邊的林守一皺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寶瓶雙臂環胸,眼神熠熠,神采飛揚,大聲道:“我要去山崖書院!去齊先生讀書的地方!”

    李寶瓶站起身,站在陳平安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間,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別說大驪,整個東寶瓶洲,就屬齊先生的山崖書院最有名氣,你爺爺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鎮讀書,而不去山崖書院,我估計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當然,怕死你別去,在這里讀書,熬個十來年,也能算個半吊子讀書人,總比死在去求學的路上好。”

    董水井給李寶瓶這番話憋得滿臉漲紅。

    李寶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嗎?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這種出生在福祿街的有錢人孩子嗎?你到了山崖書院之后,誰敢看不起你?當然,齊先生說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所以你林守一願意留在這里,我才懶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寶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來。

    李寶瓶一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納悶道:“李寶瓶,你咋不說我呢?”

    李寶瓶答道:“不想跟你說話。”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頭,滿臉悲憤。

    陳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紅棉襖小姑娘一人,問道:“確定要去山崖書院?”

    李寶瓶點頭道:“齊先生說過,我們山崖書院的藏書之精,冠絕一洲!齊先生還說了,我所有的問題,哪怕他無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從那里的書本上,找到答案!”

    我們山崖書院。

    顯而易見,小姑娘早就把自己當做那座書院的學生弟子了。

    陳平安最后問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氣勢微微下降些許,“一個人,就有點怕。”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好的。”

    李寶瓶一臉茫然,“嗯?”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書院。”

    李寶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紅,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紅棉襖小姑娘,如果不是因為身邊坐著四個膽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聲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實在家門外她已經偷偷哭過了,所以飛奔進家門后才能那麼驕傲。

    陳平安對李寶瓶招招手,在李寶瓶走到自己身前后,他對長凳上其余四人說道:“你們四個在這里等會儿,我和李寶瓶去找人,說點事情,跟你們也會有關系。所以別急著走。”

    然后陳平安牽著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鑄劍室外邊。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話,“我說過,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寶瓶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道:“可是那會儿你也說過啊,万一做不到的話,可以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了搖頭,柔聲道:“齊先生已經不在了。我打招呼,他聽不到。”

    ————

    大約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經帶著紅棉襖小姑娘走遠,兵家聖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沒回過神。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著空落落的那張竹椅,心亂如麻。

    少年讓阮邛幫忙買下五座山頭,但是他很快就要離開小鎮,如果回不來了,就把五座山頭里的四座,落魄山,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別送給劉羨陽,顧粲,寧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給自己三百年。

    小鎮上壓歲和草頭兩間相鄰的鋪子,可以請阮師傅雇人幫忙看管,如果經營不善,有天店門關閉也無所謂。不過他會留下那百來顆普通蛇膽石,讓阮師傅在那邊幫著賣,賺來的銀子,用來維持店鋪的運轉。兩間鋪子雖然不用考慮盈利掙錢,但是少年希望鋪子里每個伙計,都能被告知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戶姓陳的人家,是他們家開的。

    再就是阮師傅必須將四個學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驪京城。

    作為報酬,少年把半塊斬龍台,以及買山買鋪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銅錢,交給阮師傅。

    阮邛沒有拒絕。

    不過阮邛說只能保證把他和李寶瓶送到大驪南端邊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貴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

    暮色里,陳平安安置好五個孩子后,獨自走向小鎮。

    走過石拱橋,走入小鎮,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臨,少年神色平靜,點燃一盞燈火。

    少年對著燈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節的守歲一般。

    燈火搖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堅忍的眼神。

    ————

    石拱橋上,有人笑問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前輩,如何?”

    有人回答:“可。”

    ————

    當陳平安“醒來”,發現自己第四次見到了那人,懸停于空中,雪白衣袖無風飄曳。

    那人腳尖輕輕落地,走向陳平安。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卻絲毫不給人臃腫感覺。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對于少年而言,只能說她生得極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點點。

    她站在少年身前,終于停下腳步,她低頭彎腰,凝視著少年的那雙干淨眼眸,嗓音輕柔開口道:“我已經等了八千年了。陳平安,雖然你的修行天賦,遠遠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沒有關系。”

    她又低頭湊近了几分,几乎就要額頭碰到陳平安的額頭,“陳平安,我想請你幫我跟外邊的四座天下,說一句話,可以嗎?”

    陳平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高大女子驀然一笑。

    她突然單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頭,就能與身材消瘦的陳平安對視。

    “好,從今天起,陳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

    陳平安一臉呆滯。

    滿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極長的眼眸,嘴角帶著笑意,她單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飛揚,那雙眼眸里仿佛放著万里山河風光,她沉聲道:“陳平安,請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嗎?”

    她伸出一只手掌,輕輕豎起在少年身前。

    陳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輕輕合掌在一起。

    她閉上眼睛,緩緩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少年跟著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21 02:34 AM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油燈已盡,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記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對自己說了五段言語。

    “我之前所說那麼多秘聞內幕,你夢醒之后,就會全部忘記,你也不用試圖記起,純粹是我想說話而已。”

    “我若是現在現世,哪怕各方聖人不來鎮壓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對你反而有害無益,所以我們訂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這百年之內,成功躋身練氣士第十樓,就可以重返小鎮石拱橋,取走鐵劍。”

    “選中你作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為此事而驕傲自滿,也絕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歲月,我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艷的天之驕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謝實,以及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選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將至,迫于無奈的選擇。”

    “雖然暫時無法隨你征戰廝殺,可見面禮還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場屠龍大戰,我閑來無事,就看著他們小孩子打架,熱鬧倒是熱鬧,東西丟了一地,我就撿了一塊品相不錯的白玉牌,看著比較素雅順眼而已,並無雕飾,小巧玲瓏,可以用來收納物件,屬于有些歲數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風靡天下的方寸武庫、方寸劍塚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間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懸佩示人,可以溫養在竅穴當中,我已經讓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觸一物,只需心意一動,就能納那塊玉牌所在的竅穴當中,除非飛升境修士以强力破開,否則不會折損絲毫。壞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躋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駕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姐姐這個稱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額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

    陳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過是想要離開小鎮之前,能夠回到自己家里點燈熬到天明,為的是提前補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無法做到的守歲。

    陳平安頭大如斗。

    別說練氣士中五境和十樓,陳平安當下這副身体已經八面漏風,就像風雨飄搖里的破敗茅屋,藏風聚氣何其難,所以如何修行練氣當神仙?陳平安不但注定無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還需要靠練拳來滋養体魄才行。

    寧姚曾經無意間說過,打壞一個人的根骨竅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簡這樣“指點”陳平安,强行為他開竅,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適合修行的身軀,比登天還難。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扇門戶,給一個稚童拿把菜刀胡亂劈砍,不過是花些力氣,但是想要將那扇破爛大門修復如新,當然很難。

    其實陳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答應李寶瓶護送她去山崖書院,必然路途遙遠,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鄉還難說,怎麼就又多出一個百年之約?陳平安當時不是沒有坦誠相見,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話就打發了他,沒事,我現在已經沒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認准你陳平安當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劍條墜入溪水,我的神魂徹底消散,沒事,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別人。

    當時陳平安心想你都這麼說了,我良心上過得去嗎?而且什麼叫“怨不得別人”,不就你跟我兩個人嗎?

    陳平安一點都不知道什麼練氣士十樓,也不曉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麼。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天大的負擔之外,少年其實內心深處,有一些小小的喜悅。

    原來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夢中聊天的最后,陳平安記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並肩,坐在一座金黃色的的石拱橋上,極長,看不到盡頭,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覺得還是姚老頭的一句話最容易想通,“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陳平安把該收拾起來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簍里,彈弓,魚鉤魚線,打火石等等,瑣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從陶罐底部拿出一只小布袋子,裝著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東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門遠行,像陳平安以前進山動輒一兩百里山路,若是負重太多,絕對是一件軟刀子割肉的壞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陳平安背著小背簍,鎖好屋門后,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牆根的槐枝后,想了想,還是重新打開門,把它放到屋內,以免風吹日曬,早早腐朽。

    陳平安身上揣著上次進山采藥掙來的二兩銀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騎龍巷那邊,天色還早,草鞋少年就蹲在關門的鋪子外頭,耐心等著,等到店鋪老板打著哈欠開門后,少年買了香燭、紙錢,還從酒肆買了一壺名叫桃花春燒的酒,最后想要從壓歲鋪子買了一包苦節糕,記得小時候娘親吃過一次,說很好吃,還說等陳平安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再買一次,所以陳平安記得特別清楚,只是到了壓歲鋪子,結果伙計說鋪子早就不做這種糕點了,倒是有老師傅會做,鋪子都快要倒閉了,老師傅也早就跟著掌櫃他們去了京城享福。陳平安只好買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給李寶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鎮,過了當時和寧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廟,還要再往南邊,一直來到一處小山嶺前,少年這才開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處多年不種庄稼的荒蕪田地,還有兩個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沒有雜草,陳平安站在那兩座小土堆之前,緩緩蹲下身,摘下背簍,將那些祭祖的東西一一放好。

    小鎮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如此,還是后來民風有變,百姓無論富貴貧賤,上墳祭祖之時,都不興下跪磕頭那一套,只需要點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這個畢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風”的泥瓶巷少年,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點香之前,陳平安像以往一樣,在腳邊象征性抓起一把泥土,給墳頭添了添土,然后輕輕下壓。

    這次是因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進山,都會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個山頭的泥土,然后帶來這邊,當然沒什麼特殊意義,就是求個心安而已。少年總覺得這輩子沒孝順過爹娘一點半點,總得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頭說過老一輩人燒瓷的人,有這個世代相傳的講究,于是陳平安這麼多年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兩座小墳緊緊挨著,相依相偎。

    沒有碑。

    陳平安點燃三炷香后,面朝墳頭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墳頭之前,這才打開那壺酒,輕輕倒在身前。

    最后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跟爹娘他們說著心里話。

    比如這次帶著叫李寶瓶的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出門遠游,不知道要離開家鄉几千几万里。

    ————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廟之中,抬頭望著牆壁上一個個用炭筆寫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鎮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鬧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時少年眼中,就像一條歷史歲月里的璀璨銀河。

    位于東寶瓶洲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個,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沒有术法禁制,對于御風凌空的練氣士而言,那點風景真不夠看。但是驪珠洞天除了諸子百家的各大先賢祖師們,戰死后遺留下來的那些法寶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物,真可謂靈秀神異,大異于其余地方。

    試想一下,兩位大練氣士結成一對天作之合的道侶,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躋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頂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並不比驪珠洞天能夠被帶出小鎮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鎮才多少人?

    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兩條,所以這次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東寶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點點憂患意識的君主,想必都會如釋重負,大驪宋氏總算斷了這條天大的金脈,對于之后大驪鐵騎的南下霸業,勢必造成影響。

    崔瀺視線久久不願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舉,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鄉之誼。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驪珠洞天如今塵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價,換來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那麼所有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會念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別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們背后的勢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驪宋氏在這次動蕩之中,雖未減分,卻也沒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驪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點,比如阮邛要求提早進入驪珠洞天,不該答應得那麼快。又比如早知道齊靜春到最后連一身通天修為都拼著不用,只以兩個字來抗衡那几位大佬,那麼當初四方勢力要求取回聖人壓勝之物的時候,大驪禮部哪怕沒膽子拒絕,也應當義正言辭拖延一番,說這不合規矩。還比如大驪朝廷不該私下以家書名義,近乎大搖大擺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趕緊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種子,不要被齊靜春的悖逆行徑所牽連,等等,實在太多了。

    一旦大驪皇帝回過神,或是貪心不足,那麼他這位執掌半國朝政、運籌帷幄千里之外的國師,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后算賬。

    只是此時站在小廟當中的國師崔瀺,滿臉愜意閑適,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驪皇帝的龍顏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語道:“稍等稍等。”

    崔瀺環視四周牆壁,記下所有名字,正要揮袖抹去所有痕跡,以免將來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間,阮邛出現在小廟門口,獰笑道:“好小子,膽子夠肥,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這不是還沒做嗎?”

    一個嗓音悠悠然出現在小廟附近,“你們只管放開手腳來打,我負責收拾爛攤子便是,保證不出現類似鰲魚翻身、山脈斷絕的情況,在你們分出勝負之后,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損毀十之一二。阮邛,與其黏黏糊糊,被這個家伙一直這麼糾纏不清,我覺得你還不如跟他一干二淨來個了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

    崔瀺臉色不變,哈哈笑道:“楊老頭,殺人不見血,還能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點了點頭,“我看行。”

    崔瀺趕緊作揖賠禮,笑著討饒道:“好好好,我接下來只在小鎮逛蕩,行不行?阮大聖人?還有楊老前輩?”

    阮邛顯然在權衡利弊。

    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就算楊老前輩有本事護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門心思打爛神秀山橫槊峰呢?”

    不等阮邛說話,楊老頭的嗓音再次響起,“換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沒好氣道:“趕緊滾回二郎巷。”

    崔瀺搖頭晃腦,優哉游哉走出小廟,跟阮邛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做了個“少年心性”的鬼臉。

    等到崔瀺過了溪水對岸,阮邛轉過身,看到老人坐在廟里的干枯長椅上抽著旱煙。

    老人破天荒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笑了笑,“還真是在乎你閨女啊。”

    阮邛嘆了口氣,顯然被崔瀺這麼挑釁卻忍著不出手,憋屈得很,坐在楊老頭對面,靠著牆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連祖師爺那儿也還清了,唯獨欠著那丫頭她娘親,人都沒了,怎麼還?就只能把虧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楊老頭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潁陰陳氏的關系,找到你媳婦的今生今世,不是沒可能吧。”

    阮邛搖頭道:“她上一世資質就不行,死前還沒躋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轉世成人,也絕無開竅知曉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來,沒了那些記憶,只剩下一副軀殼,那就已經不是我的媳婦了,找到她有何意義?只當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夠了。”

    楊老頭點頭道:“你倒是想得開,兵家十樓最難破,你在同輩人當中能夠后來者居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邛不願在這件事上深聊,就問道:“你覺得那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楊老頭笑著搖頭,“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漢,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一位啊,我估計屬于舍得一身剮,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馬。當然,我只是在說心性,不談能耐。”

    阮邛將信將疑。

    楊老頭用旱煙杆指了指小廟門口地面,有一條被行人踩得格外結實的小路,緩緩道:“這家伙跟我們不太一樣,他覺得自己走了一條獨木橋,所以他一旦與人狹路相逢,覺得不打死對方,就真的是很對不起自己了。或是后邊如果有人想要越過他,也是死路一條。這種人,你不能簡單說他是好人或是壞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個問題上,緩緩道:“陳平安的父母祖輩,不過是小鎮土生土長的尋常百姓,他父親如何知曉本命瓷的玄妙?並且執意要不惜性命地打破那件瓷器?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機,要他做出此事。”

    楊老頭沉默許久,吐出一口口煙霧,終于說道:“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尋常的家族之爭,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不過我也懶得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勾心斗角,不過是無聊的時候,用來轉一轉腦子而已。想來這都是針對齊靜春的那個大局之中,一個看似小小的閑手,但是到最后才發現,這一手才是真正的殺招,用圍棋高手的話說,算是一次神仙手吧。准確說來,不止是為了對付命太好的齊靜春,而是針對文聖那一脈的文運。只是現如今,齊靜春生前最后一戰太耀眼,所有人都習慣了把齊靜春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脈的存亡了,事實上也差不遠。”

    老人看了眼臉色凝重的兵家聖人,說道:“我在你提早進入驪珠洞天的時候,懷疑過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員,要麼是風雪廟和潁陰陳氏達成了一筆交易,你不得不為師門出力,要麼是你自己從‘世間醇儒’的潁陰陳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處,所以在此開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楊老前輩想復雜了。”

    老人嗤笑道:“想復雜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現在還能夠問心無愧,不過是你們兵家擅長化繁為簡罷了。說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不過是淪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舊堅定,穩如磐石,大笑道:“無妨,若真是潁陰陳氏或是哪方勢力,敢將我作為棋子肆意擺弄在棋盤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閨女的退路,總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殺過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夠鑄造出那把劍。何處去不得,何人殺不得?”

    阮邛收回思緒,好奇問道:“難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齊靜春的香火繼承人?”

    楊老頭提起老煙杆輕輕敲了敲木椅,從腰間布袋換上煙葉,沒好氣道:“天曉得。”

    阮邛知道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老人,在漫長歲月里,肚子里積攢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問道:“想要進入小鎮,每人需要先交納一袋子金精銅錢,交給小鎮看門人,這一代是那個叫鄭大風的男人,我知道這些價值連城的銅錢,可不是落入大驪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輩你落袋為安了?前輩用這些錢做什麼?”

    老人反問道:“我問你阮邛,到底如何鑄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劍,你會回答嗎?”

    阮邛爽朗大笑。

    楊老頭淡然說道:“這座廟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邊,我沒意見。”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看在你這麼爽快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阮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老人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消散之后絲絲縷縷纏繞住整座小廟,其實在這之前,小廟早就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顯然老人是為了小心起見,又加重了對小廟的遮掩,老人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知道齊靜春最厲害的地方在哪里嗎?”

    阮邛笑道:“自然是資質好,悟性高,修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尊大人物,豈會舍得臉皮一起對付齊靜春?”

    老人搖搖頭,“假設陳平安真是齊靜春選中的人,那麼外邊,就是有人以陳平安作為一招絕妙手,表面上閑置了整整十年,其實暗中小心經營,甚至這期間連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盤之外下棋,行棋離手,那顆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會逐漸自己生出氣來,于是會越來越不像棋子,殺招就越來越隱蔽。更何況,這枚棋子旁邊,還有一枚看似力氣極大的關鍵手棋子,正是那大驪皇帝寄托整個宋氏希望所在的宋集薪,幫忙吸引各路視線,最終營造出燈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臉色沉重,問道:“齊靜春號稱是有望立教稱祖的人,雖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殺齊靜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說八道,豈會看不出一點點蛛絲馬跡?”

    “這些彎彎曲曲,我也是現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觀者尚且如此,當局者呢?”老人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著大腿,嘖嘖道:“可是當局者卻很早就看出來了,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是一點也不老實,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麼嗎,故意跑到我那邊,除了送給陳平安兩方大有學問的山水印后,最后齊靜春與陳平安結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說了一句話,最后留給陳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徹底被勾起興趣,不過嘴上說道:“齊靜春的心思,我可猜不著。”

    楊老頭嘆息道:“齊靜春說,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片刻之后,臉色微變,到最后竟是雙拳緊握,滿臉漲紅,搖頭無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氣。”

    老人點點頭,眼神飄忽,“第一層意思,是讓陳平安告訴我,或者說所有人,在規矩之內,如何對付他齊靜春,其實都無所謂,勝負也好,生死也罷,他齊靜春早已看透。”

    老人站起身,沉聲道:“第二層意思,是說給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陳平安,告訴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齊靜春的那枚棋子,也無需自責,因為他齊靜春早就知道一切了。”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離去,“真他娘的沒勁,堂堂齊靜春,死得這麼窩囊。換成是我,有他那修為本事,早就一腳塌穿東寶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老人笑了笑,一手負后走出小廟,背后那只手輕輕一抖,小廟憑空消失,被收入老人手心,輕輕握住。

    “大驪國師崔瀺,曾經的儒教文聖首徒,我覺得你的道行,一樣不止于此,對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極少走出小鎮的楊老頭,在走上石拱橋后,身形愈發傴僂駝背,神色肅穆,一言不發。

    來回兩趟走過石橋,皆云淡風輕,老人走下石橋后,走向小鎮,臉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難道當真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連奉運而生的馬苦玄,也沒有見到你的資格?哪怕他只是成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麼樣的人,才願意點一下頭?不說之前那五千年沉積歲月,光是驪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經足足三千年了,三千年了啊!這麼長的時間當中,出現了多少日后在東寶瓶洲光彩奪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幫助,他們豈會沒有可能更上數層樓?十一十二樓之上,哪怕只加兩層樓,那是什麼境界了?”

    石橋無聲。

    橋底所懸鐵劍,紋絲不動。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氣,自嘲道:“好一個運去英雄不自由。罷了罷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滅吧,也省得我擔心福禍相依,因為你而壞了我們僅剩的那點香火。如此一來,也是好事,小賭怡情,不用擔心滿盤皆輸。”

    ————

    陳平安背著不大不小的背簍,從小山嶺返回,路上發現那座廟竟然不見了,少年茫然四顧,確定自己沒有記錯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廟,的的確確就像是被人搬石頭一樣搬走了。只不過如今陳平安已經見怪不怪了,習慣就好。

    陳平安來到鐵匠鋪子,先去了趟那棟自己之前堆放家當的黃泥屋,拿上該拿上的,留下該留下的,這才出門找到了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

    李寶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腦袋,滿臉雀躍。

    小姑娘早就身上滿滿當當掛著亂七八糟的繡袋、香囊,不下七八樣之多,還背著一只小小的籮筐,上邊蓋著一只能夠遮風擋雨的斗笠,剛好用來遮掩籮筐里的東西。估計這些都是小姑娘提議,然后阮秀幫忙收拾出來的。

    青衣少女阮秀站在紅棉襖小姑娘身邊,格外喜慶。

    陳平安看著小姑娘,笑問道:“帶吃的沒?”

    李寶瓶點頭邀功道:“籮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給我吃的東西!其余都是書,不重……不那麼重!”

    陳平安說道:“什麼時候背累了,就跟我說一聲。”

    小姑娘挺起胸膛,豪邁道:“怎麼可能會累!”

    阮秀柔聲道:“東寶瓶洲北部形勢圖,還有大驪大隋各自的州郡圖,還有几張更小的地圖,都在李寶瓶背簍里放好了。不過等到你走出大驪邊境之后,需要經常問路才行,好在李寶瓶懂得你們大驪官話和整個東寶瓶洲流通的大雅言,應該問題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銀子和銅錢在里邊,比起你送給我爹的金精銅錢,它們真不算什麼,所以陳平安你千万別拒絕啊。”

    陳平安會心笑道:“我又不傻,給錢還不要?”

    阮秀有些氣惱道:“你還不傻?!為了沒半點關系的他們……”

    只是傷人的話剛說出口,少女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不再往下說。

    因為不遠處,站著四位不再同行遠游的學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陳平安松了口氣,輕聲道:“昨天說的那些事情,就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點頭道:“放心吧,那些鑰匙我會好好收起來的,隔三岔五就會去收拾屋子。”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對李寶瓶說道:“走了。”

    李寶瓶開心道:“走嘍!”

    一大一小,就連背簍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兩人愈行愈遠。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說過了小鎮趣聞趣事,終于說到了游學一事,跟陳平安老氣橫秋道:“讀書人負笈游學,年紀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劍防身的,而且也能夠彰顯自己文武兼備。”

    陳平安樂了,“對啊,那是你們讀書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來。

    好像這個真相讓她很灰心喪氣。

    ————

    崔瀺在小鎮酒肆買了一壺上好的燒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棟袁家祖宅,崔瀺開鎖的時候,動作停頓了一下,最后仍是笑著一推而開。

    他快步走入,關上門后,走到水池邊,看著那位站在正堂匾額下的男子,虛無縹緲,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邊的椅子上,打開酒壺,聞了聞,這才轉頭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縷殘余魂魄,可是不請自來,擅闖私宅,終非君子所為啊,齊靜春,齊師弟,對不對啊?”

    那人轉過身,面容依稀可見,正是氣度風雅的學塾教書先生齊靜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書院山主。

    齊靜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崔瀺搬了張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麼了?”

    齊靜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邊的崔瀺面對面,問道:“你為何會從練氣士十二樓修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樓境界?”

    崔瀺斜靠著椅子,搖晃著兩根手指夾住的酒壺,“還不是咱們那位學究天人的先生,誰能想到你其實早就別開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斷往下,你非但不受到影響,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師門那麼久,反而一直沒能脫離他老人家學派、文脈的影響。最讓我絕望的事情,是我發現這輩子都沒希望憑借自己的學問,壓倒或是勝過先生。怎麼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給先生陪葬啊,問題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響之大,不像是一顆石子砸在湖水當中,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這種已經上岸的人,几乎沒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個小法子,齊師弟,你以為是?”

    齊靜春點頭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執。”

    崔瀺眼神一凜,停下搖晃酒壺的動作。

    齊靜春嘆了口氣道:“最好的結果是你的學問,壓過先生和我齊靜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認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這支文脈,斷絕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廟里的高位,總好過一個所謂的大驪國師千万倍。最后,則是以某人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觀想,那人若是能夠堅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個坎上堅守住了本心,最終成為你重新由十樓登高進入十一樓的大道契機。”

    齊靜春搖了搖頭道:“崔瀺,是不是覺得自己這筆買賣,怎麼都是穩賺不賠的?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后手,哪怕陳平安依舊能夠保持心境純澈堅定,你一樣會安排后手,比如盡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點,不斷損耗陳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鏡,使得鏡面粗糙不堪,最終支離破碎,那麼陳平安一旦是我選中薪火相傳的讀書種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將先生和我齊靜春的文脈氣運,悉數收入囊中,遠遠比第三種手段,佛家觀想的最終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臉色鐵青。

    齊靜春笑道:“你如果願意選擇現在放手,我可以答應讓你達成第三種結果,雖然相對最差,但是對你崔瀺來說,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這麼多年機關算盡的蠅營狗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齊靜春,你一個即將魂飛魄散的東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談條件?”

    齊靜春臉色如常,“最后給你一次機會。”

    崔瀺臉色猙獰道:“你敢壞我心境?!”

    齊靜春神色傷感,輕聲道:“崔師兄。”

    崔瀺猛然將手中酒壺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著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齊靜春,厲色道:“我不信你齊靜春能贏我!”

    齊靜春一手負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腳邊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現出一道漣漪陣陣的玄妙水幕。

    與之前崔瀺如出一轍。

    不愧是昔年的同門師兄弟。

    舉手抬足,皆是讀書人的風流寫意。

    水幕中,是背著背簍的少年和小姑娘。

    紅棉襖小姑娘側著身走路,正在揚起腦袋跟少年問這問那,問東問西。

    草鞋少年笑著耐心回答小姑娘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奇怪問題,如果遇到不懂的難題,少年就會說不知道。

    少年不覺得丟人,小姑娘也不覺得乏味。

    齊靜春問道:“崔瀺,還沒有明白嗎?”

    崔瀺死死盯住那副畫面,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喃喃道:“這不可能!”

    最后他抬起頭,眉心有痣的少年國師,那張清秀臉龐扭曲到猙獰可怕的程度,“齊靜春,你竟然選了一個女人作為自己的唯一嫡傳弟子?!”

    齊靜春望向那張本就陌生的少年臉龐,笑著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嘴角翹起,“可是少年心性不變,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還一路上幫他找尋磨刀石,我一樣能贏!只是贏得少一些而已。怎麼,齊靜春,難道你為了阻我大道,還要反過頭來坑害那陳平安?”

    崔瀺臉色癲狂,得意至極,“哈哈,我與那泥瓶巷少年,可是榮辱與共、戚戚相關的關系,齊靜春,你怎麼跟我斗?!”

    齊靜春平淡道:“我勸你現在就斬斷這份牽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最多從十樓跌到六樓,還算留在中五境當中。”

    崔瀺臉色陰沉道:“齊靜春,你失心瘋了吧?”

    齊靜春瞥了眼崔瀺,嘆了口氣,伸出並攏雙指,輕輕一晃。

    畫面中的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毫無察覺,但是崔瀺眼睜睜看著少年頭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別在發髻當中。

    崔瀺滿臉呆滯、震驚和恐懼,伸出手,顫顫巍巍指向齊靜春,“齊靜……”

    他甚至死活都說不出最后一個春字。

    剎那之間。

    道心失守几近崩潰的崔瀺七竅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身前雙手結寶瓶印,沙啞道:“安魂定魄!”

    齊靜春抬起頭,望向天井,沒有看著慘不忍睹的崔瀺,說道:“吃了虧要記牢,甲子之內,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絆子,我自有法子讓你從練氣士第五樓跌落成凡夫俗子。當然,以你撞到南牆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沒有關系,信不信反正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別對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結果跌境,我來驪珠洞天之前,要你別對山崖書院出手,你還是不信。所以這一次,還是由你。”

    齊靜春離開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間,先去了學塾,再去了石拱橋,又去了師弟馬瞻的墳頭,最后齊靜春還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

    齊靜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身邊,與他們並肩前行。

    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這位齊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

    他終于停下腳步,望著兩個孩子的南下背影,這位讀書人有擔憂,有遺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驕傲。

    他輕輕揮手,無聲告別。

    就這樣了。

    挺好。

    ————

    “咦?你怎麼頭上別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麼時候的事情?陳平安!你其實是有錢人,對不對?”

    “真不是。最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有錢的光景,就那麼几天。”

    “好吧。那你籮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劍,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陳平安!你再這樣,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歡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歡你好了。”

    “……”

    青山綠水山少年郎,身邊跟著個小姑娘。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21 02:36 AM

第八十六章 同道中人

   二郎巷袁家祖宅,崔瀺渾身浴血坐在椅子上,雙手結寶瓶印,艱難護住這副皮囊不至于崩潰,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副皮囊極難尋覓而得,更在于這具身軀就像一座牢籠,鎖住了他的魂魄,短時間內,別說像之前那般大驪京城和龍泉山河之間,神魂遠游,一旦身軀毀掉,他就徹底成為魂魄分離、殘缺之人,真的就要一輩子淪為中五境墊底的泥塘魚蝦,以前戰戰兢兢匍匐在他腳底下的那些豺狼虎豹,如今要殺他已是輕而易舉。

    雖然身心皆遭受重創,但是崔瀺吐出一口血水后,仍是扶著椅把手,手腳顫抖地站起身,他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一口氣越是墜不得,崔瀺抬起頭望向天井,那里曾經有兵家聖人阮邛的嗓音落下,只是此時他已經連與阮邛竊竊私語的术法神通,也已失去。

    崔瀺沙啞道:“出來。”

    一位相貌精致無暇的少年從偏屋開門走出,滿臉惶恐,走到崔瀺身前,不知所措。

    崔瀺信任蟄伏在小鎮上的麾下諜子死士,但只是相信他們對自己這位大驪國師的忠心耿耿,但是崔瀺對他們的實力一點都不放心,根本不奢望他們能夠安然護送自己返回京城,說不定小鎮還未走出,宋長鏡或是那個女子安插在四姓十族的某顆棋子,就會伺機而動。

    所以崔瀺對少年下令道:“去鐵匠鋪子找到阮師,請他來這里一趟,就直接說我崔瀺有求于他,願意跟他做一筆大買賣,是有關神秀山的敕封山神一事,別忘了,是請。阮邛如果不肯來,你以后就不用回到這棟宅子了,你体內暫時被我收攏安放起來的那點陰魂,經不起几天陽氣罡風的衝刷。”

    少年臉色雪白,使勁點頭。

    崔瀺頹然坐回椅子,叮囑道:“出門之后,神色自然一點,別一臉死了爹娘的喪氣樣,否則白痴也知道我出了問題。”

    少年怯生生點頭,快步離去。

    但是崔瀺剛剛閉上眼睛,真是滑稽,淪落到畫地為牢的境地,鎖死了魂魄出口,現在自己竟然還要幫著縫縫補補,做這座牢籠的縫補匠。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崔瀺猛然睜眼,正要大聲呵斥這個辦事不利的傀儡。

    只是當看到瓷器少年身邊的不速之客后,崔瀺立即換上一副臉孔,對少年笑道:“去給楊老前輩搬條椅子,再端杯茶水來。”

    老人抽著旱煙,一手負后,環顧四周,不去看下場凄慘的少年國師,笑呵呵道:“此地禁制是你崔瀺親手布置,如今我相當有人破門而入,主人竟然還在呼呼大睡。國師大人,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需要我搭把手嗎?”

    崔瀺臉色如常,搖頭道:“不必了。”

    老人坐在少年搬來的椅子上,他在東邊,崔瀺則坐在坐南朝北,正對著袁家的大堂匾額。老人看了眼神色拘謹又好奇的少年,感慨道:“對于神魂一事,你的造詣真是不錯。”

    崔瀺問道:“現在我們說話,阮邛聽不聽得到?”

    楊老頭笑道:“阮邛什麼脾性,吃飽了撐著才來偷窺你的動靜,如果不是你三番兩次挑釁,你以為他願意搭理你?”

    崔瀺沉聲道:“小心駛得万年船!”

    這句話,是崔瀺第二次對這位楊老前輩說出口,第一次是在老瓷山。

    老人抽著旱煙,“有道理。”

    崔瀺靜待片刻后,“可以了?”

    老人輕輕點頭,“崔國師暢所欲言便是。”

    崔瀺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滲出的鮮血,問道:“我該稱呼大先生為青童天君?還是名氣更大的那個……”

    老人面無表情地打斷崔瀺話語,“夠了。”

    崔瀺果真沒有繼續說下去,唏噓感慨道:“實不相瞞,那場戰事,晚輩心神往之。”

    崔瀺莫名其妙笑出聲,“不恨未見諸神君,唯恨神君未見我。這是我在先生門下求學之時,第一次接觸到內幕后的由衷感慨,當時先生就批評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如今想來,先生是對的,我是錯的。”

    老人擺擺手道:“你們師門內師徒反目也好,師兄弟手足相殘也罷,我可不感興趣。”

    崔瀺譏笑道:“那你來這里,只是看我的笑話嗎?”

    楊老頭問道:“我有些好奇,大驪藩王宋長鏡,一個志在武道十一境的武人,你為何跟他如此水火不容?”

    崔瀺搖頭道:“不是我跟宋長鏡要拼個你死我亡,而是咱們大驪有個厲害娘們,容不得他,當初打破陳平安的本命瓷,就是她親自在幕后策划的手筆,沒有貪圖富貴的杏花巷馬家願意出手,也有劉家宋家之類的。為的就是讓她的儿子更容易抓住機緣,當然,我也不否認,之后我用陳平安來針對齊靜春,是順勢而為。的確是我崔瀺這輩子寥寥無几的神來之筆之一,齊靜春棋高一著,我認輸,但我依然不覺得這一手棋就差了。”

    楊老頭吐著煙霧,眯眼道:“本命瓷一碎,那個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盞燭火,尤為矚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飛蛾扑火的情況,你說的那個女子所料不錯,若非如此,那條真龍殘余神意精氣凝聚而成的少女,一開始是憑借本能奔著陳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鎖龍井,到了泥瓶巷,搖搖晃晃走到兩家院子門口,她才察覺到原來宋集薪屋子里,有著濃郁龍氣,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想要去敲他的院門,只可惜力所未逮,跌倒在了陳平安房門口的雪堆里。后來,無非是陳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來后,當然不願意與這麼個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簽訂契約,畢竟那無異于自殺,俗人短暫一生,對于她的漫長生命而言,實在不值一提,只獲得片刻自由,她當然不願意。于是她就自稱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陳平安就傻乎乎將這份驪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機緣,雙手奉送出去了。話說回來,那個時候的陳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國之逆臣,確實是被天道無形壓制,留不住任何福緣。”

    老人說到這里,搖搖頭,“看得見,摸不著,拿不住。”

    崔瀺安靜聽完老人的講述后,重回正題,“就連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長鏡,從來對龍椅不感興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請教圍棋,那女子也在旁觀戰,給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結束。”

    “陛下突然問我,他這個功無可封的沙場藩王,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帶兵殺向大驪京城,用手里的刀子問他要那張椅子。”

    “我當然老老實實回答,說王爺不會這麼做的。可是呢,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爺麾下那一大幫子戰功彪炳的大將武人,起了要做扶龍之臣的念頭,到時候王爺又已經到了第十境,甚至是傳說在的十一境,覺得人生很無趣,加上身邊所有人都在蠱惑慫恿,不如穿穿龍袍坐坐龍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眾將士的心。”

    “我這句話說完之后,那位大驪皇帝就笑了起來。最后皇帝陛下轉頭問身邊的女子,‘你覺得呢?’那女子就告訴她,‘皇帝陛下野心不夠大,半座東寶瓶洲就能填飽肚子,宋長鏡不一樣,他將來武道成就越高,就會越想著往高處走。’聽完女子這番話后,陛下就笑著說我們兩個都是無稽之談,誅心之語,毀我大驪砥柱,應該拖下去砍頭,不過今天良辰吉日,宜手談不宜手刃,暫且留下你們兩顆項上人頭。”

    楊老頭笑道:“宋長鏡碰到你們這兩個對手,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一個女子吹枕頭風,一個心腹潑髒水。”

    崔瀺直截了當問道:“你找我,到底圖什麼?”

    楊老頭說了個沒頭沒尾的奇怪話,“我們相信將相有種,富貴有根,生死有命。你們不信。”

    涉及到這件事,崔瀺毫不退讓,完全沒有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雖然我沒覺得現在這撥好到哪里去,但我更不覺得你們就是什麼好東西了。”

    楊老頭望向崔瀺,“說吧,齊靜春到底選中陳平安做什麼了?”

    崔瀺笑眯眯道:“你猜?”

    顯而易見,崔瀺絕不會說出答案。

    因為這涉及到他的道心一事。

    楊老頭問道:“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崔瀺點頭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養的一條狗,這個時候為了富貴前程,可能都敢殺我,但是唯獨你不敢。”

    楊老頭笑道:“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輸給齊靜春?”

    崔瀺癱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齊靜春有句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世間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試探。’”

    楊老頭搖頭道:“看吧,這就是你們不信命的后果,莫名其妙,虛無縹緲,云遮霧繞,無根無腳。”

    崔瀺哈哈大笑,“怎麼,前輩想要我走你們那條道?”

    楊老頭反問道:“不想著破鏡重圓,重返巔峰?何況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與我們不是沒有相通之處。”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顫抖著指向楊老頭,差點笑出眼淚,大肆譏諷道:“我崔瀺雖說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過齊靜春,可要說為了所謂的一副不朽金身,結果給人當一條看家護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家伙,呼之則來,揮之即去,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老前輩,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病急亂投醫?還是與我一般境地,突逢變故,壞了某件蓄謀長久的謀划?”

    楊老頭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話,“你覺得誰能對我呼來喝去?”

    崔瀺驟然眯起眼,臉色肅穆,默不作聲。

    楊老頭盤腿而坐,望著那口天井,神色安詳。

    世人皆言舉頭三尺有神明。

    其實早沒了啊。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勸你一句話,如果在那少年身上有動過手腳,趁早斷了吧。”

    楊老頭搖頭,緩緩道:“沒有。”

    崔瀺笑道:“估計齊靜春在死前也清理完所有首尾,加上你我也算干干淨淨,那就是除了大驪京城那個娘們,可能還會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什麼‘高高在上’的后顧之憂了。”

    楊老頭突然說道:“既然做不成同道中人,無妨,我們可以做一筆公平買賣。”

    崔瀺問也不問,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

    ————

    先是走了五里路,陳平安就讓紅棉襖小姑娘休息一會儿,之后是四里地,然后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兩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頭上,兩人南下暫時需要繞路,因為大体上沿著溪流的走向,否則山路難行,李寶瓶會完全跟不上。小姑娘雖然体力出眾,遠超同齡人,可到底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終究比不得成人,陳平安決不能以自己的腳力帶著小姑娘走。

    李寶瓶滿頭汗水坐在那里,看到陳平安突然脫掉草鞋,卷起褲管就下水去了,約莫是溪水水面寬了許多的緣故,溪水高不過膝蓋,能夠看到許多青色小魚四處游曳,靈活異常,多是手掌長短。

    李寶瓶從人生第一次走進小溪,就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魚,可是游魚比起螃蟹或是青蝦,要狡猾太多,李寶瓶根本就拿它們沒辦法,以前也曾經有樣學樣,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魚竿,可同樣是魚竿、魚鉤魚線和蚯蚓,她就從來釣不起溪里的魚,小姑娘往往躲在河畔樹蔭下,雖然她能夠蹲著釣魚熬一個下午,卻沒有半點收成,別人都用好几根狗尾巴草串滿魚了,或是小魚簍擠滿了成果,一個個歡歡喜喜回家讓爹娘,唯獨小姑娘還是顆粒無收。

    所以在小姑娘心目中,進山下水、燒炭采藥、釣魚捕蛇,好像無所不能的陳平安,其實形象極其高大。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說過。

    小姑娘這個時候看到陳平安先是找了一處臨岸地方,好像游魚多聚集躲藏在這邊大青石之下,然后他開始在稍微上游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壩”,差不多跟李寶瓶個子那麼長,全部用溪水里附近的大小石頭堆砌而成,依然會有流水穿過石子縫隙往下流淌,陳平安不急于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縫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橫一豎兩條堤壩,最終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寶瓶來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著,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開始縫補漏洞,動作飛快,充滿美感。李寶瓶同時也發現陳平安低頭做事的時候,臉色平靜,神情專注,心神沉浸其中,心無旁騖。

    就像小姑娘在鄉塾求學,第一次看到齊先生提筆寫字,心頭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覺。

    隨著上方那條堤壩近乎嚴密無縫,無水進入,側面堤壩也是一樣,下游的那道堤壩僅是用來防止游魚逃竄,所以並沒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來遮掩門戶,所以這座“養魚的池塘”的水位漸漸下降。

    李寶瓶那張小臉蛋洋溢著幸福神采,雙手緊握拳頭,碎碎念念,比坐在石頭休息一會儿的陳平安還要緊張。

    陳平安開始走入池塘,用雙手往外勺水。

    李寶瓶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叫涸澤而漁,哦不對,這是貶義詞,應該是釜底抽薪!”

    陳平安笑著隨口問道:“以前總見你在溪邊待著釣魚,最大釣過多長的魚?”

    李寶瓶嘆了口氣,“魚儿太聰明了,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巴草把螃蟹從窩里騙出來,釣魚好難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魚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家后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據說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我爹他們嚴防死守得很,我一開口說要做魚竿就被拒絕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點一點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來越渾濁,已經有魚開始逃竄,濺射出水花,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抬頭笑道:“那根竹子本來就不算太細,你還去頭去尾了?”

    李寶瓶茫然道:“對啊。我怕魚竿太細,釣起來的魚太大的話,一下子斷了怎麼辦。再去紫竹林找魚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對付那些竹子了。”

    陳平安無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釣魚的人?咱們這條溪里的魚其實都不大,魚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覺不到它到底是上鉤了,還是在蹭魚餌,它們前几次下嘴,是肯定不會咬住魚鉤的,魚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魚竿,肯定釣不到的。釣魚要做好粗細適中的魚竿,還分季節時候和晴雨天氣,你還得找魚窩和養魚窩,魚鉤和魚餌都有講究。”

    紅棉襖小姑娘聽天書一般,張大嘴巴。她有些難為情,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她沒有跟陳平安說,掛在竹棍子上那根魚線尾端的那個魚鉤,是她用家里的繡花針掰彎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點,那些魚想吞下魚鉤都很困難。

    李寶瓶在心里告訴自己,沒事沒事,年少無知,情有可原的。

    陳平安看到小姑娘有些悶悶不樂,只好安慰道:“但是這麼多年,你竟然一條魚都沒釣上來,我覺得更厲害。”

    李寶瓶眼睛一亮,小姑娘好像打開了多年心結,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

    她好奇問道:“為什麼要抓魚,我們還有那麼多吃的。”

    陳平安解釋道:“你想啊,有個說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況是我們兩個小背簍。所以要省著點,以后路長著呢。”

    李寶瓶深以為然,躍躍欲試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像這種事情,還有砍竹子做魚竿和釣魚撈魚,你以后都可以教我。”

    “接著。”陳平安輕輕松松抓住一條青紅相間的石板魚,笑著輕輕拋給小姑娘,看著手忙腳亂的李寶瓶,說道:“你年紀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麼都跟我比。我本來就是照顧你去山崖書院求學的。”

    小姑娘好不容易才雙手抓住那條魚,義正言辭道:“錯了錯了,齊先生說過我們要讀万卷書,也要行万里路。我背簍里只有五本書,所以剩下的需要去書院藏書樓,但是行万里路,也是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負笈游學,就是說背著書箱,一邊游歷大好河山,一邊砥礪道德學問,兩者不可缺一,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邊有很多狗尾草,穿過魚鰓就能串在一起了,怕斷掉的話,可以兩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陳平安一邊教她如何處置戰利品,一邊問道:“負笈游學,是說背著書箱嗎?那是不是龍尾郡陳松風背著的那種?竹子編的,是很好看。以后路過竹林的話,我可以給你做一個,剛好也要做一根魚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不能用今天這種法子抓魚。”

    小姑娘蹲在岸邊,將那條被拋上岸的石板魚一一串起來,聽到這些話后,整個人高興得蹦起來,“真的?!”

    陳平安笑道:“我騙你做什麼?唉,小心小心,別跳了,小心連人帶魚一起掉小溪里。魚跑不掉,人著涼了咋辦。”

    紅棉襖小姑娘蹲下身,笑臉燦爛道:“開心開心,我終于要有自己的小書箱了!”

    陳平安蹲在几乎干涸見底的溪水里,頭緊貼著石頭,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撈魚,“這種魚曬干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髒,我就把內髒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寶瓶一番天人交戰后,怯生生道:“不然還是去掉內髒吧?”

    陳平安又掏出一條石板魚,輕輕丟到岸上的草叢里,“都隨你,等下我來做就行了。”

    手里提著三串魚的李寶瓶趕緊說道:“我來我來。”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在石底下摸魚。

    片刻之后,扑通一聲,不遠處的小姑娘站在溪水里,嚎啕大哭。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跑過去,緊張問道:“怎麼了?”

    小姑娘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有條魚,我剛從狗尾巴草上拿下來,看著快死了,沒想到一放在水里,它尾巴一搖,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陳平安笑得不行,先彎腰幫她卷起已經濕透的褲管,把她輕輕抱到岸上,讓她自己脫掉鞋子,說這些魚交給他來對付。

    小姑娘乖乖脫著鞋子,可哭得還是很傷心,總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他的事情。

    只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陳平安在一旁動作嫻熟地給魚開膛破肚,擠掉內髒,很辛苦地忍住笑,想著還是不要在小姑娘傷口上撒鹽比較好。

    陳平安最后轉頭向小姑娘,輕輕提起那三串處理干淨的魚。

    大豐收。

    小姑娘破涕為笑,滿臉淚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條,還有這麼多啊。”

    陳平安走到她身邊坐下,把三串魚遞給她,揉了揉她腦袋,“對啊,所以以后再碰到這種事情,不用這麼傷心。”

    小姑娘把三串魚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開心道:“好的!”

    陳平安柔聲道:“以后給你編几雙合腳的草鞋,保證不磨腳。”

    小姑娘兩眼放光,“可以嗎?”

    陳平安低頭幫她擰了擰褲管的水,“很簡單的。”

    小姑娘嘆了口氣,“你什麼都懂,我什麼都不懂。”

    陳平安笑道:“以后你可以教我讀書寫字,我現在認識的字不多,大概五百個左右。”

    李寶瓶一聽到這個,立即小雞啄米點頭道:“一言為定!”

    兩人肩並肩坐著,看著緩緩流淌的溪水,李寶瓶隨口問道:“你知道這條小溪叫什麼嗎?”

    “龍須溪。”

    “你怎麼知道這條小溪叫龍須溪?”

    “我上次進山的時候,帶了兩幅地圖,阮師傅說是我們龍泉縣的形勢圖,圖上標注為龍須溪,不過從東南流向折為正南方向后,圖上的紅線逐漸變粗,然后就改名為鐵符河了。”

    “這樣啊,那我告訴你哦,我們大驪朝廷有六部,其中禮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負責繪制這些地圖,不過也會有欽天監的地師幫忙領路,一起行走山川江河,等于是把一個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万里,一步一步用腳丈量出來,然后一寸一尺畫在圖紙上,陳平安,你說那些地官和地師厲害不厲害?”

    “怎麼,你長大后要當禮部的地官,或者是欽天監的地師?”

    “陳平安,你不知道嗎?女人是不可以當官的啊。而且不光是我們大驪這樣,好像全天下都這樣的。像我和石春嘉這樣,讀書倒是可以,但是也沒聽說有女子成為教書先生,或是被人稱為夫子。”

    “這樣啊。”

    “對了,陳平安,你說你頭上那根玉簪子,是齊先生的先生送給齊先生的,然后齊先生送給你的。”

    “對啊。”

    “陳平安,那麼從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師叔好了!”

    “為啥?”

    “你當了我的小師叔以后,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興了,你打算丟下我不管的話,肯定就會捫心自問——我陳平安可是李寶瓶無比敬愛的小師叔,當然是要跟這麼好的小姑娘患難與共啊。”

    “能不能不當什麼小師叔?放心,我一樣不會丟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給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沒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師叔!”

    “嗯?”

    “世上哪有不給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師叔?!”
作者: quay01245    時間: 2018-12-21 04:46 AM

第八十七章 小夫子

   如果是陳平安獨自一人,哪怕是負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難,要知道這期間必然需要越溪過澗,攀崖援壁,所以陳平安這次帶著紅棉襖小姑娘,走得很輕松,以至于閑來無事,就開始練習走樁,因為有李寶瓶在身邊,就沒有用上那種氣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對自然而然,甚至為了照顧李寶瓶,還要刻意放慢走樁速度和減小步伐間距,這就讓好不容易找到訣竅感覺的陳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得別扭起來。

    兩人此時已經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寶瓶猶有余力,並不顯得難受煎熬,小姑娘只是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小師叔,你是在練拳嗎?”

    陳平安停下走樁,點頭道:“對啊。”

    李寶瓶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練的這套拳法,拳法的立身之本,源頭的氣府在哪里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怎麼說?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竅穴,我之所以能夠几百個字,主要就是為了記住那些竅穴的名稱。但是它們跟練拳到底有什麼關系,我還沒來得及問。有一位寧姑娘看過我的拳譜,沒有告訴我,只說練拳一事,捷徑走不得,要靠一點一點的苦功夫熬出來,你認識的阮姐姐則說她是練劍的,她家的家傳運氣路徑,不好外傳,所以當時我跟她沒有深聊。”

    事實上,那時候的草鞋少年,覺得自己這輩子注定會在小鎮走完,所以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來詢問阮秀。

    李寶瓶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加重語氣道:“小師叔!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練拳?你知不知道,胡亂練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傷及根本元氣的。練武,其實就跟堪輿地師的尋龍找穴差不多,只不過地師們是找山川竅穴,武人是尋找、挖掘自己身体的寶藏,找到之后,你還要方式得當,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了。不行不行,小師叔,我必須把這個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學拳!”

    看她神色堅決,陳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麼壞事,剛好前邊有一處歪脖子老柳樹,大半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橋,就拉著李寶瓶靠著樹干休息,小姑娘性子跳脫,非要坐著,陳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樹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她大大咧咧坐在樹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學塾授課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聲,打算跟這位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以免誤入歧途,万一真練壞了身体,那她不得悔青腸子心疼死啊?

    李寶瓶一本正色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練武的大概,因為我家有個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從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習武天賦,我又跟她很親近,朱鹿姐姐又是悶葫蘆的人,只喜歡跟我說些心里話,所以我可知道練武是怎麼回事。只可惜我六歲的時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后,走那個叫地牛樁的東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樁子,都快有屋頂那麼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腳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實我真沒啥事,朱鹿姐姐還是被我連累,給老祖宗狠狠一頓罰,在那之后,朱鹿姐姐每次早晚習武練功,還有躲在屋子里泡藥水桶子里的時候,就再也不帶我玩儿啦。”

    陳平安有些心虛,小姑娘嘴里所謂的朱鹿姐姐,說不定就那天胸口和腦袋挨了自己兩塊瓦的矯健少女,當時他偷偷闖入李家大宅,用彈弓打碎了兩只鳥食瓷罐,那個護在正陽山小女孩身邊的婢女,率先發現了他的蹤跡,很快就翻牆上了屋頂,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頂這邊飛身一躍,讓陳平安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覺得她很厲害。

    李寶瓶對于這位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小師叔的家伙,恨不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了個比方,膽小鬼石春嘉他們家,有間鋪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夠錢生錢,財源廣進,所以石春嘉家的鋪子,才能是我們小鎮最老的几家老字號之一,但如果只出不進,不懂得招徠客人,那麼很快就會捉襟見肘,店鋪肯定就得關門,是吧?”

    一聽到做生意啊賺錢啊,財迷陳平安立即就“開竅”了,恍然道:“每個人都有些家底,練拳練得好,就能夠錢生錢,練不好,就是賠本買賣,如果根本就不去練武的話,倒是本本分分守著祖業?”

    李寶瓶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小師叔,你聽說過一個說法嗎?叫練拳招邪,尤其是那些號稱三年一出師、出門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勢凶猛,大劈大掛,看著威風八面,打人的時候嚷著哼哼哈哈的,其實最傷身子骨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找到脈門,屬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會落下一身的病,有沒有晚年都不好說,就算有,也會很凄涼。因為他們練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養氣養身,而是在當敗家子,揮霍祖業。”

    用李家老祖宗的話說,李寶瓶這丫頭就是天生沒屁股的,紅棉襖小姑娘說到興起,剛想要從老柳樹干上站起來,就被她的小師叔一個眼神將念頭按回去,悻悻然繼續說道:“所以小師叔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一定要找到練拳的真正法門,世間拳法千万種,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門拳法的最少兩座本命竅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條最佳路線,滋潤最多的沿途竅穴,如春風化雨,滋潤万物。哪怕拳譜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樣能夠强身健体,延年益壽,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譜越好,越容易壞事。”

    陳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夠感受到那股氣的存在,身体內就像有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火龍,胡亂游走于一座大火爐,之前這條火龍有點類似無頭蒼蠅,隨處亂撞,碰壁之后就轉頭,如今它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但是最終都會返回腹部的那些氣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門玩耍的稚童,疲憊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暫時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門口。

    這股玄之又玄的氣流,一直沒有給陳平安帶來什麼不適或是疼痛,反而讓少年有一種大冬天曬太陽的暖洋洋感覺,陳平安對于身体五髒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極其敏銳,所以對于自己哪里出了問題,很快就能察覺到,云霞山蔡金簡當初在泥瓶巷說他活的不長久了,她可能覺得陋巷少年只當她是開玩笑,其實陳平安當場就確定了她的說法無誤。

    既然察覺不到任何不妥,陳平安就對那股氣流聽之任之,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會選擇哪座竅穴作為它的宅邸。

    李寶瓶晃蕩著那雙小腿,雙臂環胸,“據說習武的根本是散氣二字,霸道得很,跟練氣士的養氣煉氣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錙銖必較,習武不一樣,當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氣后,就像是要一座座關隘打殺過去,將原本棲居在竅穴氣府內的氣息,全部消除殆盡,轉化換成最早的那一口氣,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動,一氣呵成,轉瞬之間,氣流運轉百里數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長達千里之遠,一下子就調動起全身潛力,一員大將如臂指使千軍万馬,威勢之大,可想而知,絲毫不比練氣士御氣凌空而行來得差。”

    李寶瓶突然神秘兮兮說道:“朱鹿姐姐就說那武道宗師,什麼飛檐走壁根本不算什麼,還能夠跟練氣士一樣,御風遠游,再往后,一旦躋身止境大宗師,宰殺那幫眼高于頂的練氣士,就跟手擰雞脖子似的,彈指殺人,信手拈來。”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練武真的這麼厲害,當然是好事,可為什麼厲害不厲害,要用殺人容易不容易來衡量?”

    李寶瓶愣了愣,老老實實搖頭道:“那我可沒想過,是朱鹿姐姐這麼說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像我每天做夢都想能夠抓到一條魚差不多吧。”

    小姑娘略作思量后,說道:“不過仔細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說法,好像習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對付,后者喜歡低看前者,覺得習武就是一門賤業,是資質不行、無法修行的可憐蟲,所以視為下等人,把武人罵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門狗。前者則就覺得那些修行之人,一個個眼高于頂,鼻孔朝天,不是什麼好東西,憑什麼武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就是俠以武亂禁,那些練氣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卻占據著無數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還洋洋得意,自稱山上仙人以术法神通修長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養,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些爭執,小師叔你不用管,沒意思得很。”

    李寶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難以啟齒,有點做賊心虛,最后決定還是坦誠相見,實在是不願意欺騙她的小師叔,小姑娘哭喪著臉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往大隋南方邊境的,可是我怕小師叔你不喜歡他們,就騙他們去小鎮東門那邊等我們。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話,他就能教小師叔練拳了,因為朱鹿姐姐從小就跟著她爹一起習武,老祖宗私下對我說過,雖然朱河練武天賦有限,但是教人習武是一把好手,稱得上‘明師’這個說法,哪怕丟在大驪京城那些個‘府字頭’的豪門大宅里,也可以成為座上賓。現在朱河叔叔不見了,朱鹿姐姐也不見了……”

    陳平安趕緊安慰道:“沒事沒事,我練拳雖然沒有什麼師父,只有一部拳譜。如今連拳譜上的字也沒有認全,更不敢瞎練了。只練習一個走樁一個站樁,不過已經確定能夠滋養体魄,不會傷身。要怎麼練出名堂來,估計得等我自己讀得懂那部拳譜再說。這個不急,我本來練拳,就不是為了什麼境界,只是用來活命的,沒想那麼多。”

    可是李寶瓶顯然已經在自己的想法上鑽了牛角尖,而且思緒一去千万里,于是小姑娘越說越愧疚,嘴角往下,有哭的跡象了,“武人習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是師父很重要的,領進門的這個門,門檻就有高有低,而且師父領進了第一扇大門后,是因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還是能夠一口氣帶到了后院門,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師父一定要是明師,不能光找名氣大的名師。”

    小姑娘抽著鼻子,淚水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師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難逢的習武天才,如果因為我耽誤了你成為高手,我該怎麼辦啊?”

    陳平安已經顧不上她怎麼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謬結論了,當務之急是別讓她哭出來,小姑娘傷心起來,給人的感覺那是真傷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嬌打鬧的那種,陳平安靈機一動,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小姑娘身前,輕輕握拳后,大聲說了一個字,“收!”

    李寶瓶是腦子轉動極快的聰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淚水決堤的趨勢,“小師叔,你在做什麼啊?”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哈哈笑道:“怎麼樣,小師叔厲害吧,讓你一下子就不哭了。”

    為了安慰小姑娘,陳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認自己是她的小師叔。

    小姑娘立即破涕為笑。

    她覺得不是自己不傷心了,而是開心多過了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撐在老柳樹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小姑娘身邊。

    兩人腳底下,放著一大一小兩只背簍。

    李寶瓶輕聲道:“朱河叔叔經常告訴朱鹿姐姐,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習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醫治尋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經有兩次差點熬不過去,第一次過后,她整個人得有小半年沒緩過來,那段時間像是個病秧子,平時連水桶也提不起來,第二次更慘,我聽到動靜后,就搬了一根小板凳過去,偷偷捅破窗戶紙,結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滾,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蓋都翻開了,鮮血淋漓,很可憐的,最后是家里請了楊家鋪子的掌櫃送藥來,好像才不痛了,逐漸安穩下來。但是老祖宗當時站在院子門口,沒有走進院子,搖搖頭就轉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我事后問起,老祖宗只說小命是靠藥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卻丟了,以后就不用太過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則反而是害她,如果運氣好到洪福齊天的地步,就可以進入第七境,運氣不好,第六境都懸。”

    李寶瓶轉過頭,憂心忡忡道:“小師叔,你可千万別這麼生病啊,我什麼都不懂,肯定會傻眼的!”

    陳平安笑道:“不會的,而且就算有,我當然是說万一啊,那你也別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寶瓶將信將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擰了一下,“小師叔,痛不痛?”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然后望向兩人來時的小路,“知道小師叔覺得最難受的一次,是什麼時候嗎?”

    小姑娘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干上,小腿交錯,跟小姑娘一樣優哉游哉輕輕搖晃著,少年眯眼,輕聲笑道:“是我第二次一個人進山去采藥,那時候我才四歲多,不到五歲,出門的時候,想著要采最多最多的藥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個最大的大籮筐,然后沒等到走出小鎮,就累死了,走出小鎮能夠看到山的時候,當時還是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肩膀上被籮筐繩子扯得火辣辣疼,后背更是。其實那會儿疼還好說,不是特別怕,讓我覺得絕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著好遠好遠,就像這輩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當時離著第一次進山出山沒多久,所以腳底的水泡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師叔我啊,就咬著牙一邊走一邊哭,還一邊不斷偷偷問自己,這還沒有走到山腳,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紀小,籮筐這麼大,山路那麼遠,回家不丟人,娘親肯定不怨你的。”

    李寶瓶聽得入神,小聲問道:“小師叔,那你最后放棄了沒有?”

    草鞋少年笑著搖頭道:“沒呢,當時我就突然想到,不管怎麼樣,走到山腳就好,到那里再回頭。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腳,坐在地上哭的時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藥再回家?然后就又開始爬山,爬著爬著,看到那些草藥后,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很奇怪的事情。”

    李寶瓶哇了一聲,贊嘆道:“小師叔,你一定摘了滿滿一籮筐草藥才下山回家,對不對?!”

    小姑娘說到這里,滿臉的與有榮焉。

    陳平安搖頭道:“沒呢,一直到太陽要下山了,草藥還沒蓋住籮筐底,就下山了。一來是草藥沒那麼好找,很難的,個子那麼小,背著個大籮筐走山路,其實比采藥更難,二來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著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個人留在山上,我那會儿當然很怕。只不過我最怕的……”

    李寶瓶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小師叔最怕什麼?”

    “沒什麼。”

    草鞋少年搖了搖頭,柔聲道:“后來就不怕了。”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對她笑道:“跟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告訴你小師叔多厲害,其實小鎮的苦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一點也不稀奇。我說這些,是覺得你今天跟我說那些習武之事的門道,說得很好,很像小師叔小時候偷偷跑去學塾后,看到齊先生授課時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女先生女夫子嗎,我覺得以后到了山崖書院,等你讀夠多的書后,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在書院教書的先生夫子呢。”

    紅棉襖小姑娘聽到小師叔這麼說之后,驟然煥發出昂揚的斗志,雙拳揚起,“李寶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陳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覺得如果齊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

    只是接下來小姑娘說了句讓少年頭大的言語,“因為李寶瓶有一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師叔啊!”

    少年只好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少年和小姑娘並肩而坐,各自懷揣著美好的願望。

    ————

    溪水對岸一處隱蔽地方,一個男人和一位少女盤腿而坐,吃著干糧。

    眼神充滿銳氣的少女沒好氣道:“爹,小姐跟著這麼個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順順利利走到我們大驪邊境?聽說那邊可是經常打仗呢,還有許多落草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調侃道:“難道忘了是誰把你教訓了一頓?習武之后生平第一戰,輸了不說,還輸得這麼憋屈。”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因為爹你不允許我擅自運轉氣機,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現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個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問道:“你這位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確定?”

    少女大聲提醒道:“爹,是二境巔峰!”

    男人提起水壺喝了一口,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除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武藝,你才有勝算。”

    少女顯然不信,那少年撐死了才剛剛步入武道大門,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頂上兩人對峙,他只不過占著地利才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對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時候,還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換上是爹,與人對敵,不給你腦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說他傻啊。”

    少女冷笑道:“ “習武之人,婦人之仁,這種人,活不長久!”

    男人一臉訝異道:“你一個丫頭片子,武藝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誰教你的?反正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話。”

    少女揚起下巴,“咱們二公子說的!二公子雖然是滿腹韜略的讀書人,可他從不滿嘴仁義道德,只說慈不掌兵,必須殺伐果斷。”

    男人皺了皺眉頭,正要跟這個缺心眼的閨女好好說些正經道理,突然站起身,沉聲道:“過河!”

    少女跟著起身,“爹,怎麼回事,不是說悄悄跟著小姐就好嗎?”

    男人語氣並不輕松,“有人來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過河,飛奔而去。

    ————

    陳平安和李寶瓶剛剛離開老柳樹,重新動身趕路,就發現遇到了一個人出現在視野盡頭。

    陳平安先是放下背簍,然后讓李寶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說在小鎮東邊,遇到什麼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陳平安都不奇怪。

    但是在這條即將連道路也會消失的南下線路上,不管遇到誰,陳平安都不敢掉以輕心。

    遠處。

    一個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壯實的漢子,向陳平安和李寶瓶迎面而來,只見他牽著一頭白色驢子,頭戴斗笠,斜挎著一條布囊,腿上裹了行纏,手持一根竹杖,腰間則懸掛著一把綠色……竹鞘長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腳步,沒有繼續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並不出奇的臉龐,微笑道:“你是陳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最后男人補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劍客。”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8 11:09 P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場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的腰間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漢子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不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鬆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後,那對父女並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那漢子腰另一側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對自己閨女小聲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麼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軼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少女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漢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漢子點頭道:「當然認識。」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離開小鎮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得這麼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該不是正陽山、雲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而且身後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

  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小鎮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漢子笑容玩味道:「這麼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那名漢子,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關節,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後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裡的紅棉襖小姑娘,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後就果斷跟著朱鹿快步離去,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婢女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換一個位置。

  那漢子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後,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後,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再去小鎮。」

  然後漢子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時間。」

  這漢子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去那邊坐著聊?」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大可以靜觀其變。

  漢子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後,到了老柳樹旁邊,鬆開繮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幹一直走出溪岸,最後坐在樹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後,提起銀白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餘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漢子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一位少俠,那真是風流倜儻……」

  這位漢子突然發現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範,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漢子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

  漢子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結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漢子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傢伙,竟然就輕飄飄站在粗細不過的柳樹梢頭上,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斗笠漢子一個坐不穩,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聖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的動靜,並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並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但是一位兵家劍修十一樓的臉面,比起一座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伴遠行而已,怎麼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蘊藏著的磅礡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於此事,阮邛在宗門內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此時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台魏晉?」

  跌落小溪的漢子一陣撲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裡撿起那只酒壺後,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漢子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漢子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稱阿良的漢子濕漉漉走上岸,一邊駡駡咧咧道:「你管得著?聖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著興致不高的斗笠漢子,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雪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雪廟內,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遊歷的風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閉關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後來那位風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雪廟關係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師父忌日的時候才會偶爾出現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一隻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哪裡是哪裡。

  阮邛在脫離風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鍾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去大驪野夫關了。」

  那漢子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

  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雪廟的仙人?」

  漢子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雪廟不熟。」

  朱河笑著,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於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於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矯揉做作,可在聖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後,朱河現在回頭再看,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於市。估摸著那柄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懸掛沉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咱們老祖宗剛才現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回頭找你們。」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當乞丐要飯啊。」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中求。」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自己去書院啊。憑什麼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麼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別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後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子那邊,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後小鎮鄉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子頂替你的短工。」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後,一臉不情願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麼回事?」

  李槐破口大駡道:「你哪根蔥?!」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那漢子反而被瞧得心裡發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呆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斗笠漢子,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鬥?」

  漢子吃癟,嘖嘖道:「呦呵,水淺小王八多啊。」

  李槐雙手抱住後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麼會鎮方言?」

  漢子笑眯眯道:「你去問阮邛。」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道:「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

  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後面的朱河朱鹿父女。

  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因為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的路走得並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

  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願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到問那斗笠漢子,一點也不怕生,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漢子倒是不討厭這個孩子,就是有點煩,「關你屁事。」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捨得騎,你憑什麼?真當自己是我親兒子啊。」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然,要是我娘不答應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後你這脾氣得改改。」

  李槐雙手負後,搖頭晃腦地嘆息離去。

  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斗笠漢子。

  ————

  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子,一位是阮邛,一位是白髮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後者便是婢女朱鹿嘴裡的老祖宗,小鎮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李寶瓶這麼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然不會只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如果不是阮師今天露面,練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送到那座野夫關。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候,仔細查探過,那只養劍葫內的本命劍氣,生機猶在,確是風雪廟真傳無疑,而且風雪廟神仙台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後,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劍葫和那縷劍氣……」

  阮邛笑了起來,「那麼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嘆了口氣,「話不能這麼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後我還是要去跟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瞭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裡也不遠了。剛好關於龍脊山瓜分斬龍台一事,當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

  風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係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井水不犯河水,當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肯定會放棄門戶之見,選擇聯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權的中層武將。

  風雪廟則傾向於獨善其身,來往於各大古戰場遺址,有點類似江湖上的遊俠,身負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不答應,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傢伙,打架不為揚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但不用擔心家醜外揚。

  關於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柄品質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師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顔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

  一位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

  身後遠遠跟著三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

  一老人面白無鬚,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眯著眼。

  一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這種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來。」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09:30 A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九章 兩顆人頭

  個子矮小卻體態妖嬈的豐韻婦人,掏出一串做工精緻的嶄新鑰匙,打開院門,推門而入的時候笑道:「總算有用武之地了。」

  婦人瞥了眼牆腳根的雞籠,那邊傳來一陣陣撲簌撲簌的家禽振翅聲,她楞了楞,「還沒餓死?」

  「還是得謝我啊,幫你找了這麼個好鄰居,鄰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緣由,轉頭望向隔壁,發現自己個子不高的緣故,看不到那邊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黃泥牆邊,踮起腳跟,發現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覺得無趣乏味,很快收回視線,走向正屋大門,又掏出鑰匙開門,跨過門檻後,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纖塵不染,婦人有些不太高興,像是有外人擅自主張在自家閨女臉上塗抹胭脂,好看歸好看,可當爹做媽的當然不樂意。

  跟隨婦人來到泥瓶巷的三名扈從,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當中,閉目養神。

  面白無鬚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

  唯獨那名捧劍女子跟隨婦人走入正屋。

  婦人獨自走入宋集薪的住處,環顧四周,床榻書桌皆有,書桌上還留下一些價格不菲的清供雅玩,應該是主人不願隨身攜帶,便乾脆棄之不用了。婦人走到書桌旁,發現正中央還疊放著三本書籍,隨手一翻,並無出奇,只是尋常學塾蒙童的入門書籍,《小學》,《禮樂》,《觀止》,是大驪王朝豪閥市井貴賤通用的蒙學經典,婦人發現三本書舊歸舊,卻沒有半點泥垢污漬,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某個人的形象,婦人搖搖頭,隨口問道:「楊花,《小學》這本書在大驪京城市價多少?」

  背對房門的捧劍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謹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話,多則六十文,少則四十文。」

  婦人哦了一聲,嘖嘖道:「看來是儒家聖賢們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錢啊。」

  婦人重新將三本蒙學經典疊放於原位,輕輕拍了拍擺在最上邊的《觀止》,她流露出一絲譏諷,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說家幫著推波助瀾,千百年來不遺餘力地行走於大城雄鎮、市井巷弄,為其美言,自己則心甘情願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這座天下,肯定坐不穩。」

  院內老人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娘娘還需慎言,此地不宜暢所欲言。」

  婦人笑道:「放心便是,齊靜春死後跟上邊達成協議,所以這裡不會有人再盯著了,你以為沒了齊靜春,死水一潭的驪珠洞天,一個幾千年都沒有出過大紕漏的地方,當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視?」

  老人仍是堅持己見,「娘娘還是小心為妙。」

  婦人嫣然一笑,柔聲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騷這些便是。徐渾然,這點你真得學學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觀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驪朝野說梁崧雖然是你的弟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點也沒冤枉你。至於我家叔叔故意用話刺你,說什麼弟子不必不如師,徐渾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麼一個人,稍稍聽說幾句讀書人的話,就喜歡亂掉書櫃。」

  名叫徐渾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聲嘆息,心想沒有娘娘你這麼安慰人的。

  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與那位藩王的擦肩而過,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來。當時宋長鏡雖然看著疲態,像是一場生死大戰之後重傷未愈,可他既然敢當著自己的面,主動掀起車窗簾子,那麼就意味著宋長鏡極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然躋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極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巔峰後,宋長鏡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麼對於七八境武道宗師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別,可能就是相當於他們的一境之差。

  這位面白無鬚的老人,享譽大驪朝野,被譽為大驪第一劍師,師字這個後綴,如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後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於宋長鏡之手的天才劍修梁崧,正是徐渾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將其視為己出,此仇不可謂不大。

  徐渾然喜好在袖中養劍,劍名為白雀。寸餘長短,卻殺力極大,傳言瞬間可以來回飛掠百餘里,劍已回袖,人尚未死絕,手段淩厲,鬼神莫測。

  婦人在那張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貴人家的日子,不過還挺自在。」

  懷抱長劍的年輕女子輕聲道:「娘娘對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婦人站起身,笑道:「這話就虛僞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個孤兒,我家睦兒可稱不上吃苦。」

  她走到牆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祿街盧氏送給咱們的幾頁古書,上邊記載的法術神通,歷史久遠,已經不可考據,跟當今道教幾大符籙派差異很大,我記得其中一頁,記載了一門有趣的小法術,咒語是什麼來著?哦,記起來了,試試看。」

  婦人背對著門口的年輕女子,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開門。」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婦人手中並無最重要的那張符紙,只是口誦咒語,伸出手指向前一點,然後便閒庭信步,穿牆而過,身後帶起一陣輕微漣漪。

  婦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敗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隨便怎麼折騰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來就是吃苦的。投錯了胎,你能跟誰說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開口嗎?小傢伙,以後知道真相,在找我報仇之前,你最少要跟雲霞山、正陽山和書簡湖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牛年馬月了,這還是你先要活著走出大驪版圖才行。」

  她轉頭看了眼牆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麼身份?我們東寶瓶洲可沒有這麼一號人物,難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為何這個小法術依舊管用?」

  她暫時琢磨不出答案,想著回到大驪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問一問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樓臺,不問白不問。她走去開門,拔出門閂後沒能拉開,才記起門外肯定上鎖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斷了那把銅鎖,拉開門後,看到院門大開,她看著捧劍侍女和劍師徐渾然,問道:「你們就這麼破門而入?還講不講道理了?回頭自己找人修好,別忘記。」

  她走向院門,補上一句,「屋門的鎖也換上一模一樣的。」

  老劍師和捧劍女子顯然對此習以為常。

  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皺了皺眉頭。

  婦人走出院子後,突然停下腳步,「楊花,你按照我家睦兒七歲時的步子大小,往右手邊走上六十三步。」

  捧劍女子領命前行,六十三步後停下身形。

  她身後的婦人側過身,面對高牆,「應該就是這裡了。」

  婦人看著並無半點奇怪的泥土牆壁,恨恨道:「宋煜章該死。」

  她很快恢復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問道:「這樁秘事,當年你是聽我說過的,你覺得癥結在何處,我能為睦兒做點什麼?」

  年輕女子搖頭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測。」

  婦人嘆了口氣,有些傷感,「我家睦兒的心結有兩個,第一個,當然是那場大雨中,被一個貧賤泥腿子從巷外一路追殺到這裡,掐住脖子,按在牆壁上動彈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氣憤難平。那會兒睦兒年紀尚小,除了丟盡了顔面,睦兒肯定也被殺氣騰騰的同齡人嚇得不輕。」

  婦人眼神驟然淩厲起來,伸出手掌,手心輕輕貼靠在粗糙不平的泥牆上,「第二個心結呢,就很有意思了。以至於有意思到了事後讓我家睦兒,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龍城的苻南華見面後,那筆交易的添頭,始終下不了決心,將要殺之人,從劉羨陽換成那個少年。」

  年輕女子終於有些好奇,不過侍奉這位夫人,無異於伴君如伴虎,自然不會傻到開口詢問。

  婦人收起手掌,在捧劍女子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開始轉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許嬌憨神態,雖說已為人婦已為人母,竟是別有一番風韻,她氣呼呼道:「睦兒不過是說你陳平安生於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後,因為居住在祖宅,就連累爹娘無法投胎轉世,所以最好別住在家裡,要趕緊搬出去。」

  婦人越說越氣惱,「說幾句玩笑話,算得了什麼?你陳平安信以為真,因為自己愚蠢而壞了不可去龍窯燒瓷的破爛誓言,怎麼就能夠怪到我家睦兒頭上呢?更何況你一個小賤種的誓言,值得了幾個錢?我家睦兒何等金貴,白璧微瑕,這是俗世俗人的說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這個,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哪怕是能夠與國同壽的上五境練氣士,誰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無垢之軀?你一個市井少年,怎麼賠?你賠得起嗎?!」

  婦人咬牙切齒道:「小賤種,真是造孽!」

  一縷金色劍穗輕輕躺在胸脯上的捧劍女子,臉色平靜。

  劍師徐渾然對此更是置若罔聞,毫不上心。

  唯有那名走在最後邊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皺眉。

  婦人在即將走出泥瓶巷的時候,猛然轉身。

  幾乎同時,年輕女子和老劍師就分別向左右兩側挪步,為婦人讓出視野。

  婦人此時已經滿臉笑容,既嫵媚,又純真,有種矛盾的誘人,她柔聲問道:「怎麼,王毅甫,你覺得不對?」

  男人沉聲道:「雖然不知更多的內幕,但是我確實覺得這樣不對。」

  婦人沒有絲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盧氏王朝頭號猛將王毅甫!」

  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老劍師,幾乎已經看不到眼睛,一身劍氣充斥於狹窄小巷。

  不斷有泥牆碎屑摔落地面。

  捧劍女子悄然後退一步,像是要給劍道宗師徐渾然讓出更多的戰場空間。

  她望著不遠處的魁梧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笑意。

  一條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也敢亂吠?

  這個名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盧氏王朝大將之一,出身頭等將種門庭,祖輩皆是沙場大將,王毅甫歸降之前,身份相當於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大驪軍神宋長鏡很久之前,就點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場,此人領軍打仗本事,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個人武力極高。雖然是練氣士,卻擁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體魄,精通刀法,能夠駕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陰神隨同作戰,可謂盧氏王朝屈指可數的真正高手。

  婦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渾然,不用緊張,王將軍是講道理的人,就是為人過於正直了一些,如今身處一個陣營,別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的。我很不喜歡。」

  徐渾然默默收起了一隻袖管內浩浩蕩蕩的劍氣。

  只是婦人在下一刻又說道:「我只會將王毅甫捨了性命和尊嚴也要護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說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宮,或是教坊司?」

  與她對視的王毅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絲。

  婦人雲淡風輕道:「之前只說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別把我的菩薩心腸,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說得對,是屬下錯了。」

  婦人笑道:「知錯就好,那你等下出了這條泥瓶巷,就不用跟著我們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腦袋,摘下來,然後隨便找個木盒子裝好,以後我可能用得著。」

  王毅甫錯愕道:「宋煜章是皇帝點名要求來這裡的官員,娘娘你之前也說過,此人在禮部和欽天監都有靠山,為何要殺他?」

  婦人笑著反問道:「殺人還需要理由?那我當這個娘娘做什麼?」

  王毅甫嘆了口氣,抱拳低頭道:「屬下領命。」

  四人先後走出泥瓶巷後,王毅甫與其餘三人分道揚鑣。

  等到那個歸降大驪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徹底不見,徐渾然忍不住出聲譏諷道:「好一個鐵骨錚錚王毅甫,哈哈,如今連骨頭和骨氣一並沒了。」

  婦人並未往人多處的大街走去,而是揀選了一條僻靜巷弄,自嘲道:「真以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壞?」

  老劍師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覆,乾脆就閉嘴不言。

  婦人抬頭望著蔚藍天空,沒來由感慨道:「只有身臨其境,才發現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的很厲害啊。」

  「是我們大驪對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為我大驪所用,難怪陛下這些日子心情鬱鬱,經常嘆息。」

  「只可惜齊靜春再厲害,終究還是死了。」

  婦人一路唏噓,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當婦人沉默許久,不再說話。徐渾然記起一事,先是揮袖,劍氣遍布四周,然後低聲問道:「娘娘,殺一個驟然富貴的陋巷少年而已,我們是不是有些大題小做了?」

  婦人好像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隨口道:「楊花,你來說。」

  捧劍女子冷聲道:「獅子搏兔,一擊致命。」

  老劍師啞然。

  婦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雖然是個武人,但是有一句話說得極妙,對付任何敵人,千萬千萬別送人頭給他。」

  ————

  不同於下榻桃葉巷的禮部同僚,宋煜章獨自住在騎龍巷,是一棟主人剛剛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開著屋門,坐在桌旁,有一隻酒壺,旁邊是一碟鹽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鎮這邊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麼喝什麼,入嘴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滋味。

  當他看到院中憑空出現一位魁梧男子,剛剛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總算來了。」

  他高高抬起白碗,問道:「能不能等我喝完這碗酒。」

  那位不速之客稍作猶豫,點點頭。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燒酒,臉色紅潤,問道:「能不能幫我捎一句話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後他應該會被稱為宋睦了。」

  這個中年男人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能不能告訴他,那個叫宋煜章的傢伙,這麼多年下來,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聯?」

  魁梧男人這一次果斷搖頭道:「不能!」

  宋煜章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後,滿臉釋然,輕聲道:「年少時喜讀遊記,看到東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壯觀。那就當這一碗大驪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擰斷這名大驪禮部官員的脖子。

  殺人之後,王毅甫心中毫無快意,輕輕讓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狀。

  身為亡國之人,敗軍之將,王毅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著,最後跟桌那邊的那個死人說了句話:「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09:46 A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哪怕陳平安仍然懷疑阿良,但不可否認,阿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頭從來不騎乘的毛驢,他跟小屁孩李槐鬥嘴不亦樂乎,他一門心想著拐騙林守一喝酒,說天底下的好東西,不過醇酒美婦二物,他會在陳平安走樁的時候繞著少年打轉,說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對著人就是一頓亂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講究打人不打臉,所以傷和氣敗人品,最好要像他這樣以德服人,以貌勝敵。

  他還會跟朱河吹噓自己的劍術無雙,說他一旦握劍,那可了不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別說對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點頭稱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這個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劍法,能砍斷一顆碗口大小的樹木就算她輸。阿良就說今日不宜施展劍術,他雖然早就達到了萬物皆可做劍的地仙境界,可出劍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沒有一點怪癖還是高手嗎,所以只有那些大風大雪大雨之類的日子,才有興致,比如那滂沱大雨當中,自己出劍之後,能夠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轉身跑開,阿良也不惱,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說,小朱啊,你這閨女這脾氣不太好哇,當然她要是以後真嫁不出去,不用擔心,我阿良可以讓你占個天大便宜,喊你一聲岳父大人。

  朱河打那之後,就不再湊到阿良跟前噓寒問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個人喝悶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湊巧,過了幾天,在他們臨近鐵符河的時候,下起了一場濛濛細雨,雖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

  朱鹿立即攔住牽著毛驢埋頭趕路的阿良,後者一臉茫然,問少女,姑娘你幹啥咧,哦哦,你是說下雨就練劍給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記得記得,小姑娘,你別用那種看騙子的眼神看我好,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輕,不曉得世外高人的規矩茫茫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劍,也會覺得對不起那株草,哦不對,是對不起我的上乘劍術。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將那條鐵符河都給攔腰斬斷了,到時候你哪怕哭著喊著要我收你為徒,我都未必點頭。

  朱河二話不說把自己閨女拽走了。

  小雨朦朧,不耽誤趕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搖頭嘆了口氣,牽著白色毛驢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湊巧的是,又過了兩天,老天爺開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場暴雨。

  結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臉上有花啊?還不去躲雨?我家寶瓶淋壞了身子骨咋辦?看我出劍什麼時候不能看,你們有沒有一點慈悲心憐憫心?!沒有看到咱們寶瓶快凍死了嗎?

  最後衆人一起蹲在參天大樹下躲雨的時候,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親的語氣,語重心長說道,阿良啊,也虧得今天只下雨沒打雷,要不然第一個劈在劍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連連。

  就連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朱河如今已經徹底不願意搭理這個狗屁風雪廟大佬了,自顧自嚼著乾糧,一路行來,多次隱蔽微妙的試探之後,朱河覺得這個渾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確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但絕對不會是什麼用劍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別說讓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自己喊他老丈人都沒問題。

  一路行來,李寶瓶比起剛剛離開鐵匠鋪子那會兒,話少了許多,只是默默跟隨在小師叔陳平安身旁,小背簍也不願意讓朱河朱鹿幫忙背著。

  陳平安則在練習劍爐這個拳樁,其他人早已見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們看得有些不自在,轉過身屁股對著他們,摘下腰間的銀色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

  大雨漸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找根趁手的樹枝,非要讓他們見識見識上乘劍術,不過在衆人面面相覷的時候,阿良又說如果找不著,那就沒辦法了,劍仙找趁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婦一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所有人看著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沒人願意開口說話。

  阿良一個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點一個踉蹌摔倒,趕緊裝模作樣地擺了幾個拳把式,好似在為出劍熱手。

  結果阿良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野,這場雨就猛然間下大了,毫無徵兆,讓人措手不及。

  陳平安睜開眼,看到樹底下不遠處的毛驢,想了想,起身說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著起身,「我陪你一起吧,這天氣很容易出事情。」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在山裡燒炭采藥的時候,遇到過很多次這種天氣,不用擔心,再說這裡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著,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點點頭,「陳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陳平安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柔聲道:「我去去就回。」

  ————

  不但要親自盯著小鎮東邊的衙署建造,還有為了商定文昌閣武聖廟的選址一事,父母官吳鳶一天到晚忙得腳不著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經舉族遷出小鎮的六個,還剩下八個,禮部右侍郎董湖靠著牌坊樓拓碑一事,過江龍壓過了地頭蛇吳鳶的風頭,如今那些個土生土長的老油子,全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看他吳鳶的笑話,可他還是得一家一戶登門拜訪過去,忙得吳鳶最後嘴唇乾裂,嗓子眼都快冒煙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癱軟在椅子上,扯了扯領口,直楞楞盯著房梁雕花,臉色陰沉不定。

  身邊站著那位豪閥出身的文秘書郎,今天是他陪同吳鳶拜訪了各大家主,吃閉門羹不至於,但是軟釘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諉,這個說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閣,得去問劉家老爺,那個說神仙墳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爺子點頭才能坐下來談,然後劉家魏家又說這種涉及祖宗基業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夥兒聚起來慎重商議,否則是要被街坊鄰居們戳脊梁骨的。

  這位秘書郎同樣憋了一肚子火氣,不過自幼耳濡目染,對於官場規矩再熟悉不過,知道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並未氣急敗壞,他對周圍幾位聞訊趕來的同僚輕輕搖頭,示意他們暫時不要火上澆油,留給吳大人一個清淨清淨。

  吳鳶突然笑著說道:「放心,我沒事,這會兒就是有點饞咱們京城的酒水了。」

  那位世家子這才落座,遺憾道:「可惜李家已經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讓他們家主李虹幫著牽線搭橋,有些事情能夠私下說,就會好辦許多。我們家跟京城李家關係還不錯,那邊發話,這裡的小鎮李氏肯定要賣這個面子。」

  吳鳶瞪眼訓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積攢下來的人脈,不等於你的人脈,你每用上一次,就會讓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這種事情,不是之前你跟人求匾額榜書那麼簡單的,所以你別瞎攙和。」

  世家子笑道:「我這不是擔心吳大人鑽牛角尖嘛。」

  吳鳶嗤笑道:「我如果是鑽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國老丈人的腿打斷了,然後帶著他的寶貝閨女一起私奔。」

  滿堂寂靜。

  世家子忍住笑,低聲道:「這種大話,吳大人在咱們這兒吹吹牛就可以了。」

  吳鳶舒舒服服癱靠在椅背上,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態,反而笑呵呵道:「那當然,老丈人要真大駕光臨,我這會兒早跑去低頭哈腰端茶送水了,還得問上柱國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內笑聲四起。

  就連門口那兩位腰懸綉金刀的武秘書郎,也相視一笑。

  吳鳶坐直身體的那一刻,大堂內所有人都下意識屏氣凝神,吳鳶不急不緩道:「李氏已經遷出去,盧家鐵了心要當縮頭烏龜,萬事不管。趙氏推說老祖宗身體有恙,一切都要她身體好轉才能定奪,小鎮宋氏水最深,這福祿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擁有十座大型龍窯,李氏名下的兩座,已經轉讓給桃葉巷魏、劉兩家。」

  「你們今天就將衙署所有零散文檔歸攏在一起,彙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關係脈絡圖,我倒要看看這座小池塘,是怎麼個魚龍混雜。退一步說,哪怕拿前幾個大家族沒轍,那我們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墊底的幾個,還有那個很有錢的馬家,始終恪守祖訓不肯搬去福祿街桃葉巷,他們就擁有兩座窯口,既然我現在還兼著窯務督造官,那麼這些龍窯的規模大小,還不是我說了算?將這些家族拉攏扶植起來,與此同時,我會砸錢下去,衙署的積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們守得住,可神仙墳那麼大一塊地方,一旦分贓不均,你們能夠護得住多久?」

  「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等到池塘見底,小廟倒塌,我看到時候這幫老狐狸怎麼跟我認錯賠禮。」

  縣令大人說到最後,本該意氣奮發才對,不曾想哀嘆一聲,又癱軟回去,「這日子沒法過了。何時是個頭啊?!先生,說好的醉臥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嫗便是稚童,就沒一個妙齡女子啊。說好的這裡人傑地靈女子秀美呢?」

  就在這個時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被兩名扈從伸手攔在門外,少年微笑道:「吳大人,不然我寫信幫你問問京城的袁柱國?幫你要兩個眉眼可愛的小丫鬟過來?」

  吳鳶立即站起身,臉色尷尬,又不好說破自家先生的國師身份,也沒那臉皮和膽識,為了掩人耳目就對先生大加呵斥。

  吳鳶心底滿是疑惑,不知先生為何要登門衙署,而且看樣子一點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懶得跟那些文武秘書郎計較,轉身撂下一句,「隨我來。」

  吳鳶對屋內所有人伸手虛壓了兩次,示意他們不要聲張,獨自快步走出門檻,當兩名沙場出身的武秘書郎想要貼身跟隨,吳鳶仍是擺手拒絕。

  走在僻靜無人的石子小徑上,崔瀺問道:「盧氏刑徒都已經進山了?」

  吳鳶搖頭道:「還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達最北邊君神山的山口,這撥人身份也最為尊貴,多是盧氏王朝的功勛豪閥之後,年紀也不大,十四五歲到二十歲之間。」

  吳鳶疑惑道:「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嗎?」

  崔瀺沒好氣道:「天有不測風雲,你家先生我現在算是龍游淺灘了,所以得再跟你確定一下。你現在什麼事情都別管,快馬加鞭趕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個叫夏余祿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吳鳶小心問道:「這次是宋長鏡的嫡系心腹護送他們趕來龍泉縣,我就這麼上門要人,那幫六親不認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揮揮手,不耐煩道:「我那邊自有後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吳鳶擔憂道:「先生,你這邊?」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吳鳶不再猶豫,立即喊上那兩名武秘書郎,一同騎馬出門。

  先生動動嘴,學生跑斷腿。

  崔瀺等到吳鳶離去之後,獨自行走在衙署小路,臉色陰沉,「一著不慎滿盤皆……還沒完全輸,滿盤皆潰倒是事實,不過沒事,只要還有一絲勝算就行,熬著,就當修心養性了。大不了換了棋盤再來。」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齊靜春?」

  「咦?怎麼說著說著,感覺自己像只烏龜了?」

  崔瀺最後嘆了口氣,「她的運氣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一頭撞進來,我只能盡力從這盤殘局裡摟回幾顆棋子是幾顆了,省得被她全盤收走,真是氣死我了!」

  之後有衙署雜役遠遠走過,就聽到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裡大聲念叨,「我不生氣,犯不著……我不生氣,犯不著……他娘的,犯不著個屁!氣死老子了!」

  ————

  鐵匠鋪子,三張嶄新竹椅擺在屋檐下,翠綠欲滴,顔色可親。

  青衣少女已經起身憤懣離去,只留下一個臉色如常的阮師,和一個笑容不變的尤物婦人。

  遠處溪畔,站著捧劍女子,大袖老人和魁梧男人。

  坐在小竹椅的婦人,從馬尾辮少女的背影收回視線,她方才使用了一個小法子,故意激怒少女,讓其離場,婦人這才開門見山問道:「阮師與齊先生有所約定?所以那陳平安身邊,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隨?」

  阮邛直截了當道:「沒有。」

  婦人又問:「那就是阮師因為那三座山的緣故,答應庇護陳平安?」

  阮邛點頭,「對,我答應過他,保證他們離開大驪之前,都沒有大的意外。」

  婦人抬頭看著即將大雨的陰沉天色,說道:「阮師,我讓人再買下神秀山周邊的四座山頭,贈送給你,就當是大驪的見面禮,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還需要花錢買?那一袋袋金精銅錢,不過是大驪皇帝左手出右手進的事情,何必多此一舉?」

  婦人搖頭笑道:「規矩就是規矩,並非我是一個喜歡守規矩的人,而是眼前阮師的規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規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雖然算不得什麼好人,但從來量力而行。」

  阮邛對此不置可否,問道:「你為何要執意殺那個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費這麼大的代價,一定要這麼急著殺他?以至於等到他離開大驪邊境再下手,也不行?」

  婦人語氣不重,眼神卻尤為堅定:「他必須死。他死了,就算真有那禿驢所謂的佛家因果,當初殺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幫助我家睦兒爭取更多機緣一事,全部會止步於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為你有某些見不得光的旁門神通,能夠斬斷因果吧?」

  婦人微笑,不否認,不承認。

  阮邛搖頭道:「可這不是你這麼急匆匆殺人的理由。」

  「我家睦兒馬上就要進入大驪京城,到時候會有一場大機緣降臨,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必須儘早斬草除根。」

  婦人見對面男人一臉不為所動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機,選擇與這位兵家聖人坦誠相見,詳細解釋道:「睦兒的心結,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無妨,大道漫長,哪怕他在破開中五境之前,無法自己將其摒除,大驪一樣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强行祛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個大小不可預測的天魔心窩,躋身上五境的時候,會變得極為凶險。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機緣不等人,就容不得絲毫馬虎了。加上崔瀺那個廢物,號稱算無遺策的崔大國師,竟然輸了,顯然到最後,也不曾成功壞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沒辦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陳平安的那顆頭顱,强行擰轉睦兒的心境。」

  婦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無奈道:「不是沒想過矇騙睦兒,說那陳平安在崔瀺的大考當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將所有細節編排得天衣無縫,一一呈現給他。但是我擔不起這份風險,一旦將來睦兒知曉真相,他如今天資太好,一旦獲得那份機緣,反而成了莫大隱患,極有可能一瞬間就會道心崩碎。」

  此時,天將大雨。

  雨幕如鐵。

  阮邛不理會外邊的大雨滂沱,問道:「什麼心結,如此麻煩?」

  「那個姓姚的老不死,陰了我一把,告訴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會被陽氣所傷,所以無法投胎做人。於是那個違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發瘋一般從龍窯狂奔回小鎮,之後那個悲憤欲絕想殺人的少年,阮師,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既沒有去找睦兒,也沒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著,等到一個睦兒單獨出門遊蕩的機會,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後在泥瓶巷將我家睦兒按在牆壁上,差點掐死他,當然,他最後沒有殺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殺,死的也只會是他,可恨那些藏在暗處的死士諜子,死守著陛下的規矩,只要睦兒不死,就絕對不可以插手,廢物,全是罪該萬死的廢物。」

  婦人儘量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這個秘密後,破天荒有些疲憊和無奈,「世間竟有這種心思古怪的賤種?他的這個舉動,反而成了我家睦兒最大的心結,近乎死結。他這麼多年甚至很多次從夢中驚醒,因為睦兒一直想不明白,『你陳平安,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還要挑一個稚圭不在場的時候?換成是我宋集薪,我會把你陳平安大卸八塊還不解恨,當著你至親至近的人面,才最好。』歸根到底,也算是我作繭自縛了。」

  大雨如黃豆一般砸在大地,如當年兩個同齡孩子的淚水。

  一個癱軟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脖子,嚇得大哭。

  一個腳穿草鞋的貧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擋住臉頰。

  就像一面鏡子,越是光明無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鏡之人的瑕疵。

  長久的沉默之後,婦人收回思緒,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座廊橋的手筆,阮師應該有所猜測吧?」

  阮邛滿臉厭惡,「早知如此,我不會來這裡。」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沉聲道:「所以最後睦兒離開小鎮之前,必須要去那邊上香,因為他能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為大驪皇室死了一個又一個的金枝玉葉和皇親國戚!那塊廊橋匾額上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有多少筆劃,就死了多少人,是這些人用命換來他的成就!」

  阮師臉色陰沉,似乎沒有想要說話的念頭了。

  婦人緩緩站起身,意氣風發,低頭凝視著阮邛,嗓音低沉,蠱惑人心,緩緩道:「阮師,要是覺得四座山頭,仍然配不上你給那少年的一句承諾,無妨,阮師只管開價,只要你肯開口,都好商量。比如說大驪這邊,我回去京城後,可以說服皇帝陛下,為你女兒將來證道之際,大開方便之門。雖然不曉得是什麼,但我可以替陛下答應阮師,大驪朝廷屆時一定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國師崔瀺,甚至是宋長鏡,都可以為你家阮秀的證道契機,助一臂之力!」

  阮邛淡然道:「以後你不要進入龍泉縣方圓千里以內,只要被發現,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婦人嘆息一聲,「罷了罷了。大不了就等到大驪邊境再說。」

  阮邛在她走下臺階的時候,說道:「那條竹椅是陳平安親手做的。」

  婦人楞了楞,故意曲解阮邛真正想說的言下之意,嫵媚笑道:「怎麼,阮師是想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間接摸過了我的屁股?」

  婦人大笑離去,徑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濕全身。

  體態婀娜,曲線畢露。

  阮邛並不看她,面無表情。

  ————

  又是一場大雨。

  已是少年的陳平安走到山頂,看到背面山坡,站著一個緩緩將竹刀歸鞘的斗笠男人,轉頭燦爛笑道:「來這裡之前,遇到過一位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俠,經常聽他念叨一句詩,真是好,你不妨也聽聽看,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自稱是劍客的阿良,緩緩走向少年,伸手指了指少年頭頂,「不過我可不是什麼俠客,只是單純覺得這句詩,很適合這種天氣殺人後,拿出來念一念。我來這裡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順路收集養劍葫,二是你頭上的那根簪子。後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經歸鞘的男人身後山坡上,躺著兩具神態安詳的屍體。

  皆是大驪第一等修為的武夫和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到底是誰?」

  男人緩緩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陳平安身前停下腳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10:02 A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一章 玉簪

  大雨砸在兩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響。

  陳平安沉聲道:「這根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著一本正經的少年,好像聽到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你說了不算。」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濺在臉上的雨水沖刷掉,看著那個男人,問道:「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阿良笑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要死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感到很絕望。

  因為阮師傅來過,又走了。

  而眼前這個男人還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還是那個笑眯眯的阿良,斜挎著那把綠色竹刀。

  這個男人笑望著少年,不高的個子,單薄的衣衫,結實的草鞋,當然還有那根畫龍點睛的碧玉簪子。

  如果他沒有記錯,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個小字。

  陳平安嘴唇鐵青,顫聲問道:「你能不能放過他們?」

  阿良不說話。

  陳平安在臨行前一夜點燈熬夜,就盡可能想像所有困境,他不是沒有想過,此次前往山崖書院求學,路上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雲霞山、老龍城和正陽山三方,無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卻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陳平安很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到紅棉襖小姑娘的求學之路。

  那天跟李寶瓶說起自己小時候進山的坎坷難熬,並非少年想要訴苦,想要擺小師叔的威風架子,而是陳平安想告訴小姑娘一件事情,就是他們去那座已經搬去大隋的書院,路程肯定比他當年進山采藥更遠。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沒辦法陪在她身邊,而李寶瓶又希望去那裡讀書,只是因為她對自己沒信心,那麼陳平安希望她能夠像當年那次進山,多走幾步,走著走著,說不定就走到了。

  只不過當時這些話跑到嘴邊,陳平安突然覺得兩個人才起步遠遊,說這種話實在太晦氣,不吉利,所以只說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夠成為第一個小夫子,女先生。既是討吉利,也確實陳平安對小姑娘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萬步說,那根簪子是尋常的文人飾物,也不屬你。退一步相信齊靜春鄭重其事保存這麼多年的簪子,會沒有暗藏玄機,例如它其實是一座不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塊擁有成為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如果只退一步說,那就更厲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脈薪火相傳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脈的掌教信物,一塊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頂道冠。如果屬實,簪子真是齊靜春的先生信物,陳平安,你覺得戴在你頭頂,合適嗎?」

  陳平安答非所問道:「阿良,你能不能放過李寶瓶李槐他們?」

  阿良笑問道:「你怎麼確定我答應了你,事後不會反悔?」

  陳平安的腳尖微動。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少俠別衝動啊,咱們這不是正在講道理嘛,等到道理講不通了,再動手不遲。」

  陳平安默不作聲,臉色蒼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還真有點像。」

  阿良收斂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殺他們。」

  陳平安手指顫抖。

  阿良緩緩說道:「這是齊靜春的先生遺物,這也算是齊靜春的遺物。」

  陳平安抬起手臂,伸向頭頂。

  阿良笑道:「你親手折斷簪子,我不殺你。我從不騙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一腳後撤,如搏殺起手式。

  阿良問道:「你是覺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會放過李寶瓶他們,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試試看,能否憑本事護住這根簪子?」

  陳平安一言不發,兩步重重踏地,就沖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揮出。

  下一刻,陳平安突然發現眼前已經沒有了阿良的身影。

  陳平安身體僵硬地轉過身,果不其然,那斗笠男人就站在那裡,只是手裡多了一根簪子。

  阿良嘆了口氣,似乎對那根簪子根本沒有太大興趣,伸出手遞給少年,「拿回去。」

  陳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數步,從他接過那根碧玉簪子,剎那間少年只覺得頭頂一沉,原來是斗笠男人一隻手輕輕按在了他頭上,兩人肩並肩站立,只不過兩人朝向相反。一直以吊兒郎當面孔示人的男人嘆了口氣,「陳平安,以後別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還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沒辦法好好活著,也要活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斗笠男人拍了拍陳平安的腦袋,抬頭望著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這根簪子到底有多值錢,意義有多大,齊靜春既然願意交給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擇的時候,一定要選生,不可選死。壯壯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風流寫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斗笠男人收回手,「齊靜春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陳平安就是你,別學他,你還沒有真正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是他們讀書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讀書人,你陳平安暫時也不是,所以……」

  男人最後也沒有說出「所以」之後的原本內容,只是輕聲道:「陳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將來可以走很遠的路,甚至能夠比齊靜春更遠。」

  少年輕聲問道,「為什麼?」

  男人手心輕輕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為我是阿良啊。」

  兩人最終一起沉默走下山頂。

  陳平安問道:「那邊山坡的兩個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不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為什麼不拿走簪子?」

  阿良嘴角抽搐,哀嘆道:「簪子拿到手後,才知道比我設想最壞也只是退了一萬步,更不像話,簡直是退了幾萬步,它真的就只是一根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麼?」

  少年說不出話來。

  阿良搖頭道:「真正的讀書人都窮,你以後就會明白了。我其實早就該想到的,按照道德林那老頭子的脾氣,和齊靜春的性子,傳下來這麼根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著轉頭,「知道嗎,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你知道我為此走了多少的冤枉路嗎?」

  斗笠一頭雨水,少年一頭霧水。

  阿良氣哼哼道:「我甚至已經在某個地方,刻下了一個字,但是到頭來,等我屁顛屁顛跑來,結果是這麼個慘淡光景,所以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啊。」

  阿良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以後沒本事在那裡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無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說一些我聽得懂的話?」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陳平安幫他說完下一句話,「我是一名劍客。」

  這一刻,阿良嘴角翹起,一巴掌拍在少年肩頭,「那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更加納悶,「嗯?」

  阿良已經撇開話題,「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會送你們到大驪邊境後離開,相信到了那個時候,你們這幫孩子也能夠清清爽爽遠遊求學了,暫時不會再有烏煙瘴氣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後,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帶著他們走到大隋山崖書院,之後能不能活著回到大驪龍泉縣,全看你自己本事。」

  陳平安突然說道:「謝謝。」

  從初次相逢,直到現在,少年才開始徹底信任這個自稱阿良的男人。

  阿良搖頭道:「沒事,我只是在彌補自己的虧欠,跟你關係不大。」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位姓齊的少年讀書郎,讀書讀煩了之後,說想要跟他一起闖蕩江湖,那次名叫阿良的劍客,沒有點頭答應。

  男人覺得如果當時自己稍微多點耐心,那個少年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良最後說道:「陳平安,你知道嗎?」

  少年說道:「什麼?」

  阿良語重心長道:「以後對我這種絕世高手,要發自肺腑的尊重啊。」

  少年好奇問道:「你打得過朱河?」

  阿良有些頭疼。

  覺得這傢伙比當年的齊靜春更惹人厭。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10:32 A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水深無聲,雨大皆短。

  這場暴雨在陳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樹下沒多久,就已經變成淅瀝瀝小雨,雨珠不斷從樹葉上滴落,紅棉襖小姑娘在陳平安回到樹下的時候,滿臉隱憂,陳平安燦爛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聲說沒事了。小姑娘臉色呼啦一下驀然燦爛起來,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後彩虹,乾淨得讓人心顫。這一刻,陳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許多言語堵在心裡頭,便只好默默練習劍爐立樁。

  阿良看到這一幕後,會心一笑,但是李槐一句話很快打消了阿良的不錯心情,阿良阿良,聽陳平安說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為這樣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問道,真的是陳平安說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陳平安當面對質,也學著阿良的語氣呵呵一笑,說陳平安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覺得他肯定是這麼想的,我當然覺得阿良你不是這樣的人啊,我還專門給朱鹿姐姐解釋過,拍胸脯保證你阿良不是這樣的。阿良輕輕扯住李槐的耳朵,低頭笑問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陳平安,太不是個東西了,要不要我替你駡他?阿良使勁擰轉這個小王八蛋的耳朵,當我阿良好騙是吧?李槐鬼叫起來,只可惜沒有人願意理睬,李槐立即見風轉舵,阿良阿良,我有個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難聽了一點,人可漂亮了,這個絕對不騙你,林守一和董水井兩個色胚,就都偷偷喜歡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沒事就去我們家蹭飯,每次見到我姐,恁大一個人了,還臉紅,真是噁心。阿良,我覺得你比董水井强多了,人帥脾氣好,騎得起驢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後幫你和我姐,認識認識?

  阿良趕緊鬆開李槐耳朵,雙手輕輕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們蹲下來慢慢聊。

  陳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問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漢子咧嘴笑道:「等你這句話很久了。那我們隨便走走,反正雨已經很小。」

  兩人並肩走出那棵樹蔭大如峰巒的不知名大樹,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朱河自己就自報家門和根腳了,「陳平安,小鎮之前發生那麼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夠在正陽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來,還與那位外鄉少女成為結伴盟友,估計很多事情你都已經知曉,那麼我也不藏掖什麼了,畢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們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為雜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討一口飯碗吃,雖然聽著很可憐,其實沒你想的那麼慘,從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們這位寶瓶小姐,沒誰把我們父女當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閨女,其實她倆關係不比尋常人家的親姐妹差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中年男人轉頭看了眼站在大樹底下遠望別處的女兒,正是少女身段抽條的時分,尚未真正長開,大概再過一年就會是真正的大姑娘了,他覺得自己女兒不會比大驪京城的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遜色,他對此一直很自豪,堅信女兒朱鹿以後一定會在大驪大放異彩。

  需知大驪素來尊重女子,不禁女子投身沙場奮勇殺敵,大驪先帝甚至專門下令禮部為女子武人、修士,設置了一整套武勛稱號,開一洲之先河,曾經被觀湖書院為首的士子文人,大肆抨擊,掀起過一場大亂戰,矛頭直指北方蠻夷大驪王朝,若非身為山崖書院山主的齊靜春力排衆議,可能當時的年輕皇帝就要迫於朝野清議輿論,就要因此收回聖旨。

  朱河笑道:當年發現我有習武的根骨天賦之後,二話不說就花費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現在的身手,女兒朱鹿也是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爭氣,在武道第二境功虧一簣,以後成就比我這個當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在發現朱鹿是習武的一顆好苗子後,親口對我說過,朱鹿有希望走到傳說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過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說到這裡,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敵廝殺,沒有命懸一線的生死磨礪,只靠天資是注定走不長遠的,而且一旦錯失良機,無法一鼓作氣往上攀登,就會越來越消磨意氣,再而衰三而竭,徹底斷了登頂之路。

  朱河壓下心中陰霾,繼續說道:「這次由我們護送小姐離開大驪,一來是我們離得最近,身手還算湊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說本事有多高,最少忠心。二來小姐第一次出遠門,需要細心的人照顧飲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適的人選。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輩,其實原本這次真正護送小姐遠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祖宗自己親自出馬。只是阮師的風雪廟同門,那個阿良出現後,老祖宗就返回小鎮了,因為如今小鎮沒了禁制,可以毫無顧忌地收納天地靈氣,等於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反正有阿良擔任貼身扈從,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釋道:「我們老祖宗眼光獨到且心胸寬廣,雖然打心眼疼愛寵溺小姐,可是在小姐遠遊求學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强行挽留在身邊,庇護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頭不但要去山崖書院,而且後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孫,本就該有這樣的氣魄。」

  朱河突然笑出聲,「只不過說到這裡,老祖宗又是一臉愁腸百轉的模樣了,碎碎念叨著可是咱們家小寶瓶,才不到十歲啊,氣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點再說啊。最後老祖宗下定決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隨的時候,一步三回頭,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說,老祖宗對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懷感激道:「小姐對我家朱鹿,也好,小姐從小就喜歡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練武,朱鹿能夠走到今天,事實上小姐功莫大焉。」

  陳平安鬆了口氣,「朱河叔叔,有你們在,我就放心了。」

  小鎮那邊,除了齊先生,陳平安信不過任何人。

  哪怕是阮師傅,就像陳平安對李寶瓶所說,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聖人的承諾,是齊先生曾經遵守的某些規矩,而不是阮師傅本人。

  這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直覺,可以說是天生的,但更多還是熬出來的,就像草鞋少年給那位寧姑娘煎的藥。

  之前對阿良,對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陳平安不是衣食無憂,沒吃過苦,所以傻乎乎對誰都好。生活的艱辛,人心的醜陋,貧窮的磨難,孤苦無依的少年,早就銘刻在自己骨頭上。

  朱河拍了拍少年的纖細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頭之結實堅韌,稍稍超出這位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釋然,若非如此,能夠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絕無這樣的膽識能耐,只是一想到這裡,朱河更是難免唏噓,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啊,就已經雄心壯志消磨殆盡了嗎,竟然比不得一個剛剛在武道上蹣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問道:「雖然我不曾走出過小鎮,不曉得外邊江湖的規矩,但是老祖宗曾經閒聊時說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這樣那樣的衆多忌諱,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還有就是可問師門,不可問武學路數。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從搬山猿手下逃脫的,你們小鎮那場追殺,我只是事後聽老祖宗說起。」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其實就是一直在逃命,從泥瓶巷一直逃到山裡,如果不是寧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聲提醒道:「要珍惜這些善緣,和那位寧姑娘的,還有和阮師……阮師傅的,一定要小心維持穩固,千萬別斷了。」

  陳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們只是驪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學修為,撐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於身份,我一個家生子,難道還有資格瞧不起身世清白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會大不一樣,你以後走得越遠,在外邊混得越久,就會理解得更透徹。」

  陳平安誠懇道:「我沒想那麼遠。」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陳平安點點頭。

  對於別人的善意,陳平安一向很珍惜。

  對於別人的惡意,若是暫時沒辦法跟那些人說清楚道理,那就且放心頭,絕不忘記。

  畢竟路還很長。

  ————

  大樹底下,剛剛把姐姐李柳給賣了的李槐,現在他在阿良面前腰桿子特別粗,大大咧咧說道:「阿良,回頭我讓陳平安給你做個酒葫蘆,你把腰間那個小葫蘆送給我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絕不虧待你,反正你這個看著就顯舊,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個屁,這葫蘆叫養劍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東西,看著不起眼,值錢得很,你有幾個姐姐?反正一個打死也不夠!」

  看到阿良難得用這麼硬氣的言語跟自己說話,小屁孩有些心裡打鼓,眼饞地瞅著那只小葫蘆,戀戀不捨地抬起頭,試探性問道:「要不然我讓爹娘多生幾個姐姐?這事好商量啊,對不對?」

  阿良伸手捂住額頭。

  沒來由想起之前跟陳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並論,阿良鬆開手,哀嘆一聲,隨手撿起一乾枯枝丫在地上劃來劃去。

  李槐探過頭一看,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得真心不如自己這個蒙童好看,更比不上連齊先生也說不俗氣的林守一了。

  李槐越看越覺得丟人現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間的銀白色酒葫蘆,一番天人交戰之後,李槐說道:「阿良,你寫字這麼醜,我決定還是不做你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後嫁給讀書人的。」

  阿良緩緩抬起頭,滿臉匪夷所思,「很難看嗎?」

  李槐心情沉重,使勁點頭。

  小孩覺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搶東西吃,非要駡她沒良心,自己可是為了她連那啥養劍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臉你年紀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麼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個離這個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這個字後,都紛紛竪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當面?」

  阿良乾笑道:「聽說,聽說。」

  李槐說道:「我就說嘛,誰有那臉皮跟你當面說寫得好,我就拜他為師,估計連我娘也駡不過他。」

  阿良譏笑道:「你拜人家為師,人家就收你為徒啊?」

  李槐一本正經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額頭,因為那傢伙還真是個瞎子。

  阿良想著自己還是少跟這個話,抬起頭環顧四周,左看右看,最後看到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學習劍術啊?我現在有一些出劍的興致了……」

  不遠處,朱鹿正在擔心自家小姐。

  紅棉襖小姑娘雙手托著腮幫,望著小師叔離去的方向,眉頭緊皺。

  聽到阿良這句話後,少女憤懣道:「一邊涼快去!」

  阿良眼神無辜且茫然:「剛下過這麼一場大雨啊,你看我都渾身濕透了。」

  少女察覺到自己的失誤,可仍是冷笑道:「吊兒郎當,不學無術,不是好人!」

  阿良氣惱道:「小寶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蘆,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後別騙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說過,文人鬥酒詩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紅棉襖小姑娘對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頓時心裡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餘兩個傢伙的冷嘲熱諷當做了耳邊風。

  阿良的江湖,終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陳平安和朱河走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當原本東南方向的龍尾溪繞向正南方,成為大驪地方縣志上嶄新朱批的鐵符河,頓時河水滔滔,水勢大漲。

  河面之寬,河水之深,遠勝之前的小溪氣象。

  在陳平安的提議下,稍作休整,在這裡煮米做飯,吃過午飯之後再趕路。

  李槐站在河邊,叉腰嘖嘖道:「阿良,你以前見識過這麼大的水嗎?」

  前者白色驢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處,又看了眼身後,最後對李槐笑道:「我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吃過的飯粒還多。」

  李槐頓時不樂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聞,走到搭建簡易灶台的少年身邊,輕聲道:「走,河邊走走,有些話要跟你說。」

  陳平安楞了楞,就請李家婢女朱鹿幫忙,李寶瓶一路行來,其實已經能夠幫上很多忙,甚至連幫助阿良餵養白驢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腳利索地幫著朱鹿姐姐一起煮飯,讓她的小師叔只管去河邊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樣。

  這些日子裡,小姑娘始終堅持自己背著背簍,盡力自己打理一切。

  少年每次打拳走樁的時候,她往往都會默默陪在身邊,有樣學樣,嬌憨可愛。

  兩人走到河邊,然後沿著河水向下遊行去。

  阿良坦誠相見道:「我很喜歡寶瓶這個小丫頭,當然,你只會比我更喜歡。」

  陳平安回頭望去,小姑娘在那邊忙來忙去,又是車軲轆似的雙腿,對比說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萬事不動手的李槐,雖然李寶瓶年紀還小,但是生機勃勃,哪怕只是看著她,就像看到一個美好的春季。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又說道:「但是你總覺得哪裡不對,是不是?」

  陳平安嗯了一聲,「自從上次跟我聊了關於武學的事情後,一口氣說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後,好像她不太愛說話了。」

  阿良問道:「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期望的話語,比如說你希望她以後可以成為怎麼樣的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滿臉震驚。

  阿良大概也是不想無意間言語傷人,難得小心醞釀措辭,乾脆停下腳步,蹲在河邊,輕輕丟擲石子,在少年蹲在自己身邊後,阿良輕聲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一般人自然沒資格套用這兩個說法,但是李寶瓶不一樣,雖然現在還小,第一點當然是沒影的事情,可第二點,她是已經適用了,你將你陳平安當做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都會讓小姑娘深深放在心裡,話語這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一個字一句一句話,落在心頭堆積起來的,可能你覺得我這個說法比較像半桶水的老學究、酸秀才,可道理還真就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是我的錯,我當時怕她沒信心走到山崖書院,就說了我希望她能夠成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錯』?陳平安,你錯了。」

  少年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少年,只是懶洋洋望向平靜無瀾的河面,「你只是沒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錯了。」

  少年更加納悶,這兩者說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結果,不還是一樣的嗎?

  阿良終於轉頭,似乎一眼看穿少年的心思,搖頭道:「很不一樣。知道為什麼天底下的好人,一個比一個做得憋屈嗎?比如齊靜春,你們認識的齊先生,明明可以更做事更痛後的結果,就只是那麼窩囊憋屈?等到你環顧四周,好像那些個壞人,卻又一個比一個活得瀟灑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過的兩個仇家,正陽山護山猿,老龍城苻少城主,他們回到自己的地盤後,確實會過得很舒心,一個地位崇高,躺在功勞簿上享受尊敬,一個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著陷入沉思的少年,灑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萬不能做了好人,沒有得到回報,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就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能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當好人了。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臉色嚴肅,加重語氣,重複最後一句話:「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笑了起來,重新變成那個萬事不掛心頭的浪蕩子,「當然,李寶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獨有的方式在回報你,你可別想岔了。」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沒有沒有。」

  阿良點點頭,「所以我才願意跟你說這些。」

  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橫放竹刀在雙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講道理的,我的道理……」

  阿良略作停頓,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綠色竹刀,「以前在劍,如今暫時在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頭不大,也會戴著那頂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隨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對我的胃口,哪怕那根簪子意義跟我之前想像那般重大,哪怕你是齊靜春挑中的人,我也不會跟你嘮叨這些話,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驪,心情好的話,直接把你丟到大隋就是了,對我來說,有什麼難的?」

  這個嬉皮笑臉的漢子認真起來,別有風範,雙手輕輕拍打竹刀,「對我阿良來說,人生於天地間,路要自己走,話要自己說,人要自己做。我覺得你陳平安,也該這樣,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桿夠直,拳頭夠大,骨頭夠硬,更要劍術夠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來,「別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夠久!」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阿良,雖然有些聽明白了,有些還不是很懂,但我都會記在心裡,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都會拿出來好好想一想。」

  阿良點點頭,欣慰道:「這就很夠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幾步,突然轉頭說道:「陳平安,我帶的乾糧吃完啦。」

  說完之後,阿良就快步離去,走向李寶瓶朱鹿那邊,嚷嚷道:「開飯沒,開飯沒?!」

  留下一個沒回過神的少年。

  說來說去,繞這麼大一個圈子,這傢伙就是為了光明正大的蹭吃蹭喝?

  陳平安笑著跟上。

  ————

  有一天黃昏,一行人遠遠經過一片綠意蔥蔥的山間竹林,紅棉襖小姑娘扯了扯陳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邊,小聲問道:「小師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著趕路的少年嗯了一聲,繼續埋頭趕路,因為他們馬上就要見到阿良所謂的驛路了,大驪朝廷的官道。

  小姑娘默不作聲,顛了顛身後的背簍,仍然緊緊跟在少年身後。

  夜裡睡在朱鹿搭起的狹窄牛皮小帳篷裡,小姑娘想起一事,撅了撅嘴,有些委屈,最後告訴自己小師叔已經很好啦很好啦。然後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不敢貪睡,怕耽誤了小師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雙小師叔幫她做的草鞋,結果小姑娘剛鑽出帳篷,整個人就呆住了。

  就在帳篷外,放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綠竹小書箱。

  小姑娘楞了很久,然後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來。

  忙了一晚上的少年正在遠處昏睡,被哭聲驚醒後,趕緊起身跑過去,站在小姑娘身前,陳平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摸著腦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為小丫頭天一亮看到小竹箱後,會高興呢。

  看到李寶瓶這麼傷心,陳平安真是心疼得厲害。

  小姑娘閉著眼睛哭了很久,睜眼看到陳平安之後,一下子止住哭聲,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陳平安,哽咽道:「小師叔,對不起!」

  陳平安只好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腦袋,「不哭不哭。」

  小姑娘只是哭,傷心壞了。

  陳平安柔聲道:「不喜歡小竹箱?是小師叔做得不好看?沒事沒事,下次可以改樣子,沒辦法,小師叔以前只見過一次小書箱,以後到了外邊的熱鬧地方,再見著了好看的書箱,你告訴小師叔……」

  小姑娘抬起頭,滿臉淚水,「喜歡!沒有比這個更喜歡了!」

  可似乎越是喜歡,小姑娘就越覺得自己沒良心,越對自己的小師叔心懷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看小師叔。

  陳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語,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著小姑娘的腦袋,輕聲道:「李寶瓶,知道嗎?小師叔能夠陪你一起遠遊求學,真的很高興,只是以前沒有跟你說過,所以現在小師叔跟你說了,如果你還能喜歡這個不值錢的小竹子書箱,那小師叔就更開心了,真的,不騙你。」

  小姑娘緩緩抬起頭,但是雙手還是蒙住臉,她只敢露出指縫,悄悄露出那雙靈氣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師叔不騙人?」

  少年眼神清澈,點頭道:「小師叔也會騙人,但是不騙李寶瓶。」

  小姑娘迅速拿開手,笑容燦爛。

  又是少年印象裡的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

  所以少年也很笑容燦爛。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

  小師叔和小姑娘尤為如此。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11:46 A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三章 牆上有個字

  一座高不過十多丈的小山坡,分散站著二十餘個人,穿著衣飾並無定數,但是臉色、眼神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一名魁梧男子單膝跪地,正在仔細查探身軀僵硬的兩具屍體,他用手指撐開一具屍體的眼皮,露出冰裂紋瓷片一樣的眼珠子。

  一名換上一身市井婦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緩緩走上山坡,身後跟著捧劍女子和白臉老人。

  她沒有靠近那兩具屍體,捂住鼻子,用濃重的鼻音問道:「王毅甫,怎麼說?」

  王毅甫嘆息道:「兩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斃命,不傷身體,但是經脈皆碎,五臟六腑都爛透了。」

  婦人臉色陰沉不定,「我們大驪出現了這麼强大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是兩位同行,咱們那位藩王殿下,一向負責邊關監視,號稱,難道偏偏這次就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曾抓到,總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網之魚吧?」

  王毅甫有些猶豫,「娘娘,如果我沒有看錯,是一人所為。」

  婦人驟然眯眼,氣勢淩人,「你說什麼?!」

  王毅甫指了指兩人的脖頸,出現一縷細微的紅線,「兩名死者之間的這條線,氣勢銜接緊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橫抹。」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怒氣殺機不要太明顯外露,譏笑道:「風雪廟什麼時候這麼天下無敵了?隨便跑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就能殺人跟殺雞一樣簡單?這兩個人是誰,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渾然知道,來,說說看,讓我們王大將軍如雷貫耳一下。」

  徐渾然臉色尷尬,硬著頭皮解釋道:「一位是剛剛躋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師,精通拳法,擅長近身廝殺,一位是八樓修士,兼修飛劍和道家符籙,二十年間,兩人聯手刺殺六次,從未失手過,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

  婦人憤怒至極,只是一直在苦苦壓抑而已,此時便遷怒這位大驪第一劍師,尖聲道:「徐渾然!報上他們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老人心中悚然,微微低頭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為胡英麟,都曾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為我大驪立下汗馬功勞。」

  婦人這才神色微微轉好,只是很快滿臉頽然,有氣無力道:「對,李侯和胡英麟,當年你們盧氏王朝的邊關砥柱葉慶,就是這兩人殺掉的。沒死在敵國境內,沒有死在沙場上,而是死在了我們大驪自己疆土上。」

  婦人興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會讓王毅甫看笑話,就拿這位武將曾經效忠的盧氏開刀,「說來可笑,開始我們覺得葉慶這麼一號重要人物,身邊肯定會有數名大練氣士暗中保護,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聯手。哪裡想得到,從滲透邊境,潛入殺人,再到功成身退,盧氏王朝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葉慶不過是惹惱了幾股邊境仙家勢力而已,至於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這一步?盧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嗎?為何最後願意陪你們盧氏殉葬的仙家宗門,就只有一家而已?」

  說完這些,婦人有些神清氣爽,心裡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邊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不可以身邊有人享福更多。

  這恐怕就是她願意將其中一個孩子交給國師崔瀺,而不是山崖書院齊靜春的理由了。

  省心省力,不怕長大之後被人欺負得只會哭著找爹娘。

  王毅甫臉色閃過一抹黯然。

  大將軍葉慶,國之忠良,國之棟樑。為盧氏王朝鎮守邊關三十年,硬生生擋住大驪邊軍的三次大型攻勢。當年宋長鏡有次差點戰死戰陣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駡葉慶是冥頑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後,葉慶死後,盧氏朝廷竟然連追封謚號一事,就爭吵了一旬之久,關鍵是哪怕這樣,也沒給太高的美謚,以至於猶有一戰之力的六萬精銳邊軍,軍心慢慢散盡。

  宋長鏡揮師而過,如入無人之境。第一件事情,就是親自去此人墳頭敬酒上香,事後大驪禮部非議,被宋長鏡一份摺子就打得滿臉腫,「豈是唯我大驪有豪傑?」

  大驪皇帝接連批閱三個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龍顔大悅的皇帝,不過最後對身邊宦官笑著說,這句話是皇弟的心裡話,至於這幾個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勞的。

  婦人其實一直在觀察這位亡國猛將的臉色。婦人暗暗點頭。雖未因此就對他徹底放心。

  若是連人之常情都失去了,必是懷有堅忍不拔之志。做什麼?除了復國能夠做什麼?

  那麼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

  若是王毅甫只知道打打殺殺的一介武夫,能夠心思細膩到演戲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

  不過她一樣不怕。

  老劍師徐渾然疑惑問道:「娘娘分明已經跟阮師打過招呼,答應不會在龍泉縣境內動手,咱們也傳信給李侯胡英麟,讓他們近期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走到大驪邊境再說。照理說阮師怎麼都該賣娘娘這個面子才對,總不至於是那風雪廟的人,連娘娘和阮師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問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詳細身份,依然沒有查出來?」

  捧劍女子搖頭道:「尚未有結果,這種事情,我們不好找上門去問阮師,更不好去找那撥風雪廟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驪自己的諜報機構尋找蛛絲馬跡,而邊境諜報事務,娘娘不方便插手……」

  說到這裡就停下,年輕女子不再說話。

  這涉及到了大驪朝政最高層的暗流湧動。

  王毅甫問道:「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叫朱河的李家扈從,其實深藏不露?」

  婦人嗤笑道:「那個不過武夫五境的傢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沒有膽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搗亂。」

  老劍師嘆了口氣,「這就有點難辦了。」

  婦人嫵媚一笑,「難辦?好辦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這件事,終究是別人先壞了大驪的規矩,那麼皇帝陛下是願意為她出頭的。

  ————

  李寶瓶有了嶄新的小書箱,背簍裡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窩,一大一小兩人借此機會,在休息的時候,找了個遠離李槐等人的僻靜地方,偷偷摸摸清點家當,以防遺失或是損壞。

  陳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簍。

  一把老槐木劍,猜測是齊先生贈送,因為當時陳平安頭頂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陳平安和李寶瓶都覺得應該是齊先生故意所為,陳平安平時都把槐木劍放在斜放在背簍裡,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放在膝蓋上,少年的心境就會祥和安寧。

  一顆黃色的蛇膽石,放在陽光照射下,就會映照出一絲絲黃金色的漂亮筋脈。

  其餘十二顆小巧玲瓏的蛇膽石,則已經褪去原本鮮艶色彩,但是質地細膩,依然不俗。

  李寶瓶對這些小玩意兒愛不釋手,手心托著那顆黃色蛇膽石,說道:「小師叔,這顆千萬別賣,其它十二顆石頭,以後就算要賣,也一定要找識貨的買家,要不然咱們肯定虧死了。」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

  背簍裡還有一塊一尺長短的黑色長條石,看著很像斬龍台,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記得寧姑娘說過,想要分開斬龍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劍石,不但需要什麼劍仙出手,還需要折損一把很值錢的兵器,當然對於少年目前來說,很厲害或者是很珍貴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與值錢掛鈎。

  就像對於那位重返姑娘的少女來說,對手的戰力,都可以跟多少個陳平安直接掛鈎。

  陳平安知道這絕對不會是阮師傅贈送給他的,是齊先生一並送了槐木劍和磨劍石?還是那位白衣飄飄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術法?又或者難道是阮姑娘私藏的體己之物?

  陳平安有些頭疼。

  阮姑娘之前在李寶瓶背簍裡,留下了金錠一顆,銀錠兩顆,一袋子普通銅錢。有次李寶瓶無意間打開錢袋子,陳平安才驚駭發現裡邊竟然夾雜有一顆金精銅錢。

  這顆壓勝錢,絕對是阮秀偷偷留下的。

  這讓陳平安嚇了一大跳,當時就滿頭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沒能發現真相,然後不小心把這顆銅錢當做普通銅錢花出去,一想到這個後果,陳平安就恨不得先給自己兩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陳平安一樣樣收拾齊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細算慣了的婦人,在搭理一個小家似的。

  每次李寶瓶看到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師叔也太會過日子了。

  那麼以後得多優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小師叔啊?

  小姑娘覺得好難找到,於是她有些小小的憂傷。

  一個鬼頭鬼腦的孩子偷摸過來,被李寶瓶發現後,他看著她腳邊那只小書箱,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要是給我做一個比小竹箱子,要比李寶瓶那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師叔,咋樣?」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李槐有些急了,決定退讓一步,「那跟李寶瓶那小書箱一樣大就行,這總行了吧?」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李槐的靴子,已經破爛不堪,露出了腳指,說道:「回頭給你做兩雙草鞋。」

  李槐大怒,跳腳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書箱!用來裝聖賢典籍的書箱!我李槐也是齊先生的弟子!」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一邊去。」

  李槐愕然,仔細打量著陳平安的臉色,兩人對視後,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虛,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沒有還嘴駡人,悻悻然離開,只是跑出去幾步,轉頭理直氣壯道:「草鞋別忘了啊,要兩雙,可以換著穿。」

  陳平安點了點頭。

  等到李槐跑遠,小姑娘滿臉崇拜道:「小師叔,你真厲害,你是不知道,李槐這個傢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氣,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齊先生跟他說道理,李槐也不太愛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小姑娘腦袋,背起背簍,「準備動身,再走兩天,咱們馬上就可以看到大驪驛路了。」

  小姑娘背起小書箱。

  小姑娘,紅棉襖,綠竹箱。

  其實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訴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們小寶瓶足夠可愛,就這顔色裝扮,能夠讓人笑話死。

  李寶瓶突然說道:「這個李槐,有點像小師叔你們泥瓶巷的那個鼻涕蟲啊。」

  陳平安楞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把兩個字放在一起比較過,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不像的,以後如果有機會見到顧粲,你就會明白了。」

  小姑娘哦了一聲,反正也只是隨口一提,很快就去想像大驪驛路到底是如何的。

  陳平安其實跟李寶瓶一樣,起先也有些覺得鼻涕蟲顧粲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兩者差別很大。

  李槐跟顧粲看著差不多的性格,嘴裡跟長了一窩蜈蚣蠍子似的,毒的很,能夠一句話把人氣得夠嗆,在陳平安眼中,其實大不一樣,同樣是沒心沒肺,同樣窮苦出身,顧粲看似賊兮兮,轉起眼珠子來比誰都快,但顧粲身上那股超乎年紀的精明,更多是一種自保,李槐則是純粹的小刺蝟一個,逮著誰都要刺一下,這是因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邊還有個姐姐,心性其實不複雜,而且上過學塾讀過書,身邊的同窗蒙童是李寶瓶,林守一,石春嘉這些稍大的孩子,大體上李槐是沒吃過大苦頭的。

  顧粲不一樣,一手拉扯他長大的娘親,有些時候不得不說也連累了他,使得小小歲數,便嘗過了人情冷暖,陳平安就曾經親眼看到,一個滿身酒氣的醉漢駡駡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顧粲,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就狠狠踹了顧粲肚子一腳,顧粲倒地後,還狠狠踩了他腦袋一腳,那麼點大孩子抱著肚子蜷縮在牆根,哭都哭不出來。

  如果不是陳平安湊巧出門碰到,飛奔過去,一拳打得那漢子踉蹌後退,然後趕緊背起顧粲去了趟楊家鋪子,天曉得會不會落下什麼病根。

  也更加記仇,心裡頭有個小賬本,一筆筆賬,記得很清楚,誰今天潑婦駡街駡過了他娘親,哪家不要臉的漢子嘴花花調戲了他娘親,他全記得,可能隨著歲數增長,有些事情和細節已經忘了,但是對某個人的憎惡印象,顧粲肯定不會忘。當然,那個給了他兩腳的漢子,顧粲記得死死的,叫什麼名字,住什麼巷弄,家裡有誰,顧粲全部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陳平安獨處的時候,總是嚷嚷著要把那人的祖墳給刨了,還說那人有個女兒,等她長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裡欺負她。

  大概那個時候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姨漢子喜歡「開玩笑」,與他娘親相關的言語,婦人說偷人二字,漢子則往往都帶著個睡字。

  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孩子不過四歲多,那張稚嫩的小臉,臉龐猙獰,滿是凶光,眼神狠厲。

  陳平安有些擔心,他當然希望顧粲在外邊過得比誰都好,但同時打心底不希望顧粲成為蔡金簡、苻南華那樣的神仙人物。

  看著心不在焉的小師叔,李寶瓶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若是以前,就會說沒事,但是現在開門見山說出了心裡話,「我怕下一次見到鼻涕蟲,會變得不認識他了。」

  李寶瓶疑惑道:「小孩子個子竄得快,如果過個四五年七八年才見面,你們不認識也很正常啊。」

  陳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勁:「我相信顧粲,一直會是那個泥瓶巷的鼻涕蟲。」

  至於認不認得自己,沒關係。只要那孩子過得好,比什麼都好。

  ————

  鐵符河的河床出現斷層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勢頓時暴漲。

  陳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練拳,來來回回都是那走樁六步。

  阿良不知道何時站在石崖邊緣。

  水花四濺,水聲滔滔,水霧彌漫,好在暮春時節,寒氣已降,並不顯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聲說道:「你練這個拳,沒太大意思。這走樁,是個很入門的小架,隨便哪個江湖門派都有,倒是那個立樁,還算馬虎,最少能夠幫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藥材,不名貴,但好在對症下藥。」

  少年聽在耳中,笑了笑,沒有說話。

  因為姚老頭說過,練拳之時,切忌泄氣。

  阿良點點頭,「但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這麼練拳,問題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實打實的滴水鑽石,靠的就是水磨工夫。」

  陳平安練拳完畢,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阿良,你不是那個什麼神仙台魏晉吧?」

  阿良笑道:「當然不是,他念詩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無比,一喝高了就喜歡一把鼻涕一把淚,比李槐還不如。我怎麼可能是這種人。」

  陳平安楞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阿良這麼直截了當,「那毛驢和酒葫蘆?」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晉的。我可沒他這麼窮講究,喝酒倒是喜歡,騎驢看山河什麼的,真做不來,慢騰騰的,能把我急死。」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他不會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殺他幹嘛,殺人奪寶啊?」

  陳平安看著阿良,搖搖頭,「我相信你不會殺他。」

  阿良拿起本該用來養劍的酒葫蘆喝了口酒,「這只養劍小葫蘆是他送給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劍術,那小子茅舍頓開,終於打破了瓶頸,所以閉關去了。作為酬勞,他就把葫蘆送給了我。別覺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賺大發了。我只是幫著照看這頭毛驢而已。」

  風雪廟兵家劍修的十樓,想要破開,難得很。

  不過這種話,阿良不想跟陳平安解釋得太清楚。

  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阮師傅為何沒有認出你來?」

  阿良找了個地方坐在,晃了晃銀白色的小葫蘆,「葫蘆裡的本命劍氣猶在,且無殘缺,這意味著主人尚存,神魂體魄皆全。你們東寶瓶洲是個小地方,阮邛不覺得在這裡有太過嚇人的高手,能夠瞬間斬殺魏晉不說,還能夠快到連魏晉的本命飛劍都來不及聯繫。」

  陳平安驚訝道:「我們東寶瓶洲王朝有千百個,我們到現在還沒走到大驪邊境呢。」

  阿良扭頭把酒壺丟給身邊站著的少年,「你也知道是『走』的啊,來來來,喝口酒,男人不會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說過練武之人,不能喝酒。」陳平安小心接過酒葫蘆,坐在阿良身邊,遞還給他,阿良卻沒接,陳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懷裡,望著河水,輕聲感慨道:「也是,我見過踩在劍上飛來飛去的神仙,從咱們小鎮頭頂上飛過去,很多。」

  阿良現在一聽到朱河就有些煩,偏偏身邊這傢伙喜歡拿自己跟朱河比較。

  陳平安笑問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晉劍術?那你豈不是要比朱河還要厲害?」

  又來了。

  阿良嘆了口氣,「我也就是脾氣好,不跟你一般見識。」

  陳平安是真的很好奇這件事,打破砂鍋問到底,「難道還要厲害很多?」

  阿良一把搶過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滿臉嫌棄道:「滾滾滾。」

  陳平安哈哈大笑,轉頭看著一臉鬱悶的斗笠漢子,眨眨眼,嘿嘿道:「其實我知道你比朱河厲害很多。」

  阿良總算好受一些。

  陳平安馬上補了一句,語氣誠懇道:「我覺得兩個朱河都未必打得過你。」

  阿良無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馬屁,有點誠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兩個字去掉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嘴角翹起,望著那條聲勢浩蕩的青色瀑布,突然說道:「阿良,謝謝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著酒,隨口問道:「嗯?謝我做什麼,既沒有教你練拳,也沒有教你練劍。」

  陳平安盤腿而坐,習慣性雙手十指在胸口,練習劍爐拳樁,「遇到你之後,覺得外邊的世界,沒那麼讓人覺得害怕了。因為我發現原來外邊,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誰都本事高就隨意欺負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麼說你,也從不生氣。」

  阿良笑著喝了一口酒,慢了一些,「這一番表揚,來得讓人措手不及,讓我喝口酒壓壓驚。不過你小子也會害怕?敢小巷殺年紀輕輕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話不說就帶著小寶瓶出來遠遊大隋?你膽子真不小。」

  陳平安輕聲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為必須要做,不代表我就一點不害怕啊。我就是一個燒瓷的窯工學徒,膽子能大到哪裡去?」

  阿良點點頭,「是這個理。」

  兩兩無言,唯有水聲。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問道:「如果在一個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風頭的事情,然後你可以刻下一個傳承千秋萬年的大字,你會挑選哪個字?」

  陳平安想了想,「應該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陳,刻下陳這個字,多好。」

  阿良搖頭嘆息,「真俗氣,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顧自解釋道:「正常正常,像我這樣的奇男子,畢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於平地,猛虎獨行於深山。寂寞啊。」

  斗笠漢子興許是自己把自己給說感動了,趕緊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草鞋少年突然咧嘴笑起來,笑得怎麼都合不攏嘴,像是也想到很開心的事情。

  這絕對是稀罕事。

  於是阿良問道:「想什麼呢,傻樂呵?」

  少年有些臉紅,赧顔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話,那我就在那堵牆上,寫下心愛姑娘的名字。」

  阿良齜牙咧嘴,嘖嘖道:「那你多燒香,祈求你未來媳婦的名字只有兩個字,如果是三個字,四個字,呵呵。」

  陳平安楞了一下,「難道還有人的名字是四個字?那不是很怪嗎?」

  阿良拍拍少年肩膀,「陳平安,以後多讀書。」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阿良猛然驚醒,「陳平安,你有喜歡的姑娘了?!誰誰誰,趕緊說出來,讓我樂呵樂呵!」

  陳平安笑眯起眼,搖頭道:「沒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少年,「一開始就知道你不老實。」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你現在還是打光棍吧?」

  阿良:「閉嘴!」

  陳平安還以顔色,「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著自己,道:「知道在別的幾處地方,多少女俠仙子哭著喊著要嫁給我阿良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回答道:「我當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癟後,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對了阿良,你刻了個什麼字?可以說嗎?」

  阿良立即神采煥發,得意洋洋,「那可了不得,我那個字寫得鐵畫銀鈎天下無雙不說,關鍵是那個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氣勢如虹,比起什麼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為了攔阻我刻下這麼個字,好些老烏龜王八蛋的臉都黑了,沒法子,就怕貨比貨,其中有幾個輩分挺高的傢伙,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差點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幹架,我才懶得理睬他們,你們幾個不要臉皮合夥打我一個,我不跑?我傻啊,對吧?當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陳平安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阿良一臉「你快問是哪個字」的表情。

  陳平安輕輕轉頭,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開口說話。

  阿良呆若木雞。

  斗笠漢子輕輕塞好香氣四溢的酒葫蘆,顯然是連喝酒的興致也沒了。

  就在此時,陳平安驀然瞪大眼睛,發現鐵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聯袂踏水而行,有白髮蒼蒼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聖人」,有衣裳艶麗的妖嬈女子嬌笑連連,還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氣橫秋。

  陳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連正眼也沒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紅色鈴鐺,急促響動,往陳平安和阿良這邊飛奔而來,臉色沉重道:「這是老祖宗留給我的震妖鈴,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鈴鐺百丈之內,便會無風自響,阿良前輩,陳平安,我們最好小心一些,先離開這河畔石崖,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

  陳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邊的奇異景象,拔出酒塞子,對兩人晃了晃,笑道:「我喝過這口酒就走,很快的。」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輩,咱們大驪朝廷對於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極為寬鬆,只要不鬧出人命,一般是從來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聲,說著這樣啊,趕緊起身,就要跟他們一起離開石崖,給那撥不速之客讓路。

  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位神異非凡的傢伙,各自的境界修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第一個像是被天雷劈在腦門上,止住身形,一動不動,之後四位皆是如出一轍。再然後,又是滿身仙氣的老叟第一個掉頭,撒腿狂奔,這次可顧不上什麼神仙風采了,恨不得手腳並用,之後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臉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還帶著壞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

  手中鈴鐺已經寂靜不動。

  他試探性問道:「阿良前輩,這是?」

  阿良系好那只銀色小葫蘆,揉了揉下巴,「難道是我殺氣太重?」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是那些傢伙認出了你的這只養劍葫蘆?」

  阿良爽朗大笑,摟著少年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養劍葫蘆裡大有玄機嘛。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阿良突然鬆開手,讓陳平安先回去。

  草鞋少年小跑離去。

  阿良仍然跟朱河勾肩搭背,低聲問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對吧?你是怎麼含蓄得讓陳平安覺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則我費了這麼大力氣,白白擺了那麼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樣睜眼瞎啊。」

  朱河身體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輩,這個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這就沒勁了啊。」

  朱河哭喪著臉,「阿良前輩,我真不知道。」

  前邊,少年轉身倒退著小跑,面朝阿良,大聲笑問道:「阿良,那個字到底是啥?」

  阿良頓時神采飛揚,咳嗽一聲,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少年跟河面上那五個傢伙一樣,如遭雷擊,然後默默轉身,飛奔離去,嘀咕道:「你大爺的!」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12:27 P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四章 秀色可餐

  鐵匠鋪子那邊總計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氣森森。

  傳言那個曾經在騎龍巷住過一段時間的阮師傅,是會鑄劍的神仙,連朝廷也敬重得很。禮部官老爺和小吳大人,都曾經親自去拜訪過。所以阮師傅的身份不簡單,絕對假不了。很多人都想著把孩子塞進鐵匠鋪子,只可惜已經不招人了,不過阮師傅倒是有次去鎮上買酒,挑中了兩個孩子做學徒,第二天酒鋪子就人滿為患,全是大人長輩拎著自家孩子,問題在於也沒人真正買酒,全眼巴巴等著阮師傅能夠看中誰,孩子可不管什麼前程不前程,撒腿鬧得歡,雞飛狗跳吵翻天。

  小鎮其實在縣令吳鳶出現之前,只知道自己是大驪子民,龍窯是為大驪皇帝家裡燒制瓷器,僅此而已,其餘一概不知,小鎮人員流通極少,根本不存在什麼拜訪親戚、出門遊學、遠嫁他鄉,書上不教,老輩不說,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當中知道一些內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機。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運兒,能夠走出去欣賞外邊的大好河山,在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根本沒有衣錦還鄉的機會,這是小鎮四方聖人早年訂立的規矩之一。

  如今按照縣衙張貼的告示和識字之人的講解,才知道以前是因為龍泉縣的山路,太過險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氣才開通道路,是為了開山一事,要把那些山頭送給某些相中此地風水的大人物,與此同時,縣衙禮房吏員為首的一撥人,開始為轄境百姓講解各種規矩,應該如何與外鄉人相處,

  比如不可胡亂對著外鄉人指指點點,稚童不可衝撞街道行人,絕對不許擅自觸碰外鄉人的坐騎等等,如果一旦出現任何爭執,百姓則必須如實向龍泉縣衙稟報,不可自作主張,官府會秉公處理。

  四姓十族對此並未展露出太過熱情,更沒有幫著縣衙出面做點力所能及的意思,更多還是冷眼旁觀,至於是不是等著看縣衙鬧笑話,就只有吳鳶和那幫老狐狸肚子裡清楚了。

  小鎮的巨大變化,對自幼在兵家祖庭風雪廟長大的阮秀而言,感觸不深不在意。

  她自從遇到某個矮冬瓜之後,就心情鬱鬱。

  那蠻橫婦人大搖大擺去了陳平安家的宅子不說,還把院門和屋門銅鎖都給弄壞了,她之前跑去給兩棟宅子打掃的時候,剛好撞到那撥前去換鎖的人,阮秀氣得柳眉倒竪,跑上去講道理,那幾人彷彿知曉她的身份,畢恭畢敬道歉賠禮,但是幕後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擺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們也不敢說的無賴架勢,這也就罷了,阮秀要他們交出舊鎖和嶄新鑰匙,回到鐵匠鋪子,就碰到那個矮冬瓜,她竟敢還有臉笑眯眯說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壞了銅鎖。

  阮秀還依照約定,雇人修繕泥瓶巷一棟無人居住的破敗宅子,屋頂塌陷出一個大洞,房梁腐朽,紅漆剝落。阮秀要那些小鎮出身的磚瓦匠,仔細修補,小心添磚加瓦,最後實在不放心,還專門盯著他們做事大半天功夫。

  再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都掛名在了陳平安名下,兩間老字號鋪子的老夥計,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雇傭夥計,她不敢挑選一些油滑之輩,便讓自家劍鋪的人,推薦了些性情本分卻手腳伶俐的婦人少女,幫忙打理生意。

  壓歲鋪子繼續販賣各式糕點吃食,草頭鋪子則繼續兜售雜項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畫,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有。

  阮秀只要劍鋪沒事的時候,就會趴在某一間鋪子櫃檯上,怔怔出神,很多時候大半天時光就這麼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她招徠生意,她也不擅長跟人討價還價,事實上這兩家鋪子都屬陳平安的家底,青衣少女恨不得一塊糕點賣出幾兩銀子的天價,只不過終究是心性淳樸的少女,沒好意思這麼做,只是猶豫著要不要幫他找幾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幫著鋪子多賺些錢,但是她又怕那樣的人,他回到家鄉的時候,會不喜歡。

  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

  就連糕點也沒那麼饞嘴貪吃的少女,所以原本圓圓潤潤的下巴,逐漸有些尖尖的了。

  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動人。

  阮邛倒是幾次提起,要是她覺得小鎮這邊悶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橫槊峰那邊走走看看,山水風光還不錯。只是少女一直提不起這個勁兒,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罷。但少女越是這麼渾渾噩噩,打鐵鑄劍的時候,反而越是聚精會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進,這才讓阮邛放下心來,既然於修行是好事,他就不會去指手畫腳。

  因為一個凡夫俗子的墳頭,早已青草蔥蔥,甚至子孫也已白髮,可是曾經同齡的修行有成之人,卻依然還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這兩天更加心煩,因為每次她來到鋪子發呆,都會有人來打攪。

  是一個腰間別有一支朱紅色長笛的年輕人,錦衣玉帶,頭戴紫金冠,很趾高氣昂的作態,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說從來沒有認真看過。

  因為阮秀自從年幼記事起,就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了。因為她爹是阮邛,不但是風雪廟大修士,更是東寶瓶洲首屈一指的鑄劍師。

  不過到了這裡後,阮邛跟她說過,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在甲子之內,大驪不可以對外大肆宣揚,用他阮邛這塊金字招牌來謀劃什麼。一旦被他阮邛發現,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結果如何,阮邛不會保證。在阮邛在洞天下墜淪為大驪版圖之後,那場廝殺,不但殺得周圍修士肝膽欲裂,其實連大驪朝廷和更遠的山上勢力,都已領教過聖人阮師的脾氣,沒人願意拿性命來跟阮邛講道理,敢這麼做的人,要麼被阮師在自己地盤上名正言順地打死,要麼被扯進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

  都不用阮邛直說,大驪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實心知肚明,這位從風雪廟脫離出來自立門戶的聖人,真正的逆鱗所在,是他那個公認天資卓絕的女兒。若非阮秀的緣故,阮邛當初絕對不會從風雪廟離開,從齊靜春手裡接手驪珠洞天,因為當時沒有誰會將坐鎮這座小洞天視為美差,那意味著一身修為和境界受到天道壓制,能夠維持境界不跌落、體魄不朽壞,已是極致。

  當然,齊靜春是例外,很大的一個意外。

  既然阮邛的命脈是他女兒,所以如今大驪刻意幫忙保密,絕不敢輕易對外提及阮秀的名字。

  於是就有不明就裡的傢伙,無意間逛蕩到小鎮騎龍巷的草頭鋪子,見到那位馬尾辮少女後,立即驚為天人,心想一間鋪子的少女罷了,身份撐死了也高不到哪裡去,以他的容貌談吐和身世背景,還不是手到擒來,讓她對自己一見鍾情,心甘情願做那紅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過他到底是身負家族使命,來這裡買山頭,而且小鎮如今藏龍臥虎,不說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氣暴躁的兵家聖人,大驪禮部和欽天監的人都在,據說連縣令都是大驪國師的得意門生,所以這位公子哥謹守父輩的叮囑,到了小鎮,夾起尾巴做人,真要闖了禍,家族連收屍也不會做。所以他絕不敢像在自家轄境內那麼敢胡作非為,再說了,强搶民女什麼的,他做起來雖然熟門熟路,可真的很無趣。

  這位自詡風流的年輕公子哥,估計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懶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過門檻,裝著在一排排百寶架上挑選心儀物件,然後裝著跟一位婦人砍價,最後笑著開口,跟那位像是小掌櫃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輕輕揚起手中那塊挺有眼緣的書案清供石,一手高,卻是雲頭雨腳美人腰的模樣,定價三十兩銀子,他問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了些。

  實則對他來說,三十兩黃金又算什麼?

  阮秀頭也沒抬,淡然道:「不能。」

  男子故作瀟灑地聳聳肩,說這石頭他買了,最後他又挑了兩樣物件,又問那少女買了這麼多東西,總該便宜一些吧?而且他要在小鎮常住,肯定是回頭客的,所以會經常光顧生意……總之囉裡囉嗦一大堆,櫃檯那邊阮秀聽得心煩,還是不抬頭,淡然道:「東西可以買,照著價格付錢便是,話少說。」

  那年輕公子哥不怒反笑,呦呵,看不出來,還是一匹性情貞烈的胭脂馬?

  他還真不生氣,只覺得激起了自己的求勝心,本來買山一事就板上釘釘了,他不過為財大氣粗的家族露個臉畫個押而已,為何不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於是他讓婦人將三件東西打包後,離去之前,笑道:「這位姑娘,我明天還會來的。」

  阮秀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視他,「你以後別來了。」

  年輕男人饒有興致地凝視少女,真是一張越看越喜歡的臉龐,絕對不是家裡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為什麼?」

  阮秀臉色平靜,「這家鋪子是我……朋友開的,所以我可以決定歡迎哪些客人進門,不歡迎哪些客人來礙眼。」

  那人指著自己鼻子,笑容更濃,「我礙眼?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阮秀重新趴在櫃檯桌面上,揮揮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這種人說話。」

  鋪子外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健碩男子,滿臉不悅和戾氣,冷冷看著那個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輕男人笑著朝那名扈從擺擺手,眼神示意他別嚇著自己的盤中餐,付完賬後,他走向門口,不忘回頭說道:「明天見啊。」

  阮秀嘆了口氣,站起身,繞過櫃檯,對那個剛剛跨出門檻後轉身站定的傢伙,說道:「我勸你以後多聽聽別人說話。」

  年輕男子看著少女那令人驚艶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這趟真是艶福不淺。

  至於少女說了什麼,他自然聽見了,只是沒有上心,更不會當真。

  那名扈從驟然間身體緊綳,頭皮發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動作,只見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沖向了騎龍巷對面的牆壁。

  他眼睜睜看著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額頭,最後整個人的頭顱和後背,全部嵌入那堵牆壁之內。

  年輕公子哥瞬間失去知覺,七竅流血,他背後牆壁被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少女對著翻白眼暈死過去的男人說道:「以後要聽勸,聽明白了嗎?嗯?還是不聽?」

  少女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腳迅猛踢出。

  本就可憐至極的公子哥連身軀帶牆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慘不忍睹。

  少女收回腿,轉身走向鋪子,對那個絲毫不敢動彈的高大扈從說道:「人抬走,記得修好牆壁。」

  那武夫第五境的扈從,咽了咽口水,連一句狠話都不敢說。

  他只是明面上的貼身護衛,真正的頂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還跟諸多勢力一般無二,去了山裡,跟隨在大驪禮部侍郎和欽天監青烏先生屁股後頭,既是與大驪朝廷聯絡感情,也是象徵性查看那兩座重金購得的山頭。

  不是第五境武人爛大街,誰都可以欺負,而是這位馬尾辮小姑娘的出手,太過恐怖了。

  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躋身第四樓,雖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縱奇才,可只要最終能夠躋身第五樓,那就等於擁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資質,畢竟在武人輩出的大驪版圖上,練氣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兩座山頭,會是自家公子的龍興之地。

  這位第五境武人顧不得自報家門,震懾那個出手狠辣的少女,趕緊飛掠到巷子對面的牆下,片刻之後,眼眶通紅的男人猛然轉身,臉色鐵青,大駡道:「小賤貨!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爛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經走入鋪子,聞言停步卻沒轉身,只是扭頭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殺他留著受罪。」

  那武人幾乎要瘋了,這小丫頭不會是個腦子壞掉的瘋子吧?

  少女笑了笑,「你駡我,我不跟你計較,因為我會跟你家族算帳。按照你們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來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個傢伙的長輩朋友之類,讓他們過來找我的麻煩,放心,我就在這裡等你們,什麼地方都不去。如果你們既沒人來尋仇,也沒有人來道歉,事先說好,別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少女想了想,「如果你們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敗我,那我也會把我爹搬出來,沒辦法,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少女突然莫名其妙就開心起來,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讓自己顯得那麼開心。

  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個朋友,就是這間鋪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結舌看著少女的「詭譎」笑意,可以確定她真是瘋子了。

  他不敢過多逗留,當務之急是盡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為,背起自家公子,在騎龍巷飛奔而走,能夠成為重要人物的貼身護衛,終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離後,立即對著某處大聲吼道:「我家公子是豐城楚家,是你們大驪貴客!我家老祖更是搖鈴山副宗主!」

  但是並無任何反應。

  這位武人瞬間透心涼,遍體生寒。

  那些潛伏暗處的大驪諜子,選擇了見死不救!

  這絕對不合常理,不合規矩!

  武人如喪考妣,難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釘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說過,除去先後兩位聖人不提,世代盤踞小鎮的那些地頭蛇,並無太大成就嗎?怎麼小小一間鋪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驚人?

  遠處,一個年輕人悄然坐在視野遮蔽的牆頭,單手托著腮幫,打了個哈欠後,冷笑道:「真當我大驪怕你一個豐城楚家啊。」

  最後他收回視線,望向那間鋪子,已經看不到櫃檯後的少女身影,輕聲笑道:「不愧是傳說中風雪廟第一好說話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繼續監視四周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他有權力調動附近所有大驪死士,出手殺人,可以不計代價和不計後果,無論對方是誰。

  但是同時他也猜得出來,這樁風波,不會到此為止,說不定就會牽扯到皇帝陛下,當然還有聖人阮邛。因為豐城楚家可以拿這件事上綱上線,大做文章,以形勢輿論壓迫大驪朝廷。大驪如今國勢鼎盛,什麼都不怕,唯獨對於文人清議,一向極為重視,先帝與當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讀書人。

  鋪子內的幾位婦人少女,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哪裡想得到平時這麼好脾氣的秀秀姑娘,有這麼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個半死不活?

  少女趴在櫃檯上,繼續發呆。

  她突然想起什麼,從櫃檯抽屜裡拿出一塊小石頭,放在桌面,然後少女換了一個姿勢,臉頰貼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輕輕撥動那顆石頭,看著它滾來滾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01:52 P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五章 小廟

  龍泉縣西南邊境地帶,落魄山山勢宛如獨樹一幟,格外矚目。

  一行人按照規矩,臨近龍泉地界後,便選擇腳踏實地地行走至此,並未御風淩空或是御劍飛掠,之後他們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産斬龍台的龍脊山,那將是東寶瓶洲最大的一塊磨劍石,哪怕一分為三,單獨拎出一塊,亦是如此。

  對於這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澤,算不得什麼苦事,畢竟風雪廟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煉體魄,這本身就是在砥礪修為,既是修力也修心。

  當四人看到遠處阮師的身影,紛紛加快腳步,主動向這位宗門前輩抱拳行禮。阮邛在風雪廟輩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極好,開闢出那座蜚聲南北的長距劍爐後,先後為同門鑄劍十餘把,結下了許多善緣和香火情。

  但真正讓阮邛獲得風雪廟六脈勢力的共同認可,是一樁大風波,東寶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莊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有一位天資卓絕的年輕老祖,剛剛破境升為陸地劍仙,缺少一把趁手兵器,聽聞阮邛鑄劍之術登峰造極,親自登門風雪廟綠水潭,向阮邛求劍,許諾了一份天大好處,可當時阮邛答應為一位文清峰晚輩鑄劍,需要耗時數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驁的劍仙如何勸說,阮邛只說是自己鑄劍只講先來後到,他可以為大墨山莊免費打造一把劍,但只能是當下那把劍出爐之後,為此年輕劍仙覺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當時只是九樓修士,拼著重傷也不曾低頭,一戰成名。

  大墨山莊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價,除去那名陸地劍仙被拘押在風雪廟受罰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間,風雪廟六脈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莊挑戰,打得大墨山莊從水符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宗門,掉落到二流勢力墊底,至今尚未緩過來。

  阮邛笑著向四人抱拳還禮,風雪廟並無繁文縟節,便是晚輩面對那些修為通天的老祖,禮儀仍是如此簡單。

  阮邛與他們說過了一些龍脊山事宜,以及大驪朝廷在龍泉縣的大略部署,然後隨口問道:「神仙台魏晉,此次是不是與你們同行北上?」

  一位白衣負劍老人笑道:「宗門中途有傳遞過飛劍訊息,魏師伯這次確實北上了,只是卻沒有與我們同行,好像聽說賀仙子此次作為道家代言人,進入了這座驪珠洞天,師伯這才願意趕來湊熱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已經見過了那位南歸宗門的賀仙子。」

  阮邛問道:「你們有人見過魏晉嗎?」

  四人皆搖頭,「不曾見過真容。」

  負劍老人問道:「阮師有此問,可是有事發生?」

  阮邛笑著擺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沒有記錯,魏晉堪堪四十歲,就已經坐穩十樓境界,神仙台也確實需要有人站出來,挑起劉老祖一脈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靜山路上,負劍老人輩分和修為都最高,其餘三人則該稱呼魏晉為魏師伯祖,老人與阮師並肩而行,風雪廟六脈,以神仙台最為香火單薄,幾乎淪為俗世王朝數代單傳的慘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對風雪廟貢獻最大,所以阮師曾經所在的綠水潭,老劍修所在的大鯢溝,都對神仙台報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風雪廟內部六座山頭各有爭執,但是如果門風嚴謹、傳承有序的神仙台徹底消逝,那麼不管對風雪廟哪一脈,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聞言後撫鬚笑道:「魏師伯天縱奇才,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江湖上也贏得偌大名聲,說不定下次見面,就是咱們東寶瓶洲最年輕的上五樓的大修士了。」

  阮邛輕聲道:「樹大招風,越是如此,越要小心啊。」

  老劍師轉頭看著阮師凝重神色,頓時了然,沉聲道:「等這次事了,返回風雪廟,我就會跟宗主建言,爭取將魏師伯召回宗門,魏師伯不管如何,最好等到成功躋身上五樓之後,再行走江湖。」

  阮邛點頭道:「這是老成之見,理當如此。相信魏晉在江湖闖蕩多年,也見識過人心險惡,能夠理解宗門的苦心。」

  老人欲言又止。

  阮邛搖頭道:「最後魏晉願不願意回到風雪廟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決定了。」

  阮邛突然望向小鎮那邊,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點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與諸位同行了。」

  負劍老人一挑眉頭,已是滿身殺氣,「阮師,若是不方便出手,打聲招呼,交由我來。誰敢欺負咱們秀秀,活膩歪了不是?!」

  阮邛會心一笑,道:「小事而已。」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轉瞬即逝。

  風雪廟其餘三人有些詫異,不曉得老人何時如此喜愛寵溺阮秀了,要知道這十多年老人多仗劍遠遊,不曾待在山上,與那位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遠遠不如他們三個。倒是大鯢溝秦老祖,確實很早就對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劍師臉色平靜,緩緩前行,只是腦海不斷浮現出自己這一脈秦老祖的私下言語,「風雪廟的廟太小,容不下阮秀的。」

  草頭鋪子,阮邛走入鋪子,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用東寶瓶洲雅言與自己閨女說話,那些小鎮婦人少女雖然為了店鋪生意,暫時只學了一些與外鄉人打交道的簡單雅言,可保不齊會有意外,阮邛便用手指輕輕敲打櫃檯,少女茫然抬頭,疑惑道:「爹,你怎麼來了,今天不是不打鐵嗎?」

  阮邛柔聲道:「出來說話。」

  父女二人離開鋪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騎龍巷,在阮邛出現後,那撥大驪諜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

  這是在對一位兵家聖人傳達一種無聲的敬意。

  阮邛對此暗暗點頭,見微知著,心想大驪能夠有今日强盛國力,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惱火,問道:「是那個豐城楚家跑去跟你告狀了?事先說好,我出手之前,警告過那人很多次了。」

  阮邛笑道:「多借給豐城楚家幾個膽子,也不敢拿這種破爛事去煩爹,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攜重禮登門道歉了。」

  阮秀嘀咕道:「那傢伙看著就讓人噁心,跟那個矮冬瓜一個德行,滿身業障因果,只不過是厚薄之差而已,這種人躋身中五樓後,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擔心給爹惹麻煩,我當時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將來造孽。」

  阮邛深呼吸一口氣,額頭滲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驅使陰神出竅,氣息將整條騎龍巷籠罩住,已經無人可以探查此地動靜,要不然阮秀這席話落入有心人耳朵裡,就真是遺禍無窮了。世間練氣士百家爭鳴,諸子百家中又以陰陽家,最擅長查探人之氣運、業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幾乎全是後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順勢而為,如同抽絲剝繭,小心翼翼,佛家對此更是諱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無忌憚,一副誰也敢殺、誰都可殺的架勢,但這些都只是浮於表面的假像,可是自家這個閨女,不一樣,很不一樣。

  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們的七情六欲和因果報應,隨著修為增加,她甚至能夠直接斬斷因果,一旦殺人,後果更是匪夷所思。

  這絕不是天生火神之體能夠解釋一切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兒的眼中,這個世界的色彩,與別人不一樣。

  阮邛為此翻遍風雪廟珍藏典籍,只有一個失傳已久的古老說法,勉强能夠解釋緣由。

  天生神靈,應運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會主動要求貶謫到驪珠洞天,試圖在阮秀真正成長起來之前,為她贏取六十年遮蔽天機的時間。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04:50 P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鐵符河水面上那些個已經化為人形、穩固魂魄的大妖,不知為何要倉皇撤退,朱河手中銅鈴的鈴聲自然而然隨之停歇,只是朱河擔心那些光天化日就敢行走人間的大妖,使了什麼障眼法,便讓阿良前輩暫時不急於沿著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樸的銅鈴,在鐵符河下遊方向,不斷反復跨越河面,大踏步四處遊蕩,以防妖魅隱匿在暗處伺機害人。

  於是陳平安一行人就這麼收拾好行李後,全部待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朱河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李槐樂不可支,林守一是滿懷好奇心,而朱鹿則覺得丟人現眼,恨不得把爹拽回來,別再這麼瞎折騰給人笑話了,到底是臉皮子薄的少女。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阿良神色平靜,絲毫沒有像以往那般調侃打趣朱河,看到陳平安的視線後,阿良摘下酒葫蘆,笑問道:「真不喝?」

  陳平安搖搖頭,阿良便轉頭問林守一,「小子,遇見了不常見的妖怪唉,而且還不是一兩個,很難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林守一不知為何,估計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妖物,大開眼界,少年心中有些意動,破天荒點頭道:「喝一口試試看。」

  阿良斜瞥一眼陳平安,總算恢復玩世不恭的常態,「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沒躺著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過銀色小葫蘆,仰頭輕輕抿了一口,瞬間滿臉通紅,養尊處優的少年本就皮膚白晰,愈發紅光滿面,少年趕緊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噴出來,喉嚨滾燙,入肚後,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燃燒,整個人都在打顫,第一次喝酒就來了個下馬威,少年狼狽不堪,眼見著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極强的林守一咬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曾想阿良已經伸手拿回小葫蘆,一手輕輕按住少年肩膀,笑眯眯道:「喝酒不貪杯才有樂趣,以後每天給你喝一口,保證這世上從此多出一個逍遙忘憂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著拆穿阿良,「不捨得給林守一多喝就直說。」

  阿良從林守一肩膀上縮回手,嘆了口氣,「能不心疼嘛,我這酒來歷極大,價格極貴,關鍵是有價無市。林守一是撞了大運。」

  李槐試探性問道:「給我喝一口?」

  阿良趕緊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年紀太小,氣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則會壞了你的根骨。」

  李槐楞了楞,隨即跳腳破口大駡:「阿良!幹你娘!我前年的年夜飯,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們小鎮最厲害的燒酒,連我爹都說我酒量隨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小鎮喝酒最凶的漢子,再說了,我從去年春開始,每個月就要被我爹丟在藥酒桶裡泡著,低頭就能喝到酒,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阿良哎呦一聲,隨即瞥了眼氣勢洶洶的小屁孩,心想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跟上大隊伍的腳步,腳底板連個水泡也沒長過,身體明顯比林守一還要强上不少,應該就是這藥酒打熬體魄的緣故了。

  阿良頭一回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當不俗的武學神通,故意遮掩了孩子的體內氣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沒了那些迷障,於是在斗笠漢子的視野中,便呈現出一副玄妙另類的山水形勢圖,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竅穴景象和氣血游走,隱約有淡紫氣升騰,山脈雄健且牢固,水勢洶湧且平穩,最終在一座竅穴內百川匯流,氣蒸大澤,不容小覷。

  阿良嘖嘖稱奇道:「真沒想到我路邊隨便認了個老丈人,還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甚,說不定我這邊的朋友認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來,病懨懨獨自走遠,不願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聲解釋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頭不務正業,以前在學塾,李槐沒少因為他爹被人嘲笑,一開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還打過幾次,後來估摸著是覺得他爹是真沒出息,久而久之,就無所謂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記下。

  約莫半個時辰後,朱河終於返回,笑道:「方圓十里之內,銅鈴沒有異樣,咱們可以動身了。」

  李寶瓶遞過去一隻水壺,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過水壺,大大咧咧回復一句,「小姐,這本就是分內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轉過頭,望向鐵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少女心思情懷,如山風如水霧,不可捉摸。

  陳平安目不轉睛看著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鈴。

  除了寧姑娘那把能夠自己飛來飛去的劍,朱河手中的銅鈴,是陳平安近距離親眼見過的第二樣法寶,所以就看得格外專注。

  朱河不是小氣人,大大方方就將那只銅鈴交給少年,解釋道:「是出門前老祖宗賞賜下來的寶貝,老祖宗說此物在仙家法寶當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鈴鐺便會無風自響,震蕩出陣陣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戒提醒的功效,老祖宗還笑稱那陣陣鈴聲,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膽子大一點的修行之人,大可以與妖物相鄰而居,借此鈴聲修養心性,當然,前提是做鄰居的妖物無傷人之心,同時還要能夠承受鈴聲的不斷襲擾,如此修為高、脾氣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只是權當笑談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抓住銅鈴把手,朱河牽馬與之並肩而行,「大者為鐘,小者為鈴,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護宅的作用。尋常百姓家宅喜歡在檐下懸掛風鈴,自然更多是裝飾,如果是專程從寺廟道觀請來,經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經文護持,應該確實可以遮擋煞氣,蓄留福蔭。」

  朱河看到少年輕輕搖晃銅鈴,朱河哈哈大笑道:「若無妖物靠近,裡邊兩顆鈴鐺不易撼動,所以就不會有鈴聲傳出了,要不然白白讓主人整天疑神疑鬼,豈不是遭了大罪?」

  陳平安也想通其中關節,正要把珍貴異常的震妖鈴交還給朱河,發現袖子一扯,紅棉襖小姑娘滿臉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著點頭後,就交給李寶瓶,她雙手抓住銅鈴,翻來倒去,仔細研究起來,時不時伸手使勁扯動裡頭的鈴鐺,看得陳平安一陣心慌,不斷提醒她小心些,別扯壞了。

  陳平安一邊盯著小姑娘,一邊好奇問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會害人嗎?我們大驪有很多這樣的奇怪存在嗎?」

  朱河不是信口開河之輩,只揀選自己從老祖宗那邊親口聽來的話說,娓娓道來,「咱們東寶瓶洲幅員遼闊,僅是人口超過一千萬戶的龐大王朝,就多達十數個,名山大川更是不計其數,種種妙不可言的因緣際會之下,那些個山鬼精魅妖怪,僥倖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見,卻也算不得如何罕見。」

  「咱們老祖宗便說過,跟我們小鎮不一樣,外邊天地,只要不是太過偏遠閉塞的東寶瓶洲人氏,對此多有所耳聞,雖然未必人人親眼目睹,但是往往聽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於很多市井百姓堅信,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寺裡,往往住著妖艶動人的小狐娘子,等著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又或是哪裡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書信一封給龍虎山,必有天師府的真人騰雲駕鶴而至,為當地百姓斬妖除魔。以至於有井水處必有稚童口口傳頌:有妖魔鬼怪作祟處,必有天師府真人。」

  「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話,那麼便等同於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成,非但不會打壓排擠,反而破例准許在版圖上開山立派,只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於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精怪躋身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

  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竪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

  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的異鄉小曲兒。

  走在隊伍最後的少女朱鹿,更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越遠,思鄉越濃。

  在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後,在龍鬚溪和鐵符河交界處的那條瀑布,一位中年婦人模樣身段的女子出現在石崖上,坐在邊緣,一頭鴉青色青絲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伸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湧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面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雲泥之別。

  她最多便只能游曳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官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洪水泛濫種種災禍異象。如今成神在即,她當然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找麻煩,她曾偷偷沿著溪水往上游深山潛伏而去,結果只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只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後,她再不敢小覷小鎮之外的高人異士。

  這一路她尾隨至此,可不是什麼包藏禍心,只是聽命於聖人阮師,小心盯著那位不知深淺的斗笠漢子,以防紕漏。她這些日夜觀察,做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委實是那位手鐲化為火龍的小姑娘,讓婦人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露天機後,她更怕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裡。

  成為河婆之後,體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顔,比如水中游曳就會通體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她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借此查看小鎮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黃金飾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於俗人一頭,她骨子裡深處,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彷彿隨手就能毀掉她現在的一切。

  她收斂雜亂思緒,環顧四周,如今驪珠洞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成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方許多飛禽走獸開始向這裡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精怪,更是憑藉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占據一方風水寶地。看護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她如今便已經在龍鬚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鬚的錦鯉做嘍囉,平時出行,衆多水族靈物,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她很是滿足。

  所以她雖然暫時無法游入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收取一些天經地義的過路錢,關於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於是她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只不過內心深處,生性謹小慎微的婦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她這龍鬚溪小小河婆。

  總算來了。

  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長髮婦人,眯起眼,望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頂部的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只是後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傢伙,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位為何而退,總之她就再無懼意了,心中反而只剩下譏諷和洋洋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為聖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陰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後餘生的角色!

  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一想到這些,她便心穩許多,竭力讓自己面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著溪水對岸的五位妖物,有白髮蒼蒼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間喜好遊山玩水的年邁儒士。有衣裳艶麗惹眼的豐滿女子,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有稚童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還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後,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

  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氣沉沉,早已難見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在種類駁雜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哪怕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貴人」。

  「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

  蓑衣老人畢恭畢敬作揖而拜,起身後臉色莊重,「自古名山待聖人,我們來歷不正,當然不敢以聖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開,咱們只是想著能夠在聖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後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物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後的自謙語氣。

  河婆婦人直截了當道:「一人一樣見面禮,交出來後,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去小鎮西邊的大山。」

  蓑衣老人楞了楞,似乎沒有想到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那持杖稚童憤懣出聲道:「她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她天大顔面,竟然還敢當面索賄,就不怕事後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讓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婦人可是小鎮杏花巷的駡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她透過一些底,哪裡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色厲內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鬚溪百丈之內,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被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轉頭,一個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住,稚童模樣的山精頓時噤若寒蟬。

  一炷香過後,五位「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半身露出龍鬚溪水的婦人,身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根原本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透,靈氣充沛。

  在溪水中游曳的婦人暗自竊喜之餘,突然有些莫名傷感。

  如果自己孫子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股腦兒送給他。

  只是不知牛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誤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長起來的幸運兒,鳳毛麟角。

  一想到這個,河婆便有些興致不高,身形一閃而逝,潛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05:07 P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七章 拜山頭

  一行人沿著龍鬚溪和鐵符河緩緩南下,可日行六十餘里,李寶瓶和李槐都是腳力異於常人的孩子,林守一雖然草鞋都磨破了兩雙,也是富家子弟,可不願在兩個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認輸,硬是熬著,加上陳平安教了他用草藥敷腳的土法子,終究是咬牙熬過來了,隊伍裡有白驢和馬匹幫著馱物,所以走得並不算太艱難。

  陳平安心底很佩服李寶瓶這三個孩子,於是遊學兩個字,以及讀書人這個稱呼,在草鞋少年心目中,分量愈發加重。

  龍泉縣隸屬於大驪永嘉郡,在很久之前,東寶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詔,天下州郡縣如果帶龍字,皆需要避諱修改,換上其它字頂替,如今龍泉縣估計是沾了驪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處,比起早先懸空位置,已經往南偏移了很多,距離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若是車馬走官道驛路,其實不過月餘時間。

  朱河在福祿街李家,應該翻閱過許多私家藏書,知曉許多門外事,陳平安有事沒事就跟朱河討教,反之朱河也樂意跟少年請教一下入山下水的規矩門道,阿良不知為何,喝酒的次數多了,說話的時候少了,林守一自從喝過銀葫蘆裡的烈酒後,跟阿良走得很近,經常跟他問東問西,同時有成為小酒鬼的趨勢。

  李寶瓶小書箱裡,擺著一部大驪朝廷頒布的彩繪版郡縣堪輿圖冊,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資格存檔秘藏。按照圖冊顯示,他們很快就要攀爬一條名為棋墩山的山脈,山路長達三百餘里,途徑永嘉、白雲在內四郡。

  一行人在山腳稍作休息,李槐看著寬不過騎龍巷的小路,呆若木雞,震驚之後轉頭怒駡道:「阿良!這就是你說的驛路,大驪朝廷特建的官馬大道?!雞腸子一樣細的破路,也算官道?」

  驛路,俗稱官馬大道,將一座王朝疆土的全部郡縣相互銜接,驛路就像是人體經脈,一旦阻塞,就會氣血不通,放在國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塊朽木墩子上,仰頭喝過酒後,笑哈哈道:「驛路也分等級,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有三條驛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驛路屬最小的一條,多用來運用瓷器、茶葉和精鹽,以前人來人往很熱鬧,如今一座驪珠洞天這麼往地上一摔,阻斷了原本南北通道,這條驛路就暫時棄而不用了,斷了好些人的財路,許多貨物都停滯在棋墩山山脈南麓的一座水運碼頭那邊,叫紅燭鎮,嗯,那裡的花船,大多是兩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燈火通明,船上的姐兒俏得很,坐在船頭或是船尾,一條條白花花大腿,就那麼故意露給你看,在兩岸酒鋪子點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錢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趕緊彎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污了耳朵,她怒容道:「我們不在那紅燭鎮過夜!」

  阿良用酒葫蘆指了指一旁的陳平安,笑嘻嘻道:「過不過夜,得問他,他才是管咱們錢袋子的財神爺。」

  朱鹿眼神淩厲,殺機重重,像是陳平安敢點頭她就敢殺人。

  陳平安想了想,臉色認真道:「肯定要在小鎮停留,添置補充一些必須物品,至於要不要在那邊過夜,得看那邊客棧旅舍收錢貴不貴,我們人多,如果價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臉色陰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們就要住在那種煙花脂粉的骯髒地方?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個儒家子弟,還是山崖書院的學子,怎麼可以與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毗鄰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嘔畫面,總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靡靡之音!」

  陳平安硬著頭皮答道:「到了小鎮再說。」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攔住女兒,「就按照平安說的,不要妄下定論,到了那邊再看,我們又不是一定要在紅燭鎮過夜。」

  朱鹿伸手指著陳平安,猶然氣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讀書人,要不然那些聖賢書真是因你蒙羞!」

  陳平安這一路上跟李寶瓶和朱河識字認字,看著大義凜然的朱鹿,少年頓時有些敗下陣來。

  罪魁禍首阿良在一旁幸災樂禍。

  朱鹿最後斜瞥一眼少年頭上的碧玉簪子,覺得真是礙眼,譏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輕喝道:「朱鹿!」

  李寶瓶和林守一同時皺了皺眉頭。

  阿良懶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沒甚滋味,轉念想到紅燭鎮的新釀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著怎麼從陳平安那邊騙點銀子來過過嘴癮。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開口,默默帶著他們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草鞋少年依舊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這是姚老頭傳下來的老規矩,但是從不跟陳平安解釋緣由,陳平安這些年始終照做不誤。

  阿良對此嗤之以鼻,就連陳平安不要他隨便坐樹墩子,也從不理會,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現在那樣大大咧咧。

  陳平安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强加於人的人,勸過兩次後,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勸阻,而且一路行來也無不妥,陳平安就更不會多嘴。

  接下來這一段漫長山路,雖是多青石鋪就的驛路,卻頗為難行。

  暮春時節,山野草木卻毫無遲暮之氣,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像是今年的春天尤為漫長,遲遲不願散場。

  山路彎曲,盤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纏,用以增長腳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當然還有陳平安親手編制的草鞋,就連行囊備有好幾雙結實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開始死活不肯,嫌棄太過醜陋寒酸,後來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濘不堪,經常腳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雖然不至於險象環生,卻也踉蹌難堪,最後不得不從她爹手中拿過草鞋,默默換上,李槐偷著樂呵,被惱羞成怒的少女一腳使勁踩在爛泥裡,二境巔峰的武人,有意為之的一腳踩踏,自然勢大力沉,當場濺得李槐半身泥漿。

  孩子家境貧寒,本就沒帶幾身換洗衣物,立即戳中了傷心處,哭得稀裡嘩啦,氣喘吁吁的林守一不願摻和這攤子爛事,停步在旁休息的時候翻白眼。朱河是性子淳樸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著性子跟孩子賠禮道歉,答應出了山進了市鎮,一定給他買一整套嶄新衣物,可孩子在意之事,就是自家窮苦自己可憐,一看到那婢女脾氣這麼壞,偏偏身邊還跟著一個有錢的爹,孩子只覺得自己被傷口撒鹽,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雙腳使勁踩著泥濘地面,很快就跟一隻小泥猴似的,一來二去,所有人都心煩氣躁起來,陳平安上去勸說,李槐不願聽,陳平安很快就被連累得一身黃泥,所幸陳平安什麼苦頭災殃沒受過,倒是沒急眼,只是有點無奈。

  朱鹿趁機煽風點火,看吧,好心沒好報,陳平安,你趕緊把這種沒心沒肺的東西丟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厲害。

  李寶瓶大聲呵斥也不管用。

  陳平安思來想去,最後只得試探性問道:「李槐,我回頭幫你做一隻小竹箱,咋樣?」

  那孩子立馬止住哭聲,胡亂抹去眼淚鼻涕,認真問道:「多大的?」

  陳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個子小,背起來不能覺著重才行,要是不答應,就當我沒說,你繼續哭,然後我們繼續趕路,跟不跟上隨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可以,一定要做得漂亮點!最少也要跟李寶瓶那只書箱一樣好看!」

  朱鹿嘖嘖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紀,就學會坑蒙拐騙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風!」

  竹箱即將到手的李槐擠眉弄眼,差點把朱鹿氣得七竅生煙。

  陳平安轉頭對林守一說道:「給你也做一隻書箱?」

  他笑了笑,「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

  林守一剛要搖頭拒絕,聽到後邊那句話後,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棋墩山的山巔景象極其奇異,像是一個小鎮常見的巨大曬穀場,地面平整,擱在這裡,便如仙人以刀劍削去高聳山頭一般。

  孩子們雀躍不已,就連朱河放眼遠眺北方,也頗為心曠神怡,恨不得長嘯幾聲。

  陳平安是見慣山頭的人,尤其是最後那趟進山,一座座山頭一步步走過,此刻反而顯得相對神色從容。

  今夜要在山頂過夜,朱河朱鹿開始搭帳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禾,陳平安和李寶瓶則用石子搭灶煮飯,如今幾個行囊裡的米糧和乾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確實是要尋一處鬧市補給,陳平安為此一路上見到藥材,就摘下放入背簍,因為翻山越嶺熟門熟路,腿腳利索,哪怕需要繞路攀援山崖,一樣很快就可以跟上隊伍,不會耽誤行程,如今已經攢下小半背簍曬乾的珍稀草藥,爭取能夠少花一點積蓄是一點。

  就著幾碟子腌漬鹹菜吃完米飯,阿良起頭造反,帶著李槐一起用筷子敲著白碗,嚷著要吃肉要吃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今夜去做幾個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幾隻山跳野雞來開開葷。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獸皆是如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只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發現一些山林野獸覓食喝水的線路,而且以樹木石塊做成的小巧陷阱,並不複雜,熟能生巧。黃昏裡,彩霞滿天,在少年獨自離開山頂大坪去碰運氣後,沒過多久,只見山巔四周彩雲聚散不定,速度極快,如頑劣孩童的變臉,而衆人絲毫不覺得山風迅猛,與此同時,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給有心人帶來一種蒙上霧霾的陰森感覺。

  這讓朱河立即心情沉重起來,儘量不驚擾三個聚頭背誦書籍的求學蒙童,也不去跟獨自坐在崖畔發呆的女兒打招呼,朱河想了想,來到無人處,掏出懷中一本泛黃古籍,翻到中間「開山」一頁,手指停在「撮壤訣」附近,仔細瀏覽那些細微如蠅頭的鮮紅文字,翻過一頁,則是兩幅圖案,一幅繪有小山模樣,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筍盤結,旁邊空白處注解為「太山符」,一幅為雙手結印之玄奇手勢。

  朱河神情凝重,斷斷續續默念,不斷加深印象,「取山之東、南之土各一抔,拈岳字最佳,拈山字亦可」,「焚禮敬山神符一張,腳踏魁罡二字,呵氣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氣與地連……」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懷中,朱河又從袖中一摞黃色符籙當中,抽出一張黃紙,開始依循書上記載去石坪東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拈出一個古體的岳字,即嶽,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張李氏老祖贈送的黃符,突然嚇了一大跳,原來阿良不知何時蹲在了他旁邊,後者提著酒壺,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張尋常材質的入山籙,下筆之人的畫符手法,還是不錯的,但是符籙一道,一步差不得,紙張材質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勸你寫個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請神沒成,還惹惱了山神。」

  朱河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到傳說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緊張,輕聲道:「阿良前輩,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盤踞?那為何還有這麼重的陰煞氣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誰跟你說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輩?」

  朱河滿臉錯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天曉得這裡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氣是好是壞。」

  朱河猛然驚醒道:「不好,陳平安一個人不在山頂!」

  阿良點了點頭。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輩,你去找陳平安,我繼續完成這道撮壤成山訣,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對付世俗高手自信還有一搏之力,可是對付那些古怪東西,真是心裡沒底啊。」

  阿良笑著起身,大搖大擺離去,輕飄飄撂下一句話,「那你自己小心啊。」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05:18 P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訣,拈出岳字,燒掉黃符,踏罡呵氣,最後雙指並攏,對著地面上的土符輕聲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終保持這個手指朝地的姿勢,神色越來越尷尬,因為地面上的那個岳字紋絲不動,朱河額頭滲出汗水,幾個保證符籙靈驗的緊要處,例如燒符之時,從自身何處氣府注入黃符多少真氣,等等,朱河自問都沒有紕漏,照理來說應該大功告成才對。

  按照泛黃古籍所記載的解釋,《開山篇》中所謂的拈土造山,並非實實在在出現一座山峰,這與《走水篇》中名副其實的吐唾橫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後,這個岳字將會成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棲息洞府的橋梁,只要不是太蠻橫的非分之想,那麼被邀請出山的神祇,多半會答應燒符之人的要求,因為那張黃紙符籙本身,就類似一份登門禮,坐鎮一方山水的神靈只要出現,就意味著他們願意開門迎客。

  可是朱河覺得自己這次臨時抱佛腳的請神儀式,多半是黃了。

  但是當朱河循著一陣巨大的聲響,向山脊望去,樹木依次轟然倒塌,明顯是有龐然大物在飛快登山,矛頭直指山頂石坪衆人,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向上。

  響徹山脈的驚人動靜,使得朱鹿李寶瓶他們迅速向朱河靠攏,朱河轉頭沉聲道:「退回去!你們站在石坪中間,不要輕舉妄動,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隨意靠近我這邊。」

  年紀最小的李槐臉色蒼白,扯了扯身旁李寶瓶的袖子,「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陳平安告訴阿良別隨便亂坐樹墩子,說那是山神老爺的交椅,坐不得……」

  李寶瓶雙臂環胸,胸有成竹道:「我們不要自亂陣腳,就算朱叔叔擋不住那東西,小師叔和阿良很快就會趕來幫忙。」

  只是紅棉襖小姑娘的白晰雙手,手背青筋綻起,顯然並沒有她表面那麼鎮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鎮靜的一個,眼神中隱藏著期待。

  朱鹿望向父親的背影,她其實比李槐更加擔心。

  朱河突然低下頭,看到一個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頭,邋裡邋遢的白髮白鬚,手持一根幽綠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著朱河的小腿,像是撒潑泄憤的無賴。等到朱河低頭後,老翁與他對視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後數步,沙啞開口:「曉不曉得東寶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點頭。

  老翁又問:「那麼大驪官話呢?」

  朱河再次點頭,尚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

  老翁手持綠杖跳起身就給了朱河肩頭一拐杖,落地後,朱河沒什麼感覺,老翁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一手扶住老腰,氣急敗壞地用大驪官話痛駡道:「幹你祖宗十八代!屁大本事沒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厲害,老子像縮頭老鼠一樣,可憐兮兮躲了畜生幾百年了,本以為就這麼苟延殘喘下去,好不容易能夠等到這一次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只等大驪朝廷這撥大肆敕封山水正神的東風,老子就能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從土地升為山神,以後再也不用受這窩囊氣,哪怕依然鬥不過它們,好歹能勉强果腹不是……」

  老翁一邊駡駡咧咧,一邊抬臂擦拭眼淚,悲憤欲絕,最後用竹杖使勁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廝殺啊,幹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玩意兒!用一張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來,想躲都沒法躲,結果要跟你們這幫挨千刀的傢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嬌娘,還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難道就好我這一口啊?!啊?!大聲告訴我!幹你祖宗……」

  綠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朱河轉頭望去,毛骨悚然。

  一顆碩大如水缸的漆黑頭顱,從山脊那邊緩緩抬起,最後完整出現在山巔石坪的衆人視野當中。

  一雙銀色眼眸,一條猩紅舌頭長如大木,飛快搖動,呲呲作響。

  這條大到驚世駭俗的黑蛇,半截身軀緩緩挪到石坪上,頭背皆有對稱大鱗,通體漆黑如墨,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

  雖是畜生,它的眼神卻極其似人,促狹玩味地望著鬚髮打結亂如麻的白衣老翁,好像在說貓抓耗子這麼多年,總算逮著你了。

  老翁彷彿認命了,一屁股坐地上,丟了那根相依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嚎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爺,到頭來被畜生欺負到這般田地,這日子麼得法子過了啊……」

  黑蛇緩緩直起腰身抬升頭顱,腹部露出一雙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綉圖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龍袍上的那種五趾。

  可這一趾之差,對山巔衆人和自稱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實在可以忽略不計。

  老翁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亂轉,猛然站起身,揚起腦袋望向那條黑蛇,驚喜道:「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為了身後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們來的,因為他們一個比一個靈氣十足,對不對?」

  老翁越說越興奮,唾沫四濺,大笑道:「吃吃吃,儘管吃,吃飽了,你就終於能夠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記我這點臭皮囊,到時候小老兒當我的大驪棋墩山山神,你爭取做你的走江龍,在走江之前,這兒依舊你是山大王,一樣能夠在小老兒頭頂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現在吃我沒意義嘛,吃了雖然是能增長丁點兒修為,可小老兒我畢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對你將來走江入海為龍,也是一個大坎,因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們,一定會同仇敵愾,一路上不斷給你下絆子的……」

  黑蛇那張大嘴輕輕裂出一條縫隙,如人譏諷而笑,它的頭顱往老翁身後點了點。

  老翁再次呆若木雞,一屁股頽然坐地,這次沒有老淚縱橫,只是幹嚎道:「一公一母,皆要證道,你吃了那幫靈丹妙藥似的儒家小娃兒,為走江化龍奠定基礎,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順利篡位成為下任山神,好算計好算計,我認栽,小老兒認栽了……」

  衣衫襤褸的白衣老翁眼神痴呆,呢喃道:「大道難料,不過如此。」

  極其久遠的歲月裡,曾有兩位得道仙人聯袂騰雲駕霧,興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於山巔,一人拂袖即削去山頭,手指作劍,劃出縱橫十九道,一人捏土靈為黑棋,抓雲根為白棋。雙方手談月餘,雙方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為天地生靈,黑棋為黑蛇,白棋為白蟒,盤踞於山巔棋盤之上紋絲不動,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盤棋局勢均力敵,兩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不等勝負水落石出,便盡興離去,離山之時,山頂還剩下一百多條黑白蛇蟒,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黑蛇白蟒相互廝殺,瘋狂吞噬對方,最終只存活下來一條有望蛻皮為墨蛟的黑蛇,和一條腰間生出飛翅的靈性白蟒,不知為何,這雙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對廝殺,而是成為了一雙伴侶。

  它們極其狡猾奸詐,一開始對於能夠造成威脅的修士,輕易不去招惹,只揀選那些落單的旅人商賈下手,而且次數絕不頻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氣裡出洞殺人,數百年來,憑藉著自身天生的長壽,一點點積攢肉身實力,耐心等待證道機緣的到來,一次次精準捕殺目標,也開始有意挑選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練氣士下嘴,使得它們的實力攀升,越來越快,以至於連一山土地都成了它們夢寐以求的盤中餐,早期雙方其實相安無事,土地奈何不得它們為禍一方,它們也抓不住泥鰍一般滑溜的土地老翁。

  李槐實在忍不住了,大駡道:「就你這種貨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爺又沒瞎眼!」

  老翁背對著那撥孩子,用竹杖使勁砸了一下石坪,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是沒好氣地小聲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實是最氣惱憤怒的人,可當她看到那條黑蛇後,少女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境巔峰的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與那種怪物對峙的勇氣,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沒有膽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膽氣十足,再者也容不得他退縮半步,身後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兒,這個男人已經不敢擅自轉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後崖畔,還有一條畜生躲在暗處!」

  少女只能嘴唇微動,似乎是想告訴她爹不用擔心,可嗓音之小細弱蚊蠅。

  武人朱河根本顧不得這些,眼前這條悠悠然晃動頭顱的黑蛇,就已經帶給他近乎窒息的威懾感。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陣嗡嗡聲響刺耳響起。

  朱鹿和李寶瓶他們駭然轉頭。

  一條身軀略顯纖細的雪白蟒蛇,懸停在懸崖外不遠處的高空,它並無生出四爪,但是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飛快振動,它一雙陰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信,不斷有白色濃稠蛇涎墜落,簡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著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後視線凝固在少女的那張臉龐上。

  被這頭畜生凝視的朱鹿,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無力,她雖然沒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難起來,少女心知肚明,別說出拳退敵,就是動一下手指頭,都已是奢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張平時頗為自傲的臉蛋,早已滿是淚水。

  自習武第一天起就對江湖充滿憧憬的少女,這一刻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不該死在這裡。她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少女那雙淚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滿祈求。

  白蟒對於少女的可憐眼神,根本無動於衷,它只是使勁盯著那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龐,愈發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這張臉頰就會變成她的容顔。

  土地老翁看似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其實眼珠子就沒停過,眼角餘光一直瞥向那個拈土而成的岳字,覆著那張黃符燒出的灰燼,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將那些灰燼從岳字上吹走。只可惜他知道,這只會是徒勞無功。

  林守一開始有些焦急,左右張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沒哭出來,蹲下身,背靠著李寶瓶腳邊的綠色小竹箱,雙手抱住膝蓋,背後傳來陣陣清涼,這個孩子有些想念娘親一天到晚的駡聲,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聲。

  唯有李寶瓶眼神越來越堅定,小姑娘雖然滿頭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無懼意。

  黑蛇驟然頭顱撞向朱河。

  一直屏氣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腳後撤,一腳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頭顱。

  朱河拳罡剛猛,一拳之後,竟是打得那顆頭顱轟然巨響。

  劇烈衝擊之下,黑蛇腦袋往後一個晃蕩,上半身直起的龐大身軀也隨之後仰幾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雙腳,迅速從石坪當中拔起,身形不退反進,大步前沖,每一步都在山頂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腳印。

  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黑蛇再次蠻橫以頭直撞而來,朱河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決堤,血氣驀然雄壯,手臂肌肉鼓漲,幾乎要撐破袖子,怒喝一聲,一拳凶狠砸在那頭孽畜頭顱正中。

  勢大力沉的傾力一擊,爆發出鐵錘砸巨鐘的雄渾聲勢。

  水缸大小的蛇頭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揚起無數塵土。

  占據上風的朱河正要趁勝追擊,身後不遠處的土地老翁輕輕嘆息。

  有一物攔腰橫掃而至,速度之快,遠勝於之前黑蛇的兩次出頭衝撞,瞬間砸在朱河身側,他整個人被一掃出去十數丈,雖未被一擊致命,可朱河皮開肉綻不說,滿臉是血,顯然受傷不輕,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堪堪止住後退勢頭,强提一口氣,咽下湧至喉嚨的那口鮮血,顧不得傷及肺腑,就要繼續前沖繼續與那孽畜拼命。

  原來黑蛇先前兩次故意示弱,只是為了這一次快若閃電的掃尾做鋪墊。

  朱河瞪大眼睛,肝膽欲裂。

  眼角餘光之中,白蟒身軀一拱,驟然發力,對他女兒朱鹿發起攻擊,那張血盆大嘴,觸目驚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著黑蛇背脊一路飛奔,最後踩在頭顱之上,縱身一躍,少年手持柴刀,撲向那條白蟒。

  在千鈞一髮之際,這位草鞋少年一刀剛好砍斷白蟒左邊翅膀!

  但是少年也一樣被身軀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飛出去。

  ————

  石坪下的山脊某處,斗笠漢子坐在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小口喝著酒,面無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作者: im167928    時間: 2019-2-9 05:59 PM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體態如女子纖細的白蟒,那對翅膀不算大到誇張,透明晶瑩,若非細看,幾乎很難察覺。很難想像,扇動這對翅膀,就能讓它從石坪懸崖外升空而起,難免讓人猜測,它是否掌控了類似練氣士某種懸空浮游的術法神通。

  只是如今這一切都意義不大了,白蟒拱背之後迅猛俯衝,張開血盆大嘴,試圖吞食掉擁有清秀容顔的婢女朱鹿,不曾想竟然被一名橫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頭顱作為階梯和跳板,一躍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白蟒飛翅與身軀接連之處。白蟒需要那對翅膀來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飛翅之後,身軀憑藉慣性繼續前沖,但是立即歪斜橫移了丈餘距離,白蟒那張血盆大嘴剛好從少女身邊擦肩而過,整條身軀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後的三位學塾蒙童,同樣逃過一劫,趁著白蟒撞地後暈頭轉向的間隙,李寶瓶趕緊背起書箱喊著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隨其後,李槐早就嚇得牙齒打架,跑出去一段距離後,無意間發現沒有看到討厭鬼朱鹿的身影,轉頭一看,李槐呆了一呆,那傢伙傻乎乎站在原地,這不是束手待斃是什麼?李槐忍不住高聲喊道:「朱鹿,還不跑?!」

  朱鹿終於打了個激靈,略微還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無主,轉過頭,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見那孩子邊跑邊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過神,立即就展現出二境巔峰武人的矯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邊,跟他們一起退到遠離白蟒的石坪地帶,果不其然,朱鹿剛剛離開原地,那條飛翅斷折處鮮血噴湧的白蟒,便開始因為疼痛而劇烈掙扎,尾巴瘋狂甩動,砸得石坪碎石飛濺,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灘肉泥。

  白蟒似乎失去一隻飛翅後,元氣大傷,胡亂撲騰,濺起無數飛沙走石,久久沒有平靜下來。

  不過少年也好不到哪裡去,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滿手鮮血。

  陳平安單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額頭汗水,以免模糊視線。

  柴刀已經斷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彈之際,若非陳平安見機得快,趕緊側過腦袋,說不定臉面上就要戳入半截柴刀,最少臉頰也會被刮去一大塊血肉。

  陳平安現在所處位置,與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勢,那條黑蛇行為詭譎,看到白蟒遭受重創後,並未急匆匆丟下朱河,跑來跟陳平安廝殺,反而比起先前「面容神色」,更加悠閒鎮靜,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動上半身軀,始終與朱河保持對峙姿勢,黑蛇那雙陰氣森森的銀白色眼眸,偶爾落在白蟒身上的視線,與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盤中美味的眼神,並無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白衣老翁手捧綠色竹杖,瑟瑟發抖,那半截柴刀剛好插在他腳邊地面不遠處,老翁躡手躡腳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頭瞬間流淌出夾雜有一絲金色的土黃色鮮血,嚇得老翁趕緊縮回手,又彎曲手指,輕輕彈指敲擊刀身,滿臉疑惑,兩根手指拈住雪白鬍鬚,嘀咕道:「鋒利無匹,當得起鋒利無匹的美譽,卻竟然只是尋常柴刀,連武人百煉刀也稱不上,所以刀身極脆,遠遠不夠堅韌,若是刀身與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給那空有一身武藝的憨直漢子作為兵器,未必沒有一絲勝算。現在嘛,萬事皆休嘍。」

  老翁仔細打量著刀刃那條清亮鮮明的漂亮鋒線,感慨唏噓道:「至於這把柴刀的玄機……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問題在於,得是多好的一塊磨刀石,才能將一把材質粗劣的廉價柴刀,磨出此等鋒芒?」

  老翁視線之中有些貪婪炙熱,偷偷望向朱鹿李寶瓶那邊的籮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塊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老翁隨即重重嘆息,東西再好,哪怕能夠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沒命去享福了。

  千恨萬恨,只恨那個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訣,本是一門失傳無數年的開山術,老翁當時躲在地底下,還報以一種看人鬼畫符的笑話心態,到最後自己偏偏就栽在了這個大跟頭上。其實這門拈土撮壤的開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類神通沉寂太久了,在老翁擔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裡,只有一次被人以此術請出山腹府邸,便是那兩位來此山頂弈棋的仙人,當然那兩位是術法通天的陸地真仙,一個小小五境武人,給那兩人提鞋也不配。當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頂,不過是兩位真仙不願壞了某些老規矩,照顧的可不是他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顔面。

  陳平安不是不想借機解決了白蟒,實在是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讓他根本無力多做什麼,一次汗水抹掉之後,很快就會重新布滿臉龐,陳平安乾脆就不再去浪費力氣,只是不斷調整呼吸,儘量讓體內絮亂氣息趨於平靜,這種調整,就像在對大雨天四面漏風的窗戶,盡力進行縫縫補補。

  擂鼓之聲,再度從心口響起,聲響漸漸變大,聲響不是從耳傳入,反而有點像是玄之又玄的心聲,在清清楚楚傳達身軀體魄的顫抖哀鳴。

  少年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最早源於年幼時在泥瓶巷的那次絞痛,之後在山上還經歷過一次。

  這次之所以沒有滿地打滾,是陳平安察覺到體內那條勢若火龍的古怪氣息,開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經之地,無論是從宋集薪家那具木人認識到的一座座氣府竅穴,還是人體關隘城池之間相連接通的經脈,很大程度減緩了疼痛感,如武將帶兵平定叛亂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謂演義小說上的御駕親征,效果顯著,雖然無法解決根源,但是最少能夠讓那些叛軍避其鋒芒。

  朱河雖然受傷不輕,但是氣勢不降反升,一身雄渾戰意昂揚奮發,兩袖鼓蕩獵獵作響,頗有幾分不容輕侮的宗師風範。

  腹部緩緩在石坪邊緣游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現出不俗的戰力,它始終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搖晃頭顱,像是在蹩腳地尋找漏洞,如此一來,無形中送給了朱河壓下傷勢的大好良機。

  老翁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地出聲提醒道:「別垂死掙扎了,這條孽畜之所以不急著吃掉你,無非是希望你完全激發氣血,它只是在等待一顆青澀果子的成熟罷了,莫要以為它拿你沒轍,否則哪怕它吞下你的這副身軀,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氣神,要曉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補之物。」

  老翁哀嘆一聲,開始捯飭雜亂鬚髮和破敗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總得有個山岳神祇該有的樣子。」

  老翁坐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冷笑,「對了,孽畜可不止是肉身强橫,動作敏銳,它在百餘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樓修為的道家練氣士,如今估摸著怎麼也該修成了一兩種入門道法,說是粗淺不堪,可是由這頭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體魄也扛不住,說到底,算你們點子背,好死不死,是一個五境武人擔任領頭羊率隊入山,若是六境,兩頭孽畜雖然也吃得下,可未必願意出洞,怕兩敗俱傷嘛,若是七境,嘿,它們早就主動避讓幾十里路了,恨不得你們趕緊滾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聞言後萬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語道:「阿良,阿良前輩呢?」

  李槐突然發現李寶瓶在悄悄翻動書箱,摸出一隻小瓷瓶後,緊緊攥在手心。

  順著她的視線,遠處陳平安不動聲色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李槐突然有些羨慕李寶瓶和她那位小師叔的這種默契。

  書上說,這叫心有靈犀。

  而朱河聽到土地老翁的泄露天機後,臉上並無半點驚懼神色,擰了擰手腕,灑然笑道:「束手束腳窩囊是死,放開手腳痛快一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還管什麼死後會不會成為那頭孽畜化龍的墊腳石?!」

  五境武人,已經有資格被譽為武道小宗師,魂意壯大,神魄堅固,只差凝聚出一顆武膽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其實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膽」之真意,只是仍需繼續錘煉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氣勢早已攀升到頂點,蓄勢待發。

  黑蛇瞬間一改先前悠閒懶散的模樣,彷彿是真正確定了朱河再無保留餘力,一身魂魄皆已於氣府沸騰,隨著氣血急速流轉全身,那麼它就可以下嘴品嘗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頭顱,同時張了張嘴巴,逐漸露出兩顆象牙色毒牙的恐怖面貌,粗如青壯手臂,相比白蟒一張嘴就會蛇涎流淌的污穢模樣,有望成為神物墨蛟的這條黑蛇相對要乾淨許多,大嘴之內雪白一片,一陣陣寒氣向外流瀉,反差鮮明的黑白兩色,襯托得這條成精畜生威嚴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貨真價實的土地山神。

  黑蛇驟然發起攻勢,這一次不再是示敵以弱的頭顱直撞,瞬間將嘴巴張開到極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腦袋一咬而下,實則在半途就噴出一口腥臭至極的雪白瘴氣,瘴氣凝如實質,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李家家生子,實戰經驗並不豐富,習武生涯當中,多是與家族老祖宗一場場點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戰更是頭一遭,可是吃過一次孽畜聲東擊西的大虧後,朱河對黑蛇的陰險奸詐,身形隨之而動,決不再與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鋒銳的冰凍瘴氣剛剛落空,石坪地面激蕩粉碎,朱河橫移數步後,立馬就感受到側面一股勁風橫掃而來,又是之前的明暗兩板斧,朱河早有預料,腳尖一點,不退反進,筆直向前,直撲黑蛇腹部。

  不曾想那條黑蛇身軀後仰,嘴中瘴氣一口口頻繁吐出,用意不在貫穿朱河身軀,只為阻滯他的前沖,同時尾部不斷延伸,直到形成盤踞山頭之勢,一個大圈牢籠,將朱河瞬間圍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獸之鬥。

  黑蛇漫長的身軀,在圍出足足兩圈「城牆」之後,竟然還能高高翹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飛竄出去。朱河一次應對已經足夠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剛剛騰空,就被那條尾巴迅猛砸下,朱河雙臂護住頭顱,被猛然拍落回石坪,雖未傷及內臟,但是氣海如沸水蒸騰,使得一張臉龐漲得通紅,流轉全身的魂魄神意出於好意,為了庇護主人不受創傷,不得不離開既定的經脈道路,轉而滲透進入更外圍的血肉肌膚。

  黑蛇冰冷銀眸流露出一絲得意笑意。

  如果說之前這位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麼現在就有九分熟了。

  所以它不再繼續消耗元氣,而是張開大嘴,一次次低下頭顱撲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這座鬥獸場內靈活輾轉騰挪,兩條手臂綻放出青濛濛的罡氣,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風聲大震。

  雖然處於絕對下風,朱河卻沒有半點頽勢,眼眸熠熠,精氣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白衣老翁竪起耳朵,嘖嘖稱奇,雖未親眼見到大戰光景,卻猜出個大概,心想真是個不錯的武道宗師胚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燒屁股地驚醒起身,撿起那根黯淡無光的綠色竹杖,對那些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來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將你們長輩捏出的岳字用腳踩平,我就能脫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時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說斬殺孽畜,脫困總是不難,快!」

  老翁焦急視線在那幾人臉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剛要鼓起膽氣去冒死涉險一趟,卻被李寶瓶一把扯住骼膊。

  老翁愕然,痛心疾首跳腳駡道:「不知好歹的蠢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們長輩力竭戰死?!你們這幫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閃,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遠處陳平安突然厲色喊道:「朱鹿你別去!你如果不幫他,他無路可退,說不定只能跟我們並肩作戰,如果幫了他,以他膽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們還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跟兩條畜生一夥的,你別衝動!他從頭到尾,看似一直在幫我們,但你有沒有發現,他其實一點都不曾幫到朱叔叔!」

  朱鹿哪裡願意聽陳平安的言語,只管埋頭前沖。

  陳平安在開口說話的瞬間,其實就已經開始向土地老翁沖去,速度絲毫不比朱鹿遜色。

  如果沒有意外,草鞋少年有希望攔下朱鹿的舉動。

  土地老翁臉色陰晴不定,手持綠杖站在原地。

  斷去一翅的白蟒,在翻騰之後,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動彈,奄奄一息,像是再也無法參加這場搏殺。

  但是當陳平安沖向土地老翁,身形出現在它頭顱十數步外,白蟒毫無徵兆地向前一竄,大嘴狠狠咬向少年,哪裡還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瀕死架勢。

  陳平安卻猛然停下腳步,向後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險撲殺,怒喊道:「朱鹿!看到沒!這條孽畜同樣希望你毀掉朱叔叔的那個岳字!那人跟兩頭畜生說不定早就達成了秘密約定!」

  陳平安被白蟒身軀阻隔了視線,看不到白衣老翁那邊的景象。

  但是那顆白蟒的頭顱,先是略顯慌張地望向少女那方,繼而緩緩扭向少年,眼眸充滿譏諷之色。

  那一刻,少年滿懷憤懣和失望。

  以至於連體內那條火龍,在經過高處三座氣府竅穴的時候,莫名其妙從勢如破竹的氣勢,變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勢,少年也不曾注意留心。

  腦子裡一團漿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個岳字附近,滿臉淚水,伸出腳一通亂踩,少女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為他是我爹,所以你們才會這麼無所謂他的生死!」

  岳字上邊的黃符灰燼,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終消散不見,岳字在少女的踩踏之下,終於模糊不見。

  白衣老翁呆呆低頭看著少女的雙腳,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壓抑至極的笑聲,「嘿嘿……」

  然後老翁抬起頭,玩味凝視著那個倉皇失措的少女,老人手腕隨意擰轉,綠色竹杖在空中帶出一片翠綠流螢,蒼老臉龐,如枯木逢春,老人笑逐顔開,點頭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老翁的身形開始迅速增高,容顔變得越來越年輕,筋骨伸展,發出一連串黃豆崩裂的刺耳聲響,已是中年男子模樣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極,「哈哈哈!」

  變得容顔俊美的綠杖男子,笑望向那頭白蟒,「按照約定,我幫你們對付那個藏頭藏尾的斗笠漢子,至於這些傢伙嘛,隨便你們處置,當然了,以後咱們雙方相處,可就不能繼續是之前數百年的樣子了,放心,我只等被敕封為山神後,會將你提拔為此處的土地,至於你那漢子走江一事,我也會扶持一二,說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舉。」

  綠杖男子說完這些言語,已是俊逸瀟灑的弱冠男子,笑眯眯望向那個目瞪口呆的少女,「你爹與我有緣啊,本來大驪這次封賞版圖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撐死了就是借機恢復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夠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諱,實在是震撼人心,等於幫我重新欽定了原本被仙人剝奪摘去的土地之身,實不相瞞,若是他當時拈土撮壤寫出那部開山篇的嶽字,說不得我此時根本無需大驪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統山神了。」

  男人神色無比歡愉,慢慢踱步,自顧自擺擺手,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們是我的貴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湧泉相報,結果你們這麼大的敕封之恩,我實在是無以回報啊。」

  少女面無人色,嘴唇顫抖,反復呢喃道:「你騙人,你騙人……」

  玉樹臨風的男人瞥了眼白蟒,「飛翅被斬斷一事,咱們可都意料不到,別奢望我會額外補償什麼,如今我窮酸得很,棋墩山方圓數百里,這麼多年早被你們搜刮殆盡了,我這堂堂土地老爺只剩下一層地皮,很不像話啊。」

  白蟒溫順點頭,透露出一絲罕見的諂媚,然後輕輕晃了晃頭顱。

  男人大手一揮綠杖,豪邁道:「你們的那點破爛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過節,就讓它隨風而逝好了。」

  最後他環顧四周,笑嘻嘻道:「那個被你們稱呼為阿良的兄弟呢,不拜山頭也就罷了,還敢坐我的交椅,最後更是讓嶽字降為岳字……」

  這位正值意氣風發的山神,突然眼神茫然地低頭望去,一臉痛苦欲絕和匪夷所思。

  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從他心口穿過。

  斗笠漢子與他並肩而站,只是面朝方向相反,那人鬆開刀柄,然後拍了拍這位山神老爺的肩膀,笑眯眯回答道:「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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